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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如果青春只是一袭糖衣

书籍名:《租来的人生》    作者:吴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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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十点,展览结束,廖紫娟正躲在后台卸妆时,江瑶打电话来,请她过去吃宵夜。

  「我买了好多东西,吃不完,?一定要来帮忙。」

  「太好了,我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呢。」

  这些日子,工作虽然忙碌,但也渐渐治好了紫娟心里的创伤。她真不敢想象,如果她还跟张百刚待在同一个办公室,或者每天闲晃、没有工作,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有人需要她是好的,每天睁开眼,只想把工作做好、做完,这样的日子好过很多。

  工作之后最愉快的一件事就是,犒赏自己大吃大喝一顿了。

  开开心心赶到江瑶住处,麦可也在场。

  紫娟一看到麦可,脸就拉了下来。从香港回来后,她打了电话,狗血淋头骂了麦可一顿,骂他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败类、人渣……麦可被她这么一骂,竟然还笑得出来,一点悔意也没有,还对她说:「不要假装自己是贞洁烈女了,每个女孩刚开始都跟?一样,我看多了。」除了工作上的连络之外,她一点也不想跟麦可说话,只要麦可开始想跟她闲扯,她都冷冰冰地说:「我很忙,再见。」

  「喂,怎么??现在连正眼都不看我?」麦可还特地帮她倒了一杯可乐。

  紫娟翻了个白眼:「不用你多事,我自己有手。」

  对于被出卖这件事,她的气还没消。

  「我是为?好。我选的男人,比?自己选的强。」麦可问江瑶:「?不觉得吗?」

  江瑶认真地对付着糖炒栗子,朝麦可挑了挑眉,表示自己不愿加入这场战争。

  根据这些日子的观察,紫娟认为,麦可在这行成功的关键在于「脸皮超厚」。明明自己做错事,却可以死皮赖脸,把黑的说成白的。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拿来讽刺我。」紫娟严肃地说。

  「?的工作运不错喔,我今天又接到陈董秘书打来的电话,指名要?去吃饭。看样子,他还真喜欢?。」麦可说。

  「真是讽刺。离开了公司,反而跟老板比较熟。」江瑶插话:「?以前倒茶倒水时,应该没有机会看到老板的真面目吧?」

  紫娟也不喜欢吃公关饭。虽然,这种赚钱方式比做活动轻松,但是应付那些中老年人偶尔的毛手毛脚,也不是很舒服。陈董的场子算是高级的,大多数客人都有相当的修养,只有少数几位,在喝得酩酊大醉时动作大了些,不过也不是太难应付。

  他们这么说,紫娟只是淡淡一笑。「其实,我对他也不是很好,只是陌生人的客气。不知道他为什么吃这一套?」

  紫娟知道,陈董对她有意思。每次吃完公关饭后,都会问她怎么回家?要不要他送?但她总是在第一时间点闪人,没有留给他任何机会。

  「有钱的男人就是这样,人家都对他好,?却对他那么神气,他反而觉得?有趣。」江瑶一脸世故地说。

  「那个李远扬一直打电话来找?,?真的不理他吗?」麦可插进一句话来。

  「我说过,我只接工作,我不想再被你卖掉。」她冷冷地说。

  「?的伶牙俐齿到底是跟谁学的?」

  「跟你啊!你这个老鸨教得好。」她说。

  「哟!哟!哟!干嘛这么说我?」麦可装腔作势地说。

  「你本来就在挂羊头卖狗肉。」紫娟哼了一声:「如果你又想把我卖给他,那我就要去检举你。」

  「?的嘴巴真狠。」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嘴巴也由不得我。」她说。

  「如果?有念大学,一定有机会成为辩论赛冠军。」麦可嘲弄她。

  这几个月里廖紫娟的改变,看在江瑶眼里,也觉得不可思议。短短的时间内,她再也不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少女。

  从香港回来后的那个晚上,紫娟跑来找江瑶,在她家喝醉了,大哭一场。

  江瑶把肩膀借给她,让她哭得痛快,却也没有太积极安慰她,只是说:

  「我了解?的感觉。第一次,我也是这样的感觉。」江瑶叹了口气,「麦可是会做这种事没错,可是,他这个人也不算太下流,他不会强迫?一定要做什么。如果?真的不愿意,可以坚持。?知道吗?很多女孩,只要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赚最多钱,她们什么都愿意做。」

  紫娟又哭又笑:「他说的也没错。那个男人,比骗我的男人条件都好。他不是个坏人,只可惜,这是个已经搞坏了的开场。」

  「听起来?有点喜欢他。」

  「我不会喜欢他,我发誓,三年内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工作是工作。」紫娟马上否认:「我学过教训,再也不会把工作和感情混为一谈。」

  「?在发誓吗?」江瑶笑着说:「人啊,最好不要发誓,我发的誓,没一个做得到。」

  紫娟不喜欢李远扬吗?也不是。

  虽然他说话有点不饶人,可是他确实是个可爱的男人。

  可惜,一大堆阴错阳差,他竟然成为她的雇主。而且,他已经误会她了,误以为她是一个可以随便卖身的女人。

  那个晚上,她给他一个吻,当他用强壮的手臂抱住她的时候,她用力推开了他温热的身体。

  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晚她确实有点遗憾的感觉,可是,她决定不要再傻下去。

  吃完宵夜,又来了一个江瑶的朋友珍妮。珍妮也曾在麦可旗下工作,已经转业变成服饰店的老板。麦可十分雀跃:「够了够了,四个人了,我们来打麻将!」

  紫娟推辞:「我要走了,明天一早还有工作。」

  「小姐,打两圈就好嘛。」麦可露出摇尾乞怜的嘴脸:「?看?看,工作多了就?了。」

  「哼,我就是不想把辛苦赚的皮肉钱输给你!你都已经抽头了。」她说。

  「唷,一张臭嘴,说话真刻薄。」麦可捏住鼻子,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把江瑶和珍妮都逗笑了。

  「对对,我臭,因为我们都是一丘之貉!」紫娟说。

  正在斗嘴时,忽然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

  有这间房子钥匙的人,除了江瑶,应该只有庄先生。

  庄先生从美国回来,至少会从机场打个电话给江瑶,请江瑶派人接他,不会突击检查。

  江瑶的表情也很讶异,急忙起身走到门口,才走了几步,门就被打开了。进来的人不是庄先生,而是几个彪形大汉。一进门就开始砸东西。有个人将手上一瓶透明液体倒进沙发里,冒出来的烟充满了客厅,一种呛鼻的味道。

  紫娟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是盐酸!

