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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最后摊出的那张牌

书籍名:《租来的人生》    作者:吴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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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头是陈琳低沉的声音:「打扰你了吧。但这件事,非告诉你不可。」

  「什么事?」

  陈琳不是一个会半夜打电话来倾吐心事的女人。

  「老头子恐怕明天会找你麻烦……」

  「什么?」

  「他手上已经有很多证据,有关你如何从公司里谋取不法利益的证据……」

  「我……我……」张百刚激动了一秒钟之后,就把声音压低─苏菲亚正睡在隔壁房里。怀孕的苏菲亚不好睡,为了怕被惊动,已与他分房睡。「什么不法利益?我做的事情……大多……大多是他批示的……他……」

  「没错,我也明白。可是最近他被查得紧,只好找一只代罪羔羊……他希望你离职避避风头,去上海也可以……如果你到那里,我可以照应你……」

  「这是什么意思?要我承认自己是个经济罪犯,畏罪逃亡?」

  「只是避一避。」陈琳强调。

  「这……」

  「老头子手上已有不少数据,包括你自己户头里的金钱进出,他都查得一清二楚……百刚,只要那笔钱的来源不是薪水,你就难以解释。还有……你的那个资产管理公司,是不是也周转不灵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本来希望可以找老董谈谈,跟他借调一下资金,或许可以度过难关……」

  「希望很小。」陈琳斩钉截铁地说:「那个资金缺口,不是小数目。百刚,你也太天真了,开发案执行起来,至少需要百亿资金运转,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景气中,有谁不会认为这是个无底洞?你更不可能请他贷款帮你赔偿违约金……」

  张百刚懂了。陈琳表面上是来预警他大事不妙,事实上是来明示,要他不要违抗公司旨意。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可是,我走了,苏菲亚怎么办……她……」

  「陈家财大势大,」陈琳叹了口气说:「一个孩子会养不起吗?一个千金小姐,怕找不到乘龙快婿吗?百刚,如果你以为这是一道免死金牌,未免也太天真了。」

  「我……」所有可能的路都被堵住了。张百刚挂掉电话,在黑暗中发呆。

  他仍然西装笔挺地上班去。果然如陈琳所说,老董一大早就来了,一大箱文件摆在桌上,都是和他相关的资料。张百刚一阵心寒。

  「你有你的委屈,我知道,」老董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但是,你要为大局着想……」

  「你们早已决定好了吧。」他的嘴里忍不住迸出这句话。

  「这都是不得已的。」老董悠悠地点燃一支雪茄。「我待你不薄,也替你安排了出路。」

  「可是苏菲亚……」

  「那是小事情,我会安排的……」老董吐出了一口浓烟,呛得张百刚睁不开眼睛。

  「噢,对了,还有件事要提醒你……」

  他从红木办公桌的左边抽屉,取出了一个牛皮纸袋。纸袋里,有一迭照片。

  「你看看,这是什么?」

  一大迭照片。影像模糊,画面粗糙,都是偷拍的。

  这些照片,都与张百刚有关。一共有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他和一个赤裸裸的女人─对他而言,已经是很模糊的记忆了,张百刚努力回想,思绪把他拉回上海……是那家SPA─老董介绍的SPA!说是疏解筋骨酸痛,其实贩卖的是青春肉体……摄影机显然挂在天花板上,不断拍摄着一对男女肉体交缠的朦胧画面,有几张照片还拍出了他脸上陶醉的表情。他是抵赖不掉的……这也是老早就设好的圈套吗?

  最后几张是他和范秋丽的画面。范秋丽上了他的车,他的车驶向汽车宾馆……并没有拍到什么暧昧画面,但他的车号十分明显。他一直被跟拍,却毫不知情。难道,范秋丽也是一个幌子?

  「如果让苏菲亚看到了,可不得了。小苏菲亚的个性,我是知道的,她一定受不了……」

  结论就是要他自动请辞。

  「这里的事情,每一件都是你应付不了的。你就说要另谋高就,你到上海,我妹妹陈琳会照顾你。自动请辞,并不难听。你现在可以走了,最迟明天,把辞呈给我。」

  陈董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地和张百刚握了握手,微微欠身,说:「就麻烦你了。」

  张百刚像行尸走肉般离开了办公室。该如何告诉苏菲亚这件事呢?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不确定自己该驶往哪个方向─那栋豪宅,还是他的家吗?

