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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悲剧谷仓中的悲剧谷粒 (2)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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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夏明远发现了儿子的问题。在乔家的一次晚饭之后,他开始评点这个孩子,说他不太合群。他假装没注意到乔雅敌视的目光,舒舒服服地跷着二郎腿,对所有人说:“这孩子缺个伴儿!”

  这是一九七六年春天的事。乔雅立刻就看破了丈夫的真实用心,被他激怒,好几天不跟他说话。她为夏冲辩护,赞美儿子,说他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伴儿。这一次,索玉琴站在了女婿一边,劝服了女儿。乔雅不得不又一次妥协,勉强接受了“为夏冲找个伴儿”计划——她再次怀孕了。

  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女孩,这件事夏冲有所耳闻,可是并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到他五岁时,夏明远和乔雅决定让他回家。索玉琴百般不舍,却也无可奈何。那天是腊月二十七,姥爷姥姥决定隆重地为夏冲送行:大年初一的饺子,提前到今天包!吃完了蒸饺子,姥姥给了夏冲足足二十个五分钱的硬币,还给他穿上了一件新上衣。袖子很长,因此他可以穿得久些。姥姥又在他的衣兜里放了好多剥好的瓜子。夏冲一颗一颗地吃。他又兴奋,又伤心。姥爷还正式地跟他谈了话。

  “从今以后,你就是大孩子了。姥爷要问你一个问题,想好了再回答姥爷。听好了,有这么三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你做哪一个?”乔允升问。

  夏冲机智地选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答案:“坐着。”

  “不对,你应该站着,”乔允升说,“坐着的是欺人的主子,跪着的是听令的奴才,站着的才是爷们儿!”

  我这辈子再没听过更好的教诲了。

  从姥姥家到我自己家,只隔着两条街,对夏冲来说却如生死离别一般。他正准备扑到姥姥怀里大哭一场,乔雅已经揪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拎上了自行车后座。他大哭起来。小姨惊叫:“姐,你慢点儿呀!”又伤感地说,“这孩子跟姥姥难舍难分,懂感情啊。”乔雅说:“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感情?他就是不爱回去,耍赖。要是惯着他,还有个完?”姥姥生气地说:“他不懂感情,就你懂!行了,走吧走吧!”夏明远就把自行车骑起来,乔雅在旁边小跑着,像摁一只小鸡一样摁着夏冲。他泪眼蒙眬地回望着姥姥和小姨,真是孤儿寡母凄楚的别离啊。就这样走了将近一百米,趁乔雅一时疏忽,他从自行车后座上滚落下来,在雪地里摔了个结实,一骨碌爬起来,狂奔回姥姥家院子门口,越是接近索玉琴,越觉得悲伤不可名状,可又觉得事情棘手,如果真的扑进姥姥怀里,恐怕又会被乔雅指责为“耍赖”。事已至此,怎么办才好呢?

  他从姥姥和小姨身边掠过,抱住了院子门口的刺玫树的冰冷树干,痛哭起来:“再见了,刺玫树!”姥姥和小姨都惊呆了。夏冲打定主意,这辈子什么都不干了,就抱着这棵树哭到死去。每个人都哄着他,还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可是乔雅阻止了这一切,直到他承认失败并试图扑到她怀里。

  “党中央把‘四人帮’都制伏了,”她推开他,说,“我还制伏不了你?”

  万般不愿,夏冲回到了家里。如今看着父母,感觉大为不同,就像过去的朋友变成了上司。从今以后,就要寄人篱下了。他磨磨蹭蹭,往屋子里走,心里藏着小心、客气、生分、敌对。

  一进屋子,又有意外发生。屋子里站着一个小孩!一个小女孩,大约两岁的样子,正直愣愣地瞧着他。夏冲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恍然大悟。他隐约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小孩,她是爸爸妈妈的女儿。问题是,他可完全没想到这小孩也在家里这个事实。他正琢磨着,乔雅走进屋来,欢快地招呼他:“快过来呀,夏冲,看看你的小妹妹!”那小女孩一听这话,扎撒着手,咯咯笑起来。夏冲全明白了:物是人非。这个家里又来了个小孩!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回来呢?怎么就不能让他在姥姥家待着呢?他咧了咧嘴,蹭向床边,步履沉重,行至半途,踉跄着往后退,直到屁股顶着墙滑落下来,窝在地上,嘴越咧越大,脸扭曲了,眼泪霹雳扒拉地滚落下来。

  奶奶在门口笑了:“哟,这小心眼儿!”乔雅在那女孩身边蹲下,用手拢着她,对夏冲招手,来呀。他摇头。再叫他,他仍是一味摇头。乔雅对齐凤珍说:“妈,你歇着吧,别管他。你在这儿他更来劲,想过来,还抹不开面子呢。”又对夏冲说,“这是妹妹嘛,你嫉妒什么?快过来吧!你看看,妹妹多可爱呀。她叫豆豆!你还喜欢姥姥家,姥姥家有什么好?有妈妈吗有妹妹吗?”