  紫娟、江瑶、麦可和珍妮,动也不敢动,都愣在原地,好像眼前的景象只是电影院里动作片的情节。

  来不及惊呼,客厅里已经满目疮痍。紫娟最喜欢的水晶灯,被一个人用球棒从天花板打落,碎珠子掉了一地。

  四个黑衣人,有人拿着照片比对,走到江瑶面前,端详了几秒,冷笑说:「哼,这是?的照片吧?」

  江瑶来不及否认也来不及承认,一桶污水就当着她的头浇淋了下来,尿臊味窜进紫娟的鼻子里。

  江瑶整个身子晃动了一下,并没有挣扎,认命地接受这一切。好像她老早已经明白:既然已经被判了死刑,要杀要剐随便你!

  这时,一个女人走进客厅。她穿着貂皮短大衣,雍容华贵,看起来,年纪大概比紫娟的妈还大一些。

  她穿着粗跟高跟鞋,抬头挺胸地走进来,在地板上发出切菜般的声音。

  「狐狸精是?吧?」她的身高比江瑶矮一个头,但声音气势十足,仰着头,骄傲地看着一身秽物的江瑶。

  「?知道我是谁吗?」中年妇人说话中气十足。

  「我知道,?是庄太太。」

  「?的反应还真快。」庄太太冷笑了一下。「?既然知道我是庄太太,那干嘛死赖在庄先生的房子里?」

  江瑶没有搭腔。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

  「?要知道,他的就是我的,这个家我打算怎样就怎样。我弄坏的,都是我家的东西。」她盛气凌人地环伺左右,眼光扫到紫娟时,紫娟立刻低下头,好像她也是共犯似的。

  「我知道。」江瑶的声音看着地板,以平稳的声音说。

  紫娟暗暗吃惊,面对这种状况,江瑶竟然可以不动如山。跟她一样大的江瑶,看过的风浪显然比她多得多。

  「看来?很懂事。」庄太太说:「难怪?会得宠。庄先生就是喜欢懂事的女人,对吗?」

  江瑶没有说话。

  「你如果和他继续在一起,我不能保证下次会这么容易放过?。?知道吧?」

  「我知道。」江瑶答得很快。

  「我瞧?的年纪,比我的女儿还小。看?这么懂事,我不想为难?。?跟一个年纪比?爸爸还大的男人在一起,图的只不过是过点好日子,对吧??和他之间,只是一桩好买卖。」

  江瑶也没有否认。

  庄太太在唯一还保持原状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从银色的皮包里拿出支票本。「这是给?的,不许再跟他连络,换掉电话,连夜搬走!再跟他连络,?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少了什么就不要怪我!」

  她在支票本上飞快写了一个数字:「我要求?,今天就连夜搬离这里!我会派人把房子恢复原状!」

  她把支票拿到江瑶眼前,然后,让它像羽毛一样飘落在地上。

  「捡起来!」

  江瑶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蹲下身子捡起来。

  庄太太满意了。「够吗?」

  「够了。」江瑶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

  庄太太的手在鼻子前面?了?:「?的味道还真臭!我本来还想打?两巴掌!只不过,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弄脏我的手。」

  「我今天说的事,?可都做得到?」

  江瑶柔顺地点点头。

  「我再说一次,不准跟庄先生诉苦,也不许再跟他连络!」

  气焰这么高张的太太,还是怕自己的丈夫不高兴。

  「我不会。」江瑶说。

  庄太太耀武扬威地走了,把门重重甩上,还回过头说:「我明早会派人来这里看看!没走的话,休怪我无情!」

  「有没有受伤?」这时候,麦可才说话。

  「没有。我去梳洗一下。可以帮我找搬家公司,赶紧把我的东西搬走吗?这是你现在唯一可以帮忙的地方。」江瑶在灾难现场指挥若定,说:「我先去洗个澡。」

  江瑶拿了面纸把手擦干净,将那张支票仔细收进皮包里。这时,她竟还跟麦可开玩笑:「可惜这个案子不是你帮我接的,你抽不到……」

  那天晚上,紫娟的住处变成江瑶的临时栖身之处。把还没被破坏的东西搬完时,已经半夜三点了,江瑶和紫娟挤在小小的床上。

  这时,紫娟已经不住在近郊漏水的阁楼里。她在市区租了一间小套房,虽然空间小了点,却有独立的卫浴设备和简单的装潢,紫娟已经很满意了。

  「希望?不会觉得这里太简陋。」睡前,紫娟对江瑶这么说。

  「怎么会?」江瑶说:「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换我被?收留。」

  「?,很不容易,一点都没有惊慌失措。」紫娟说。

  「?一定奇怪,我为什么那么冷静,对不对?」

  「嗯。」

  「因为,在她侮辱我之前,我老早就没有尊严了。」江瑶竟还呵呵冷笑了两声:「所以,我从来不怕人家侮辱我。」

  「?别这么说,我听了好难过……」哭出声来的是紫娟。

  「傻瓜,别为我哭,我很好。」江瑶叹了口气:「?知道吗?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事也做不好,唯一拥有的东西,就是青春。以前有人告诉我,青春像一层糖衣,舔掉就没了。至少,我还拿它换到了一些东西。不是吗?」

  「?真的会离开庄先生?」

  「我老早就打算离开他了。我舍不得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让我过着很优渥的日子。现在,他的太太逼我走,也好。你放心,这世界上最能让我接受的屈辱,就是用钱侮辱我。我本来就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乡下女孩。」

  一下子,江瑶就睡着了。

  虽然受了委屈时,江瑶连眼眶都没有红,但紫娟清楚听到她夜里磨牙,在梦中发出哀嚎般的哭泣声。

  江瑶还是会害怕的吧。

  她转身抱着江瑶,轻拍着她的肩膀。泪水又止不住了。

  第二天,紫娟下班回到住处时,江瑶已经搬走了。她留下了纸条给紫娟,说手机也换了,等她安顿好,有了新号码就会和她连络,请紫娟不要担心。

  她问麦可,江瑶真的不需要帮忙吗?