  他的胃抽搐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他听到苏菲亚在电话那一头咆哮的声音:「你在哪里?你最好马上回来解释给我听!」

  大事不妙。

  本来,他以为自己闲坐在一座坚固的城堡里,没想到,某天醒来,发现这城堡的地基已经坍塌,处处漏水,而他完全无计可施……

  这些日子以来,郭素素觉得李云僧不太一样。他变得更沉默了。他的表情是个坚固的外壳,包覆住一些潮湿而柔软的东西,他并不愿意告诉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每天,他一早来上班时,表情总是很疲倦。这阵子,股市惨跌,没有人好过,有人传说交易量如果再清淡下去,分公司可能不保。有不少证券公司,在这一个月里,已经把业绩不好的分公司收起来了。距离他们的办公室没多远就是统合证券的分行,上个星期已经清除一空,只剩下招牌还挂在那里,落地窗上贴着大大的「租售」两字。

  她曾经猜测,是不是上面的压力让他愁眉不展?他只是轻轻摇着头说:「不是。」

  他还是会问她有没有空,约她出去,开着他的车漫无目的地逛着,有时会到他们的○六一一号房间休息。郭素素越来越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样子,像一个即将溺毙在大海里的人,而他正抓住唯一的浮木。

  「你有心事,很沉重的心事。」她抱着他的头,像安抚婴儿般轻轻拍着。

  「对。」

  「不能告诉我吗?」她轻声问。

  「我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告诉?,不过是增加?的压力。」他说。

  她苦笑了一下。她了解他,他的个性正是如此,尽管脸上写着绝望,却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任何人的心情。他还是一座稳重的山,只是这座山里流动着滚滚熔岩,不知道何时要爆发。

  「?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实感觉到的快乐。」那个晚上,要离开○六一一号房时,当她走到门口,他忽然冲上前去抱住她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记得。」

  走出房间,郭素素也走进了浓浓的夜色里。为了安全起见,她不要李云僧再送她回家。回到现实里的感觉很虚渺,这时候,她的电话响了。

  「?认识李云僧吧?」那个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

  「请问?是……」

  那头并没有等郭素素问完问题,「我想约?见面。」她说话的语气很坚决,就算天塌下来,也不容任何人否定。「?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只想见一见?。」

  「我……」所有的话哽在郭素素的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现在不用承认什么或否认什么,答应我,让我见一见?。我不会伤害?。好吗?」那一头的声音更强硬了:「我有很多理由要见?。不要让他知道。」

  不用猜测,郭素素已经很明白她是谁了。

  这是一家医院地下室附设的咖啡厅。

  阳光很好,可是她的心情像蒙上了乌云般。走进医院大门,她的身子打了个冷颤。

  这家医院大概是这波不景气中最有人气的地方,一楼的缴费处大排长龙,医护人员在人群中快步穿梭。

  郭素素的脚步比重症患者还沉重。

  惠敏已经在最里头靠窗的座位等待了,一抬头,看见一个穿着上班族套装的娇小女子,用怯生生的表情打量着四周,就知道是她了。她对眼前这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人觉得有点熟悉,应该是帮他整理照片时,曾经看过这张脸吧。她记得李云僧刚调到分公司时,曾带回来一张他与分公司员工的旅游合照,就有这么一张秀气甜美的脸出现在里头。

  惠敏示意她坐下。两人静静对看了一会儿,惠敏挤出了一个微笑,郭素素不自觉地低下头。

  郭素素眼前的这个女人,手长脚长,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因为瘦,更显得颧骨高耸,手腕上留着一根用细绷带固定的软针,显然必须长时间注射某种药物。她把头发全部剪掉了,只在头上戴着一顶薄薄的灰色呢帽,脸上也几乎没有血色,在双唇随意抹上的玫瑰色口红,显得非常突兀。

