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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阿夏阿冰·阿旺晋美 (2)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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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呢?”夏冲问。

  “后来就回家了。”

  后来,乔雅拉着夏冰的手,急匆匆地走在雪地里。她们走到了电车站,可是乔雅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走,这样她们接连错过了三个电车站。电车在她们身边开过去,乌黑的辫子慢吞吞地摇摆着,在阴沉的空气中冒着火花。雪越下越大,她们走得很吃力。夏冰问乔雅一些问题,她都闭口不答。夏冰感到自己应该闭嘴,于是乖巧地一言不发,只是留心观察妈妈有没有哭。乔雅没有哭,墨镜下面的脸是平静和冷酷的。一股盐水气味的悲伤从乔雅的指尖传递到了夏冰的指尖。

  通过这件事,夏冲模糊地了解到母亲在结婚以前谈过不愉快的恋爱。但是他和夏冰从不知道是跟谁。这些事无人说起。甚至多年以后,在他们母子间,这样的事情也无从谈起。如果是在那些正在通过时髦的彩色电视机涌进千家万户的日本和墨西哥电视剧里,这个未知的情节可能就是故事之核。可是在这真实生活中,故事是没有核心的。一切都是细枝末节,都是沉默之海的海底沙砾。“把这件事记下来,”夏冰忙忙碌碌地帮夏冲找到了他的笔记本,“写到你的小说里去吧。”

  夏冲的确在写一篇小说,问题是,他只写好了结尾,开头和中间发生了什么至今还是一个谜。虽然他的考试成绩起伏不定,但他有了远大的志向,就是当一个文学家。乔雅对这一点还算满意,相比之下,夏冰就非常令人失望了。乔雅问:“长大了你想干什么?”夏冰愉快地回答说:“当老板娘!”乔雅叹息一声,又咯咯地笑起来,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夏冰想知道这句古文是什么意思,乔雅笑而不语,夏冲主动替她解释,可是他一开口,夏冰就捂住耳朵。夏冲非常有耐心,等她把手放下,立刻说:“就是说你像大便一样!”夏冰决定这一次有风度一些。

  她蛮有把握地想让乔雅证明他错了:“他说得对吗?”“不是很准确,但是也差不多。”乔雅眨眨眼睛说。夏冰愤怒到无法再愤怒的程度,对这个家庭的结构性的、彻底的、不可修复的愚蠢忍无可忍,从板凳上跳起来,摆出一副要跟什么人决斗的架势。可是这太可笑了,就像一只包子准备摧毁蒸锅。乔雅再次笑起来。这些时候,乔雅是开心的。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让她感到享受。她还会出各种主意,试图帮夏冰出气。“别踢夏冲!”她假装紧张地说,“踢他的影子就行了!”这一年夏冰有三个爱好:踢别人的影子;把蔻丹花捣成糊状,用纱布包扎,给指甲染色;与豆豆在院子门口跳舞和唱歌。

  暑假里,夏冲和夏冰去姑姑夏明婉家玩。他们对表姐许婷婷的魅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时婷婷表姐刚从澡堂子里回来,穿着一条短裙,坐在板凳上,对夏冰努努嘴,帮我把那个拿来。夏冰立刻像个殷勤的丫鬟似的把雪花膏递给她,许婷婷接过去,在两条腿上均匀地抹了一层。夏冰看得呆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在脸以外的部分抹这东西。婷婷表姐又让夏冰给她举小镜子,她好用鸭嘴笔拔眉毛。许婷婷十七岁,不上学,没工作,是个“待业青年”,远近的小伙子无不慕其芳名。夏冰被她迷住了,讨好她,甘心侍奉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婷婷表姐龙颜大悦,赏了夏冰几小瓶用剩的指甲油。就此,夏冰毫不犹豫地升级了她的第二个爱好。

  她像个邪恶的化学女王,用小玻璃片把不同的指甲油混合在一起,鼓捣出清刚和危险的气味,调出最怪异的颜色,把指甲弄得艳丽无比。开学之后,老师不得不严厉地命令她用小刀刮除指甲油。

  到了冬天,夏冰仍旧相当容易紧张。她变卦了,不允许夏冲在小说里写乔雅见到戴围巾的男人的事,虽然他根本就没有写任何小说。他说,他早晚会写的。对这一点,夏冰深表怀疑,乔雅却信心十足。她说,不管怎么说,夏冲是一个极有耐心的孩子,他的持续地做一件事的能力在同龄孩子里非常突出。她不曾认识到,这实则只是夏冲不懂得变化罢了。如果他出去玩,他不喜欢回家。如果他在家,就不喜欢出去。如果睡觉,他不愿起床。如果醒着,他不愿意睡觉。在读书方面,他的习惯酷似乔雅,在微弱的灯光下一读就是几个小时。如果问他为什么不开灯,他会回答说,一直被书吸引住了,抽不出时间按下开关。他总是保持现有的状态。

