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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悲剧谷仓中的悲剧谷粒 (1)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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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雅正是这么说的。她总是说:“我儿子是世界上最好、最聪明的孩子。”别的女人因此面露敌意,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索玉琴家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中国大概有三亿个家庭对孩子抱有可亲却平庸的态度,这也是其中的一个。他们严重低估了婴儿,偶见一点儿接近人类的表现,便会当作奇迹,进而相信这是自家孩子独有的天资,别家的傻孩子断然不能具备。作为佐证,别的孩子大多闹得厉害,无时无刻不吵嚷,再强烈不过地反衬出了夏冲是多么懂事甚至克己复礼。院子里的孩子们常受大人呵斥:“这些个破孩子!怎么就不能学学夏冲呢?”

  两个月大时,婴儿的样子焕然一新。乔雅发现了儿子头顶的绒毛是多么滑稽可爱,打哈欠时露出的粉红色的牙床是多么柔嫩,长久得惊人的睡眠中无意识的抓挠又是多么令人愉快。她用鼻子蹭他的头顶,一股奶香。把耳朵贴到小胸脯上,听到心脏有力地鼓动着。在他的薄薄的肚皮下,内脏是完美的,运行得有条不紊。她热切地观察他打嗝、咧嘴、小便,感到惊奇。这个婴孩,携带着自然界的秘密,像上海牌手表一样精确运行着。她逗他,用手指挠他的胳肢窝,“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他皱着眉头,百般不愿,却突然笑了起来。她感到骄傲,儿子在学会走路之前就已经开始说话了。无论她说什么,只要是单字,他都能立刻模仿,甚至加以改良。她抱他到窗台边,指着月季的花蕾,说:“花。”他说出了这个字,还加上了一串舌头的颤音。“好好说!”她命令说。可是他仍旧发出颤音。乔雅试图反过来模仿他,却发现自己的舌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么柔软灵巧,于是他咯咯笑起来。这是乔雅生命中最惊人的发现:儿子在逗她玩!

  他是坐在窗台上的颤音歌手。“狗”,后舌的颤音,“来”,舌面的颤音,她很生气,“坏,打!”他也说,“打!”尾音结束于一连串的叩击声中。他的眼仁乌黑、明亮,盯住她,饱含忠诚,渴求夸奖。她把他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亲他。她又让他当众表演,获得无数惊叹。“我儿子天生就会说俄语!”她炫耀说。烦闷在这些瞬间化为乌有了。她正追随着婴儿重新经历生命。

  哪个孩子比夏冲更可爱?绝对没有。这孩子不活泼?怎么可能?你看,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他初来乍到,深获好评,春风得意。人人都爱夏冲,尤其是女人。阿姨们总要摸他的小鸡鸡。叔叔们摸一下就完了,阿姨们则贪婪得多,摸了一下,还要再摸一下。他还没学会说话,已经有了自尊心,不得不用手阻挡她们。讨厌,都摸小了!他愤怒地发现她们摸他的时候甚为得意。

  这个时候,需要深夜参加的各种政治会议陡然增多了,夏明远和乔雅变得繁忙起来,只好把夏冲送到了图们江街三号的索玉琴家。索玉琴快从干果厂退休了,空闲时间相对多些,可以照看一下夏冲。从此他在姥姥家里度过了三年多。夏天的傍晚,他推着一辆木头学步车在院子门外的胡同里漫步。姥姥是他的导游,总是让他“看看”,就好像这个世界很值得一看似的。

  “看看姨姥姥干啥呢?姨姥姥抠脚丫子呢。看看那烟囱高不高?那烟囱冒黑烟呢。看看这小狗好看不?这小狗太难看了,癞皮狗一个。看看那几个老头儿干啥呢?那几个老头儿吹牛逼呢。”