  「我应该不必介绍我是谁,对不对?」

  「我知道。我看过?。」郭素素低声说。

  「喔?」惠敏说:「现在,让?看到我最狼狈的样子,真不好意思。他告诉?了吗?」

  惠敏努力维持着客气的态度,反而使郭素素异常不安。

  「我不知道?生病了……」郭素素嗫嚅地说道。

  郭素素终于有点明白,李云僧这些日子如此疲惫而沉默的原因。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家里的事情。原来,他企图像一堵墙,挡住背后所有的滔滔洪水,让自己承担所有压力,不告诉她,他到底碰到了什么样的困难。

  「嗯,?应该看得出来,我的状况不太好。」她说。「一个星期前,动完手术后,医生还曾为我开了病危通知单──我怕……我的日子可能很有限了。我想问?,?对他是真心的吗?」

  郭素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要真心就足够了吗?就算两个人都是真心的,也只能在十五公分的距离中看到彼此。在现实世界的道路上,横梗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障碍物,多到没有办法让人看清对方的表情。

  「我不是来拷问?的,?跟他交往到什么状况?我想,我都猜得到,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不想说太多客套话,只是想告诉?,我的日子没剩太多了。所以,这一段日子,?可不可以暂时退出他的世界,把他还给我?」

  「……以后,如果我怎么样了,?有的是时间可以和他在一起。那个时候,我看不到,就不关我的事了。?只要稍稍忍耐一段时间,也许不会很长。」

  郭素素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还有我想知道,也想问?,他,在?面前,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纪惠敏彷佛在独白:

  「是个浪漫有趣的男人吗?请?诚实回答我……」

  郭素素点点头。

  「我不知道?跟他认识多久,我想,不是很久。而我跟他在一起,应该有十六、七年了。在我眼里,他是个不浪漫也不有趣的男人……他是个很负责任的男人,却也是个粗心的老公,?跟他在一起,不要期待他会太照顾?的心情。我可以告诉?,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不会跟他在一起这么久。只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后悔的路可以走。」

  「我怕我以后能够见?的次数不会太多。?跟他在同一个办公室上班吧??一定会看他每天很体面地上班,处理公事都很细心。不过,如果?是他太太,就会知道,他在日常生活中有多么没耐性,连喝过的杯子都懒得洗,永远把工作放在家人前面,公司一通电话,就会让他忘掉所有跟我们约好的事情。就算我们一家人在度假,他也想马上回到工作岗位上。」

  「如果?决定跟他在一起,请善待他,还有……我的小孩……」纪惠敏的声音哽咽了。

  忽然之间,纪惠敏哭了。本来只是抽抽噎噎,后来,声音却越来越大,整个五脏六腑都在抽搐般哀嚎着。很多人把眼光往这边投射过来。

  「对不起,」惠敏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悲从中来……我忍不住……」

  郭素素急忙站起身来,绕到她背后,右手环住她的肩,左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两个人靠得好近,纪惠敏身体里的每个小小震动都传到她身上。

  那一刻,最深的愧疚像泉流一样从郭素素的身体里涌出来。她小声地在郭素素的耳边说: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不要这么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几分钟后,纪惠敏恢复了平静:「不好意思,我让气氛尴尬了。我很少哭的。即使在最难熬的时候,我都不曾哭过,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

  她将枯瘦的手掌放在郭素素的手上:「我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坏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或许可以当朋友──?也是个明理的人,刚刚的要求,?愿意答应我吗?」

  「我会……」郭素素咬紧了嘴唇。

  「谢谢?。说不定,不会很久。之后,?和他怎样,我都不会有怨言……」

  「?别这么说,?会康复的。对不起……」

  「有个问题,?可不可以帮我解答?」惠敏拭干了泪水,以探询的眼神看着郭素素:「我不知道?的名字,也不想知道。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好奇,为什么他的电话上,?的代号是○六一一??的生日吗?」

  这个秘密,郭素素并不想说,现在,她也觉得没必要说了。

  就在这相对无言的时候,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冲了进来,表情仓皇地对着纪惠敏叫嚷:「李太太,原来?在这里……?们家出事了,有人打电话来说……李先生出了车祸……」