  「?放心。她是全世界最不会去寻短的女人。」麦可叹了口气说:「天塌下来,她都很稳。她很有办法。」

  一连好几天,几个大汉大肆破坏的那一幕,始终深深烙印在紫娟心里。

  江瑶说:「青春是一袭糖衣。」的确没错,紫娟心想,她以前遇到的男人,爱的只是这层糖衣。

  她又换得了什么呢?

  这袭糖衣,能够舔多久?

  这一夜起,紫娟变得比以前更成熟。

  她也是一个如果不靠自己努力,就一无所有的女人。可是她不是江瑶,她没有那么好的应变能力,她不想只靠着男人,也不想在某一天承受这样的侮辱。

  她不能再出卖自己的青春,开始变得精明。

  她很敬业。雇用过她的客户,都愿意再与她合作。她不怕事前做功课,一连串台词,她也可以背得一字不漏。

  她决定利用空暇时间,自己找一些出路。她报名了一个煮咖啡的课程,心想,人最怕没有希望,虽然不知道自己将来可以做什么,但有点希望总是好的。

  一个人在沙漠中,即使看到的只是海市蜃楼,至少还能拥有暂时的狂热。

  人总要有出路吧,她想。她不想象江瑶一样,被屎尿泼了满脸,还要说谢谢。她想存一笔钱,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店,过点对得起自己的生活,不要再像一株水草,水流怎么流就往哪里摇。现在,她需要的是钱。只要有案子可接,她都会全力以赴,一心只想怎么快点赚到钱。

  又是陈董的晚宴。陈董每两个星期都会在私人招待所请重要客人吃饭,紫娟是常客。在陈董的晚宴上,紫娟常看到一些新闻里头才会出现的男人,每个都有头有脸。

  这次一进门,穿着黑色上班族套装的紫娟,一眼就看到了张百刚。一个曾经是她生活重心,让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并不是很久不见,但再见面的感觉,却无比陌生。

  最近,他怎么了?他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精神抖擞,白头发多了一些,人也瘦了。

  这是陈董的私人招待所,张百刚是陈董的侄女婿,也是重要干部,他会出现并不奇怪。

  陈董的私人招待所布置得很像电影里法王路易十六的皇宫,桌子、椅子都镶着金边,椅垫都是精致的手工十字绣,大厅里有盏华丽的水晶灯,由数不清的水晶悬吊成一个闪亮的大球。一入门有个大玄关,比一间小学教室还大。

  连音乐听来都富丽堂皇。

  餐厅之外就是一座大泳池,泳池里的灯被排成一朵巨大的莲花,水波流动时更是璀璨。

  池畔,每隔一?放着一盏烛火,烛影摇曳生姿,气氛好到令人忍不住惊叹。

  第一次到这里时,紫娟觉得自己好幸运。这个工作环境,比起车展或计算机展人挤人的展览馆好多了。来往的人,看来都是一时权贵。

  不过,没多久她就发现,在展场里卖命,还是比较有尊严。

  陈董会用这里来招待的,都是重要人物。而女人跟漂亮的筷架一样,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价值。

  每次邀宴,都有不同的衣着主题。

  两个月前,紫娟也曾来到这里,当时都快入冬了,连络人还特别嘱咐,要她们在衣服里穿比基尼。

  为什么要穿比基尼呢?原来,陈董怕餐会后只能唱卡拉OK,太无聊,办了一个余兴节目,把大额纸钞都撒进泳池里,要女孩子们下去捡。

  场面果然像陈董预想的一样,女孩子们见钱眼开,纷纷脱衣下水。有几个女孩,根本没有接到穿泳装的通知,也一样把外衣脱了,穿着内衣裤就噗通跳下去,让几位年纪跟陈董差不多的老先生笑得合不拢嘴。既然是工作,紫娟就卯足了劲去做,外衣一脱,第一个跳下水。她在乡下长大,从小就在河里游泳,捡东西难不倒她。那天晚上她捡到的纸钞,省吃俭用一点,够她生活两个月了。

  虽然知道自己像是娱乐客人的猴子一样,但她对自己的战利品还挺满意的。

  那场宴会是用来宴请陈董的老朋友,陈董对自己的创意很是沾沾自喜。

  这一场就不同了,来者都是与公司业务相关的重要人士,陈董要女孩穿上上班族套装,没事少说话。

  紫娟身上的套装还是跟江瑶借的名牌服饰。「喏,庄先生有时要我装成他的秘书,所以我装备齐全。给?,一整套的,反正我现在用不上了。」

  江瑶好像有金刚不坏之身。虽然一夕之间被赶出了豪宅,第二天起来,已经把过去都当成一场梦,又开始接受麦可安排的工作。

  出门前,紫娟在镜子前转来转去,欣赏穿黑色套装的自己。「好像老了十岁喔!」可是,她挺喜欢这身打扮。在公司里当临时雇员时,她常幻想,有一天,她也可以穿上正式的上班族套装,拥有自己的小办公室,有事情就拿起电话打给秘书说:「进来。」

  某个晚上,她一个人加班留在公司影印文件,大家都走光的时候,她曾经在一个女主管的办公室里,模仿她颐指气使的模样,夸张地把脚跷到办公桌上,逗得自己好乐。

  靠脑袋赚钱的上班族,原是她梦想中的美好未来。现在的生活,从来不在她的规划中。

  为了省钱,她还是搭公交车前往陈董的招待所。公交车上,高又盛装的她,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很多人偷偷地看着她。

  她不在意。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站在台上引人注目了,她还对猛盯着她瞧的人眨眼微笑,当自己还在展场工作。表演课的老师曾对她说:「一个好演员,在日常生活中就得训练自己。」

  刚看到张百刚时,她整个人愣了一下。「你……好!」他正在跟一位客人毕恭毕敬地说话,并没有特别留意她,只是在她闪过面前时,出乎礼貌地对她点头微笑。就在这短暂的一秒里,她意会到:他的眼睛确实见到她,但已不认得她了。

