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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阿夏阿冰·阿旺晋美 (1)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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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冰有很多绰号,“钩子”、“小肾炎”、“老板娘”,等等。当然,都是夏冲取的,把她气得发疯,他却说,这一切是她自取其辱。比如她被叫作“钩子”是因为她总是模仿附近院子里一个风骚的女人的举止,而那个女人的绰号就是“钩子”。叫她“小肾炎”是因为她总是把“沈阳”说成“肾炎”。这个绰号是乔雅最严厉禁止的,因为不吉利。“老板娘”则来自于有一次夏冰冒失地说,自己将来想当一个老板娘。她八岁了,像每个孩子一样,已了解写作文是必须撒谎的,因此在作文中说她的理想是做一名教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其实她想当的是小卖铺老板娘。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免费地、无限量地享用小卖铺里的蛋糕、汽水、糖果和冰棍了。

  一九八四年夏天,夏冲升上了初中,从“硅小”到“硅中”,感觉就像只是升了一个年级。

  转年四月,他给夏冰取了一个新的绰号。那时他刚刚听到一首歌: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的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他发现了这个格式,把一个词分开,并在每个字前面加上一个“阿”。这样一来,夏冰在他口中就成了“阿夏阿冰”。他也注意到了电视新闻里常常提到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阿沛·阿旺晋美,这样一来,夏冰又成了“阿夏阿冰·阿旺晋美”。毫不犹豫地,夏冰立刻回敬夏冲为“阿笨阿蛋”和“阿笨阿蛋·阿旺晋美”。

  阿夏阿冰·阿旺晋美既是败家子,也是守财奴。她和夏冲各有一只存钱罐,小塑料房子,平时把零钱从烟囱里塞进去,庄严承诺不到必要的时候决不开门。有一天,乔雅说,必要的时候到了,他们该参加《北京晚报》主办的“爱我中华修我长城”捐助活动。他们打开了小房子的门,夏冲的存款滚滚流淌,他从中取出了二十元交给乔雅。然后大家都盯着夏冰的小房子。每个人都了解,那些硬币早已化为各种美味,主要是炸糕,被她吃到肚子里去了。夏冰夸张地摇晃她的小房子,晃得那么厉害,就像里面有一座银行,直到所有的钱都跳出来了,于是真相大白:她只有一块八毛七。她只拣出了一个五分硬币,两个一分硬币,放到夏冲的钱旁边。

  “就说是我和他一起捐的吧,”她坦坦荡荡地说,“国家能不能给我写封表扬信,寄给杨老师啊?”

  她的确非常需要表扬信。杨老师对她很不满意。夏冰的同桌是个男孩,叫耿云霄,上课的时候,夏冰对他说:“你不许动,我躺会儿!”就在椅子上蜷缩起来,头枕在耿云霄的大腿上。杨老师正讲着课,满心疑惑,夏冰怎么没了呢?就问:“耿云霄,夏冰呢?”耿云霄想站起来回答老师,却不敢站起来,想回答说夏冰躺着呢,也不敢说—夏冰正躺着掐他的大腿呢。

  无论乔雅如何苦口婆心,夏冰都拒绝交出剩余的一块八。乔雅很难像对夏冲那样对她疾言厉色,更别提揍她了。夏冰自幼由奶奶带大,仰仗奶奶,几乎有治外法权。她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特权。她说,她计算过了,把这笔钱存到银行里的话,利滚利,到她结婚的时候就是一大笔钱。

  “好吧,”乔雅黑着脸,记仇地说,“到时你就用这钱吧,我决不给你嫁妆!”

  没有人能拿走夏冰的一分钱。可是豆豆是她的克星,让她彻底破了财。在它到来之前,家里养着一只猫,也不大,即将成年的样子,夏冲和夏冰都宠爱有加,可是豆豆一来,他们的宠爱立刻就转移到了它的身上。豆豆是一只巴哥犬,最初才一个月大,圆滚滚的,只能喝牛奶,憨态可掬,转圈儿咬自己的尾巴,走路时昂首挺胸,流里流气,状似拳击手,却时常摔一个马趴,魅力之大远非那只猫可比。这只猫非常嫉妒,总是欺负豆豆,豆豆只有可怜地嚎叫的份儿。长大之后,它仍然不是猫的对手。猫躲在凳子下面,伸出一只爪子攻击豆豆,刺拳快如闪电。夏冰就此认定这只猫的人品不好,恨之入骨,一连打了它几顿。有一天,猫钻进橱柜,偷了一条鱼,还故意把鱼放在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显然它跟夏冲一样,也开始恨这个家了。不出三天,猫就消失了。夏冲找了找,全无头绪,也就作罢。想必是被别人家收留了。

