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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那么我将远走他乡 (2)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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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冲买了一个笔记本,像蒋可一样,记下自己的秘密,简略得像符号。他为两种感觉命名:

  茫然,钟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到D县的前九个月,夏冲每一天都想起那个女孩。还会和她在一起吗?会,还是不会?他在任何并无逻辑关联的事情当中寻求着答案。踢球遛猴儿的时候,他想,如果这个球传给我,就会。上楼的时候,如果走到台阶顶端的时候是右脚,就会。买汽水的时候,如果这个店里有健力宝,就会。否则,不会。等等。这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有关。事实却是,他看准了伙伴要传球给他,上楼时故意错了一步,总是去同一家有健力宝汽水的商店。如是等等。他只寻求他想要的答案。他久久不忘她在那个好似很遥远了的夏天里的神情。

  九个月后,遗忘开始了。那神情消融了。她叫什么名字?他尽力不让自己想起。一切都过去了。

  每隔一段时间回到圆石城,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会不无惊奇地撞上很多不曾听闻的时髦符码。中心商业街又开张了一家新商场,比高一那年开张的那家更大,商场楼上还有豪华酒店,新式的玻璃幕墙映照着现代派的多云的天空。初秋,年轻人像批量生产的偶人,都穿上了同一款式的夹克。人们口中有着新的流行词,还有新的流行短语,每说一句话必问一句“你知道不?”两年来,夏冲在D县,错过了风尚嬗变。他的举止言谈颇为落伍,已经不大像圆石城的人了。气流般悄无声息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来了。往日甫一消逝,便已了无痕迹。

  年轻女人们中间正流行一种艳如彩虹的竖条纹紧身裤,穿上去就像直立行走的斑马。五爱街市场里卖服装的小老板,衣衫光鲜,头发铮亮,一副时代的热核箭头的模样,傲慢地展示着这种紧身裤,缠在衣架上,用力绞,一丝皱褶都没有。好强韧的裤子!简直像四项基本原则一样。

  婷婷表姐也穿着这样的裤子。她见了夏冲,眉开眼笑,问这问那。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抱住了他:“多久没见了?你也不想我!”她还是那么好看。他扮演乖巧的表弟,憨态可掬地笑着。她有点儿不一样了,神态、口吻,说不清是什么跟过去不同。第二天他跟乔雅提起了这件事。

  “没人跟你说过?婷婷做生意,卖意大利家具—人家不叫家具,叫家俬—发了大财了!”乔雅说。

  这么说,让婷婷表姐变得不一样的东西,那种带来妩媚、娇嗔甚至神采飞扬的东西,便是金钱。

  当年的那个婷婷表姐的模仿者,夏冰,倒是不再模仿她了。夏冰仍然寄宿在舞蹈学校,举手投足之间,已经初具芭蕾舞演员的优雅又傲气的姿态。她进入了青春期,与家里人相当疏远。有时候夏冲观察她与父母说话时微妙的神态,那一点点不耐烦,流露出的内心的紧张感,好似在她与家人之间蒙着一层过去的淡淡阴影。他不免想,她正在走过我曾经走过的路。

  倒是夏冲与父母的关系变好了,他们共同的记忆,因为相距遥远而在某种程度失去了真实感。

  原来,省少管所所在的县与这里相邻,分属两个市。一旦弄清楚这个事实,夏冲就去看陈垚。他坐小公共去了邻县,下了车,又雇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当地叫“小蹦蹦”。沿着山路,这小蹦蹦像个电兔子般跳个不停,滚滚向前,砰砰作响。可是,到了少管所,他根本进不去。他踌躇再三,终于请金叔叔帮忙。金叔叔的老婆吃惊地问,这种人,你去看他干什么?夏冲闷声说,他是我的朋友。金叔叔的半张脸藏在硕大的水晶变色镜后面,神秘莫测地点点头,说,我跟那边打个招呼,安排你去,可是叔叔有句话跟你讲,你听好了,什么样的朋友都可以交,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能混,叫本事,不会交朋友,死读书,读到博士也没什么出息,但有一条,你还年轻,不要受别人影响,做人,最重要是有主心骨,这个道理明白不明白?夏冲说,我明白,叔叔,我不会受他影响的,我保证。金叔叔说,好,在烧鸡的背上撕下一条肉递给他,又说,记住就行了。金婶摇头叹息说,这孩子,又关照说,吃这烧鸡,沟帮子的。