  或许是因为化着浓妆的关系;或许在他心里,她根本从来不是一个重要的人。她的模样,他早已遗忘。

  她真不希望是后者,心里有点酸。他曾经是在她人生中占据那么重要地位的人。虽然一认识他时,她就在一个卑微的、只敢抬头仰望、渴望他赐予恩泽的位置枯等着,但在她的白日梦里,也曾上演过各种平凡剧本里都会出现的戏码―在众人艳羡声中嫁给他,和她的白马王子组成一个幸福家庭,生两个小孩,教小孩读书,顶着满头白发,手牵手与他在夕阳中漫步的各种戏码。

  虽然那些不可能的剧本都被丢进垃圾筒里了,但毕竟是她曾经渴望过的青春美梦啊。在不是很久以前,她还痴痴做着这样的梦,还以为这会是她可能的人生。

  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正在跟客人寒暄,好看的嘴形一张一合。

  他竟没在第一眼认出她来!看来,她跟这个宴会里受邀当花瓶的女孩一样,个个美艳,但都像泳池波光上漂亮的影子,只会在纸醉金迷时荡漾一阵子。

  紫娟在角落里盯着张百刚,静静地看着他。

  张百刚不是来当重要人物的,在这个宴会里,他像陈董的贴身侍卫,穿着体面的西装,在场子里东奔西走。「许董来了,他自己开车,你去帮他停吧。」「李总经理来了,先去跟他打个招呼。」人手不够时,他甚至被陈董当成泊车小弟,拿着汽车钥匙满场找人。

  他的态度恭敬,但不时眉头深锁,好像有心事。

  会场里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他似乎一个也没注意到。紫娟懂了,原来,他跟她一样,在这个场合里,也只是个雇员而已。他们都是来打工的。

  皱着眉头的他在想什么呢?

  她认识的他,老是在想事情。

  问他也没用,他会摸摸她的头说:「没有。」

  他总不会把真心话告诉她。所以,她和他的距离,即使肌肤相亲,心的距离其实很遥远。

  紫娟想起那些住在破旧小阁楼上等着他的日子。黑暗中,他的车慢慢接近,像从皇宫里驶来的金色马车,把又湿又泥泞的路都照亮了。

  虽然她的马车,曾经那么残忍地变回了南瓜,可是她还记得那些充满期待的日子。

  「宇心,来,坐在这里!」

  陈董叫她坐在身边时,他抬头看她,才猛然一怔,嘴巴张成「O」型,视线停在她脸上好一阵子,似乎想要确定,她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她还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整个晚宴里,他心不在焉,低头看着眼前的碗盘。

  「来,宇心,来唱邓丽君的歌!我最喜欢听的《我只在乎你》。」

  晚宴后,陈董开始点歌。「你们听,她的声音跟小邓很像,对不对?」

  她唱歌时,陈董对大家说。

  唱完这首歌,紫娟觉得大家对她的眼神客气不少。不是因为她的歌唱得好,而是因为陈董记得她的名字,还指派她唱歌,这就是另眼相待。

  陪着老先生,紫娟已经学到其中分寸,那就是温柔与沉默,只是用崇拜的眼神静静看着他们,体贴地注意他们的下一步动作,他们就会喜欢?的温柔与贴心。

  酒席终了,已经是午夜了。

  有人起身告辞时,紫娟也认为义务已尽,起身向陈董告辞。

  喝醉了的陈董,抓着她的手,问她需不需要接送?

  她小声贴着他的耳朵称赞他,说每次来总是好愉快,谢谢他的邀请,末了附上托辞:「再不回去,我妈会生气,改天再来陪你喔。」

  陈董抓着她的手,在自己掌心摩娑,舍不得放。

  「那你替我送宇心出去吧。」陈董对张百刚说。

  到门口的一段路,只有五十公尺。他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迅速地,所有的心酸回忆全压了上来,紫娟竟然觉得举步维艰,心脏仍然狂跳不已。

  心酸的是,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她曾是他丢弃的玩具?

  「是?吧。」他小声说。

  紫娟看着他。一看见他的眼睛,她的脑海里还是会浮现从前的种种。在那么辛苦而孤单的岁月里,他像拯救灰姑娘的王子般,拿着一只她想象中的玻璃鞋,让她拥有一些华丽的想象。那是她自己愿意的,她发现,她已经不怪他了。

  她低下头,努力吸住鼻子,泪水才不会掉下来。

  「是我。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她说。

  「?的电话号码还是一样吗?」

  他这么问,表示他根本没有打过。

  她经过了这么多变化,而他浑然不觉,甚至不关心。

  为什么一个人以为是天长地久的爱情,他却可以那么不在乎?这是她永远搞不懂的一件事。然而,在这个时刻,明白了这一点,反而使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对他并没有任何亏欠,也没有任何借口可以回头。

  「我换了电话。」紫娟说。

  「?怎么回去?要不要我送??」

  「我刚打电话叫了出租车,过几分钟就来了。你只需要陪我再往前走一段……」这是最后一段路了吧?

  「嗯。」

  别墅在近郊山上,万籁俱寂的夜里,只有那灯火通明的房子,像黑丝绒上闪闪亮亮的钻石。黑暗中,还可以听见正在互道再见的客人们大声喧哗。附近没有路灯,两个人站在山路旁,靠着从豪宅透出来的一点余光,勉强可以看到彼此的轮廓。风冰冷又猖狂,紫娟把大衣的领子拉得很紧。

  「?变漂亮了。」他仍然用深情款款的眼神看着她,好像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未曾有过任何变化。

  他也没有问起让她伤心的事情。

  或许那件事,对他来说,并不值得记忆。被回忆点热的心,此时已经降到了冰点。她很清楚地知道,她的心也死了。

  「谢谢。」

  她客气得像个陌生人。

  有道车灯的光束慢慢接近,紫娟?起眼睛往前看,是她叫的出租车。

  「把?的电话留给我。」他的语气,介于要求和命令之间。

  「我不想了。」忽然间,她回过头面对他,右手手掌高高举着。手掌停在空中,彷佛一只即将袭击猎物的鸟。张百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的手在接近他脸庞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

  一抹奇异的微笑从她嘴角迸开,紫娟缓缓把手放了下来。

  「我本来是想打你一巴掌的,让你知道,我吃了不少苦。不过……因为我曾经爱过你,我还是舍不得这样对你……」

  当车子在她旁边停下时,紫娟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一吻,「这一切都还给你。谢谢你教我的,好难学的一堂课。」

  这时,被她藏在眼眶里的泪水,哗啦哗啦地滑落。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他哭泣。

  当车子掉头驶过他身旁时,她看见,这么一个冷漠的人,也正用他的衣袖拭泪。他是为她掉眼泪吗?还是只因为他心情不好?

