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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木的春天 三

书籍名:《白杨木的春天》    作者:吕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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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曾怀林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刚从冷库那边送货回来的杜加禄突然出现在那道疏松的白杨木栅栏外面,大声地对曾怀林说:

  “你们那些节目——真是笑死人了!”

  听到杜加禄旧事重提,且说出的又是这样的话,曾怀林的一双手僵在胸前。不应该呀?他想。怎么会是这样的一种“笑死人”的效果呢?三分之二以上的节目都是相当严肃正经的革命题材,中间是穿插着几个欢快热烈的小节目,但也绝非是喜剧甚至闹剧,怎么就会笑死人呢?这与筹划这台节目的初衷是完全不符乃至背道而驰的。那天看彩排的时候他突然哈哈大笑,曾怀林就感到自己像一只惊弓之鸟。杜加禄到底是用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和心情去看待并理解那一切的呢,以至于在庄严肃穆中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一半以上的节目都是由曾怀林执笔的,当然主意是大家出的,精神来自于上级,他更像是一个抄写员。四个老汉学《毛选》,四个老汉本不识字,都是货真价实的睁眼瞎,却硬是凭着他们的热情和坚定的信念把几本书都学完了,大部分人还学了不止一次,学完后还要互相交流探讨,事情本身极富传奇色彩和教育意义。节目的内容不断地被修改,三天前被砍掉的东西,三天后又重新回来,且不知怎么就一下身价百倍,像贵宾一样受到重视,又如同还乡团一样不饶人。在那整个反反复复的过程中,有谁像杜加禄那样响亮而又放肆地笑过吗?印象中好像没有。望着杜加禄乘坐着卸完货以后显得空荡荡的三轮脚踏车渐渐远去,望着城北一带细瘦的街道和一到夏天便有野花摇曳的原野,曾怀林站在院子前面那道象征性的实则根本无力抵挡任何一种凶险事物入侵的如同一道虚线一样的白杨木栅栏前,手上滴着水,他忽然感到身上的某—个地方十分刺眼地亮亮地闪了一下……他终于想起来了,在整个执笔过程中,他本人不也数次笑过么,只不过不在脸上,也不在声音上,更不像杜加禄那样暴露和没有遮拦,而是在心里笑得泪光闪闪……以他目前的身份和处境,那只能是他唯一的方式。

  现在再想起来,杜加禄并不是在无缘无故地傻笑,也不是对文艺完全不懂。

  锅里现在炼制的这些油就是杜加禄送来的。

  除了正在炼制的这些,另外一块雪白的质量上乘的板油也得益于杜加禄的帮忙,不过,那块板油他是付了钱的。在得知杜加禄把钱交到公司财务科后,他的心里得到一些安宁。

  要不是因为冬冬和多多,他是断然不会接受杜加禄的馈赠的,那种如同缝衣服一样努力连缀起来的关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也许更像是一种戏剧关系。他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变得更加结实,或者突然绷断,任何一种结果都在情理之中,他都能够理解。目前他只能像看着一个他完全不了解其性能和使用方法的带有一定甚至相当危险性的装置一样小心地看着它,看着它成天荡来荡去,有时忽然不见了,但过些天就又出现了,没有人能看得见它,只有他本人能感觉到它如同一根悠起来的跳绳一样,有时绳子的一端从手里脱落,会打酸他的眼睛,酸痛得让他掉泪。

  两个孩子明显的营养不良。尤其是冬冬,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按说正是蓬勃向上,如同早晨的朝阳一样青春明艳的时候,可冬冬却是那么的瘦弱和单薄,脸色也时常呈现出苍白之势。根据曾怀林的细心观察,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冬冬的那羞于启齿的月经也应该是极不正常的、不规律的。每个月总有一段时间,做父亲的会注意到女儿的眉头是紧锁着的,本来就瘦削的脸色也比平时更加难看,没有光泽,黯淡甚至灰暗。所有那一切的麻烦和不顺利,都是冬冬一个人在无声地承受和解决着,不到大难临头,她是不会告诉曾怀林的,因为他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个男人。哪有女孩子和自己的父亲谈论那种事的?尽管那不是什么不能谈的。

  要是明训在就好了……曾怀林经常这样想。尤其是每个月里当冬冬最痛苦的那几天,他会更加思念明训。女儿看上去像个遭了灾的灾民,要是她的母亲还在,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冬冬使用的那种粗疏的黄纸丝毫不具有柔韧性,更谈不上绵软和舒适,上面还残留着造纸过程中未能得到转化的草秸,冬冬把它们放在一个抽屉里。东汉的时候就开始造纸了,距今一千六七百年过去了,没想到它们还是像树皮一样硌手,甚至远没有某些树皮的光洁与细腻,如果用它们为婴儿擦拭眼泪,一定会在拭去泪珠的同时又划出血痕。

