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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或者只是细微的裂痕

书籍名:《租来的人生》    作者:吴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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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一大早,口气冰冷的女声把睡梦中的李云僧吵醒。

  是他太太的声音。

  他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看到了纪惠敏的脸。翻过身,又睡着了。

  「你可不可以起来一下?」

  「做什么?让我再睡一会儿吧……」他瞄了一眼放在床头的闹钟,才七点而已。今天是星期天?……

  他好累,昨晚─不,应该是今天早上,他几乎快天亮了才睡。

  「不行,你先起来一下,我换好床单你再睡……」

  前一天晚上,老董晚上九点在总公司召开临时会议,慷慨激昂地讲到半夜三点。本以为有什么重大的改革计划,后来才发现,也只是找大家聊聊天而已。

  「老人家睡不着,只好找大家吃宵夜。」同事们都这么自我安慰。这种会,没被召见的人,心里很难受,表示自己可能已不再是权力核心里的人;被召见的,又会发现其实朝中无大事,老板并不是真的要听大家的意见,只需要大家歌功颂德,徒然浪费休假时间。

  星期六晚上,本来要去听大儿子学校的音乐会,他有一段钢琴独奏,却因为老总紧急通知,已经很久没出席儿子活动的李云僧又逼不得已黄牛了。

  儿子听说他不能去,只发出了「噢」一声,马上接着说:「没关系啦,我知道你很忙。」

  「那……有什么可以弥补你的?」不知不觉,孩子已经长大,他已不曾用命令语气对孩子说话,沟通方式倒很像两个帮派在谈如何划分地盘。

  「很简单。」他说:「买Wii给我。」

  「不是已经买了吗?」

  「我们家只有一套,弟弟每次都要跟我抢。我们喜欢玩的根本不一样。我需要独立的一套,他在客厅玩,我可以在你们卧室玩。」

  原来小小年纪已经闹分家。

  「OK。」

  「好,成交!」

  儿子兴高采烈。但这个交易让惠敏很不高兴,当着儿子的面说:「你没时间陪小孩,就只会宠坏小孩。他这个提议,昨晚才被我打回票,现在你赞成了,我以后说话还有没有人听?」

  说着说着,又翻起旧帐来,举凡在教育上曾有任何意见冲突的地方,她都牢牢记得。这一念就是半个钟头。

  他已习惯不回嘴,当她叨念时,他只是盯着电视新闻,偶尔回答一声:「嗯。」「噢。」「知道了。」

  如果置之不理,她会更生气。

  以前的纪惠敏不是这样的,或许是这几年来饱受免疫力失调之苦,也许是因为在家当主妇,除了家事和孩子,就没有任何话题的缘故,使她对于这些被李云僧视为小事的事情非常计较。

  一点小事,都可以使她求好心切的性格受到威胁,怒火中烧。

  这几个月她和小区太太去学瑜珈,身体似乎好了些,但习惯没改。她完全没顾虑到李云僧昨天半夜里回来,疲倦得倒头就睡,就是要他起床,好让她更换床单。即使只是一块小小的脏污,留在那里,也好像有一万只虫在她心头钻来钻去。

  「怎么了?」

  「床单脏了。」

  床单上,她睡的那个位置,有一块十元硬币大小的血污,应该是生理期半夜来访,不小心弄脏的吧。

  「没关系,不要那么介意。我好困……待会儿再换不是一样?」

  他心想,她都已经起床了,弄脏的位置就在她睡的那部分,他继续睡有什么关系呢?

  「不行,让我换掉。不然,我受不了。」

  惠敏是个有洁癖的女人。

  刚开始,这是一个好习惯。他本来庆幸自己娶到贤妻,什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十分勤快。每次洗完澡,都会把浴室重新擦拭一遍。家中一切光洁如新。

