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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铃儿响叮当 (1)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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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生命线不错,能活到九十岁。可是活得长也没意思—感情线不太好。”她笃定地说。

  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对我来说,升上初中的转变非常平滑,并无特别的不适之感。进入青春期带来的生理变化也没有产生什么意外影响。那只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罢了,跟在九点钟看到钟上的时针指向九点钟差不多。唯一的影响也许只是游泳的时候我不喜欢待在儿童区了。

  那时我们十三岁,会谈谈自己以后最想干什么。陈垚想当资本家,

  赚大钱给他妈妈,他总是叹息说,我妈多不容易,我妈对我多好,等等。严竺对此嗤之以鼻。她想考中国科技大学的少年班,学物理,做居里夫人第二。至于我,我想走遍世界。我想去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小学毕业那年暑假,爸爸妈妈带我到一位在东北工学院当教授的远亲家做客,这位舅爷爷送了我一套岩石标本和一本又大又厚、重得惊人的世界地图册,这地图册可比我自己的强多了,有十张能打开的全开折页,比例尺一比六十万。我一再地读着它。我总是读着这地图,想我去到那些地方。

  春天时硅酸盐厂重修了露天游泳池,池子底下还是水泥,池子边上却新嵌了一圈儿白瓷砖,光洁耀眼。我游了两次,觉得氯气的味道特别重。泳池边的凹槽里全是一点点白色的唾沫丁儿。

  我游得不好,姿势不对,气短。严竺则游得相当好,一下水就横着游十个来回,一招一式,纹丝不乱。游完这六百米之后,她就爬上岸来,面无表情,戴好墨镜,抱膝坐在水泥地上。如今回忆起来,她已经有了点儿多愁善感的少女怀春之态,只待吉士诱之,我和陈垚则还在儿童的边缘。当然,她跟小时候一样,依旧是不好惹的。她的墨镜和鼻子的搭配尤其表明了这一点。她的鼻尖端微微上扬,颇有一股傲然挺立的劲头儿。反光蛤蟆镜卡在这鼻子上,就像两片怒火。

  忽然有一天,陈垚现身在泳池边。我吃了一惊,问他,你也游泳?不是怕冷水吗?陈垚没有立刻回答我。每次想让别人重视他的话,他都要鬼鬼祟祟地眼瞧着别处,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人家的问题似的。我耐心地等待着。他终于沉不住气,颇为自得地说,不怕了,现在他还洗冷水澡呢。

  正是在那天,我第一次见到陈垚游泳。他笨手笨脚,速度如乌龟一般,但是打水、侧转、换气,每个动作都相当难看而实用。当初那个在澡堂子里大喊“我要死了”的孩子已经不复存在。

  这是刚放暑假时的事。到了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将近九月,天气已经不那么热了,有一天我们去得早,占据了泳池边的树影,躺着乘凉,昏昏欲睡,忽听在泳池另一端有人吵了起来。原来是严竺。她把游泳圈挂在岸上的一截儿水管上,被几个男孩拿走了,她过去要,可能是口气太冲,他们就不愿意还给她。那时她火气很大,跟谁都吵。这多少是因为她哥哥找了个女朋友。每次说到那个姑娘,她都妒火中烧地说,狐狸精!我觉得严竺不太对劲。哥哥找女朋友,妹妹干嘛要嫉妒呢?以后才知道,这种事其实也不罕见。自然,我隐隐地感到严竺已经变了。不久前的一天,她大哭了一场,至于为什么哭,却只字不提,这种情形以前可没有过。

  我和陈垚就躺在荫凉里,听严竺吵架,乐不可支。只一会儿,那帮男孩败局已定,一个家伙对严竺说:“不就游泳圈嘛,就借一会儿呗,咱们都一个厂的??”严竺叱责他:“谁跟你咱们?”

  我跟陈垚笑得肚皮都要抽筋了。这时,陈垚吃吃笑着说:“你知道在水塔里游泳的感觉吗?”水塔?

  “我在小南门的水塔里游过泳,那水才凉呢!凉到骨头缝儿里去,过瘾啊。”

  “真的?”“在水塔里游泳还有一个好处,你猜是啥?”我猜不出来。“水干净。”我半天才回过神来,说:“你他妈说的都是真理啊。”“哪天一起去游!”他说。他眯着眼睛,瞧着枝丫缝隙里的太阳,嘴角神秘上翘,神情享受。“行。”我说。

  严竺回来了,一副班师回朝的架势,在我和陈垚身边的水泥地上坐下,戴上墨镜,两腿伸直,挺起十只愤怒的脚趾头。我捅捅她,哎,你知道陈垚在哪儿游泳吗?她说,在哪儿?我说,水塔里头!一听这话,她摘了墨镜,瞪住陈垚,瞳孔像准备攻击的猫似的急遽收缩成一个针眼儿。

  “水塔?”她说,“我说这几天水味儿不对呢,你撒尿了?”