  金叔叔派了车,送夏冲去少管所。迎接他的居然是少管所的政治教导员,这人姓毕,先跟金叔叔的司机握手,问金部长好不好,然后便迈开步子,说,这地方不常来吧?带你们参观参观。

  五米多高的围墙上面拉着电网。他们从一扇小铁门进去,依次走过警戒区、生产区和监区,每个区域间都有高墙铁丝网,也有铁门相通,各设置守卫。这种地方,总是望之令人心惊。

  监区里正准备开饭,八个少年犯抬着四个雪花铁桶,里面装着糊糊一样的东西,在初冬的阳光下冒着白汽。他们一模一样,蓝色的囚服,光头,唯有头的形状是自己的,有方的,有扁的,有一侧高过另一侧的,未必多么难看,不悦目就是了。眼神木讷、狡诈,各不相同。政治教导员随口介绍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这个是杀了租书铺的老板娘,那个是为了抢一件什么衣服,勒死了同学。队尾的那个家伙,是什么县什么乡的,进来的时候才十五岁,他的拜把子兄弟被人杀了,他把仇家垫了棺。夏冲问,什么叫垫棺?政治教导员说,就是活着垫在棺材底下,埋了。夏冲毛骨悚然,只想尽快离开监区,去某间小屋子见陈垚。司机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院墙上刷着改过自新之类的标语,远远看见岗楼上持枪的哨兵。司机问,进犯人住的楼里看看?政治教导员说,别处随便,监舍不行,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条走廊,分成区域,隔了铁栅栏,两侧住人。“再说今天也不适合参观,”他又说,“昨天有人打架,墙裙上弄得净是血。”

  “那么狠?”司机咋舌,试探着问,“天天打?”教导员说:“没那么严重。”一扭头,见夏冲脸色都变了,又说,“你朋友的那个监舍不怎么打,盗窃犯啥的胆儿都小,你让他们打,他们都不打。那儿没事儿。”司机甚是感慨:“要说真爷们儿,还得是杀人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参观了半晌,教导员想起什么似的说,没吃饭吧?司机说,吃过了。教导员说,那办正事。

  他叫来一个警察,交代了一番,便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感告别而去。这警察带着夏冲和司机出了监区,再出生产区,到了警戒区边缘的招待所。上到二楼,打开一个房间,让夏冲进去。屋子里除了三张小床、一个白搪瓷脸盆,别无他物,窗外是一条条的铁栅栏。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专管警察,其中一个人潦草地搜了搜夏冲的身,然后一挥手,陈垚进来了。夏冲激动得张口结舌。一个警察说:“教导员儿多给你们十分钟。”又对陈垚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啊!”陈垚说:“报告管教,明白。”这管教出去了,让门半开着,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监视着。

  陈垚没变样。夏冲微微俯视着陈垚,为自己瞒着陈垚似的长高了感到不舒服。陈垚笑笑说:“你来了。”夏冲说:“嗯。”他们坐下来,慢慢开始了谈话。夏冲问陈垚怎么样,陈垚机械地说了一番空话,可以用“还行”两字概括。夏冲无法分辨他是否因为管教就在门口而说了假话。反正陈垚的回答非常简略。陈垚问,他妈妈怎么样,夏冲回答说,上个月他写信回家恰好问了一下,乔雅回信说,有一次在街上碰见罗燕,看上去还好。夏冲问,你没给家里写信?陈垚苦笑摇摇头。夏冲问,你不能写信?陈垚又摇头。收呢?陈垚这回点点头。夏冲说,怪不得,我给你写过几封信,都没有回音。陈垚说,刚来的时候我表现不好,不能写信,从今以后我会好好改造,争取写信的机会。夏冲说,嗯。陈垚又问严竺如何,夏冲的父母和夏冰是否还好,等等,夏冲一一作答。陈垚又问,你怎么跑这么远来看我?夏冲这才想起来告诉陈垚,自己转学了,如今就在附近的D县上学。陈垚困惑地说,为什么?夏冲想想说,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是到这儿来了,不过也好,我们离得近了。陈垚咧开嘴笑了,瞬间现出当初的模样。