  在国营第二副食店出售饼干的糕点组副组长冀有为告诉曾怀林说,在所有的草纸里,莎草纸是相对来说最软和的一种纸,不像别的纸那么硌手,摸上去如同摸在沙子上一样。在冀有为的帮助和协调下,他们谈话后的第三个星期天,曾怀林买到了两刀莎草纸。回到家里后,他按相同的尺寸裁好,然后把它们放到一个公用的抽屉里。

  一个月以后,他看到他裁好的那摞莎草纸被小心地用去了一些。

  站在那道疏松的白杨木栅栏前,望着东边的树林和内城里隐约可见的街道,曾怀林在心里说道:“明训,我终于替你为咱们的女儿做了一件事情。”

  多多的脸上出现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白,按当地人的说法,那正是一个孩子健康成长的证明和标志,证明他正在一天天地长大,与营养没有任何关系,每一个孩子都会有那样的一个时期,有的甚至会持续到二十多岁。住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许大姐对曾怀林说,多多的脸上要是没有那些现象,那倒要你操心了。

  曾怀林大部分地接受了许大姐的说法。

  那块像雪一样白的质量上乘的板油,曾怀林实在不忍心把它们炼成油,像那样的板油,一头猪的身上也没有多少。曾怀林决定把它们当做肉来吃。

  自从有了那个决定以后,他却时时担心,怕自己会突然反悔、变卦。终于冬冬的生日到了,他不用再担心了。冬冬生日的那天中午,他向魏团长请了一会儿假,破例提前一个小时回到家里,在木板和塑料搭成的小厨房里心情愉快地奋战着。把板油切成细丝或者黄豆大小的丁儿,然后裹到一个个面团里,烙成一张一张的饼。一张又一张的香气袭人的油光发亮的饼烙出来,让他忘记了多年来的许多事情。与此同时,他还惊讶地发现,只有板油,才会有如此的效果,要是把板油换成精赤的瘦肉,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油,很难说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他完全没有把握。

  中午,当两个孩子回来,一推开那道疏松的白杨木栅栏走进来以后,立即都闻到了。

  他们惊讶得不敢相信。这是他们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城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吗?两个孩子都认为是。曾怀林让他们回忆一下三年前的一个秋天的中午,但他们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他们想起来了,但时光早已把一切都冲淡了,当初的浓烈烟消云散,变成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极不真实的印象,若没有人再提起,恐怕永远不会再想起来。

  “糟了!”吃了一会儿,冬冬突然站起来说,“只顾咱们吃,把我妈忘了。”

  “你吃吧。”曾怀林对冬冬说,“她已经有了。”

  在母亲的一幅照片前摆放着和他们一样的饭,早在他们姐弟回来之前就已经有了。那张照片是她生命中最后的几个月里由城南照相馆的王东京为她拍摄的,当时没有任何征兆,谁也不知道那竟会是她的最后一幅影像。经验老到的王东京从她一进来就在逐步调整她的表情,有分寸地诱导她微笑,不时地说出一些出其不意的词和短句,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在那个时候忍不住微笑,甚至放声大笑起来,但她却始终没能笑起来。她的漠然和不为所动,使得王东京那个没有什么事能够难住他的老江湖也极为少有地对自己的经验和手段产生了怀疑,使他不再像一开始他们刚从外面进来时看到的那么志得意满,而开始变得有些沮丧甚至无精打采。后来干脆把自己的那张因遭受意外的打击和挫败而变得异常委顿的脸隐藏在那块陪伴他见识了无数的人和事物的黑布后面,只把一只捏着橡皮球的手露在外面,在那块黑布的衬托下,像是一只苍白无血的死人的手。

  多多所在的学校的班级里有一个很厉害的大胖子同学叫二和尚,比一般的同学高出整整一个肩膀,两条胳膊像别的同学的腿,没有一个人不怕他。但自从吃过多多送给他的一块板油饼以后,二和尚如同脱胎换骨似的变了一个人,不仅不再欺侮多多,还把多多当做了他的朋友和兄弟,多多有事时,他会挺身而出,用胖大的身躯把多多罩在后面。二和尚的目光像他的身躯一样不短小,他坚信多多他们家不可能就只吃一次板油饼。有一个星期天,二和尚竟笑眯眯地出现在他们的院子里,还蹲在那道疏松的白杨木栅栏前,帮助曾怀林劈柴。边塞小城金色的阳光洒在他那佛一样的身躯上。力大无穷的二和尚,一个比水桶还要粗的树墩子,几下就被他劈开了。曾怀林发现,二和尚原来是个憨厚热心的孩子,并不是传说中的凶神恶煞,恶和尚。下一次,一旦再烙板油饼的时候,是不是把这个佛一样的孩子也一并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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