  夏冲已经写好的小说结尾是这样的:

  很多年过去了,我过着平静的生活。有一天,的铃铃,门铃响了,我开门一看,是个小姑娘。她说:“夏冲叔叔,过去,您和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多么难忘的时光!现在,我受小朋友们的委托,来看望您,送您一个礼物,留作纪念吧!”说着,她递给我一支钢笔,就飞也似的离开了。

  我就用这支钢笔,写下了这个故事。

  夏冰非常崇拜这个结尾,尤其喜欢“的铃铃,门铃响了”。可是夏冲非常懊恼,因为这段文字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一本他已经忘记了名字的童话。幸好,“的铃铃,门铃响了”是他的原创。他只是打定主意,如果真要写什么的话,就用这种有礼貌的、娓娓道来的口吻来写。

  南风从浑浊河流的南岸阵阵吹来。春天又来了。街边的铁招牌像十几年前一样嗒、嗒、嗒地作响。又是一个需要轻声细语的季节。唯恐声音略高,惊吓了什么,漫长的冬日便会去而复回。

  冬天真的会在夜里回来。春寒时节,融化的冰会重新凝结,寒潮也会从西伯利亚卷土重来。清晨时分最冷。要上厕所,最好早起。在思齐路,大多数人也只有露天厕所可用。男厕中架设六块长条木板,离下面的冻结的秽物有四米之高,踩上去如临危崖,一块木板上挤得下五六个毫无畏惧的小孩,精确瞄准木板之间的空隙。四五岁的小孩子真是无聊,冷战连连,还喊着“摇啊摇啊”,把冻得苍白的小屁股摇来摇去,抖掉小鸡鸡尖端噙住的那颗晶莹的尿珠。

  雪化了,融水汩汩注入下水井,遍地春愁。这是一九八五年三月,夏冲一口气跑过三条街,蹬蹬蹬跑上严叔叔家的四楼。缓步台外满是当初匆忙建起的赫鲁晓夫楼的脏兮兮、湿漉漉的屋顶。这个城市里有太多事物都是来自苏联的发明。(“不要让我们的人继续住在那些令人恶心的赫鲁晓夫楼里了。”多年以后,弗拉基米尔·普京在军队高级将领会议上说。)严竺给夏冲开了门,夏冲立刻兴奋地说:“你相机呢?我们去拍照片吧!”严竺苦闷地说:“我老拍老拍,相机让我妈锁起来了。别嚷嚷,我爸午睡呢,不让我给人开门。”夏冲蹑手蹑脚进了屋子。

  严竺也被大好春光弄得兴奋,问:“喝不喝咖啡喝不喝咖啡?”她从碗柜里拿出海南咖啡的铁皮罐子,冲了两杯咖啡,一股甜兮兮的香味陡然飘起。可是夏冲连咖啡都顾不上了,悄悄冲到阳台上,兴奋地俯瞰着满城的水色。屋檐上、柏油路边、院子里,到处都是水。视野之内,皆是水光。泥地上蒸腾着白色的蒸汽,好像大地正被烘焙着。孩子们奔跑着,光着脚丫在冰凉的泥水趟了个过瘾。世界像从冰箱里取出的一块豆腐,八九岁的大孩子就是豆腐里的细菌,迫不及待地要快活一下,成群结队,横着膀子,桀桀怪笑,把六七岁的小孩子推倒在水里。小孩子们痛哭流涕,恶毒地咒骂大孩子们的女性祖先。哭完了,还是高兴,状如泥猴,游荡个没完没了,晚上回家恐怕要挨一顿打。可也不在乎了。什么都不管了,一切抛诸脑后,只想打滚、撒野,让莫名的幸福和汹涌的暖意浸渍毛孔。一副洪水滔天、末日来临的景象。