  没过几年,她就一边动手一边念,每处脏污、破损,都要找到原凶。

  换个床单,打断了他的睡眠,回到床上,他又昏睡了过去。大约只过了两个钟头,又被她的声音惊醒。

  「谁弄的?」尖锐的声音又来自惠敏,「老实说!谁弄的?」

  他从床上翻起身,到了客厅一看。客厅小茶几的透明玻璃垫上有一道小小裂痕。

  两个儿子沉默地坐在客厅,表情呆滞。而他的妻子咆哮着。

  「反正不是我!」大儿子说。

  「反正也不是我!」小儿子也这么说。

  惠敏重复着她的质询,两个小孩也重复着否认。

  「不要说谎!是谁?说!你们不知道做人要诚实吗?」

  「妈,?要讲道理。华盛顿砍倒樱桃树,也要真的有砍樱桃树,才能招认吧?我又没做,如果我承认了,那才是说谎!」小儿子向来辩才无碍。

  那个场面,好像是一头愤怒的母狮,与两只高栖在树上的小猴子对峙,纵然吼声震天,却也威胁不了小猴子。看到这个画面,他差点笑出声来。

  「好啦,是我,是我,应该是我弄坏的啦。」

  昨晚进门来,都累得神智不清了,没开灯时,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他也没有仔细瞧。

  他自首,更惹得她不高兴。「又是你,故意扮白脸妨碍我教小孩……」

  「真的是我,我昨晚不小心撞到的。喂,?如果要当调查局干员,也要秉持着公正客观的原则,不能只怀疑?想怀疑的人。」李云僧平时不多话,但要真的说起道理来,也是得理不饶人的。

  他说完,两个儿子互相击掌:「耶,得分!」

  惠敏更加恼火。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从早到晚穿着一身居家运动服,用塑料夹子随便把头发夹起来的惠敏,此刻看来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丈母娘的情形。

  惠敏自从辞职回家休养之后,从来没化过妆。

  青春少女时,不化妆皮肤也有自然光泽,看来清新可人。但过了三十五岁之后,完全没有经过人工妆点的脸庞,泛黄而无光泽,她也不很注意穿着搭配,任何时候看来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一样。

  李云僧和两个儿子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爸,现在怎么办?」大儿子说。

  「她一下子就好了。」小儿子说。

  「这件事,需要那么大惊小怪吗?」大儿子说。

  「你们俩今天打算做什么,要不要我带你们出去走走。」

  「……嗯,不必了,我要去同学家打电动。」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小时候,恨不得他们快快长大,别黏着自己;长大后,又担心他们不再需要自己。

  惠敏正在气头上,以他的经验,此时不惹她为妙。她应该一个人在房间里上网吧。听说惠敏有个部落格,和她的朋友分享一些心情。她并没有很认真地邀请李云僧上去看看,李云僧也不打算去看,他心里想的是:她一定只是在部落格上发一下牢骚,抱怨先生和小孩之类的吧。

  星期天,人人渴望休息,渴望出去踏青,可是他最害怕星期天。通常,和妻子经过星期六一天的相处后,磨擦就会越来越多,星期天都是用来吵架或冷战的。他知道自己有责任陪家人,可是,他们已经习惯没有他,也不需要他来陪。

  怎么陪?他们有兴趣的事,他没兴趣;他觉得有趣的事,他们觉得很无聊。李云僧宁愿被紧急召回办公室,至少,那表示有个地方需要他。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可怜的「中年人」,那个喝醉的小女生说得没错。

  一个连假日都不知道要怎么过的中年人。试想,如果不必工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度过这二十四个小时。

  以前,假日时他总会跟几个朋友相约踢足球;后来,朋友们一一成家,都是一家之主,没有人想再从事那种冲来撞去的危险运动。

  他后来改打高尔夫球,有一阵子还挺热衷的,但几年来工作繁忙,推掉了一些邀约后,渐渐也没有人再邀他。

  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只有同事,没有朋友。

  不久,惠敏说,她和几个太太约好谈小区改造计划,出门去了。

  「平时都是我在督促他们做功课,今天换你了。」她抛下了这句话。

  「嗯,没问题。」他不想多?唆,免得又引起她的不悦。

  惠敏前脚才踏出门,两个儿子就欢呼了起来:「爸,我们的功课在星期五就写好了啦,我们要去王大平家打电动。」

  王大平就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需要我陪你们吗?」

  话还没讲完,小儿子就说:「拜托不要,你们大人应该去做大人的事。」

  那么……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应该回到办公室,只有在那里,他才是个有自信的人。