  郭素素和纪惠敏对望了一眼。

  「出车祸?在哪里?」惠敏问。

  她想站起身来,但就在极短的时间里,整个人又像急速凋萎的花般瘫软了下来。郭素素和那个微胖的妇人立即伸手扶住她。纪惠敏的身子好轻,像一个空掉的纸盒。

  她虚弱地看着她说:「这件事,还是拜托?吧─可以替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吗?」

  警方接获目击者的密报,查出了肇事车辆的车号。

  那部肇事的车子,正是郭素素的。

  她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辆车,在陆蒙正离开时,被他开走了。

  她早该想到,表面上,他平和地离开,好像很有君子风度。可是,过不了太久,或许三杯黄汤下肚后,他的想法就会有一百八十度转变。和陆蒙正相处,最恐怖的一点在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人会起什么化学反应……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目击者正是他们公司的同事。中午,他和几个同事一起走出办公室,打算到附近巷内某家餐厅谈事情,他走在最后头。过马路时,那部车直直朝他背后加速撞了过来,他闪躲的本能还来不及起作用,车子已经将他撞飞……李云僧像个稻草人般被抛起,弹了出去。

  车子加速开离,有人记下了车号,也有人认出,那正是郭素素的车子……

  车子里头,隐约可见是个男人。

  她像行尸走肉般到了警局,全身发着抖。

  「?说,?先生开走了?的车?为什么?先生要撞他?有什么理由?」

  「可能有些误会……」当中的原因,她不便说明。

  正巧公司里有同事作证,李云僧刚到分公司上任时,有人自称是郭素素的先生,酗酒后到办公室来胡闹,就是由李云僧出面阻止,可能是因为那样结下的梁子……

  「他现在可能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一脸茫然,摇摇头。

  忽然,郭素素像触电般弹跳起来。「糟了……他可能会去,会去……」她想到了小婉。

  除了小婉,他有什么方法可以折磨她、让她害怕呢?

  她怕他到学校把小婉带走。

  「我必须去接小孩……」她说:「理由现在说,你也不会懂,但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他会去找我的孩子麻烦……」

  一个年轻警察陪同她搭车赶到小婉的小学。

  眼尖的她果然在小学门口不远处,看到自己的车子,车尾从她眼前扫过,似乎在找停车位。

  「那是我的车!看你怎么处理了,」她对年轻警员说:「我得去找我的小孩……」

  穿着半高跟鞋的郭素素拔足狂奔。还是上课时间,?嗒?嗒的高跟鞋声,惊扰了一整排专心上课的小学生……她冲进小婉的班级,大声叫着:「陆小婉!」

  正在上数学课的老师,显然被她吓呆了,所有孩子都将头往后转,看着她。

  「陆小婉!」

  叫了两声之后,有个微弱的声音回答:「妈,?怎么了?」

  小婉往她这边走了过来,大惑不解地看着她,一脸「?这样做,我很丢脸」的无辜表情。而郭素素则像头发了狂的母狮子。

  她紧紧抱住小婉。小婉肢体僵硬,一付不愿就范的样子。「对不起,」郭素素气喘如牛地对讲台上发愣的老师说:「家里有急事,我得把小婉带走……」

  「什么事嘛?妈……」小婉皱着眉头说。

  她抓着小婉:「快!我们走吧。」

  「我要收拾书包……」

  「没有时间了,我们走……」

  郭素素的心好像要跳出胸腔一样。她带着小婉刚走出教室时,在斜对角的走廊上,看到了陆蒙正的身影。

  「爸爸!」小婉开心地挥挥手。

  「走!」郭素素情急之下,把小婉整个抱起来,顾不得小婉已经很重了。眼看着陆蒙正就要朝她飞奔过来,她对着陆蒙正大叫:「警察就在外头,你要走,这时候赶快走,不要过来!」

  学生们都在上课,她嘶吼的声音像剪刀一样,锐利地划破了宁静。有几个老师跑到教室外头来,探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校警也跑过来了,安静的校园开始骚动起来……

