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李海又给佟希仁打电话，让他在西餐厅安排一个包厢。佟希仁说他正在外面，马上赶回金蚂蚁。
“尤欣，有什么困难，尽管提，直接给我电话，找李海都行！我都同意。要多来关心一凡同志。我想不到的，你要想到。”林九江语重心长，真诚无比。李海听来，却感到似在作秀。林九江的特点，虚虚实实，说好听话又不花钱，何乐不为？却把尤欣弄得很感动。不管怎么说，自己何功之有，劳一个600万人口大市的市长，到病房来探望儿子。尽管自己并不需要，但人情大过天却是事实。
尤欣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医院的。她坐在林九江宽敞的丰田车上，冰凉的真皮座椅使她的心也很冰凉。她觉得很不舒服。林九江正襟危坐，只是偶尔路面颠簸，他抱在胸前的臂肘会不经意地磕碰着尤欣的肩膊。他目不斜视，但尤欣仍能感觉到他那双不见天日的线一样闭合的眼睛的余光，那余光在热辣地扫射着尤欣的每一寸土地。正是这双眼睛，让尤欣毫无道理地对这个人提不起任何热情，哪怕是如山般的感激，也撬不动她的情欲。
一戈就不同了。他严峻的布满沟壑的脸上，那双犀利但是充满明亮和期望的大眼睛，尤其是他眺望远方时那种穿透一切弥漫着智慧和憧憬的眼神，会令尤欣忽略他的其余而因为这双眼睛而钟爱他，献身于他的同时激发无尽的情欲。那双眼睛明澈如秋日的天空，惆怅但是坚定，明朗而且唯一。这样的男人即使再坏，也是可爱可敬同时充满男性魅力的。面对这样的男人，你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原谅他的过失，哪怕是他爱上别的女人之后又回到你的身边，你依然不能不再度将之奉为神明，依然深爱他，然后原谅他，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哪怕那日子用秒用分来计算，都没有关系，你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触摸到真实而不是虚伪。你和他站在一起，因为他的正直和善良目空一切而快乐而安全。
这是尤欣在离多聚少的婚姻生活中，依然对一戈一往情深的缘故。嫁给海员，就是嫁给思念。有一次在主持“海之魂”的文艺节目时，她突然无师自通的添上这么一句，博得满堂喝彩。
一路无语，林九江真是好性情，他见尤欣一路若有所思，也就不便说什么，任由她遐思。像她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时候，通常都会作优雅和矜持状，他便也不打扰。他已经下定决心，心急吃不了热煎堆，凡事慢慢来，文火才能熬出好汤。他决意在自己的晚年，把尤欣这样的女人娶到手，了却一个青年时代铸就的梦想。
几年前，林九江在“东江一号”下水仪式上见到一戈时，他差点已经完全粉碎了自己的梦想，自己是无力去与这个雄鹰一般、骏马一般的男人较量的。这个男人也并没有把他这个显赫的一市之长当回事，像所有具有一技之长且高高在上的技术官员一样，一戈是那次仪式的主角，所有的灯光和话语都围着他转，而他似乎对这一切都取一种睥睨的态度。他目中无人地略作应酬，礼节性地与本市的显要握手，有力而且充满自信的一握，令林九江至今仍然略有痛感。他的高傲是以茫然毫无表情的脸来凸现的。
高大的林九江在一戈魁梧而且挺立的身躯前不自觉地乱了分寸。林九江一方面认为他的威严大部分归之于他的制服，而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能照出别人的猥琐。而一戈一定对林九江不见天日的眼线有着一种并不重要的记忆，但他一定浏览过这种记忆。