  今天有些同事为了计算机程序问题到公司加班,不如去公司看看吧,还可以把该给总公司的报告写一写。他换上了休闲服,开车循着全世界最熟悉的一条路走去。

  大概只有这条路,不用开卫星导航就会走。

  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着:如果上帝也帮每个人的脑袋装上卫星导航,在他人生终了之时,总览他走过的道路,一定会发现,这些路径很无聊―自己只用那几条路,就这样过了一生。

  一踏进办公室,他就看到一个女人,很醒目地坐在里头。

  「协理,您怎么也来了?」原来是郭素素。她穿了一身苹果绿雪纺洋装,比平时柔媚许多。

  这次,他注意到她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怎么也来加班?」

  「刚刚去见一位老客户,他只有周日有空见我。他要我帮他整理一些报表,所以我只好回来打印档案。」

  「辛苦了。」他打量着她的脸。她的心情好吗?看来好像又雨过天青,几天前的事没有影响到她似的。

  「没什么事吧?」他轻声问。

  「还好。」

  他发现她的座位桌面玻璃垫下,压着一首用娟秀小楷写的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有几句很熟,谁的诗?

  他不知道。他素来对文学没有兴趣,有几个诗句不是很懂。

  「谁写的?」

  「苏东坡。」

  「噢,听过。」

  她被他逗笑了。

  「请问,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这是苏东坡写给他弟弟的诗,他走过从前和弟弟一起走过的地方,怀念他们以前一起经历过的事─一切都留不住的意思。沧海桑田,一切都在变。鸟飞走了,雪融化了,一切痕迹都会消失。所以,不要计较太多。我拿这首诗来安慰我自己。」

  「听起来很悲观。」

  「悲观是一种豁达。」她说。

  这样的女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她竟然也和他一样,每天都在与钱为伍的行业工作。

  听到她拨电话叫出租车,他表示自己没什么事,可以送她一程。

  「平时开车吗?」

  「嗯。车的前面玻璃破了,进厂维修。」

  「车祸?」

  「不,人祸。」她简短地说,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他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他并没有离开,他在车库出口等我。等我开车出去,拿了一根铁锤,敲碎我的车前玻璃。」

  「太扯了。对不起,我应该想到这个的。没保护?回家,真对不起。」原来还有后续发展,他以为自己已经把事情解决了。

  「没关系,现在都是强化玻璃,不会伤人。让他消消气也好,他应该不敢再做出什么事来。」

  「?,有故事没告诉我,对吧?」

  「你想听吗?那可要有心理准备。」

  「如果不会影响?的情绪,」他说:「我可不想惹?哭。」

  「你别担心,我不是软弱的女人,没打算哭。都这么久了,除了怕影响别人的工作情绪,我自己,倒是习惯了。」郭素素淡淡地说。

  两人聊着聊着,车子不知不觉开到了淡水的渔人码头。星期天的黄昏,游人已逐渐散去,他把车停在停车场,打开了车窗,让凉风吹进来。

  一抹夕阳正悄悄掉进海里,把远方看似平静的波浪染成金红色,流动的波光让李云僧发出叹息:「真美。」

  不知道有多久没看过大自然的美景了。

  他看了身边的郭素素一眼,阳光照着她挺直小巧的鼻梁,脸庞泛着一片金光。她?起眼睛,安静地打量着夕阳的光影游戏。

  这样的风景,很适合吐露心事。

  「我到现在才知道,女人是不该出错的,年轻时的一个错误决定,就能让她背一辈子的罪。怨天怨地都没用,只能当是业障难消。」她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眶却有点红了。

  「没关系……如果?不想讲,那就不要讲……」李云僧必须承认,他很怕看到女人的泪水。

  「我错在太任性。」郭素素继续说……

  她还在专科念大众传播科系时,就在一个校外艺文活动中认识他。他是一所国立大学的政治系学生,意气风发的学生领袖。

  学校里不管有什么活动,他都喜欢当头。

  「当时,我是个文艺少女,不食人间烟火,曾经很崇拜他。」

  他当时已有女友,她只敢默默崇拜他。她的字写得很漂亮,他常请她到他的学校帮他做海报,像个大哥哥般教她东西,有时很幽默,有时很严厉,她总是像听圣旨似地听从着。

  她那时只是个十七岁少女,看到了一个值得崇拜的男人,就想把一辈子都交给他。

  「以前,他不是现在这样子的……他那时并没有看上我。当时总有不少女生在他身边打转……我也始终没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只是像个听话的小喽?一样……」

