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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历史的猴子不说抱歉 (1)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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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不够暖和,树脂的气味还闻不到。山涧仍是干涸的。风时大时小。偶尔有山鸡扑飞而起。我在山顶上坐两个小时,什么都不做。过去的日子如泥沼一般,让人辗转、恐惧、痛苦,现在的日子却只是像沙漠一般存在着,一成不变,无边无际,令人无话可说。因此我只是平静地看着这空山。松枝漫山遍野,似乎从这世界被创造以来便像节拍器一般永无休止地摆动着。

  这时候,我又会想起戚敏说过的话,那是关于她为什么拼命做数学题,“因为没有事情可做”。

  是啊,没有事情可做。生命松了发条,你没什么事情可做。对我来说,除了爬爬山。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季节里山间发生过什么,我了如指掌。

  雨水如何从松塔上滴落,布谷鸟如何顾自鸣唱着,打碗花如何绽开了粉白色的花朵,天光熹微之中,被雇来修缮耶律楚材读书堂的农民如何用腿盘住房椽,用锤子砸着榫头,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如何震颤着空气,我知道得像石头一样多。那时候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开人群,回避人生,你只是怀着对自己的困惑那么做。

  卢暮桥失踪了。五月初我还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中只有一首诗,龙飞凤舞地写了四页稿纸,如今我只记得前两句:

  修正案以1911票对1840票被否决,

  修正案以1989票对1949票被否决。

  历史就像一只煮花生的高压锅,尖叫着,炸掉了。卢暮桥这只花生打着旋儿,消失在空气中。

  初秋时候,我当时的女朋友请假回家去了,我并不清楚原因。第二天,她的同桌说,她是回家收麦子去了。“你不去帮她呀?你也不心疼人家,

  收麦子可累了。”这女孩开玩笑地说。我倒当了真,找了几个小团体的朋友,一同找去这个女孩家帮忙。麦子我们都没收过,我更是连麦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哪里能帮什么忙,只是找个借口去看新鲜罢了。我们骑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去她家。在路上,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麦田。她家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那是山脚下的一座小土屋,我们到的时候,屋子开着门,浓烟喷涌而出,像发生了火灾。原来他们已经收完了麦子,正在做午饭,烟囱堵了,烟只好从门里出来。看见我,那女孩的眼睛欣喜地亮了一下,表情却有些僵硬,似乎为自家的贫穷感到难堪。忽然间,从浓烟中钻出一个女人,揉着眼睛,连声咳嗽,是那女孩的母亲。那女孩自然不会介绍我是她的男朋友,只说是同学。

  我们什么忙都没帮上,反倒在她家吃了顿饭。吃的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是平生吃过的最难吃的一餐。菜是炖土豆块一类,饭是待客的大米饭。按理说任何食物,一个人总可以努力吃下去,很多年以后,我在西藏吃过一寸半厚的牦牛肥肉,肥肉呈蜂窝状,牙齿一咬,油脂立刻喷薄而出,那也为了礼貌全部吞下,可是在她家那一餐,我拼命努力,也只是如其乡间俗语“鸡叼米”一般,根本没吃什么。也许是充满烟炙气息又家徒四壁的屋子让人心情变得格外悒郁所致。她母亲热情地挽留我们住下。几个同伴暗示我不要答应。她家的炕上甚至没有席子,只是一铺黄泥。我也觉得不能住下。跟这里相比,学校宿舍简直像个安乐窝。

  “要下雨了。下雨的话,你们过不了河。”那女孩担心地对我们说。可是我们还是离开了。

  风已经很凉了,空气中充满了暴雨的预感。路上,黑色的积雨云下,麦田愤怒地翻涌着,闪烁着灰蓝色的锋芒。旋即,一股异样清凉的风吹过皮肤,树叶惊声喧哗,又静默了两秒钟—意味深长的空白与停顿—沉重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条条雨线锋芒毕露,恰如杜牧写过的云门寺外急雨,“羽林枪”一般打痛了皮肤。风从西北吹来,乌云如章鱼般在天上攀爬,暴雨正在跨州越县,向朝鲜方向驰去。我们赶在河水暴涨之前过了河,刚到对岸,立刻听到一阵低吼声,原来滚滚河水正从上游倾泻而下。不过下午两点钟,天色却暗得厉害,雨水劈面袭来,自行车摇摆得如同浪中小舟。眼睛几乎睁不开,看不清方向,只认得两排行道树之间就是路。忽然间,无处不闪光,无处不耀眼,万千条雨水雪亮,感觉倒像是正在穿过一盏水晶吊灯。原来是闪电。树木、道路、屋舍,一齐变戏法般现出身影,好似无力支撑,摇摇欲坠。黑暗旋即重新罩住四野。雷声恐怖地、预谋般地、有节律地响起,像深水炸弹在身边一个接一个爆炸。雨水灌进鼻子、嘴巴。我的体温在降低,打着寒噤,麻木的感觉从手指、脚趾开始,蔓延到了整个四肢。

