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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高军:漂泊与归依——《幻爱》的多重意蕴与艺术空间

书籍名:《幻爱》    作者:徐兆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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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词〕《幻爱》;意蕴;艺术特色

  文学作品的生产、传播、消费与接受只能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进行,在一个商业化色彩很浓的文学生产传播方式下,尤其要警惕大众媒体对文学作品的程式化语言的曲解。

  一部优秀的艺术作品,总是浸融了作者独特的生命感悟,并以个性化的表述方式呈现出来,而大众媒体,则往往以其固有的宣传方式描述作品,向大众推出了作品,也先入为主地曲解了作品。徐兆寿的长篇小说《幻爱》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媒体中亮相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的文学批评就是对平面化理解的反抗,是对作品意蕴与艺术空间的实事求是的尽可能全面的揭示。

  一、阅读的期待与遇挫。

  从媒体上看到《幻爱》的介绍后,我迟迟没有去读它。一次从书店看到了《幻爱》,我顺手抽出来,习惯性地想翻看一下序言与后记,看到雷达先生为该书作序,序言中对作品的理解远远不是媒体中的那种描述。于是我想自己细读《幻爱》。

  所有的阅读都是在期待视野中进行,阅读的期待视野是阅读者对作品的一种提前的猜度与料想。对于我来说,彼时那种期待视野中的《幻爱》只不过是一个现代社会通讯网络虚拟世界中发生的一个悲切而动人的情爱故事。而后来,准确地说,是作品的语言首先让我产生了期待视野的遇挫。作品的语言如深沉的湖水,显得凝重而深彻。这种湖水一样的语言极不适宜于展开一个如小溪一样的曲折快速的当代情爱故事。此后的叙述中,不断地有情爱故事的推进,但是这种推进的情爱故事的小溪每每被汪洋的沉思的湖水所淹没。我的感慨渐渐增多,媒体把《幻爱》仅仅描述成一个单纯的新奇的虚拟情爱故事,只看到了曲折的小溪,却没有看到作品中不时地将小溪淹没了的深沉的湖水。

  二、灵魂的漂泊与归依。

  优秀的作品,尽管可能运用了作者的一小部分生活素材,却往往浸融着作者整个的生命体验与感悟。艺术创作是在一种很特殊的艺术思维世界中诞生的,作品一经创作出来,就有了其独立的生命表达与意义世界,这种表达与意义是一种潜在的可能,只有在读者的阅读与接受中才会不断地显现出来。人们常常这样嘲笑批评家,说:连作者本人都没有想到你所说的这一切!这是对批评的误解。优秀作品总是包含着比其作者在创作时的理性思考与情感体验要超出许多的更多的东西,所以,文学批评从来就不认为只有作者对本人作品的解读是最可靠的。实际上,由于作家艺术思维方式的特性,作家对自己作品的解读往往并不是全面而深刻的,从别林斯基的文学批评以及他与同时代作家的交流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幻爱》的整个情感基调与精神诉求是什么?并不仅仅是曲折的情爱,而是情爱与灵魂的漂泊与归依。(《文艺报》所载雷达先生《“新世界”中的救赎——徐兆寿长篇小说〈幻爱〉》一文中的“救赎”与笔者此处所指的“归依”实际上是同一个问题的两面。)

  作品一开始,“我”就是一个漂泊者,汽车司机“不停地问我,你到哪里下车?我说,我也不知道。”〔1〕当司机说到“西北偏西”这个地方时,“我再也没有睡意,一直等着那个地方。”〔2〕作品开头的这个情节具有模糊的象征意味,是一个生命在即将走向尽头时寻找灵魂的归依。

  这种漂泊与归依的生命感后来反复地沉浮于作品中,构成作品的整个情感基调。在第5节,“我”又一次反省自己,“一直生活在一种虚假之中,生活在欲念之中。我放弃了理想,放弃了很多我曾经执命扞卫的东西。”〔3〕放弃了执命的扞卫,就是自我灵魂的放逐,放逐于虚假与欲念之中,无疑等于灵魂的无家与漂泊。在这种心灵的漂泊中,“西北偏西”是心灵为自己找到的(更确切地说是创造的)一片归依之所,“最确切的莫过于我对西北偏西这个小村的感受。我似乎莫名其妙地闯入一种近似于内心生活的地方,这对于我来讲,太美妙了,太神奇了,然而,我却无时无刻地想弄清楚它究竟是否存在。”〔4〕对于“西北偏西”这片灵魂的归依之所,“我”感到“最确切”,却又“无时无刻地想弄清楚它究竟是否存在。”感受的矛盾中暗显出悲凉的意味,灵魂漂泊到了一个归依之处,却并不能确知“它究竟是否存在”,漂泊是切实而永远的,归依只是一种不确定与短暂。