  她阻止自己再往下想──这一切,已经不关她的事了。过去的恋爱,就像落下的叶子,不关树的事了。

  张百刚不是故意忘记这一切的。只因这一小段感情事件,就跟以前那些在他生命中来来去去的女人一样,他都曾真心付出过,但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变成永远。在他的人生里,「永远」显然并不那么重要。尤其,跟他这天遭遇的事情比起来,一段逝去的感情,根本无足轻重。

  宴会前的这个中午,陈董把他叫进办公室,把一大迭文件丢在他面前:

  「这是什么东西?你同意的?你凭什么同意?这是公司资产,你可以授权私下卖给别人?你这么做,人家会说我掏空公司,图利私人,你知道吗?为了这件事,我被一个股东检举,可能会引起大规模调查,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这是谁的公司?」

  张百刚一看,正是陈琳找他处理的上海土地买卖事件。

  「这土地卖给……陈琳女士的公司。」张百刚说:「她说……这家公司是您和她一起开的,她会自行向您报告……」

  「我不知道有这件事!」陈董矢口否认。他的脸色胀红,看来正在盛怒中。张百刚始终搞不懂,他的愤怒是否只是他精湛的演技之一。

  「我曾经将报告送给您……」

  「我不记得我收过!」陈董指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这么多报告,你说我会有空看吗?我也不记得她来跟我说过什么……」

  「我……」

  「你闯下这么大的祸,简直罪无可恕!万一有什么问题,这就是你要负的责任!」

  张百刚像只挨了闷棍的狗,低头走出陈董办公室。

  买卖合约老早已经签好,新的买主也快速地在那片土地上开挖动工,这是不可能反悔的事。张百刚只是加速这个案子的通过,并没有从中渔利,所以他觉得万般委屈。

  他打了电话给陈琳,说明了原委。

  陈琳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才起床没多久,听了他的陈述,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嗯……让我想一想……电话里不方便说,你还是来我家找我吧。」

  即使心急如焚,赶到陈琳家之前,他还是到花店买了一把她最喜欢的水仙花。

  「你真是贴心。」

  陈琳的神色很安稳,似乎不认为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她不疾不徐,为他亲手煮了一杯咖啡。

  「我该怎么办?」张百刚无助地看着她。

  「嗯,屋里头有暖气,热得很,先把外套脱下来吧。」陈琳走到他背后,帮忙他脱外套。

  张百刚眼尖地发现,陈琳过来帮他脱西装外套时,用她的指尖,在西装口袋捏了一下─她在检查什么呢?还是他多心了?

  她拎着他的西装,要管家帮他挂起来。

  他一时没想到其中涵义。

  「老头子说他不知道?」陈琳偏着头笑道:「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这么说?演技还真好。他想让你以为,是我害你的,对不?」

  「他只是想万一出了问题,让你当代罪羔羊!就是这么简单。最近,只要有人去检举,一有风声,特侦组就会来查。他只是害怕。放心,没事的。账面上,这可不是一笔亏损,而是一笔盈利!只要公司赚钱,股东就不会有太大意见。」

  陈琳的指尖拂过张百刚的脸。「你别那么在意!我想,老头子只是今天听到了一点风声,心里不舒服,迁怒于你罢了。」

  走出陈琳家,张百刚才领悟:陈琳刚刚是在检查他的口袋─之所以要这么做,是怕他带了录音机,录下什么对她不利的证据。

  他的心一冷─到底怎么回事?

  到了晚上的宴会,虽然心里忐忑不安,他还是得打起笑脸来,为陈董招呼客人。

  碰到廖紫娟是个意外,虽然很惊讶她有了这么大的改变,但张百刚也没有心思想太多。

  他不是没找过她。打过两次电话,她的电话已经成了空号,她又趁他出国时,火速辞了职。一个临时雇员辞职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并不需要长官批准,廖紫娟就这样消失在张百刚的眼前。

  他公务繁忙,没有心思去查她的行踪。这段时间里,又出现了填补空档的女人。她,是新来的客服专员范秋丽。

  张百刚第一眼看到范秋丽,就知道她和他是同一类人。她有一双笑起来桃花无限的眼睛,上班明明只需靠声音,不需靠色相,她却穿着低胸线衫和迷你裙。

  女人要靠衣装。虽然在张百刚眼中,范秋丽只不过是中上之姿,除了上围丰满外,其它都不特别,但她有种很会吸引男人的媚态。

  她的声音慵懒而沙哑,韵味和其它女孩很不同。

  到客服中心开会时,范秋丽主动跟他打招呼,一脸媚笑地说:「听说,你是我们公司最帅的长官。」

  「我也听说,?是我们公司最漂亮的女职员。」张百刚从来不吝于给女人称赞。虽然在此之前,他并没听过范秋丽这个人。

  他很客气地跟范秋丽交换了名片。

  是范秋丽主动来找他的。某天下班前,她说在部门里有些困扰,想找张百刚聊聊,张百刚同意了。

  当晚,两人相谈甚欢。范秋丽所谓的「困扰」,只不过是她部门主管对她个人的批评。

  「我从来没被客诉过,我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可是那个老处女对我很不满意,常训斥我:『不要用这种声音对客户说话,客户是打电话来谈事情,又不是打○二○四色情电话……』人家天生就是这种声音嘛……」

  听范秋丽娇滴滴这么说,张百刚忍不住笑了。处理完一天烦人的公事后,她提供的笑话使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