  「他出社会后,我们不知不觉失去了连络。我只知道,他曾经当过一个民代的国会助理,当了好几年。再见到他时,他其实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满口理想的大学生。那个环境,最重要的是人情世故、人际关系,处处都是声色犬马。当时,他已经结了婚,娶了那个立委的外甥女。」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又碰到他。他开始追求我……就跟所有老套的外遇戏码一样,他说他婚姻不幸福,妻子娇生惯养,对他颐指气使。他也常在言谈中暗示他的妻子不守妇道……」

  「说也好笑,我当时很同情他。那年我二十二岁,才出社会没多久,像一张白纸,我妈有四个女儿,家教很严,家里还有门禁,十点钟一定要回家。我妈一直叮咛我,一定要以结婚为前提跟异性交往。我妈的座右铭就是:如果一个女人,还没结婚就跟人家怎样,铁定完蛋了。在那之前,我没有交过男朋友,很好笑吧。」

  「……因为没有经验,所以一谈恋爱,就像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我是个死心眼的人,他的故事让我同情。刚开始约我时,他总说,他的妻子只懂得炒股票和在家打麻将,不想生孩子,这个婚姻根本是个错误。那时,我像个头上闪着光环的圣母玛莉亚,觉得这好像是上天交付给我的任务。就这样,我不知不觉成为第三者……」

  涉世未深的女孩,爱上有妇之夫,都不认为自己是第三者,都以为自己是来救赎痛苦男人的。

  「就这样,挣扎了好几年,想分手,都没有分成。我怀孕了,他也终于和妻子和平分手,娶我为妻,但从此得不到我妈的原谅,没有再回到自己家。然后,我慢慢发现,他的婚姻不幸福,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妻子没有好好对待他。他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看不起所有的现实……曾经想走政治路,失败了,就和朋友一起经商,也不成功。渐渐地,他只会在家里看政治节目,愤世嫉俗;出去找工作,回来抱怨的时间比工作的时间还多……怎么说,都是老板不好。」

  「一直没找到工作的他,每天还是以应酬为主业,彷佛自己是政治明星。」

  唉,这个男人还真有出息。不过,世上这样的男人真不少。他也认识几个这样的人,小时候很优秀,长大后没出息,全怪社会、怪现实不照他希望的方式运作,李云僧想着。

  「他的收入一直不稳定,我也不敢跟他开口,本来,我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刚生完孩子后,我需要钱,心想,只有金融业最容易赚到钱,于是考进了这家证券公司。我养家,他却对我酸言酸语,说看不起我的钱,但又常拿我的存折印章偷偷到银行领钱花用……」

  「心情好时,他会跟我道歉,说害我吃苦;心情不好时,说话刻薄,我业绩好一点,就泼冷水说我靠跟男人眉来眼去跑业务,可不要被他抓奸在床……这些话真的很伤人。结婚不到两年,我对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敬意。但看在孩子的份上,我都忍了下来。」

  「有时候觉得他也很可怜。常常假装自己有工作,穿得西装笔挺出门,其实都是和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混在一起,只要有人把他当成领袖,他就开心。一群人闲着没事,只能聚在一起喝酒,后来,酒越喝越多,脾气也就越来越不可理喻。某一天,他醉后乱丢东西,弄伤了女儿的脸,我只好带孩子走……」

  「看言情小说长大的女孩,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最洒狗血的连续剧女主角,实在让人很难接受……」郭素素自我解嘲。

  「孩子常常夜半惊醒,我也是,而他则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但他不放过我们,我们只能到处搬家。本来想把女儿送到南部,托我姑妈照顾,不过,我的工作地点很固定,逃也逃不掉。本来他只会在门外等我下班,最近……开始大摇大摆走进来……」

  「这是我的报应吧,我违背了母亲的期望,结果求来的,是一个更悲惨的生活……」

  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时,她的语调有一种奇特的平静,好像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是她应该承受的,她已经痛苦到麻痹的地步了吧。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

  她的泪水在此时无声地流下。

  她用袖子抹去泪水:「对不起,我很少哭的。」

  李云僧手忙脚乱地寻找自己的手帕,「嗯,给?。」

  他好想把自己的肩膀借给她,让她好好哭一场。泪眼婆娑的她看起来稚嫩而纯真,完全不像平时办公室里把自己控制得很好,总是应对得体的女人。办公室里的她很有自信、精明干练,应答都很利落,带着一点女强人的味道。