想不到的，上帝让这个桀骜的不可一世的船长走了。而且以他自己选择的最残酷的方式走了。给尤欣剜上了永远的痛。这点，令林九江欣慰，同时也为上帝的公正欢呼。你不可一世而且拥有了天下最美丽丰腴的女人，你却注定太短的寿命，在上升时迅即沉落了。我注定曾经只能远远地望着这美丽和丰腴，现在我却又拥有最充分的时光，我终于可能在你的灵魂散尽的地方，重新拾捡起我梦想的东西。
自从他当了市长以后，他开始认真读些书，李海也会给他推荐一些经典书籍，诸如《查拉图斯如是说》、《认识你自己》、《宽容》等等，这些书他以前闻所未闻，令他空拿硕士头衔汗颜。而李海说，这些都是大学本科生曾经人手一册的书籍。这些书让他慢慢地接近“上帝”这个字眼，心情也开阔了一些。更何况要拿博士头衔了，不知道几个洋学者、洋经典的洋观点，确实不行。有时候，他给那些县乡村的干部做报告，也会有意提到读书，把《宽容》里的一些观点依样画葫芦地灌输给这些农村干部，让他们一惊一愣：“市长是个学问家呢？”他自然也收获了一份虚荣。
李海把他们引上五楼的西餐厅，佟希仁早已候在那儿。佟希仁认识尤欣，昨晚还打过电话，此刻，他识趣地不提往事，非常得体地把他们引进餐厅特设的包厢。西餐厅本没有包厢的，中国国情需要私密，佟希仁便特设了几个包厢，供中国客人用外国餐。这也是一个创举。
李海对林九江说：“我和阿男到外面去吃，你到时打电话给我，我们就在大堂。”
林九江点点头。尤欣见佟希仁，趁机提起赞助的事，佟希仁非常爽快：“支持文化事业，义不容辞，尤欣同志你让手下人来办就可，看你是林市长的朋友，我都得效劳，是不是。”
“这和林市长无关。”尤欣笑说。她不想让佟希仁卖这个乖，说成是沾市长的光，就没劲了。
林九江一直微笑地看佟希仁表演，佟希仁虽然说得肉麻，但很受用。我林九江还是有面子的，否则佟希仁凭什么赞助合唱团？商人是讲究回报的，会有回报吗？
终于坐定。进入正题。“吃点什么？”佟希仁边问边叫来经理。
“请问尤小姐。”在西餐厅，林九江很绅士，不再叫尤欣同志。这样看来，这位男人还是有点品位的。尤欣这个人的弱点，就是太容易被感动，她太重视细节且尤为敏感。
“随便！”尤欣不好造次，也不知深浅。
“就让佟总做主安排吧。尤小姐心力交瘁，还是来点滋阴安神的吧！”他明知西餐里没有这些东西。佟希仁心领神会：“这样吧。”他转而对餐厅经理说，“干脆来个西餐中吃吧，改革开放嘛！要顺应国情。”他肉麻但有趣。
“由我安排！”他征询地问林九江。
林九江挥挥手：“就这样吧！”
“佟总一起来坐吧！看你忙的，真不好意思。”尤欣并非客套地说。她希望佟总一起来，免得尴尬。她有些坐不住了。林九江安排得像情侣似的，令人不舒服。她后悔刚才没有召合唱团的人来。此刻林九江又不提起。她真希望林布她们此刻会打电话来，顺势就把她们请来了。
很快就上来了两份血燕、鱼翅和龙虾刺身，还有一份青菜鲜果沙拉。简洁而且名贵。让尤欣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一餐，没有几千元下不来，这样的五星级宾馆，血燕没有千把两千元一份是过不了关的。她想让林布她们来的想法让这些名贵的菜肴给打消了。
林九江看出尤欣的心思，有些无奈地对尤欣说：“尤欣，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没什么趣味。我虽然不是一个不谙风情的男人，但确实比较乏味，”随之他又有些自嘲地说，“像我们这些长期做行政工作，在领导岗位上坐得太久的人，确实没什么情趣。所以，一见到你们这些搞文艺的，文学的，就自叹弗如，就特别欣赏，就一下变得年轻，变得浪漫了。”他倒像是在自我标榜。尤欣却大受感动。他这番表白令尤欣刮目相看。说实在的，尤欣从来没有和林九江单独谈上三句话，她实在是凭感觉，而不是很理性地看待林九江。他的这一番表白，倒也触动了尤欣。这个男人事实上也许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低俗。