  作为一个起绰号的专家,夏冲至少给豆豆起了二十个名字,比如“火枪手”,因为它脾气很冲,或者“毛珍”,因为它像《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里的同名大白鹅一样自我感觉极佳,总之个个精彩绝伦。可是夏冰坚持叫它豆豆,因为这曾是她的名字。没办法,反正人人都知道,夏冰是没什么品位的。

  豆豆聪明活泼,待人体贴,嘴馋。它长齐了牙齿之后,夏冰买给它一袋鱼皮豆。豆豆兴奋地追逐满地乱滚的豆子,嚼得嘎嘣嘎嘣响,吃尽之后就像马一样喷着鼻子,感激地缠绕在夏冰的腿边,绕啊绕啊,把她的心都绕酥了,于是又买了一袋鱼皮豆。两个豆豆之间很有默契,她喂了它吃的,它就把爪子在她的手腕上轻轻一搭,表示把她当作是一伙儿的,她们将永不分离,如果有一天世界末日了,就一起去抓猫吃。这一搭简直要了夏冰的命。很快,她的嫁妆全部换成了鱼皮豆。这时她又心疼起钱来,攀比着夏冲,逼迫着他也把钱拿出来,买鱼皮豆给豆豆吃。

  夏冲立刻就拒绝了。跟奢侈的妹妹相比,他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把每一分钱都塞进塑料小房子,虽然自己也为之苦恼。“我自己都没吃过鱼皮豆,你以为我不想吃啊?”他不满地说。

  夏冲不得不暗自惊叹,夏冰对豆豆太好了,简直可以为它付出一切。她喂它吃的,抚摸它,三句话不离豆豆。每次放学回家她都是急匆匆地跑回来,立刻就要见到它。她的脸上充满柔情。她给它梳毛,抱着它睡觉,挠它的痒痒,一旦醒了,发觉它不在身边,立刻就喊,豆豆!第一时间寻找它,已经成了她的本能反应。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她跟它亲嘴,看着它时目光温柔,如梦似幻。她成了豆豆的妈妈。有一次,夏冲看见她跟它说话,还哭了。他瞠目结舌。

  他也喜欢豆豆,尤其喜欢带它出去玩,他骑上自行车,小小的豆豆在车边向前猛冲,身侧的肌肉在毛发下面涌动着。飞驰吧,狮子鼻的小姑娘!那是愉快的傍晚,空气是暖和的,太阳像一杯汽酒,你与你的小狗为伴,道路好似永无尽头,一切都变得温煦和美好。但是,他对豆豆的爱远远不如夏冰多。夏冰的眼泪让他暗暗震惊。他从没想过还有另外一个小孩像他一样孤独,至于夏冰,就更是连想都没想过了。他十二岁,孤独的滋味尝尽,对于何为孤独,却不甚了了。

  夏冰是多余出来的孩子。在这一点上,她有一个人可资参照,就是小姨乔芳。当年索玉琴到了不想怀孕的年纪,意外地有了乔芳,乔芳就成了多余的小孩,乳名就叫“多多”。同样,乔雅当时也不想再要第二个孩子,准备堕胎,可是到了医院,夏明远哭了,他说,你怎么这么狠心,这也是条命呀。乔雅觉得羞耻,一个爷们儿,哭什么?她妥协了,这样就有了夏冰。让夏冲觉得有一点儿不可思议的是,直到很多年后,夏冰仍旧对这个自己出生前的小细节耿耿于怀。

  “你们压根儿就没想要我。”当夏冰长大了,又没有长大到足以控制情绪的年龄,就这么说。

  这年夏天,一个周末的上午,家里没人,夏冲在棕色茶几的白塑料蒙布上面看见一张对折的纸条,打开来看,是夏冰写的:“再见了,亲爱的奶奶,我死了,你别想我。请帮我照顾豆豆。”

  夏冲很难过。他担心她会自杀。同时他心里想:原来她也是这么想的。是的,妹妹跟他一样,也想自杀。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把纸条放回了箱子上面。晚上夏冰回家来,他仔细观察她,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次日纸条消失了。纸条没有放在鸭绿江街的奶奶的房间里,而是放在他们自己家里,也许说明夏冰想让父母注意到它。纸条是对折的,而不是封好的,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这也许真是诀别,也许只是一种袒露心中苦闷的委婉之举,提醒父母她需要更多的爱。夏冲不能确定。他也从来没有同夏冰聊过这个话题,从来没有。唯一一次提及此事是在很多年后的一次全家人聚齐的晚餐上。夏冲说起他小时候曾看见过夏冰的纸条,是写给奶奶的遗书。夏冰接口说,是啊,是有这事,不只那一次,有很多次呢。

