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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圆石城 (3)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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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陈垚第二次见面是在八个月后。那时我住在姥姥家,很害怕一个人。我能闻到她的味道。一个老年人闻起来是老的,一个中年人闻起来是中年的,一个小孩闻起来像柿饼,一个少年闻起来像雨前的月光。这人的气味与众不同,闻起来就像去年腌制的雪菜叶子。我们六个人睡一间屋子,她却独霸一间小屋子。她个子很小,可是极受尊敬,所到之处,光线都为之一暗。

  这个携带阴影的人就是太姥姥,娘家姓启,户口簿上叫乔启氏,其实有自己的名字叫启淑君。

  谁都无法让乔启氏相信,我姥爷,也就是她的儿子乔允升,已经五十七岁了,而不是只有五岁。她的记忆滞留在了张学良在抚远门外检阅军队,而她作为妇女遗属代表接受了少帅献上的一束白菊花的那一年。她也忘记了战死在山海关的丈夫。她太老了,思绪混沌,耳聋,瞽目如绿松石,小脚,走路摇摇晃晃,却永远有惊无险。有时她会被什么东西绊一下,踉跄连连,却从不跌倒。“维奇波克顺!”她吃惊地说。这是满语,意思是“门槛”。其实姥姥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门槛。她很矮小,躺在床上就像一束挂面。有一天,我坐在饭桌边,桌子是空的,姥姥端来两只碗,每碗一只荷包蛋,太姥姥准确无误地把她的蛋夹给了我,不容置疑地说:“给允升吃。”

  姥姥说,这不是允升,是夏冲。“不是允升呐?”太姥姥吝啬地把荷包蛋夹了回去,可是十秒钟后又夹了过来,说:“给允升吃!”我就是这么判断出她的记忆只能维持很小的一会儿的。姥姥小声对我说,别说话,偷偷吃。我却站起来,趴在太姥姥耳边喊:“我是我——我是夏冲——”

  我还是吃到了荷包蛋,虽然大胆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富有冒险精神。这是一九七六年夏末,这位夏冲四岁了,心高气傲起来。他仍然是小个子,但能自己穿衣服、用筷子了,还跟乔雅学会了如何矫揉造作地唱《北京的金山上》,嘴巴张成“O”形,两手抱在胸前,宛如女高音。他很怕生人,但有了虚荣心,狂妄自大,爱显示自己比别的孩子强。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风度翩翩。被乔雅逼迫得痛哭了几场之后,还学会了写几个字。他的脾性与母亲一脉相承,自尊心强,受不得无礼对待,谁对他粗声大气,他保准离谁远远的,好几天不肯原谅。乔雅心气高,瞧不起别的粗野小孩,他也拿腔拿调,跟着瞧不起。他日益认为自己不同凡响。

  乔雅还教会了他背《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

  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长。

  头圆筋骨紧,两眼明且光。

  去年学官人,竹马绕四廊。

  指挥群儿辈,意气何坚刚。

  今年始读书,下口三五行。

  而不许他背另外一种诗:

  小皮鞋,嘎嘎响。

  资产阶级坏思想。

  这是因为乔雅本人就有一双小皮鞋。“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乔雅,尽量准确地使用“什么”这个词。如果不是乔雅禁止他说方言的话,他本该问:“这是啥意思?”乔雅说,这是一个古代诗人写给一个古代小孩的诗,那个小孩名叫阿宜。夏冲没有吭声,可是心里万分困惑,写给阿宜的诗,他为什么要背呢?乔雅知道他的每个想法,因此说:“对妈妈来说,你就是阿宜啊。”这个说法给他一个奇妙的印象。他就是阿姨!他开心起来。毫无疑问,他喜欢当阿姨。

