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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悲剧谷仓中的悲剧谷粒 (3)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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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时分,他被送去了厂医院。他昏昏沉沉的,把白色的泡沫吐得到处都是,将近中午,才在急诊处置室里清醒过来。他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正在训斥一个身材魁梧的叔叔,孩子不知道看好?尽是你们这样的家长!你们不想过年,当大夫的也不过年?这个叔叔正是陈垚的后爸陈国庆。于是夏冲又寻找陈垚,果然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爸爸站在两米之外,妈妈则正抱着他的头。他又搜寻夏冰的踪影,不,她没在这儿。这让他略感欣慰。

  陈垚又塞了黄豆?没有。他非常健康,正窝在墙角里盯着夏冲。不健康的是陈垚的同父异母的哥哥陈雷,他两眼乌青,衣襟上血迹斑斑,鼻子里还塞着两团棉花。那个女医生正准备给他擦碘酒。

  “谁打你了?”夏冲问陈雷。陈雷用肿胀的眼睛斜睨着他,不理他。陈垚跑过来,说:“我告诉你!”他用手在夏冲的耳朵上圈成一个圈儿,然后趴在这个圈儿上耳语一番。“什么?”夏冲问。陈垚大声说:“他打我我妈不让他打我,他还打我我妈就打他,他就打我妈,我爸就打他。”

  “什么?”夏冲说。

  他竭力理解这一长串事件,可是尚未理解,就又对这个世界喷起了白色的、樟脑味儿的泡沫。

  就像后来的人们买了一辆新车,立刻要开出去兜兜风一样,乔雅很快就带着夏冲去拜访了于蓝。乔雅说:“敲门。”夏冲就敲门。门里传来于蓝的声音:“等会儿。”门开了,门里站着一个比夏冲高一点儿的小姑娘。她问乔雅:“这小孩是谁呀?”乔雅说:“他是阿姨的儿子,叫夏冲。”于蓝走过来,问这小女孩:“严竺,你看夏冲帅不帅?”严竺说:“一般吧。”虽说如此,夏冲还是凭借着迷茫的眼神赢得了严竺的好感。她带他参观她的家,像个小姐姐,有模有样,跟他说东道西,讲幼儿园里的故事,老师如何,同学如何,等等。他闻所未闻,听得极有兴趣。于蓝家在四楼,在当年也算是高层住宅了,夏冲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下面的人小得像蚂蚁似的!他有点儿害怕,有点儿恶心,又有点儿激动。看了一会儿,念头一闪,赶紧离开窗口,心脏怦怦直跳:要是没忍住,跳下去,可怎么办呢?长大以后才明白,这就是恐高症。

  严竺充分表现自己聪明懂事,夏冲羡慕不已。两个大人很快把他俩抛在一边,凑在一起说体己话。屋子安静下来。严竺打开蜡笔盒,拿一张纸,开始画画。夏冲也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跟着画。

  他先画下一口自动压力井,作为他的天地的中心,又在周围添上房子、院墙、人和自行车。他在每个地方都做了标注,写上“井”、“房子”、“妈妈”,等等。妈妈是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在天上飞舞。他还画上了厕所,不会写“厕所”两个字,去问乔雅。乔雅见儿子画得如此不雅,皱着眉头说:“厕所不要写!”夏冲对小汽车很感兴趣,仔细描绘。在远处,他画上了工厂的烟囱,冒着一朵朵蘑菇状的烟。这就是城市。随后,他在地平线处画了一些波浪线。那是海洋。海洋的尽头浮现出一小块陆地,他非常仔细地把这个地方涂黑。那个邪恶的地方就是美国。

  然后他探头去看严竺的画,她画的是和平鸽。他瞠目结舌,画得像真的一样!严竺也看他的画,大度地赞美了他。他们都很开心,傻笑个不停。乔雅走到孩子们身边,惊叫起来,就像看到了《清明上河图》。“画得真好!”她对于蓝说,“要是我们俩结婚,带这两个孩子过日子,该多好,谁要什么男人!”