  乔雅说:“是吗?我从来不知道啊。”

  她很惊讶。不过,只是当作孩子们的童年趣事去惊讶。于是大家换了一个话题。

  阿夏阿冰五岁时曾说,再过四年,她就九岁了,就会比夏冲大上一岁,那时她就是姐姐了。夏冲说,她的年龄永远也追不上他。夏冰问:“等我一百岁呢?”夏冲回答说:“那我就一百零三岁了。”这个答案完全突破了夏冰的知识边界,让她非常愤怒。当时她认为世界上存在着最大的数字,对古印度的佛教徒来说这个数字是“大数”,对她来说则是一百。“那时候你早就死了,”她说,“你死成了臭煤球儿你死成了臭大便—臭大便啊臭大便,臭大便啊臭大便!”

  夏冰是没什么品位的。她的性格与哥哥完全不同。夏冲是寡言而有礼貌的,夏冰则是多嘴多舌和粗俗无礼的。夏冲小时候由姥姥索玉琴带大,夏冰由奶奶齐凤珍带大,姥姥对孩子恩威并重,奶奶则只知道溺爱。乔雅武断地说,这就是他们之间性情差别的由来。

  夏冰六岁那年,家里搬到了思齐街,从此她远离了奶奶的万般宠爱,不得不全盘接受母亲的严苛对待。夏冲猜,夏冰有点儿无所适从。事实上,她神经紧张。夏冰一度是个哥特风的小孩,她说那么多关于死的话决非偶然。她对死怀有神秘主义的兴趣。她还是一个真正的朋克,趿拉着一只凉鞋,另一只顶在脑袋上,街上的阿姨说,小姑娘,这多不好看呀。她就站定了,双手叉腰,告诉人家,闭上你的逼嘴吧!她勇于尝试白酒,在街上打奶奶,还在路边当着行人小便。她高傲而且拿腔拿调,有一长串瞧不起的人的名单:三婶边翠玲、生活委员沙好美、夏泽、陈垚、全部的农村人和夏冲。

  总之她很少欣赏什么人。对于那些一到冬天便满街游走的山东乞丐们,她倒是满怀同情,甚至给过一个老头儿足足两毛钱!她还鄙视一切脏东西,看见有人指甲缝发黑就大皱眉头。唯独大便是个例外。她不喜欢使用自己家的卫生间,喜欢跟院子里的小孩一起挤公共厕所,排便的时候,还要故意拉一点儿在木板上,以便取样研究。她精心选出含有豆瓣、韭菜的一小坨,用右手中指搅拌,这样她就有了一根黄色的手指。她把它直直地伸出去,像自己已经尝了一点儿味道似的紧抿着嘴巴,逼近院子里的每个小孩,他们四散奔逃,对她又敬又畏。这种嗜好持续了至少几个月,直到大便突露狰狞面目。

  有一天,乔雅强迫她服用了一颗宝塔糖,夏冰先是说头晕,然后就去厕所拉屎,当她想取样的时候,吓坏了。这个故事在夏家是相当著名的,直到很久以后夏明远还会讲起。那是个星期天,他正在院子里擦洗他的永久牌自行车(海城地震时他曾把它扛在肩上),就见一个小孩喊叫着从厕所里冲了出来,正是夏冰(他在医院里哭了一场,才保证她没有在出生之前死掉),脚踝上绊着小碎花的裤衩,肛门里卡着半截儿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蛔虫,像一条尾巴。她在院子的杂物之间跳来跳去,撞翻了菜筐,扯掉了晾在竹竿上的床单,疯狂得没人能捉得住。她跳到街上,耳朵上夹着老朴太太家的芹菜,跳得如此之快,蛔虫都被甩成了一条波浪线。

  当她被夏明远捉住,扯出蛔虫,并指出这是她玩大便的报应之后,夏冰痛哭流涕,发誓改悔。从此,每当拉屎的时候,她就像个仙女,忍耐着生命的令人扼腕的不完美,娴雅地闭着眼睛。

  到了八岁这一年,夏冰仍然对两件事情想不通,第一、大家都那么缺钱,国家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多印一些钱?第二、既然妈妈不想跟爸爸生自己,为什么不跟别人生?关于第二点,这一年,她对夏冲说,妈妈本可以这么干,妈妈在跟爸爸结婚之前,有过另一个男朋友。乔雅可以跟那个人生她。这样她就可以是另外一个孩子了。夏冲立刻禁止她再说这样的话,否则就揍她。

  鉴于夏冲严肃得可怕,夏冰向他透露了一件神秘的事。去年冬天,乔雅在医院的同事郭阿姨约她到家里见面,于是在一个雪前的早上,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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