  陆蒙正整个人怔住不动了一会儿,就朝她的相反方向跑走,消失在她的眼里。

  郭素素整个人瘫软了下来,抱着小婉,嘤嘤啜泣,不断对小婉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天,说了多少个对不起,她自己也数不清了……

  围观的人,只是目睹了一出莫名其妙的戏。

  没多久,车子被找到了,在城市郊区的某条路旁,陆蒙正看起来像是躺在车子里睡着一样。车子里有三个空高粱酒瓶和一堆木炭的灰烬,他留下了一封遗书,上头只潦潦草草地写着:

  我受够了这个一直捉弄我的世界。

  我不应该怪?不爱我,因为我是个失败者,对不对?

  但我还是恨!

  郭素素被通知前来时,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记者比郭素素还早到,像一群围在市场摊位前讨价还价的太太们,他们拍到了未亡人脸上茫然的表情。每台播出的新闻,都说是独家,有的揣测该男子因工作和婚姻亮起红灯而走上绝路,并且归咎于逐渐升高的失业率,让活不下去的人越来越多。郭素素做完笔录,走过一个面摊时,听到新闻主播用高亢急切的声音这么说……接着她又强调死者的妻子哀恸过度、脸色苍白,类似事件在本月已经发生了三起,这样的悲剧恐怕会随着经济不景气,不断增加……

  他恨她,她可以理解。但是她不恨他。爱和恨其实是同义词,而爱的反面是不爱,不是恨。她不爱他了,所以也不恨他。他走了。那么多年的逃亡,终于可以划下句点。她欠他的债,应该也一笔勾消了吧,她有一种解放的感觉。

  然而,这种感觉也使她的罪恶感陡然升高了。

  这么多年的感情,本来曾经是个绮丽的梦,怎么会有这么不堪的收场呢?彷佛做梦一般……感情的质变,超乎她年轻时所能想象,当时一心一意爱着的人,变成了一个恶魔,一个最难缠的敌人……可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她没有空收拾自己的心情,因为,还有其它事情等着她……除了坚强,郭素素并没有其它可能的选择。

  李云僧的脸上只有擦伤,身上没有明显外伤。郭素素走进急诊病房时,他的脸上插着管子,胸膛微微地起伏,像一个疲倦了很久很久,正在享受难得睡眠的人,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

  医生说,他有脑震荡的现象,目前还在昏迷中,对于痛的刺激稍有感觉,偶尔会发出一点呻吟声,但不曾张开眼睛,状况还要再观察。

  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向公司递出了辞呈。每天早上,请霞姐送小婉上学后,她就来到病房,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跟他说话。

  发生在陆蒙正身上的事情,她还不敢跟小婉说。好几天,她不准霞姐开电视,但她不知道,哪一天小婉会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件事。她到学校歇斯底里地将小婉带走的事,小婉还很介意,她认为:妈妈让她成为全校看笑话的对象。爸爸来找她,有什么错呢?为什么要叫警察来抓爸爸?

  这些事,对一个刚念小学的孩子来说太复杂了,不是郭素素能解释清楚的。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会这样的。」她说:「我太傻了,我以为,我已经解决了一些问题。」他当然没有答腔。

  第一个下午,她坐在他身旁默默流泪,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袖。他只是像蜡像般躺着。

  她唱了一些他那个年代应该会唱的民歌给他听。

  一个护士过来,看她那个样子,眼眶也跟着红了,只有安慰她说,他比刚送来的时候好多了,从他的昏迷指数看来,还是有清醒的希望。「李太太,?自己不要累坏了。」

  有时候,她会不知不觉趴在他的身上睡着……他的体温让她觉得好受些。

  如果没有他,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太冰冷了。

  「你今天觉得好一点了吗?你一直太累了,来,我陪你,好好睡。睡了一觉之后,你要好好醒来,世界就会不一样了。」郭素素轻声在李云僧身边说。

  有时候,她会把嘴唇贴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我很爱你。」

  有时候,她会在他耳边讲述他们共同的经历。不是很长,却很深刻的感受:她告诉他,她好喜欢他的拥抱,她的拥抱比蜜汁甜,她也喜欢他深情看着她的表情。她要他想象,两个人到过的所有地方。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次郊游,「你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心事,严肃的模样很迷人」;还有那一座荒凉的小渔港,在满是月光的晚上,他充满张力的身体,像一条灵动的弦,还有每一个吻,都曾经紧紧地攫获她的灵魂。