  这暴雨与诺亚的大洪水时代的唯一不同之处,便是给了我一条可供自行车通行的生路。好吧,谢谢。我会很有礼貌地对你说,谢谢。可是你要让我骑去哪里呢?你让我在这既没有希望,又没有安慰,甚至不是家乡的地方做什么呢?我仅仅是因为愤怒而颤抖了起来。我对安排了我的命运的什么神灵恨之入骨。我对让我的那个女朋友非得住在冒烟的小土屋里不可的什么旨意恨之入骨。片刻之后,一切都寂静下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消除了风雨声,浮荡在我的耳畔。几个同伴在最初时候还彼此呼喊,提醒哪里有坑,哪里有坎,怎奈风急雨骤,渐渐地自顾不暇,闷头骑车,拉开了距离,一会儿工夫,都消失在身前身后的不可知的空间里了。雷电也停了,天色昏黑,一味急急地下雨。雨水固执地、沉默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下个不停。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两个部分,上方是雨水,下面是白茫茫的烟雾。正是在这个时候,某种特别的事物显出了形影,那就是与我结伴已久的事物:我自己。

  可以说,在这个除了秋天的暴雨一无所有、一无所见的世界里,顾自骑行着,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看到了自己—渺小而含混的存在,在一个绝对孤独的、没有他者的世界里。

  干嘛要这么活下去呢?为什么不死掉呢?我开始想。反正这世界上没有别人,不会有人知道。

  就这样,我豁然开朗,悲伤又轻松,就像世界上最后一个人一样,不再担心自己的死会让什么人难过。我停下来,把自行车扔在路边,走下路基,下定决心,要跳进公路下的排水沟淹死自己。

  十分钟后,我还是爬上路基,找到自行车,骑回学校去。我只是没办法忍受排水沟里枯枝败叶的腐烂的气味。异样的是,当我重新骑在自行车上穿过大雨,却获得了一种新生般的解脱之感。

  回到学校时已经是傍晚了,我体力透支,晚饭也没吃,擦干身体便躺在上铺上,瞪着天花板。窗外,雨兀自下个不停。经过这四个小时,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性格中增添了某种近乎刚强的元素,说是冷酷也不为过。头脑如洗过一般清醒,认识到生死并不是特别重要,各种不切实际的期望也可以一遭忘记。从今以后,我对任何人都不会再有任何要求。别人如何对我,便是如何对我,我也决不失望。即便是去往世界尽头,看海日朝晖,沧江西照,也可以独自一人,不需要也不愿意让任何人陪伴。现在想来,从害怕孤独到甘于孤独的转变,正是在那个下午完成的。脑中并无明确的意识,但是“宁愿如此”的态度已经生根。

  对于一个从排水沟中生还的家伙来说,获得这种态度并不太难,不管他是十七岁,还是七十岁。

  我开始适应这个新的夏冲,这个陌生人。几天之后,晚上,熄灯之前,新的夏冲在宿舍水房里碰见了蒋可,他说:“你站住。”蒋可站住了。新的夏冲嘴里叼着牙刷,说:“你在我课桌抽屉里看见的那盒烟,我抽了三个月才抽完。”蒋可问:“怎么了?”夏冲说:“就是跟你说一下—我不怎么抽烟。”“说这个干嘛?”

  蒋可没明白:看上去很不喜欢平白无故受到打扰。“不干你妈的嘛,”新的夏冲说,“就是告诉你一下,你是个精神病。听明白没有?听明白了滚。”蒋可神情甚是屈辱,默默地走开了。新的夏冲感觉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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