  夏冲冷淡地打量着这个长得像兔子的小女孩,一点儿都没感到可爱。他克制着情绪走了过去。

  接下来,他突然变得听话了。乔雅让他叫妹妹,他就叫妹妹,让他叫豆豆,他就叫豆豆,让他抱一下妹妹或者豆豆,他就抱一下妹妹或者豆豆。妹妹或者豆豆也叫了他哥哥,一直咯咯直笑。我是夏冲,每临大事有静气,他想。因此他没有做任何异样的表示。乔雅说,哎,这就对了,夏冲最懂事了。他对乔雅邪恶地咧嘴一笑。

  他在家里乖巧地待了一整天,晚饭时让他吃多少就吃多少,一点儿都没挑食。晚上,听说可以跟妈妈在一个被窝里睡,他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睡觉前不需催促就去撒了尿,还拿牙刷在嘴巴里比划了几下,钻被窝里之后也没有玩小鸡鸡。次日醒来,发觉自己睡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姥姥家,他也没有哭闹。他还爬到床的另一边,当着爸爸的面,虚伪地在妹妹的脸上亲了一下。她又傻笑了一阵。父母和爷爷奶奶都对他赞赏有加。如此一来,到了下午,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家里还没有你的小板凳呢,”乔雅说,“你钉一个好不好?就像在姥姥家钉的那个一样。”

  “妈妈我最喜欢钉小板凳了。”他讨好地说。

  乔雅为他准备好四块小木板,用白粉笔画好了该钉钉子的位置,给了他几根钉子,一把胶皮锤子,然后把他带到了屋子外头的公共走廊上。“在这儿钉吧,别进卧室,妹妹睡午觉呢。”她说。

  可是,乔雅刚一转身,他就溜进了卧室。他爬上了床,接近小娃娃。如果妈妈突然进屋问他在做什么,他就回答说,妹妹生病了,他要照看她。他没有去想该如何解释手里的胶皮锤子。他观察着小娃娃,她睡得正香,嘴巴微微张开着,露出两只上门牙。他举起胶皮锤子,等待了一会儿,用力地砸了下去。胶皮锤子发出了可怕的声响,然后他喊叫起来:“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乔雅冲进屋子,问:“怎么了?”在床上,小娃娃仍旧安稳地睡着。夏冲说:“有个翠鸟要把小孩叼走,我把它打死了。”“翠鸟在哪儿呢?”“在这儿。”夏冲指了指床单某处,刚才他的胶皮锤子就打在这里。乔雅到处搜寻了一遍,又问他:“哪儿呢?”是的,压根儿就没有什么鸟。

  这时乔雅明白过来——自以为明白了,这只是他的又一个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的把戏而已。

  她惊奇地说:“哎呀,夏冲太厉害了!连翠鸟都打死了!你这是要保护豆豆吗?”夏冲衷心地点了点头:“夏冲要保护豆豆!”乔雅又问:“现在你喜欢她了吗?”夏冲又点了点头:“夏冲喜欢她。”乔雅说:“好了,下来吧,去把小板凳钉好。夏冲最乖了,夏冲是妈妈的好宝宝。”

  就这样,叮叮当当,他面带幸福的微笑,钉好了他的小板凳。很显然,乔雅再也不会怀疑他对那个新来的小孩怀有敌意了。他耍了一个多么机灵的阴谋,制造了他保护了豆豆的假相!他为此自鸣得意。妈妈又会把他当成好孩子。在内心里,他也真诚地跟那个新小孩和解了。

  过年了。大年初一,客人们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乔雅把夏冲打死翠鸟的故事讲给每一个人听。打死了,就没了?鸟毛都没剩一根?大人们瞪大了眼睛。可是,这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是真的!他简直没办法向他们解释,他亲眼看到,一只翠鸟,样子就像一个将军,背部的甲胄是蓝绿色的,肚腹则裹着柔软的栗棕色袍子,在窗台上的一盆盆海棠花、栀子花、月季和绣球花之间盘旋着,把一束强光刺入了他的瞳仁。夏冲把锤子打了下去,于是翠鸟化为一股雪白的雾气,消失了。这些愚蠢的大人,每个人都逗弄他一下,旋即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新小孩身上了。

  夏冲又失落,又兴奋过度,跑来跑去,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一个女人给他泡了冻梨吃,敲掉冰壳,浸入冷水,果肉慢慢化了冻。他在黑色的果皮上咬开一个小口子,把雪白的梨肉和冰碴一股脑吸到嘴里,咽下,打一个悠长、深刻的冷战。到了下午,另一个女人收拾了他从姥姥家带回的各种家什,搬到了一张新搭好的床上,告诉他要暂时跟爸爸睡。这几个女人似乎都是他的姑姑,可是他不怎么认识。种种异样的安排让他再次怀疑自己面临着某种悲剧性的事实。果然,等到客人们都散了,夜深了,屋子安静下来,他躺在那张令他不安的新床铺上,忍受着爸爸的鼾声,听见妈妈在黑暗中温柔地逗弄着新小孩:“宝宝,噢噢,宝宝。”

  正月初四的夜里,夏冲神不知鬼不觉地起了身,爬下床,爬出房间,爬到过道里,找到了梯子,爬上去,钻进了过道上方的悬空的衣柜里。想到大家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又满意,又失落。柜子内壁上有虫子的洞眼,发出木屑的气味。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睁着他的悲剧之眼。他摸到了一颗白色的樟脑球,可是它舔起来很苦。透过柜子的缝隙,他警惕着外面的世界。旧织物的包裹让人心安,可是如果贪图安逸,睡着了,他就是个蠢小孩了。他警觉着,醒着。

  夏冲再也不是宝宝了。像哥白尼对地球做过的事情一样,夏冰取消了他作为宇宙中心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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