  不久之后,有一天放学,我跟严竺一起骑自行车回家,严竺告诉我,以后别再跟陈垚来往了。我问为什么,她说,他偷东西。我颇为震惊。“没工夫跟你细说,以后少跟他来往就是了。”她不耐烦说。她哥哥跟女朋友分手了,可是又有了一个新的,搞得严竺心烦意乱。她这么一说,我才觉得陈垚确实不大对劲。冬天里,曾有一次我看到他在路边跟几个在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那几个人有男有女,至少有十七八岁。陈垚叫住我,我就不得不面对这几个人,很窘,又害怕,想尽快离开,又不知该如何脱身。我觉得自己太幼稚,更不如人家潇洒,还拿不准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这几个人里面有个姑娘,看上去年龄最大,大约二十岁,流里流气地笑着叫其他几个人外号。她一直把陈垚叫作“小贱逼”。如今听严竺一说,我恍然大悟,他们就是陈垚的坏朋友,没准儿也是小偷。我也回忆起来,这几个人眼神很是奇怪,颇为警觉,常从眼角睃人,总是条件反射似的快速四处张望。我恍然大悟,那就叫贼眉鼠眼吧?

  陈垚也有这种眼神。他个头不大,身躯单薄,眼泛桃花,齿如珠贝,爱对人笑。“他偷什么?”我问严竺。她的回答又把我吓了一跳。“还能偷什么?偷钱。”她说,“你别理陈垚了,我哥说,这人完了。”

  如果只是偷东西,其实不算什么。在这个地方,没有小孩没偷过东西。但偷钱是另一回事。

  酗酒、打架和偷窃可谓生活的附着之物,水泥粉末一般侵入了每条窗缝。对面的九号院里就有个众所周知的小偷,是个十九岁的铣工,一九八三年严打的时候,他预感到要出事,回家跟父母说,这下不行了。家里人问他怎么办,他说,跑,家里人又问去哪里,他说:“四海为家。”没出一个礼拜就在河北郫县的玉米地里被抓住了,先押回圆石城公审公判,又送去了新疆。

  我们对这个铣工很是同情。他只是偷了工厂里的铜件而已。偷东西是分很多种的。法律和群众意见也是两回事。我们群众都觉得,公家的东西,偷一点儿没关系,别偷太多就行。看见一个东西好,偷来玩,比如偷摩托车什么的,都可以理解。在商店里顺几件衣服,也只是机灵,会占便宜。唯有一种偷是不可饶恕的,就是偷钱,偷老百姓的钱的话就更让人瞧不起。

  自从听了严竺的话,我一直躲着陈垚,避免跟他接触。他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每次遇到我,并不说话,只是拿眼梢上吊的小桃花眼扫视着我的脸,像是在秘密给我拍照,神色尴尬又怪异。

  过了两个星期,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你偷钱?”那是在午休时间,我们正坐在校园一角的墙根儿下,打开饭盒,准备吃饭。他倒好似早有准备,回答说:“我偷的都是当官的,一般人我不下手。”我问:“你怎么知道谁是当官的?”“有固定的地方。”“哪儿?”“中法家属楼。”

  我吃了一惊,顿时觉得严竺的哥哥说对了,这个人没救了。偷东西倒也罢了,竟然偷到法官家里去了。

  可是,十分钟后,我已经跟他探讨起偷窃的技术来了。不管怎么说,对我来说,偷东西是相当传奇的事情。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干的,害怕不害怕,得手过多少次,失手过几回,遇到过什么样的危险,等等。关于他的冒险行径,每个细节我都大有兴趣,都想知道,还试图提出自己的意见。

  陈垚说,小偷有各种各样的,他在其中算是没本事的,眼疾手快这一套,跟别人比起来远远不如,因此掏口袋、割皮包一类当街行窃的事,完全干不来。“高手,这两个手指头得一般齐。”他伸出食指和中指说。他的中指至少比食指长出一厘米。我问了个蠢问题:“砍掉一截儿呢?”

  陈垚遗憾地摇头:“那拿什么打弯儿?”他还说,要偷到东西,关键是要快。怎么才能快呢?“先拿热铁砂练,再拿热油练,要是能从一锅热油里夹出一个硬币,手还没烫着,就练成了。”他啧啧赞叹,颇为羡慕。作为一个蟊贼,他自己干的则是“入室行窃”那一类把戏。有时候他开锁入室。不过这很讲技巧,而且不安全,大多时候他还是夜里跳窗,瞄准谁家没人,洗劫一番。

  有一次,他说:“只有一回是在白天。我本以为那家没人呢,谁知道,我刚跳进去,从这间屋子溜达到那间屋子,就看见了两个年轻女的和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得病了,要死了,那两个女的在陪着她。一看见我,她们仨都张大嘴巴,一动不动。要是两个女的上来一个,我就跑不掉了。她们俩都是在省队打篮球的,又高又壮。这可怎么办?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啊。我灵机一动,问,你们家厕所在哪儿?不好意思我着急撒尿,就跳进来了。一听这话,她们全傻眼了。那个老太太真快死了,喘着气儿,给我指了一下,我就进厕所撒了一泡尿,开门,走了。”

  他告诉我,偷到的钱都藏在了小南门水塔下边的一条废铁管子里。这笔钱总有一天我们用得着。

  关于陈垚当时结交的不三不四的朋友,我的记忆中有一件事非常醒目。就是在那前后的一天,街道上空荡荡的,我正为了什么事站在街边,又看见了曾与陈垚在街上厮混的那几个人中的那个叫他“小贱逼”的姑娘。那是秋风渐起的时候,她只穿着黑色衬衫,质地也许是乔其纱一类,衣料透明。她走过街道,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她的乳头。它们像一对铃铛,叮叮当当一路响着,震动了穷街陋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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