  此时,夕阳已经掉进海中,天色变成透明的蓝,不知何时,天空的另一边出现了略嫌单薄的上弦月。收音机里流泄出的音乐,正是「爱到尽头,覆水难收,爱悠悠,恨悠悠……」

  他用心倾听她说话,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虽然,之前他告诉她的人生最悲惨故事,已是过去式;而她说的悲惨故事,却还是现在进行式。

  可是,他想告诉她的是,人生就是这样,虽然一切看起来都按照你的期望而来,可是,一个人也未必会活得很快乐。已经有好些年的时间,他被一种表面看来很平凡的烦闷所包围,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幸来拜访他,可是他常会觉得自己像一头困兽,期待在原野上奔驰,却感觉到自己的身边全是无形的栅栏,撞也撞不出去。每天的生活,只能一点一滴堆积着他的厌烦感。别人都看不出来,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厌烦的汁液会满溢出来。

  这几年,他常做这样的梦:身上背负的东西很沉重,想举起脚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

  奇怪的是,看到她、听到她的故事之后,他越来越觉得原来的自己是孤单的。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她感染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到自己快不快乐的问题了,只想把公司交代的事做完、把该尽的义务尽完。他像一只每天急于早起耕田的牛,只等待着有一天精疲力尽地把责任终了,就可以永远歇息似的。

  她的生命里有一个被强力撞击的大黑洞,而他的人生也有一道他想掩盖的裂痕。是的,也许只是轻微的裂痕,就像他家客厅玻璃茶几上的轻微裂痕,可是它仍是易碎的。但当外力撞击时,它可能应声碎裂。

  他只是什么也不能做地等待着,听着、等着那轻微的裂痕变大,听它碎裂的声音。

  「很多年了。有时候想起来好可怕,我的青春,也快要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烧完了。错误的决定,好大的代价。」他发呆时,她轻声感叹。

  她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已经省略了很多更不堪的细节。比如,他酒后的口不择言,把全世界都当成他的敌人。他把全部的口才全花在刺伤她,她实在没有办法安慰自己,这辈子跟着这个男人,她可以死而无憾。有些事情,她连回想都不愿意。不只是痛,还有一种心脏被强酸腐蚀的感觉。

  「?急着回家吗?可以再陪我一下吗?我带?去一个地方,但是,别怕,我是正人君子。」他忽然这么问。

  「嗯。」她没有问,他想去哪里。

  「快,我带?逃离这个地方。刚刚?把悲伤吐出来了。悲伤像鬼一样,如果我们不赶快走掉的话,这些悲伤会重新附在我们身上。」

  他的说法让她瞬间破涕为笑。

  他踩紧油门。车子发出畅快的呼啸声。很久很久没开快车了,油门一踩,心绪在瞬间集中,除了眼前的道路,什么也不想,像宇宙中的一颗彗星,用最快的速度划出最亮眼的弧线。

  「不怕搭快车吧。」

  「不会,我自己开车,都开得飞快。」她没有一点紧张的样子。「有时候,希望自己就像一道闪电般消失掉。等回过神来,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

  「想逃离现实,对不对?有时候我也会有这种想法。」

  他和她相视一笑。

  在她的眼睛里,他彷佛发现了一种很熟悉的光芒。

  如果说,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有别人看不见的幽暗回路,李云僧一直以为自己是封闭的电线回路。他跟着大家用一样的方式过生活、和世界上所有人沟通,谋求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方法。他有正常而平凡的父母,娶了一个妻子、生了两个有自己基因的儿子。然而,他始终感觉自己的内心回路是封闭的,不曾因为任何人与人的接触燃起火花。

  他不喝、不嫖、不赌,奉公守法,始终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有几个好朋友,不曾有过什么敌人。

  再正派不过的人生,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趣。

  怎么能不无趣呢?这世界上,能够引他感兴趣的事情不多。

  有时候他很羡慕那些可以为某件事着迷到眼神好像着火的人。比如张百刚看到漂亮女人时,就好像一台即将发射的火箭;比如他高中时期的副班长,赵生亮─即使这些在别人眼里看来可能都是负面的例子。但让他敬佩的是,他们似乎找到了可以恒久让自己散发光和热的东西。