  这幅幸福的图景直到黄奶奶的人马突然闯入才被打破。那是一个星期之后,好强的、善妒的黄奶奶,带着她的三个手下赶来了。她的三个手下都是中年女人。第一个叫“大桑葚儿”,又高又壮,紫赯面皮,是她们中的打手,如果她们需要吓唬人的话,她就第一个出面。另一个叫“钱儿”,蔫头蔫脑的,是个狗头军师。那天就是她骗开了门。最后一个叫丽霞,不知道姓什么,也没有诨名,是她们当中唯一模样说得过去的,也是每个小帮派中必然会有的那种毫无主见、专凑热闹的角色。她们组成了这支小小的娘子军,专以欺负这条街上的落单的娘们儿作为消遣。跟年轻姑娘们的帮派不同,她们不溜冰,不戴蛤蟆镜,不涂脂抹粉,也不互相借小说看,而是穿着黄军装,看似一本正经——虽说“文革”已经结束了——可是同样行为不端。

  索玉琴听说,这几个女人公然坐在霁虹街道干果厂——索玉琴以前就在那儿上班——后门的胡同里,吃五香花生,喝白酒,军装的袖口挽到胳膊上。丽霞还冲过路的人乜着眼睛吐烟圈儿。

  至于黄奶奶本人,又叫“骆驼黄”。后来,乔雅向夏冲解释说,骆驼黄是一味中药,就是双峰驼的胆囊结石。不过,乔雅又说,黄奶奶叫这个外号跟结石无关,只是因为她长得像骆驼并且姓黄。

  骆驼黄是个骨架巨大而且消瘦的女人,在音乐学院当仓库保管员。出于在高校得到的见识,她无法相信还有小孩像大家传说的那么聪明。她高大却不健壮,爬上四楼,气喘吁吁,嘴唇呈心脏病人特有的紫绀色。她的儿子,十八岁,名叫孙立果,听起来像孙立人加上林立果再除以二,也遗传了她的心脏病,而且更为严重,第五医院的医生已经警告过,可能活不了几年了。对儿子死亡的预感深深地折磨着黄奶奶。她恨各种家庭欢乐,尤其恨炫耀子女的人。她很好地隐蔽了这种仇恨,孙猴子般摇身一变,表现得像一个步入人生中晚期、格外喜爱儿童的妇女。

  半年前的一个早晨,黄奶奶在劳动公园的湖边散步,正巧遇到于蓝在吊嗓子。黄奶奶想到自己也对音乐颇有了解,就用圆溜溜的小眼睛盯住于蓝,想跟她聊聊:“于蓝,你说发音最重要的是什么?”于蓝停下来,回答说:“这个说起来可太复杂了。”黄奶奶说:“我看最重要的是音为腔服务,腔为字服务,字为词服务,词为情服务。要做到这几点,光吊嗓子可不行,关键是要加强艺术修养。”于蓝第一次发现,这个跟自己住邻居的仓库保管员是这么虚荣又幼稚,不觉噗哧一笑,为了掩饰,她转过身去,对着柳梢又开始吊嗓子:“伊伊伊——啊啊啊——”等她想好了怎么给黄奶奶台阶下,回过头来,黄奶奶已经带着世界上最旺盛的怒火走远了。

  这个星期天中午,四个女人一进屋,充满刺探意味的目光立刻烧灼着房间。黄奶奶搜索着屋子,看到了一个郁郁寡欢、头大如斗的男孩和一个辫子扎歪了的女孩。她挑剔地皱了皱她的粗眉。

  “听说这孩子能背很多诗?”骆驼黄问。她蹲下来,蹲着不比站着矮,用假装出来的小孩子的尖细、甜美的声音,要求夏冲背一段毛主席诗词。夏冲不知所措,一言不发。乔雅不安地说,从没教过他这些,黄奶奶坚持谆谆善诱:“背一首,就一首!”她说,乔雅肯定是在故意谦虚。

  “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她不露声色地警告乔雅,又把头低下去,对夏冲说,“汽笛一声肠已断……”她提问,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汽笛一声肠已断……汽笛一声肠已断……你好好想想。汽笛一声肠已断……下面是什么?怎么呀?从此天涯孤旅!对不对呀?然后又怎么呀?”