  「你啊,好死相!笑什么呀……」范秋丽把他当熟朋友似的,在他的胸上捶了一下。

  「没错,真的有点像……」他笑着说。

  「不跟你说了。」范秋丽嘟着嘴。

  范秋丽对他说话的态度,完全是打情骂俏,张百刚心里十分清楚。

  她的一举一动风情无限,张百刚舍不得放她回去。他给苏菲亚打了个电话,说是跟客户还有重要应酬。吃完饭后,他带着范秋丽到东区一家隐密的Lounge Bar坐坐。

  这阵子实在太操烦,所有应酬全是为了公务,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餐后娱乐。对张百刚来说,他的心里有某些东西,一直被关在牢笼里出不来,他确实渴望让它们出来透透气。

  两杯威士忌下肚后,范秋丽更是原形毕露了。在Lounge Bar里,她主动坐到了张百刚腿上,而张百刚也自然地将他的手探进范秋丽的低胸上衣里……

  「等一下,?想去哪里?」

  「随便你……」范秋丽半?着眼回答,接着,给他一个火热舌吻。

  这已说明了一切。她去哪里都可以……

  是她主动送上门的,她是天生骚货─张百刚心想。全公司的人应该都知道,他是老板的侄女婿,主动对他示好的她,必然是个不拘任何教条、习于男欢女爱的女人。

  她就跨坐在他的膝盖上,随着音乐狂乱地摆动她的肢体。

  「?喜欢我,对不对?」他在她耳边问。

  「我喜欢你。你好完美,我从来没遇过你这么棒的男人。」范秋丽黏在他身上说。

  当晚,他分享了她的热情。她的投怀送抱,对他来说像雨后甘霖。纵然全世界的人都羡慕他鱼跃龙门,但在他心里有块空地,却越来越荒芜。当他觉得自己越来越重要的时候,另一部分的他也变得越来越卑微……他需要不一样的感觉,才可以忘掉一些令人恐慌的感觉……

  「嘿,我是李远扬。」电话那头说。

  「噢,是吗?喂……我听不见……喂……」

  紫娟爽快地挂掉了电话。

  「喂─」他显然识破了她的伎俩,并不死心,立刻又打来了:「不要挂断我的电话!」

  「你?想?做?什?么?给你一分钟,我很忙,赶快说!」她故意发出不耐烦的啧啧语气。

  「谁给你我的新电话?又是那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皮条客麦可吗?」

  「是的。」

  「喂,喂……」

  「喂,?别假装听不到,我快点说就是了。」

  「快说!」

  「他给我电话,要我自己跟?讲,他说?不肯接我们公司的Case。」

  「对!你可以找别人,我不是什么名模!漂亮女生到处都是,干嘛一定要找我?」

  「我觉得……?很适合……?的EQ很好,?的气质……很适合我们公司的产品。」他的语气也显得有点心虚:「?不觉得自己这样很?吗?哪有厂商求模特儿接Case的!」

  「所以你不必来求我呀!」她重申一次:「我是不卖的。麦可跟你开价码是他的事。还有,我要告诉你,他开给你的价码很贵!二分之一的价钱,就可以买到他旗下比我漂亮、身材比我好的女孩。不过,买不到我!他看错人了,你也看错人了!」

  拒绝的时候真爽快!紫娟心里得意地笑。

  「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为误会?跟?道歉!行不行?」李远扬的声音很委屈:「不要用对嫖客的态度对我!我跟?说对不起,好不好?相逢自是有缘,我们难道不可能有一点友谊?」

  听他这么说,她忍不住笑了。

  「有正常的Case给我做?」

  「我保证是正常的。」

  「那么,你再打电话给他。公事公办,我会跟他说,我会接。」

  「好,我马上打。」他的声音开心了起来。

  这个所谓正常的Case,竟然是婚礼。另一场婚礼。

  他邀请她扮演的角色,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是女朋友。

  前一天下午,他约她见面沟通彩排。他看到她的表情,比上一次恭敬多了,还开玩笑地对她说:「皇太后吉祥!」

  「这一次,又是谁结婚?」她用检察官盘问犯人的态度质问他。

  「我弟弟。」

  「噢。」

  果然是一场重要婚礼,他的处境确实尴尬。哥哥姐姐最怕参加弟弟妹妹的婚礼,如果单身前去,一定会被千篇一律地问同一个问题:你呢?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你本来不是有女朋友吗?为什么不找她来?」

  「几个月前,就吹了。」他耸耸肩说。

  「为什么?」

  「有人告诉她,我带了一个漂亮女生参加婚礼。」

  「是我害的?」

  「没啦,本来也不太合。她是哈佛高材生,希望我变成比尔盖兹,可惜我只能当个小商人,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和抱负。?别笑啊,她常对我说:『你可不可以有出息一点?』」

  听他这么讲,紫娟有些同情他了。

  「原来像你这样,还是会有人瞧不起你,我平衡多了。」她笑了。

  他想带一个女朋友出席,也情有可原。

  「那么,我要走的路线,是清新高雅大方……不能替你丢脸……」她在笔记本上写下来。

  「也不用啦。上次我有许多亲戚都看过?,我三叔公一直记得?喝起酒来脸红红的,很热情也很可爱。」

  「噢,这次我会认真工作,工作不喝酒,喝酒不工作!」她咬着笔杆说。

  「看来,?还挺把工作当一回事的!」

  「当然,我公私分明!」

  她把长发弄得直直的,看起来比较有书卷气些,穿着一袭简单保守的浅紫色雪纺纱小礼服,显得文静又飘逸。

  在五星级饭店办的喜宴,布置得十分有异国风味,每张桌上都有一盏红色布幔灯饰,入口处燃烧着古怪的香味。直到新娘出现,紫娟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轮廓分明的新娘,是个印度美女。

  「哇,第一次看到有人娶印度新娘!」

  「我们家可以说是联合国。我哥哥娶德国人,我伯父娶美国人,堂弟娶泰国人……」

  「你爸妈都没意见?」

  这样的家庭,在本地很少见。

  「我爸相信『四海一家』。我妈自己也有荷兰人血统。我们家很开放、很自由,只要儿女喜欢就可以。」

  难怪比起其它人,他的五官格外分明。

  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帮他挡酒。他宣称,自己是那种喝一杯就会倒地不起的人。

  这样的工作对紫娟来说,简直像度假,只要控制自己别喝太多、别失态就行了。

  「什么时候要结婚?」整场婚礼,李远扬和廖紫娟一直被问到同样的话题。她只是沉默地微笑着,看看他。

  「快了快了。」他面带微笑地回答。

  喝得微醺的她,无可避免地露出本性,不自觉地把头靠在他肩上歇息。

  他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

  这个动作好熟悉,只是那个人不是他。

  紫娟整个人弹跳了起来,那是张百刚的习惯动作。

  「怎么了?」

  「没有。」她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呀,再掉进感情陷阱一次,就会万劫不复,连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是工作,千万不可以放纵。