  赵生亮考上大学没多久,就迷上麻将。在宿舍里聚赌被抓,他的学校很严格,马上勒令他退学。赵生亮没有再回学校,而是越赌越凶,还自己开起赌场来。某年同学会,赵生亮开了一台奔驰五百前来,手上戴着一个斗大的镶钻劳力士金表,聚餐后,还邀同学们到他常去的赌场看看。

  「我带你们去一个全亚洲最大的地下赌场,你们一定想象不到台湾有这种地方。」

  他们抱着尝鲜的心态跟着赵生亮走。这座赌场从表面看来毫不起眼,只是一间办公大楼的地下室,走进一道小门后,里头就是一个亮丽奢华的世界。放眼所见,都是金色的,无数盏水晶灯从天花板垂下,耳边不断传来钱币叮铃咚啷的声音,烟雾弥漫中,穿着清凉的火辣美女在走道中穿梭。

  「我是这里的VIP喔。」赵生亮神情得意。

  要输多少才能变成VIP?李云僧向来是个理智的人,他深深觉得赵生亮已经失去了理智。

  一到赌场,赵生亮就无暇顾到参观的同学了,他在计算机赌马桌前聚精会神地观看、分析,几乎要停止呼吸似的,表情好像在观看世界上最精采的骑术大会。

  真好笑。「计算机算好赔率的东西,怎么可能赢呢?」李云僧没有说出口。「他从前是计算机高手,怎会深陷其中?」

  一把就抽五万元。赵生亮盯着屏幕时,两眼像着了火。输了,眼睛瞪得更大,彷佛这是他第一次输,发出很不满意的叹息声,捶胸顿足。

  「下一次一定会开出我的号码。」赵生亮信心十足地说。

  李云僧冷眼看着这一切,觉得很可笑。不过,反过来说,他有些羡慕赵生亮。

  他至少有些深信不疑的东西,有些可以燃起斗志的东西。

  有些就算要他赔上一条命,好像也没关系的东西。

  有些可以接通他脑袋中的电路、电压的东西。

  想远了。

  车子迂回地开到山上,到了一座墓园前面。

  「?不怕吧?我……」

  「你想来看看你弟弟,对吧?」她猜出来了。

  「嗯,我好久没来了。?应该不介意吧。」

  「当然不,能陪着你,是我的荣幸。我不怕的,你放心。我现在住的地方,不远处就有一个空军公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常常站在阳台上看着那些墓碑。」

  「喔?」这倒是一种特殊的解压法。

  「墓碑上有上将、中将、少将,不少人功勋彪炳,还是国葬呢!结果呢?还不是城外一个土馒头?」

  「什么是『城外土馒头』?」

  「就是坟墓啊,」郭素素说:「这是唐朝一个诗人的诗,只有短短四句话:『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内;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可以解释一下吗?」

  「意思是,古时候坟墓都放在城池外,里头的馅,就是城里头的人,人活到最后,都会变成里头的?,谁都有这么一步……」

  「?很喜欢诗?」这是李云僧很不擅长的部分,他到现在只记得「床前明月光」。

  「嗯。我以前曾经是我们学校的文艺社社长。看吧,一个文艺少女……沦落到……」

  「?又要说,沦落到『现在这样』了,是不是?不要这么想,我觉得?很好,不管外面的环境怎么样,不管?做什么工作,?的内心,还是有一些东西,是别人没有办法改变的。」

  李云僧自己说得都脸红了起来。

  「你真像个励志讲师。」郭素素笑了。

  「我是说真的。」

  「谢谢你,你鼓励到我了。你并不是很认识我,但为什么我会想对你说好多话?我也觉得,你说的一切都对。」

  不是很认识,而一切都对,就是一种危险的开始。

  芒草已经很长了,在黑暗中像一堵又一堵会动的墙。好些天没下雨,但空气仍然潮湿,周围满是扑鼻的青草味。四周虫鸣的声音震耳欲聋,这个时间,几乎没有人会到这边来探望已逝的亲人。