“我们怎么能和市长你们比？我们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有什么理想，也没有什么奔头，只日求三餐，夜求一宿而已。”尤欣说得很消极。这正是林九江希望听到的。
“我们是老同学，虽说我比你长几岁，现在又在市长的岗位上，别的人以为至高无上，但我知道，在老同学这儿，无须粉饰。谁跟谁？都知根知底。什么市长，说到底，人生如梦，赤条条来去，又能怎样呢？我倒是佩服一戈，轰轰烈烈一场，去也去得壮烈光荣。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如此，有些事，你是想也想不来的。就比如，我还是直说吧！”林九江觉得谈话渐入佳境，他可以一诉衷肠了。虽然他相信，此后一定还有这样的机会，但世事难料，还是尽早说了吧！
“我从青年时代就爱慕你，但明知是想吃天鹅肉。”他把癞蛤蟆省略了，“但爱和仰慕有时应该深藏心底，哪怕春蚕到死，也不足惜。所以，这么多年，我只能默默地注视着你，不敢也不能走近一步，因为你有美满的家庭。我应该明智一些，我有良知，爱一个人不能去破坏她的幸福。我的两次婚姻不幸，虽然与此没有直接关系，但我始终无法去真爱别的什么。这是真的。”林九江让自己感动了。他眼中噙满泪水，尤欣依然看不到他的眼睛。这是最要命的。
“只好选择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想着熬着人也就熬老了。你看，我也都年过半百了，你也快了。人生苦短啊！”林九江十分感叹。他始终不敢直视尤欣。
“林市长，你也不必太伤感。我也直说了，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不能最终把一戈留住，就说明这个问题。我真的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优秀。我其实也很失败。一切都是缘分。没有缘分，即使在一起，也是受罪。哎，我们不谈这些。看，燕窝都凉了。”
林九江心想自己刚才的表白是很成功的，得体的，他已经完全揣摸了尤欣的内心，他有把握牢牢擒住这个女人。欲擒故纵，欲速则不达都同理，尤其对尤欣这样的女人，要慢慢来调理她。刚才有做戏的成分，但也不乏真情实意。一番倾诉之后，林九江舒服多了，男人豪气和市长的权威又回到他的胸间。
林九江忽然想起，应该来一瓶好酒，这个佟希仁，怎么搞的！一点都不谙风情。
他没有征求尤欣的意见，径自叫来服务生，轻声地吩咐：“来一瓶黑牌威士忌，冰块和苏打水。”
尤欣忙说：“别，大中午的，就别喝酒了。”
林九江很温情地说：“仪式一下嘛！多少年的聚会，少喝一点就是。”
浅黄色的威士忌和着苏打水，腾跳跃动着无数细小的气泡，在柔和的灯光下，绚丽极了。
他们碰了杯。林九江一饮而尽。
他忽然提到赞助款：“佟总的赞助问题，你们尽量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合唱团要力争办成一个品牌，打到国外去，至少红遍东南亚，也是本届政府的政绩嘛。先进文化的代表，合唱团要体现这种精神。”
“我们没想得那么多，大家有兴趣，志同道合，唱唱歌也解解心结。女人嘛！凑到一起说说话，寻找快乐而已。当然，能够弄出些名堂，也满足虚荣心。女人总希望能得到肯定和欣赏。”
她的这番话倒让林九江深受启发，他应该利用欣赏和肯定这两方面去征服尤欣。
“说得很好，你办合唱团的创意和动机令人敬佩，我在政府有关文化建设的会上就多次谈到合唱团。我批评群艺馆、文化局，政府给他们经费、编制、场所设备，他们都做出了些什么？看合唱团，成立十年了，没要政府一分钱，做那么多事，团结了那么多艺术家，得了那么多奖！这样的事，政府不扶持，是政府失职，痛心啊！”
林九江善于煽情，这很能抓住尤欣的弱点，她几乎对林九江没有了警惕，她已忘记林九江是一个窥视她多年的猎人，一个善弄权术的市长，而完全把他当做挚友。她一杯又一杯地和林九江干，一点儿也不设防，不知不觉，第二瓶威士忌悄然而来，而她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已经畅饮了一瓶。