  婚礼之后仍然是闹洞房游戏,她还是演得很投入,和一群年轻人逗留在新郎新娘专属的房间里不肯走。离开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她踩着高跟鞋,走得东倒西歪,又不自觉靠在他肩上。

  虽然是演戏,但有个男人靠着的感觉,还真是舒服。这一次她边喝边警惕自己,绝对不可以喝醉,一定要有八分清醒……

  出了饭店,凉风稍稍吹醒了她的意识,紫娟果断地把头挪开了。

  「这样的演出,你还满意吗?」她笑问。

  「?是个敬业的人,出神入化,连我都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好久!」

  李远扬说:「我送?回家!」

  「不用了,公司派来的车在外头等我,喏,就是那辆!」这是她惯用的招术。趁刚才去洗手间时,她又为自己叫好了车。

  人在江湖,要学会保护自己的方法。这一招万无一失。

  「噢。」他的表情有些失望。「那……我可不可以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一分钟内,你还是雇主。」她向他打躬作揖。

  「别……别把我当雇主行吗?我是很认真的,?可不可以认真听一下?」

  「请说啊……」满是醉态的她,很努力才能让视线聚焦在他的脸上。

  「?要不要考虑跟我交往?」

  「交往?」她挑了挑眉毛,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什么样的交往?」

  「我是认真的。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如果?也觉得我这个人还不错的话。」

  这一刻,她怀疑自己真的醉了,睁大眼睛像看着一头怪兽般。经过了那些感情的折腾,她的心早就碎成了千万片,像江瑶家里被打碎的水晶灯。她不相信,会有人真心喜欢她。

  「你是开玩笑的吧?」她再度挑起眉毛看着他。

  「不是。我慎重考虑了很久。我记得……?那天说过,?并不讨厌我。」

  「不讨厌并不等于喜欢。」

  「我知道。如果?哪一点不满意,我可以改。」

  「很抱歉。」紫娟摇摇头,想把自己摇醒。然后,她听见自己这么说:「你很好。谢谢你。可惜我公私分明,工作的时候,不谈私事。」她给他最后一个职业性的微笑,用仅余的清醒跳进车里。

  「喂,我是李远扬。」

  第二天,一整天没事,她打算睡到自然醒。早上八点不到,电话又响了。

  「怎么又是你……有什么事?如果你还有Case要我接,还是请你找我的经纪公司。」

  「昨天的事还没完……」他说。

  「怎么可能?我很尽责喔。」虽然惺忪着眼,她的脑袋已经清醒。「如果你不满意,可以跟经纪公司投诉!」

  「昨天我提的事,?还没回答我。」李远扬说。

  「我说过,我公私分明。」紫娟说:「你不可以在我工作的时候,跟我谈私事。基于『敬业原则』,我绝对不会答应。」

  「我知道,所以我才今天早上打来,再跟?提一次。现在不是?的上班时间吧─?听着,这是私事!与公事无关!如果?觉得永无可能,?可以现在就把我的电话挂断,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打电话给?!」

  她愣住许久,才小声说:

  「你在……威胁我?」

  「我说的是真话!」

  「……那么,可不可以让我冷静一下,不要逼我?」她也不想对他说假话:「我告诉你,我叫廖紫娟,在我人生历程中碰过的男人,都是坏胚子、负心汉、烂东西,不过我不怪他们,只怪自己没长眼睛!现在我学聪明了,就算你是上帝派来给我的,我也要想一想!」

  他笑了。「我就喜欢?这个样子……?真是有趣……」

  她觉得自己在骂人,他却觉得她有趣?这个人是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啊?她笑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也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有趣,说话也很痛快。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即使是工作,她也都是开心的,难道她真的喜欢他了?

  他虽然没叫她公主。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个骄纵的公主。因为知道自己被宠爱着,所以不自觉就骄纵了起来。真正的公主,就是要有那么一点尊严吧。

  如果要以流年不利来形容自己近来的遭遇,还真是太客气了,张百刚心想。

  他刚在一家饭店的咖啡厅里,和他以为最忠实的伙伴开完会。

  他们在一个月前才标下一个科学园区开发计划,这个开发计划规定,得标的公司可以取得六分之一的土地作为开发利益。当时土地看涨,房地产正热到最高点,想来这个计划万无一失。

  张百刚升职后,形形色色的人都找上他请托或合作,每个合作案,或多或少对他私人而言,都有一些潜在利益。张百刚和他的老同学朱祥合组了一间资产管理公司,靠着融资方便和房地产的水涨船高,过去几个月来转手卖掉的土地,已经让两人的公司,赚进了上亿资金。

  可是这一个月来,全球股市急转直下,招商的景气也逐渐黯淡,虽然第一期的巨额设计成本已经投入了,但朱祥算了算,如果继续履约、贸然进行开发,赔下来恐怕会高达三十亿以上,这个财务压力,不是他们的小公司承受得住的。「如果违约,只怕要赔上五亿元……」这一天,朱祥来找张百刚时,眉头深锁,开门见山地带来这个坏消息。

  一个当初想来稳赚不赔的案子,在景气急转直下之后,竟然变成财务上的黑洞,这是当初始料未及的。

  「一定要赔这么多钱吗?如果现在就不做呢?」张百刚一听也慌了。

  五亿元?对他而言,可不是小数目。就算自己在金融机构身居要职,也不可能贷到五亿元这笔巨款。

  「不做也可以,」朱祥笑得很苦:「那么,我们一辈子信用破产,只好渡海逃亡。」

  「难道不能继续进行这个开发案?说不定,可以等到景气好转……」张百刚说出这句话时,就已经明白自己只是在罗织美好梦想。

  「我们的资金,恐怕撑不到景气好……施工日期只要稍一拖延,违约金就会往上加……」

  两人坐在咖啡厅里,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回到办公室,张百刚的身上像多了一百公斤的重量似的,腰杆再也直不起来。