  「啊,在这里。」

  他的弟弟叫李云亭,很小的时候,就睡在这里了。一个面向西方的山坡,好天气的时候可以看到夕阳的地方。

  郭素素陪着李云僧,拿着手电筒寻找他弟弟的墓碑。

  「我难过了好一阵子,后来慢慢告诉自己,不是我的错。人要活下去,就得为自己找一个借口。」

  「有时候我常想,」郭素素说:「我们总是在为年轻就英年早逝的人惋惜,却没想到,一个人活着,要受多少罪,除了生老病死之苦外,还有无数波折等着……」

  「?又太悲观了。」

  「是达观。不得已不这么想。」郭素素轻轻一笑。

  「听,虫的声音。我以前可以分辨什么是蚯蚓在叫,什么是纺织娘在叫,还有是哪一种蝉、哪一种青蛙在叫……像一个庞大的交响乐团……」

  「真的?」

  闲情逸致,已经消失了好多年。李云僧忽然记起自己还有这些本事。高中的时候,他有个很好的生物老师,专门研究昆虫,使他对昆虫很着迷。大学联考苦读时,他的最佳休闲娱乐就是到校园里,用耳朵去辨识虫叫声。

  那时候他的躯体里拥有的灵魂,和现在是同一个吗?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他专心倾听虫鸣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把他急急拉回现实。

  「喂,」是他的妻子惠敏。不等他回答,她就在电话那一头劈哩啪啦说了起来:

  「……你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经过大卖场?家里没有卫生纸了。不过,记得一定要买高洁牌的,别牌的我不用,上次你买错了,你知道吗?……还有,请买一斤牛小排回来,要牛小排,不要买其它牛排,请买美国的,不要买澳洲的,味道不一样,你上次也买错了……还有……」

  「我现在有点事,等一下再说,好吗?」他想打断她的话。

  「还有要买棉花棒和牙线,棉花棒要最粗的那一种,要爱力牌的才行……」

  「我现在有点事。待会儿打电话给?,好吗?」

  「噢,我知道了。你不必打,我会传简讯给你,不要买错了……」

  终于挂断电话。

  「不好意思……」他发现她正在发抖。「很冷,对不对?」他脱掉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

  说也好笑,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把外套覆在女生身上。李云僧显得有点羞怯。

  「你真好。」她的眼神里满是感激,表情很像一个搭了很久很久的船,在饥渴交迫、奄奄一息之后,终于看到岸边的难民。

  「嗯,回去了,这里晚上虫子多。」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的心情反而好多了。」郭素素感激地望着他。

  「?会想到,不管什么大挫折,都会变成城外一个土馒头,对吗?」

  「你真是聪明过人。」她调皮地笑了。

  奇怪的赞美又让他脸红了。

  她的赞美,好像一块美味的饼,填补了他身体里最空洞的胃。

  「走吧,我送?回家。」

  她住在市郊的湖边,雅致幽静的环境。「停在这里就好。」

  「租来的房子,没有好好整理,就不请你上去坐了。」她说。

  「嗯,我也得赶回去……谢谢?今天陪我。」

  「哪里,要谢谢你陪我呢。」

  忽然间,她解开安全带转身轻轻抱住他的肩。「我好想给你一点温暖……」

  他猛然一怔,像个木头人般,动弹不得。

  「你别误会了。刚刚在那里,我看到你的表情好落寞……我觉得你需要有人给你一点热量。你跟我一样,都很孤独吧,虽然,我们都有很好的伪装……别人看不出来,我们到底受过什么样的伤……」

  「其实,我钦佩?。?很勇敢,我……很欣赏。」

  只是轻轻的一个拥抱,却让他僵硬的身体打从心里温暖起来。几秒钟后,他像一个反应缓慢的机器人,某个程序忽然被接通,好像刚刚才记起该如何拥抱似的……他紧紧抱住她,就像一种来自于本能的呼唤,像火柴一样点燃了他心中的荒原,他不自觉地探索她的唇……

  等回过神来,他才察觉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

  「这个时候,不要说抱歉……」

  「?不会……因此不理我吧?」他紧张得像个刚进行完第一次约会的小男生。

  「怎么会?嗯,再见。」她轻轻推开他的怀抱。脸上挂着甜蜜而优雅的微笑。

  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发呆。

  「我是怎么了?」内心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他的身上还彷佛沾染了她留下来的气息,那是一种清清淡淡的香味。