  这天下午,他正舔着一碗糖水,小姨乔芳在自行车前梁上带走了他。永不跌倒的太姥姥死了。

  夏冲感到,发生了某种令人紧张惶恐但与他并无关系的事情。他被乔芳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平房小院子里。院子里全是人,他看到了每一个舅舅舅妈姨父姨妈,但更多的是陌生人。他被小姨拉着穿过人群,通过触觉,感到小姨的手十分紧张。她也只有十二岁。他问她,为什么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戴着一块黑布。她说,太姥姥死了。他当然知道太姥姥死了,所以这并不能算回答。但他不准备追问下去。猛然间,小姨警告他,别往那边看!于是他立刻往那边看去。他看到了姥爷,穿着灰色毛式制服,胳膊上缠着黑纱,正踩着什么东西,高踞人群之上,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哭嚎着。姥爷正在钉钉子,把他的妈妈装进一个木头匣子里去。每个女人都适时地痛哭起来,而男人们呵斥她们,说太姥姥年事已高,这是喜丧,乱哭什么?女人们坚持着她们的悲伤,而男人们则坚持呵责。他们在这场戏剧中各司其职。最后,一个年纪最长的白胡子老头儿唱起了哭丧调,众声喧嚷就都停歇了。乔姥爷长叹一声,叮叮当当地敲起了锤子,给他的瞎眼的妈妈指路。他往左钉,“右边躲哎,额娘!”他往右钉,“左边躲哎,额娘!”

  一朵乔启氏形状的小乌云,在天空一角浮现,与夏冲挥别。他刚想回应,却发现自己手里始终攥着一只小核桃,就把它收进蓝罩衫的口袋,妥帖地扣好了乔雅特意缝上去的口袋的扣子,才彬彬有礼地挥起手来。

  院子里一片混乱。夏冲被乔芳交给了另一个人,然后又被交给下一个人,在不同的人手里转来转去,最后到了陈垚的妈妈手里,陈垚正站在她身后奋力啃着一根江米条。他穿着一条花裙子,这是因为他妈妈喜欢女孩,却没有生出女孩。陈垚妈妈说,她要去搬花圈了,命令陈垚和夏冲手拉着手。我们俩就拉起手来。陈垚继续啃那根江米条,我问:“好吃不?”他白了我一眼。我等了一会儿,又问:“你吃的是啥啊?”陈垚犹豫了一下,相当奋力地掰断了江米条,递给我一半。我陡然面临难题。我既担心伸手迟了,他反悔,又怕贸然伸手,他立刻缩回手去,于是蓄势之后神速出手,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果然坚硬如铁。我知道这种东西,是给长辈的过年礼物,被送给一户人家,又被转送给另一户人家,等等。我还吃过一块差不多硬的鸡蛋糕呢。想想看,砖头一样的鸡蛋糕!我捧着这半根文物般的江米条,咬啊咬啊,牙咬疼了,腮帮子也酸了,可是连点儿粉末都没有尝到,只是吃了陈垚的口水。这时他妈妈——我叫她阿姨,可我知道她叫罗燕——命令我们俩站在原地不许动,陈垚说,他就要动。他妈妈又说不许动,他说,他也要去搬花圈。他妈妈就杵了他一拳,他摇晃一下,冲她翻了个白眼。

  这时我问,什么叫死?罗燕阿姨说,就是不活着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又问,那还回来吗?“傻子才想回来呢。”她用南方人的口音说,选出一个最小的花圈,“你们俩抬这个,跟着。”

  其后一段时间我们做了什么,记忆是模糊的。记忆再次清晰起来时我看见一片瓦蓝的秋日天空笼罩在城市上空,街道上有两个小黑点,黑点之间有个白色圆环,正是两个小孩抬着一只花圈走在斑马线上。那两个孩子正是我和陈垚。这也说明他们已经走出了巷子,因为夏冲喜欢的斑马线只有少数马路才有。秋日的天光刚刚转暗,所以那大约是四点半钟。他俩跟随着人流,拐了一个弯之后,就站住脚看一个老头儿吹糖人。陈垚口水涟涟,扭头想找他妈妈要钱,可是送葬队伍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猜测着队伍的方向,往前走了几分钟,又折回去走了片刻。两个孩子发现,队伍好似水珠一样蒸发掉了。比这更奇怪的是,街上的气氛陡然一变。

  夏冲还从来没在街上见过这么多人呢。人们站在街上,一动不动。好似在玩游戏,有个什么人陡然喊了一声“定”,每个人都木然地站定了。连狗都趴在树下一动不动。一切都跟刚才不一样了。

  两个孩子抬着花圈走来走去,没有任何一个大人问他们在做什么。很多人在哭,有人蹲在地上,还有一些人抱在了一起。一队人哭喊着走了过去,像蓝色的蚂蚁,又一队人哭喊着走了过来,像绿色的蚂蚁。路灯亮起来,照亮了一条条通衢大道。街头巷尾,人们正在挂起条条白纱。医院里有人在哭,粮站的大门上悬起了挽联。街边的高音喇叭更响了,听起来不同往日。平时的喇叭总是传出严厉的声音,好像不停地发泄着怒火。今天的声音则又难过,又凄凉。