  刚坐在座位上,电话铃声就响了:「百刚,我在你桌上放了寿司饭盒。你还没有吃午餐,对吧?」那头传来范秋丽黏黏软软的声音。

  「噢,」张百刚的确忘了吃午餐。黑咖啡喝了一肚子,一股作呕的感觉翻腾着他的胃。

  「谢谢,不过……」他很感激,但想起了更多必须警惕自己的事情:「下次别这么做,好吗?办公室里总有人会发现,传出谣言就不好了……」

  「就送个餐盒,他们有什么话好说?」

  「总之……人言可畏……」张百刚说。

  「你怕的事还真多……」范秋丽有些不高兴了。

  张百刚以有公事要处理为由挂掉电话,不想再跟她说下去。

  女人是最不可貌相的,张百刚心想。范秋丽看来大方、爽朗又主动,他以为,她一定是能恣意享受感情的现代女性,在他的归类里,应该属于「好吃不黏牙」的类型。但他这次的判断可能有误差。

  当他觉得范秋丽可能是个麻烦的时候,懊恼已经有点迟了。

  前两天,他开始对范秋丽有些感冒。范秋丽和她的部门主管发生一些小冲突,竟然直接打电话跟他诉苦。

  听完了她的描述,他并不觉得主管对她的要求是错的:「?的态度本来就有问题。」张百刚就事论事。

  范秋丽听不下去了,「你都不帮我主持公道?」

  公道?听到这句话,张百刚整个人傻了,他怎么可能到她的部门去主持公道?理由何在?难道要将两个人的私情公诸于世吗?她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懂?

  他以为,她应该像廖紫娟一样安份懂事,明白某些「伦理」,从不僭越自己的身分地位。

  正被一堆事情弄得焦头烂额的他,根本没有时间对范秋丽说大道理,只有置之不理……

  这天下班前,范秋丽直接到他的办公室,没有经过他的秘书通报就走进来,吓了他一跳。

  「?……?怎么会在这里?」

  别人会怎么想呢?这可是他未婚妻的家族企业……范秋丽的工作职务,又不能、也不需要跟他报备……

  「我想问你,」她气呼呼地直视着他:「你这几天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

  这是张百刚意料之外的事。就像看到水坝决堤前的小缝隙,张百刚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有个声音提醒他,这个女人充满危险,他得跟她保持距离才行。

  然而那个晚上,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也安抚了她的身体。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拉下脸来对她说,自己处境艰难,并非自由身,请她体谅。她早就明白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年轻如她,会找到更好的对象。从明天开始,他只能和她当普通朋友,并请她注意自己在办公室里的言行。

  范秋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想甩掉我,对吧?」她咬紧嘴唇,眼睛里的恨意像一把熊熊烈火。

  「?本来就知道,我们不可能有结果的,不是吗?只是我让?快乐,?也让我快乐,就是这样……」

  「你当我是什么?」一巴掌清脆响起。

  张百刚没有还手,也永远不会对女人还手。但他知道,这一巴掌已经打散了他们之间仅存的关系。他心中警铃大作:这个女人,非避开不可!

  可是……

  范秋丽显然怀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想法。过了两天,苏菲亚收到了一封信─张百刚最不想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就在廖紫娟决定好好考虑自己和李远扬的关系,并且决定自己还是得冷却下来的时候,麦可又交给她一个任务|又是一场婚礼。

  雇主仍是李远扬,他似乎专门参加婚礼。

  「这一次,是谁的婚礼?」

  「我高中同学。」他说。

  她咬着笔杆:「你希望我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自己。」

  「我自己?」

  「就演?自己。」

  她犹豫了。我自己?我自己该怎么演呢?

  「我不在乎。不过我要?记得,因为?,我开始喜欢参加别人的婚礼。」

  「这样不是很无聊吗?我劝你不要乱花钱,以你的条件,有很多女人愿意陪你参加婚礼。」

  「我知道。」他对自己并不是没有自信。「我只是喜欢?和我一起参加婚礼。那会让婚礼变得很有趣。」

  「你打算一直雇用我参加婚礼吗?」

  「对。直到某一天。」

  「哪一天?」

  「我自己的婚礼那一天。」

  他自己婚礼的那一天?她的笑容忽然黯淡了下来,把笔丢回皮包里。说实在的,她不免有些失望。原来,他和她还是玩玩而已。

  之后,她每个月几乎都陪他参加一次婚礼。她已经怀疑,他以此为生活乐趣。

  婚礼有什么好玩呢?十分之九,是不认识的人;百分之百,无聊的来宾致词;十次有七次,菜色都很难吃。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他或许是真心的。

  在他大学同学的婚礼上,某个同学当她的面开他玩笑:「他这个人,可能闲得发疯了,连打了几通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同学结婚,他想参加,不要忘了告诉他。我想,他大概太无聊了,这个时代,有谁喜欢接红色炸弹?」

  她忽然明白了。这一次,她躲进厕所里,不是为了打电话叫车来接她,她放声大哭,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

  这一次,她让他送她回家。

  「我想我不能再陪你参加婚礼了,」借着几分微醺,她说:「我怕我真的喜欢上你。如果有一天,那真的是你的婚礼,我会受不了……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如果有那么一天,那一定是我和?的婚礼。」

  他的声音,那么真诚而温柔。

  微醺的她,睁大眼睛看着李远扬:「你再说一次……」

  「好话不说第二遍,我相信,?已经听清楚了。」

  「我……」她伪装的骄傲在瞬间决堤。「你真的喜欢我吗?你这个傻瓜!」

  「我觉得我很聪明。」他搂过她的肩:「而且,我很值得信赖。如果?不要我,?才是一个大傻瓜!」

  「我……唉,我以为,我是被诅咒的,一辈子不可能得到幸福!」

  她又哭又笑。

  「那是因为,?以前没遇到我。」他捧起她的下巴。那一刻,她的心像被曝晒在大太阳下的小冰块一样,迅速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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