  李云僧的心里彷佛有一股暖流通过,有一道闸门被打开了。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老早被遗忘了的感觉。

  那个晚上,他一直恍惚着,脑海里的画面,不断重复着那个吻。

  「你买回来了吗?有没有买错?」一踏进门,惠敏就大声问道。

  「啊?糟了,我忘了。」

  「我等了这么久,你竟然忘了买,早知道我自己去买算了。等你买,全家都饿死了。」惠敏抱怨着。

  「真是的。什么都记不住,你年纪大了啦。儿子常忘了带作业,一定是你的遗传。」

  「对啊,我们全家只要是男的都有健忘症,哈哈。我遗传到你了。」正在打Wii拳击赛打得满头大汗的小儿子说。

  他注意到,客厅里那张玻璃垫有裂痕的茶几,已经不见了。

  「拿到哪里去了?」

  「我不能够忍耐那道裂痕,看得我全身不舒服,刚刚已经叫人家来回收走了。」

  「噢。」

  「这样吧,等下载我去买新茶几,再去大卖场把东西买齐。真是的,事还是得自己做才行。小宝,再给你玩十分钟,准备一下,一起出去……你哥哥在练钢琴,你只懂得在这里打电动,不会有一点不好意思?」

  「哥哥是哥哥,我是我。」小儿子一板一眼地回答。

  他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吃晚饭。「你们吃过了吗?」

  「吃了点心。本来正等你买牛排回来的。这样好了,我们出去随便吃吃。你真的是怎么提醒都没用,我还辛辛苦苦传了简讯给你呢。」

  她又多数落了几句。

  这几年来,他老是觉得跟她话不投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可以简单说完的话,她总是要多说两三遍,像个一定要教训人的舍监。有时,一回家听到她张开的嘴型,他就有一种头痛的感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下神来看着自己结婚十多年的妻子─他今生唯一的女人。

  一辈子就要这样跟她过吗?他或许过得平顺,只要能忍耐一点唠叨,只要忍到变成「城外一个土馒头」,就可以得到永远的平静。

  「等大宝练完钢琴,我们就一起出去。」惠敏说,接着蹲下身来继续她的例行工作:蹲在地上,努力擦着地板,连一根头发、一粒细砂、一条小小的木头接缝也不放过。

  她的表情十分认真,嘴角微微下垂着,脸色在苍白的灯光下显得蜡黄。

  他很不喜欢家里雪亮的苍白灯光。抗议过好几次,但惠敏坚持要用省电的白色灯泡,这样她才能看清楚一切灰尘、一切隐藏的污垢……

  他一直想换成奶黄色的小灯,那是童年的温暖记忆之一。每次看到别人家中亮起黄色灯光,他就会想:那一定是个幸福家庭。

  幸福应该是暖色调的。

  结婚这么多年,同睡一张床,两个人却越离越远。他很清楚地知道,她是个好女人,有什么话就说什么,直肠子,高不高兴都很明显,不必猜测她的意思。

  或许他也不曾懂她。

  郭素素给她的拥抱又重新在他脑海里播放一遍。他和惠敏有多久不曾拥抱过了呢?久到他都记不得了。

  连做爱都很难记忆,没有什么值得回想的地方。他的人生,像被老师规定写家庭作业一样,不管开不开心,就是要进行着……他以为本来就该活成这样|遵循着某种义务和法则而活,不定期地互相用身体安慰一下彼此,就像体内被设定了一个闹钟,提醒着他们:时候到了,跟愉不愉快、想不想、浪不浪漫都无关。有时,还可以在应该是前戏的时间里,想到水电费、信用卡费或罚单没有缴的问题,更可以讨论孩子今天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有时,把做爱当成一个可以耗掉剩余体力的健身运动,让自己的身体得到一点释放,最大的功能是:可以比较好睡。

  当你遇到一个人之后才开始发现,自己心里有一个空缺的地方,开始期待有人来填补,或者,发现自己原来非常非常孤单,那么,那就是你逃不过的感情。

  你会开始有种被爱的渴望。

  那是一种无法用理性来控制,原始的提醒和呼唤。

  从那一个吻之后,李云僧发现自己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虽然和原来一样活着,可是他的心已经慢慢起了化学变化。

  李云僧的生活,开始有了他自己也无法了解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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