  我们哪是中国人,汉唐宋明之后?长大了,明白了,这儿是长城以北。我们本是夷狄一类。

  在这不久之后的一个星期天,严竺和陈垚两个人到夏冲家里来找夏冲。严竺对夏冲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妈终于准许我用相机了,咱们去劳动公园拍照片吧。”夏明远站在旁边儿听得真切,这时哈哈一笑,对乔雅说:“严竺这孩子多好,什么好事儿都想着夏冲。”严竺的脸就突然红了,夏冲也窘得厉害。他已经到了知慕少艾的年龄,听不得这种话,狠狠地瞪了瞪令他丢脸的夏明远。乔雅也嫌丈夫庸俗,瞪了他一眼,替两个孩子解围说:“朋友之间,本该如此,这才叫亲密无间的友谊。你说对不对,陈垚?”陈垚连连点头:“对,对!”夏冰冷眼旁观了这一切,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小声嘟嘟囔囔,试图撵走严竺和陈垚。严竺宽容地笑笑,说:“阿姨,要不我们带上夏冰。”乔雅说:“不带她,你们几个大孩子玩你们的,带她多累赘。夏冰,你作业还没做完呢,回去写作业,另外不许对哥哥姐姐没礼貌。”陈垚说:“夏冰,要不我们带你去吧?”夏冰嗤之以鼻:“不去!”严竺说:“不去拉倒,胶卷还不够呢。”夏冰就更生气了,仇恨地盯着严竺,又盯着陈垚,似乎准备用目光把他俩杀死。乔雅说:“早去早回,注意安全。”夏冲、严竺和陈垚手脚麻利,旋即离开,一出楼道,满眼的明媚春光。

  他们在劳动公园拍了整整两卷的照片。这一天大概便是夏冲童年的最后一天了。等到了夏天,童年的无物无我、来日方长的感觉,就被“自我”浮现的长牙般的疼痛取代了。到那时,在游泳池边,陈垚将会说他在水塔里游泳,后来严竺问:“你撒尿了?”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在湖边,他们请一个用竹枝笤帚蘸湖水写字的老头儿帮忙,拍了两张合影,一张严竺站中间,一张夏冲站中间。洗出来一看,两张照片中,严竺和夏冲的姿势高度雷同。丁字步,双手插兜。只可惜夏冲没有可以甩到胸前的马尾辫。与以往一样,陈垚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一个,几乎露出了一百零八颗牙。他们的背后是湖水和朵朵白花。这一年,桃花开得凶猛极了,如白狮子吼叫。

  走到旋转木马跟前,严竺若有所思,突发奇想,说,要不我们去坐电马?在圆石城,孩子们总是把旋转木马叫作电马。电马是简易的,没有华丽的顶棚,也没有彩柱,只有木头马以第三世界的多快好省的姿态旋转着。这个提议让夏冲心里痒痒起来,可又觉得不好意思,都上初中了,还坐电马?谁都知道这是小孩子的游戏。他看了看陈垚,陈垚也犹犹豫豫。他们正处在非把自己当大人看不可的迂腐年纪。最后还是严竺下了决心:“坐!就当是人生最后一回吧!”排队入场的时候,站在因为他们的出现而忿忿不平的小学生们中间,他们三个鹤立鸡群,甚是突兀。

  一个声音在夏冲心中压过了世间的一切:一定要抢到斑马!全部电马中只有一匹斑马,向来是孩子们的最爱,多少年来夏冲每次都想抢到,从来没能得手。入场了,每个孩子都冲斑马飞奔过去,果然,夏冲抢到了,就在最后的迟疑的片刻,旁边有四个小男孩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改变主意。夏冲无情地跳上了斑马。音乐响起,斑马飞驰起来。世界旋转着,夏冲既因为自己年龄大了而有点儿难堪,又觉得心旷神怡。这是世间万物与我偕行的时刻。这时,他的眼前掠过了一道闪电,原来是闪光灯一闪,严竺给他拍下了当天最后一张照片。他在斑马上起伏着,旋转着,心脏怦怦跳动,肾上腺分泌得像只水泵。多年以后,我仍然能听到那开场的铃声,孩子们向黑乎乎的场子里冲去的脚步声。无论如何:快去抢那匹斑马!

  当他们从电马的场子里走出来,每个人都既快活,又羞愧。这时候,夏冲看见了一个尾随者。在桃花背后,躲藏着一张俊俏却紧张的小脸,正是夏冰。他不理她,回身快步追上陈垚和严竺。夏冰追上来,可又不敢靠得太近。一旦离开家,她的胆子就变得非常小。她远远地跟踪着。后来,有那么一会儿,陈垚跑到湖边去捞树枝,严竺半跪着系鞋带,都离夏冲有十多米远,夏冰立刻快步跑来,要趴在夏冲耳边说悄悄话,夏

  冲推开她,警告她,不许鬼鬼祟祟的。于是她急得要哭了,小声地说:“求求你,别把我告诉你那件事告诉他们俩!”要知道,夏冰可是从不说“求求你”的。

  把“那件事”告诉给他,对夏冰来说也是巨大的错误,折磨得她无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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