  “吹牛逼呢!”夏冲重复说。

  “对了。看看电线上是什么鸟?是燕子。看看河上飞的是什么鸟?是翠鸟。翠鸟叼的那是什么?是鱼。翠鸟为啥叼着鱼?因为那鱼不听话。要是哪个小孩不听话,翠鸟就要把他叼走喽。”

  夏冲惊奇地四处打量着,试图记住她说的每一个词。可是它们太深奥了。于是他放弃了思考,转而咯咯笑起来,推起学步车就跑。姥姥在后面追赶着:“站住,站住!不许跑!”他紧张地回头瞥了一眼,继续跑。不能让老太太捉住!啊,快跑,快跑。“看看这小子,跑得多快!”姥姥对路人喊叫。他愈发得意,使劲儿倒腾着两条关节不太会打弯儿的腿,嘴里发出一串儿“嘟嘟嘟嘟”声,这样他就成了一辆喷唾沫的摩托车,在脚丫子、冒黑烟、癞皮狗和吹牛逼前飞驰而过。

  索玉琴追赶着,喘着气,力不从心。她感到自己渐渐老了。寒来暑去,物换星移,夏冲推开了学步车,独立跑起来,又稳又快。索玉琴退休了,五十六岁了,越来越难以追上这孩子了。

  索玉琴和乔雅母女俩都忽视了一点:这孩子面对外部世界时有点儿紧张过头。只要在姥姥家里,或者在外面有亲人陪伴,他便会通情达理,说话利落,彬彬有礼,还会应大家的请求引吭高歌一曲。否则,他就会变得手足无措。有时候他能在院子里遇到陈垚,他俩就玩一会儿,可是一旦被陈垚撇开,他就会默默蹲下来,拿起一个石子之类的东西自己玩。他从不主动跟别的小孩搭讪,他用自己四岁的头脑了解到,无论如何自己都会被排斥在外。

  大人们忽视了这一点,起初部分是因为相信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部分则是因为圆石城正陷入到地震来临的恐慌之中。一九七五年年初,工厂搬出了珍贵的机器,居民们也从房子中撤出,住到了临时搭建的地震棚里。为了有个照应,乔雅夫妇也住回了娘家。一天晚上,乔雅正在照看煤炉,忽见天边闪出了一道道白色光带,她仅仅来得及惊叫一声,地面已经战栗了起来,建筑物摇晃着,抖落雨点般的砖石。地震棚里的索玉琴刚想去抱夏冲,夏冲已经不见了。这时,乔雅目瞪口呆地看到丈夫猛然从她身边窜了过去,高喊着:“地震啦!地震啦!”借着黯淡的星光,她看见夏明远状如一个古怪、慌张、勇猛的三头怪,左肩上擎着他的宝贝儿子,右肩上扛着他的宝贝自行车,在醉酒般摇晃的建筑物中间蹦跳着,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你怎么没想起我来?”从此,乔雅怀着真正的怨恨质问丈夫,一直问了二十四年,“你还扛着自行车呢!”

  深夜里,一家人喊叫着寻找过去,在一片空地上找到了夏明远,他正茫然地坐在一块砖头上。夏冲安静地蹲在爸爸脚边,转着自行车的后轱辘。车条闪亮,转啊转啊,而轴承悦耳地格格响着。

  “这孩子了不得,每临大事有静气!”乔允升夸张地赞美夏冲说。“每临大事有静气”是翁同龢的句子,据说后来被毛泽东用来称赞一位元帅。从此,乔允升认为外孙决非凡品。正像乔雅错把丈夫的恐惧当成了自私一样,乔家的大人们也错把夏冲的过分的安静当成了镇定。