  只有公共汽车还在照常行驶,白顶蓝身,圆滚滚的,滑过了轻工街。夏冲从没在这么晚的时间还待在室外,觉得十分新鲜。城市是寥廓和古意苍苍的。树木很多,房子都在萧疏的树枝后面。

  他们走过了几条兵荒马乱的街道,又转回到了吹糖人的老头儿旁边。这个老头儿可不是单个儿的,他是食品公司领工资和粮票的正式职员。可是现在,他没有忠于职守,停止了吹糖人。在他的安放在白色木头箱子上的小作坊里,吊着一串儿糖的孙悟空、猪八戒、鸭子、猪和小汽车,随风摇摆着,冷了,软了,褪去了颜色。吹糖人的老头儿肃然而立,默默地望着西南方的天空。

  陈垚抛下了花圈,趋前问那个老头儿:“同志,你太姥姥也死了?”老头儿痛感孺子无知,一跺脚,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了!”他用沾满红色糖浆的手抹着黏稠的眼泪。

  “我操!”四岁的陈垚转过头来,瞪着四岁的夏冲。他们没能透彻地理解这句话,但是一个惊骇的意识同时照亮了他们的头脑。这个意识就是对于这样一个事实的感觉:事态严重。这个意识久久不曾熄灭,像车间里彻夜长明的电灯泡。钨丝雪亮。对于什么是毛主席,他们莫衷一是。陈垚说,毛主席是毛主席。夏冲当然知道毛主席是毛主席,所以这算不上回答。问题是,毛主席是什么?这下子陈垚回答不上来了。片刻之后,陈垚歪了歪他的嘴,率先痛哭起来。

  玫瑰灰色的天上,云朵低低地覆压着。夏冲见陈垚哭得涕泗横流,认为他很蠢,拼命克制着不学他,还是没忍住,也跟着哀哀抽泣起来。陡然间,他又破涕为笑:“飞机,飞机!”陈垚也雀跃起来。果然,一架孤零零的战斗机在最后的余晖下掠过中天,拖着一条悲凉的凝结尾迹。

  这对悲哀的、迷路的同志,穿过悲哀的、迷路的人群,继续寻找悲哀的、迷路的葬礼的队伍。可是到处都是葬礼的队伍。他们被这难以理解的一天击溃了。他们疲惫不堪,垂头丧气。花圈依旧拖在身后,刺耳地哗啦啦响着,在凸凹不平的柏油路面上蹦跳着。这是阴历的月中,一轮红色的圆月升上中天,照耀着圆石城。千家万户皆哀声。眨眼之间,全城缟素。“怎么了?”陈垚问了一个又一个人。回答始终是一样的。那答案让他们惊骇、震撼,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人们的口气。听起来这就像是在说“天塌了”。那么,怎么办?夏冲在吹过汗毛的凉风中感觉到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在每个人的表情上,每一棵树的枝丫间,每一条砖缝里。没有答案。在圆石城,工厂全部停了工。人们在彻夜召开会议。街头的喇叭一遍又一遍播放着《中央治丧委员会公告》。蒸汽机车鸣响了汽笛。哀乐四起。一个年轻男人悲痛地晕倒了。有人紧张地拉起了窗帘。在劳动公园的栅栏边的那个十字路口,两个警察一手扶着他们的带电灯的自行车,一手按着白制服上的红领章,他们站得歪歪斜斜的,被悲痛压驼了背。

  夜深以后,我们被几个大人抓住了,圈在一个街角,等候自家大人来找。身边一堆走丢的小孩,都哭哭啼啼的。这时陈垚说:“尿尿。”原来他有个习惯,干重要的事情之前要先说出来,比如吃饭之前,他要说“吃饭”,过马路之前,也要说“过马路”,等等。我以为他会掀起裙子蹲下撒尿,可是他没有,他站着掏出了小鸡鸡,蓄势待发。我哭累了,也困了,正迷迷糊糊间,眼前忽然一片潋滟水光,正是他滋出了一股无色的、明亮的尿液。尿在空中画出一个问号:怎么办?

  这就是我的人生的第一个完整的记忆,生活的开幕式。我想你不可能有更浩大的开幕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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