而林九江也暂时忘却了近日来压在心头的惊恐与郁闷，他完全倾情于面前这个女人，虽说她已经48岁了。他从姐姐林二妹身上，认定了只有这样的女人，已经深味且熟悉了男人全部的女人，才是床上的最佳伴侣。何况尤欣是这样成熟同时充满风情的女人。她羞涩如同少女，却丰饶如同秋收。从中年步步走向晚年的林九江，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女人，她可能是他这个孤寒出身的农民儿子最终的荣耀。对尤欣，他有一种阿Q踏上赵太爷龙床的感觉。
也许是酒，也许是林九江本也不讨人厌，尤欣没有了早先的拘束，她可以像老朋友一样和林九江畅谈了。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所有的隔阂与排斥，皆因缺乏交流。而林九江太善于交流。尤欣小看了这个青年时期就一直在官场上混到现在当上市长的人，尤欣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呢？尤欣的风光只在荧屏上，那是人们为你准备好的。可是林九江，他的每一次升迁，每一个进步，可都是在刀光剑影的争斗中实现的。以他浅薄的资历和背景，爬到市长的位置上，该是多么艰难。这一点，是尤欣未能深味的。
第二瓶酒转眼又完了。第三瓶上来时，尤欣已经进入林九江设定的天国，尤欣自觉在天国里见到一戈，她现在是和一戈在天国里畅饮。
酒能乱性，林九江那不见天日的眼睛，在此刻的尤欣看来，似乎也并不太令人讨厌了。林九江仍然很清醒，这点酒算什么？但是，酒提升了他的自信，煽动起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胆气和市长的豪气。他自认是个白马王子了。他开始口无遮拦，但仍然很有知性，并非乱了方寸。
尤欣却已经醉眼朦胧，林九江仿佛变成了一戈。她的防线崩溃了。
林九江大胆地把手压在尤欣的手背上，尤欣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他终于摸到这双从青年到中年梦寐以求的纤手了，尽管其中经历了太多的岁月，这双纤手依然如雷如电令他神迷，令他沉醉于以往，这是无数女人所不及，不可相提并论的。这种迷情发生于青年，而收获于中年抑或于老年，林九江仿佛进入了莎士比亚悲剧的境界。他不知这种幸福的实现，是归功自己当上了市长，还是两瓶威士忌的力量。
尤欣似在海上，回到了青年时期。有一次，一戈把她带到泊在西海港的巨轮上，她在海的呻吟中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就在那一个夜晚，她把初吻和初夜一起，奉献给了一戈，在那个年代，这两件事往往总是同时发生的。他们像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两个魔鬼，在海上的船员舱里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那时，她哪里会想起一个叫林九江的名字。一戈是世界上最雄壮、最威武的名字。
佟希仁及时地走进包厢，让两位小姐把尤欣扶上顶楼的总统套间。把尤欣安顿好之后，佟希仁对林九江会意地一笑，林九江虽然已经不胜酒力，但依然清醒，对佟希仁的笑心领神会。他踉踉跄跄走进电梯，轻车熟路扑向总套永远为他敞开的大门。门在佟总的帮助下，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这时，林布正打着尤欣的手机。手机响个不停，但尤欣软绵绵的手已经不知手机为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