  就算到这世上的最后一刻,她都会记得他们的故事……

  虽然……虽然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是那么长……

  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和他靠得如此近,是以前没有过的事情。如果他不是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这段感情,永远见不得光。

  他的手,起初是冰凉的。她慢慢、慢慢地用自己的温度将他温热。

  有一天,他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来看他。她以为郭素素是他的特别看护,坐在郭素素身边,一边掉眼泪,一边和她聊了起来:「这孩子,从来就不要我操心,他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好好的,今年不知道是冲到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今年犯太岁,我忘了,没去帮他安太岁,才会变成这样……惠敏也生病住在医院里……孩子还小,这样要怎么办……」

  郭素素每晚会打一通电话给惠敏,向她报告他的近况。起初,惠敏仍在发烧,声音虚弱,但一天比一天好转。

  「?自己要保重,现代医学这么发达,?得的不是绝症,还是有痊愈的可能……」

  「无论如何,谢谢?。」最后,惠敏总是这么说。

  「无论如何」这四个字,仔细推敲起来,有许多意思。她想,惠敏是想跟她说「虽然这一切都是?造成的,但我还是谢谢?现在的弥补」,还是「虽然我恨?,但还是感激?帮忙」?

  郭素素知道自己的优点在哪里──她,是个负责任的人,她答应惠敏的事,她会做到的。

  她有一百万个理由要离开。离开,才能脱离阴影,帮小婉找到一个不受侵扰的环境。

  有位过去的老长官,到香港某家投资银行任职,几个月前,曾经问她愿不愿意到香港工作,当时,她并没有答应。几天前,她主动打电话给老长官,问他还有没有工作机会?他很迅速地提供了一个职缺。

  剩下的手续,就是要帮小婉转学。她不知道怎么跟小婉解释,爸爸为什么又没有回来?只能说到国外工作了,妈妈的工作也有调动,必须到一个好玩的大城市里住一段时间,?会有新朋友,好吗?

  在他清醒的那一天,她发誓,她会离开这个伤心地。虽然,这个想法,使她心如刀割。

  这几天,郭素素也探望过惠敏。惠敏在手术后,有两度因为免疫力问题,高烧不退,被送进加护病房,有一次,医生还发出病危通知。但是,惠敏很坚强,还是熬过来了。医生说,再过不久,她就可以出院了。只要注意不让癌细胞扩散,她还是可以过着和正常人无异的生活。

  李云僧的状况也渐渐好转,五天后,对外界的声音已经有明显的反应。她捏他的手时,可以感觉到他的肌肉里有了一点力量。当她在他耳边说「我爱你」时,他的嘴角似乎微微牵动着,想要说些什么。

  第十天,他终于微微张开眼睛,看到了她。

  「你还记得我吗?」她问。

  他点点头。不一会儿,又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在他还没完全清醒时,离开了这座城市,只在抽屉里留下一封信,写上了他的名字,希望他会发现。那是她坐在病床旁等候他苏醒时,一边流泪一边写的:

  为什么,一个理所当然的告别,我的心这么痛?

  痛到泪流满面,痛到无以复加,痛到不想言语。

  我一直流泪。我只想流泪。纪念什么或追悼什么,请让我流泪。

  啊,为什么为什么?