  又恰像台风扫环宇……然后怎么呀?

  堆来枕上愁何状……怎么呀?

  东方欲晓……怎么呀?

  乔雅试图给儿子解围:“背一段古诗吧。白日依山尽……”可是夏冲躲闪着眼神,咧开了嘴,看上去就要使出哭闹以便摆脱窘境的小伎俩来了。出于不可解释的动机,他试图往床下钻,结果卡住了。看上去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把自己藏起来。黄奶奶转而去看三个手下,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乔雅恼羞成怒,拎起夏冲,打了他一下,又命令说:“好好站着!”

  黄奶奶注意到乔雅戴的是旧手表,而于蓝根本就没有手表。进而,她还注意到于蓝已经看到了她的簇新的、亮闪闪的上海牌手表,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羡慕。她为此更恨这两个年轻女人了。

  “你戴什么表?”她问于蓝。于蓝说:“我没表。”黄奶奶说:“怎么会呢?”她强硬地抓过于蓝的胳膊,像老鹰抓住小鸡,用她在批斗会上学到的技巧扭住她,又捋起了于蓝的袖管,直到光秃秃的手腕暴露出来。“你这是要干什么?”于蓝惊叫说。“你怎么拧人胳膊啊?”乔雅说着,要去拯救于蓝,却被另外三个女人欢声笑语地拦住了,乔雅用力推着面前的大桑葚儿,大桑葚儿立刻倒打一耙:“你打我?”她们就合力把乔雅摁在了床上。这样一来,她的姿势就比于蓝的更糟,看上去就像即将被她们三个强奸。“这是要干什么,你们?”乔雅怒吼说。

  夏冲和严竺哭叫起来。黄奶奶和三个中年女人完全无视他们的眼泪和乔雅与于蓝的愤怒。她们四个仍旧震惊不已——于蓝,你婆家都不给你买块手表?她们感到难以置信,啧啧叹息。

  黄奶奶放开于蓝,在严竺前面蹲下来,给她看上海牌手表:“聪明的小孩都会看表,你看看这是几点?”严竺哭哭啼啼地说:“十一点二十五。”黄奶奶用鼻子哼了一声,又问夏冲:“你看看,是几点?”夏冲抹了抹眼泪,看到分针充满阴谋意味地跳了一下。他回答说:“十一点二十六。”

  看上去,黄奶奶更不愉快了。她换了一个话题:“乔雅,你一个月挣多少工资?”“你管不着!”乔雅说。黄奶奶的脸变得僵硬。看上去,下一秒钟她就要走过去抽乔雅一记耳光。乔雅快速地做着选择,五十块,六十块,或者随便说个数字。最后,她觉得还是实话实说为好:“三十二。”

  “三十二?”黄奶奶夸张地重复说。她的脸完全松弛下来了。她放开了于蓝,另外三个女人也感到这么低的工资真是好笑极了,爆发出一阵声量惊人的笑声,丽霞尤其笑得气喘吁吁,别人都笑完了,她还在倒气儿似的咯咯笑着。她们放开了乔雅。这对闺中密友一旦重获自由,立刻把自己的孩子搂在怀里。可这两个孩子极不争气,哭哭咧咧,没完没了,还把鼻涕抹得满脸都是。黄奶奶的人马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切。乔雅气恼地给了夏冲一巴掌,于蓝掐了严竺一下。

  黄奶奶等人一走到楼下,于蓝就推开窗子,破口大骂。乔雅也探出头诅咒说:“黄春兰你断子绝孙!”

  果然,一语成谶。没过几年,孙立果就因为一次大便时过于用力,死了。带着一颗破碎的心,他一头栽进了公共厕所的大便池里。鸭绿江街上举办了又一场潦草的葬礼,特色是带有滑稽的臭味。不久之后,就没谁记得这件事了,就像没谁记得于蓝和乔雅为什么在这个小伙子死去的时候幸灾乐祸,以及为什么把黄奶奶和她的三个女跟班叫作“四人帮”一样。到了一九八七年,黄春兰自己也死于心脏病,同样立刻被忘记了。悲剧的谷仓里又收获了一颗悲剧的谷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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