  “你偷了多少钱?我在那个水塔下面的铁管中找过,只找到二十二块零五分钱,怎么回事?”夏冲问。陈垚神色一黯,先是说:“不能谈案情。”又说,“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总共就偷了那么多钱。”

  门外,那个管教咳嗽了一声,用椅子的两只后脚着地,前后摇晃着,椅子吱吱嘎嘎地响着。

  两个人换了话题,聊了半个小时。渐渐地,陈垚的回答不再那么简略,讲了讲这一年来的大致情况。最初他不懂规矩,吃了些亏,什么亏则语焉不详。这里的状况,从刚才政治指导员的话里,夏冲也能猜出几分。最初陈垚很不适应,有一段时间管教让他戴铐反省,吃饭得别人喂,上厕所也要别人帮忙,等等,幸好他的人缘不错。状况在入所半年后开始好转。就像写作文,这个故事的结尾是光明的—现在好多了。陈垚的话中有些什么东西让夏冲隐隐觉得不安。

  “这种地方,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陈垚低声地说。夏冲一惊,他的口气已经像个标准的犯人了。

  陈垚如今的目标是分配去工艺品厂劳动,否则总被派到外面修路、植树、清理仓库什么的,累得受不了。工艺品厂是众多的“新生某某厂”之一,制作塑料珠制品。塑料珠这东西简直万能,按照不同的颜色、图案串在一起,门帘、桌布、水杯套、盒子,都可以做,也能制成小摆设,马啊、羊啊、鸵鸟啊,都行。山水画也行。还能做成领带出口—世上的确有人需要塑料珠子山水画和塑料珠子领带这类东西。做这种工作也累,要从早到晚拿一根针忙个不停,可是与别的劳动项目相比却跟进了天堂一样。至于如何实现,陈垚的办法依旧是“好好改造”。

  “我也交到了一个朋友。”陈垚说。他与别的监舍的人不能往来,可是有一次去农场剥麻皮,认识了第一监舍的一个家伙。这人叫杜彬,是本溪市重点中学的高中生,成绩很好,因为伤人,判了八年有期徒刑,现在是第三年。这人是这里唯一一个戴眼镜的,外号自然就叫“四眼儿”。

  陈垚低声说:“我们在那儿剥麻皮,两个人一组,一个人拿夹筒夹麻皮,另一个使劲往外,一会儿一换班。麻梗这东西你见过就知道了,上面有刺,划得手上全是口子,最后要检查拉力度和光质度,麻丝短了不行,所以必须用力猛拉。麻汁有毒,泡在伤口上,疼得受不了。我死的心都有了,正在这时候,听见一个人说,‘这是最好的年代,这是最坏的年代’,是个戴眼镜的,一边揪着麻果吃,一边拉着麻梗。这人谁啊,胆子太大了。我瞅瞅管教,原来管教正跟当地干部聊天呢,没顾着这边儿。我就想起你来了。这人说的那句话,不就是《双城记》的第一句吗?你跟我说过这本书。休息的时候,我坐在他边儿上,就这样,跟他成了朋友。”

  夏冲说:“你们还上课吗?”陈垚说:“上什么课?有一回上头视察,我们上过一堂课,讲的是,零不能作除数。都到了这儿了,完了。”竟然跟当初严竺的预言一模一样。这人完了。

  夏冲怵然一惊,想再说什么,门外的椅子一响,四脚落地,管教走进屋子里来,接见就此结束。夏冲和陈垚站起身来,夏冲说:“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可是过段时间他还能来吗?金叔叔还会帮忙吗?他毫无把握。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生离死别般的难受。陈垚点点头,说,我走了。下了楼,夏冲目送着陈垚在那个管教的带领下穿过警戒区,矮小的背影消失在铁门背后。

  上了车,司机嘿嘿一笑,说:“跟个小偷,你还挺能聊。”边开车边吹口哨。夏冲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指默默地在座位套子上撕了一个洞。汽车劈开冷雾,碾过山路,石子迸溅。

  正是松鼠们忙碌了好些时日,收集够了过冬的果实,准备过一段逍遥日子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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