  我真的希望,泪流尽就算了。有一扇门在我眼前打开,我必须勇敢地将门推出去,到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在回忆里,我们的故事,是一段租来的爱情。你曾爱我,而我也爱你,这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时间是租来的,你是租来的,我也是租来的,终须还回去,我们没有权利永久拥有。

  曾经,黑暗中,有一条缰绳,紧拉着我,使我执迷不悟。我并不曾后悔,只能认错。我爱你,但我不能爱你,这是我宿命的错误。

  把最美的东西,留在它最应该结束的地方。也许某一天,我会想起,想起的时候,也忘了当时的酸楚。

  我想必须用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决心,所有的感觉,一转身就离开你。

  我只能留在你的记忆里了。这一段岁月,连传说都不是,都不是。

  他们说,他应该会醒。脑中的血块已经逐渐消失,再休养一阵子,就可以恢复原来的生活。

  我希望你醒来的时候,你的世界回复到跟从前一模一样,因为,在你不认识我之前,你原本是幸福的。

  最后一次走进医院时,一个异常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她发现李云僧已经醒来,正在跟医生说话。她躲在门后,偷偷看着他,没有进门。尽管,郭素素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走,但她害怕,如果他清醒了,开口留她,或握住她的手要她留下来,她就走不了,成为一个失去信用的人。

  她传了一个简讯给惠敏,祝她「早日康复,我已信守承诺」。

  看他最后一眼时,她轻声说:「你是我唯一的爱人,爱上你,代价好高,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在郭素素踏出医院的那一刻,廖紫娟踏进了李云僧的病房。她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淡淡地化着妆,高的身材不自觉地以走台步的律动步入医院时,不少人的眼光都追随着她的身影。

  她放下一盒水梨,对李云僧说:「李协理,你看起来还不错呢。我早该来看你了,真不好意思,昨天遇到一个老同事,才听说你碰到这种事。还好,你看起来没怎么样嘛。」

  李云僧对她无奈地一笑。他的头还有点痛,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思考,这个时刻,他还无法记起她是谁。

  这个时候,出乎紫娟意料地,西装笔挺的张百刚走了进来。

  他看见紫娟时,迟迟说不出话来。

  「嘿,你好吗?」在幸福中的人,个性总是比较大方。廖紫娟觉得自己没有太小心眼,主动先打了招呼。

  他耸耸肩,凝望着她:天?!是什么样的魔法,在这段时间里,把一个他熟悉的女人从路边的小草,变成一朵盛开的玫块?虽然她并没有刻意装扮,但整个人好像蜕掉了一层壳似的,不特意炫耀就风情万种。两个人曾经如此亲近,可是这时的她看来像个全然陌生的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害羞胆怯又乖巧的女孩。那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真的曾经认识她吗?

  她看起来很好。所以,他也不想客套地问:?好吗?

  看着张百刚,过去的回忆如潮水涌出,廖紫娟还是有点心酸。

  不,不能让他看出她的脆弱。她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己武装起来:

  「嘿,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我刚刚在送喜帖,喏,正巧,这份空白的给你!」她不带感情的声音,有耀武扬威的味道。

  这是报复……

  他打开喜帖,但里头的字像群魔乱舞般。他要烦心的事太多了─他来找昔日战友李云僧,是来向他道别的,他已经自动请辞,今天下午,就要飞往上海……未来的命运如何,他并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了一切,又失去了一切。

  苏菲亚看到范秋丽写来的信,勃然大怒,而陈董那一迭照片,竟也在他同意自动请辞后,进入了苏菲亚的眼帘。对待感情,苏菲亚确实像将门虎女,她庆幸自己还没跟张百刚真正踏进结婚礼堂,只是订婚而已,一切可以不算数,离开并不麻烦。她决定,不要生下他的孩子……

  「噢,恭喜。」他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嘿,男人很坏的,要小心啊。」

  「那你什么时候结婚?也发喜帖给我吧。」她笑得很僵硬。

  「我不会结婚了。」他苦笑着:「不用问我为什么。」

  「啊?怎么会?」她忽然像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怎么会?……对不起,我……」

  「一言难尽。大人的世界,比?想象中复杂。真的,要小心喔。」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很多个往昔一样。她呆呆地站在他面前,彷佛又回复成当初那个无助的少女。

  我不是故意要报复你的……她的心?那间软化了,她在心里暗暗地这么说。

  「碰到?真巧,我是来道别的。下午,我就不在这个都市里了……」他说:「不管怎样,我希望?幸福。」

  张百刚看来很憔悴,但他的眼神仍是那么诚恳。

  那一刻,她竟原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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