  这种安静在图们江街三号院子里煞是显眼。夏冲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他看到,别的孩子只要抓到一根棍子,就要舞动不休,跟假想中的敌人大战几百回合,直到筋疲力尽、颓然倒地方休。姥姥带他和表哥乔大方到邻居家里做客,让夏冲坐在床角,一个小时后夏冲仍坐在床角,手捏着他的衣角,姿势都没变过。乔大方却要阻止大人聊天,又吼又叫,还非打开人家抽屉把最底下的秘密翻个底朝天不可。主人家不便抱怨,门铃却响了,门一开,进来的是楼上的蹩足长者,披着黑罩衫,扎着古老的绑腿,满脑子礼数,说话还挺客气:“这俩孩子好看!”过了会儿又说,“这俩孩子嗓门儿亮!”说着话,坐在椅子上又皱眉又咳嗽。索玉琴醒悟,这是扰了人了,羞惭间赶紧告辞。回到家,跟儿子乔年告状:“你儿子,把人家楼上的瘸子都招下来了!”

  乔大方三岁时率领两岁的夏冲孵蛋,坐碎了四只鸡蛋。后来上了小学,他调皮捣蛋,顶撞老师,打架更是家常便饭。有一天,他听说爱迪生小时候拆了家里的钟表,后来就成了举世闻名的发明家,心想彼可取而代之,也把他爸爸花了三个月工资新买的上海牌手表拆了个稀巴烂。等他上了小学四年级,乔雅忧心忡忡地对哥哥说,乔大方这表现是一种病,叫小儿多动症。乔家人在晚饭之后正式讨论乔雅的意见,无不深为服膺。乔年在工厂里的武装部工作,决断明快,这时就决定,为了治疗,每天把儿子捆起来一小时。这时的乔大方懂事多了,大人一再向他灌输不磨难不成人的道理,长此以往,他也深深认同,便以惊人的忍耐力配合了这一疗法。每天傍晚,他被乔年用四号工业麻绳捆在院子里的一张椅子上,神态与烈士相仿。

  别的小孩怏怏地哀告,你别捆着了,都没人跟咱们玩了。乔大方满脸坚忍不拔之气,不行,捆!

  传统被摧毁了,人们的行为习惯却未及完全更改。幼童的生活处于共产主义的触角尚未触及的部分。夏冲偶尔能吃到江米条、缸炉、鸡蛋糕和糖饽饽之类的点心,虽然有时硬得像砖头。没有点心吃的时候,他就跟别的孩子一起思念点心,在院子里做泥饽饽,啃得满嘴是泥。肉、糖和油永远是短缺的,它们的味道闪耀着明亮而幸福的光辉,深深铭刻在记忆里。有一天夏冲吞掉了一只玻璃球,乔大方则吞掉了四只。奇怪的是,它们不甜。在硅酸盐厂医院,乔雅捏住他俩的鼻子给他俩灌下了泻药,于是五只玻璃球叮叮当当响着,伴随着水样的粪便落到了搪瓷观察皿里。别的医生叹息着说,这还算好的呢!果不其然,来到这家医院的孩子们简直无法无天了。有的小孩喝了汽油,有的小孩玩火柴烧光了眉毛,有的小孩磕破了脑袋——他的妈妈对他怒吼说:“活该!让你爬旗杆!你属猫的?”最了不起的一个孩子就是陈垚了,他被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哥哥骗了,在肛门里塞了七颗黄豆,黄豆膨胀起来,胀得他嗷嗷直叫。

  一个男医生把夏冲和乔大方用过的搪瓷观察皿拿过去,让陈垚撅起屁股,用一个掏耳勺给他抠黄豆。同样是排泄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有的这么简单,有的就这么难呢?夏冲百思不得其解。他站在陈垚身后,观察着黄豆挤在一起的状况,建议说:“使劲呀,一使劲儿就全出来了。”乔大方也握紧双拳,模拟着他四姨奶奶用力拉屎的声音助威:“嗨哎哎哎!嗨哎哎哎!”

  陈垚就使出浑身力气,阴囊绷得像个气球。男医生急得满头大汗:“放松,妈个逼的放松啊。”

  这一切,与千百年来的幼童生活并无不同。毕竟,再伟大的意识形态也阻止不了黄豆膨胀。孩子们只是盲目地探索着世界。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他们正是生活在扫帚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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