  作品的主线是情爱故事,但是,“美丽”这个女子与“西北偏西”这个小村一样,充满了虚幻色彩,作者对“美丽”有许多写实的叙述,从高中时的暗恋,到后来的几次同学聚会时的见面(《迷乱和救赎——读徐兆寿长篇新作〈幻爱〉》一文中竟然两次提到“杨树与美丽从未谋面”)。但是,一经进入虚拟的情爱以及虚拟的性爱,作者就不自觉地赋予了“美丽”理想化的色彩。所以,与“美丽”的相爱,更多地具有情爱与灵魂的双重漂泊与归依的意味。“我”在与程琦的现实的婚姻生活中,终于失去了性爱,性爱也处于了漂泊无地的状态中,而“美丽”,则成为了“我”的性爱的归依之所。不仅如此,“美丽”对“我”而言,由性爱走向了灵魂,“美丽”也成为了我灵魂的归依之所。在对“美丽”的性爱与灵魂的归依中,“我”开始写作,找回了心灵原本渴求的方向,继而研究哲学、宗教。而“美丽”则对“我”的这一切心灵的探求始终给予深切的理解与无尽的关怀。“美丽”是性爱的桃花源,也是灵魂的桃花源。到这里,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问题,“美丽”与“西北偏西”一样,是一颗漂泊的心灵为自己心造的一处性爱与灵魂的归依之所。“西北偏西”是神秘而遥远的,“对于我来讲,太美妙了,太神奇了,然而,我却无时无刻地想弄清楚它究竟是否存在。”〔4〕那么,“美丽”,不也是一样吗?

  在作品的第12节,有一部分很特别的文字,从情爱故事的情节进展来看,这是一种故事时间的停止,叙事速度为零,本文时间则在回忆中延展。“我”坐在去外地的火车上,身在漂泊,心灵在情爱的矛盾中同样在漂泊。作品在这时笼罩了一层漂泊的悲凉意绪,在这种意绪中,回忆故乡就不再是一段突兀而来的文字,而是心灵在漂泊中对归依之所的一种向往。这一部分文字很长,很美,完全可以独立出来成为一篇优美的散文,“自己总是在这样的夕阳中,骑着自行车唱歌回家。”这也是一段心灵向往“回家”的充满了真挚情感的抒写。“他”喜欢故乡的大地与土路,“光着脚在上面走”,还常常在土路上“睡一会儿”,“有时开放在田野里的会是无垠的油菜花。一朵,两朵,十朵,数也数不清的油菜花在微风中快乐地摇摆着。”“当高粱和玉米熟了的时候,大地一片金黄,一片灿烂。”“比村庄还要高的是白杨树……”“比白杨还要高的是鹰……”“比鹰还要高的是五羊河上的天空……”〔5〕这一部分文字有4页之多,对故乡的倾诉低回而深情,发自肺腑。这是一次情感上的回乡,是漂泊的灵魂对故乡的归依情怀。

  在作品的最后一节,对于“西北偏西”,“我越来越觉得这里的一切跟我有一种冥冥中的沟通”,“我想死在你们这里。就把我埋在村西那些奇花异草之地吧。”漂泊的灵魂最终想栖息于一方归依的处所。

  不了解作品的虚幻和象征意味中的情感与沉思的寄托,就会把《幻爱》仅仅看成一个新奇而简单的虚拟情爱故事。作品中的“西北偏西”、“美丽”以及“故乡”,都是漂泊的灵魂所追寻的栖息地,是一颗疲惫而失落的心灵在流浪中所渴求的一处归依。

  三、精神的突围与困境。

  《幻爱》中,人的精神处于被围困的境地。“我”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一直处于困境,放弃了心灵原本想追求的东西,陷入了无聊而混乱的庸常中。尤其是与妻子程琦的关系,在这种困境中性爱也被围困,没有了出口。“我”寻找突围的办法,想与妻子找到性爱的通路与出口,但是,却一再地受阻。无休无止的治病与官司,实际上代表着世俗生活对人的围困。程琦在这种世俗的围困中,不但失去了凡俗生活的安宁,也失去了正常自然的性爱心理。“美丽”的生活更是如此,她本是一个洒脱不羁的女子,但现实生活将她一次次地置于困境中,使她走向心灵的内在封闭,最后不得不在虚拟世界里找到爱的突围的出口。“美丽”在虚拟世界里的爱实际上是一种自由生命在困境中的突围,这种爱已经超出了性爱的范围。她与“我”一起探究生命的意义,一起写作,支持“我”的哲学研究,真心地让“我”爱护与妻子程琦的感情,倾尽全力地自愿受苦去帮助灵灵治病,自己却在悲惨中走向了生命的尽头。“美丽”在困境中的突围是异常的,但也是悲壮的、美丽的,一如她的名字。

  四、道德的强力与冲突。

  道德的力量是柔软而坚韧的,这不但是作品中的人物所面临的问题,也是作品本身所面临的难题。从伦理批评的视角来审视这部作品,会发现充满了矛盾与悖反。(《爱,为何如此滥俗》一文就是仅从伦理批评的单一角度来评论《幻爱》的,不乏坦率深刻,却有欠全面细致。)“我”在妻子四处奔波为孩子治病时,却与另外的女人在虚拟世界里相爱,并发生了虚拟性爱,这合乎道德吗?程琦对丈夫长时期极度地冷淡,却在美国倒在一个医生的怀里,这不背于道德吗?“美丽”与“我”保持着虚拟性爱的关系,却认为自己是精神上的妻子,是对程琦这个现实妻子的补充,这在道德上能自圆其说吗?

  作品中的人物处处感受到道德的这种强力,在内心中不无自责。作品中不时地显示出一种人性发展与道德约束的冲突,并隐含着一种对道德重建的向往。“让我心中的恶魔出来时,我品尝到了真正的快乐,那是我们心中的荒原,是另一个我们自己,是被文明囚禁着的自己,他终于出来和我合二为一了,我还原了自我。”〔6〕这让人想起劳伦斯作品中对现代文明与人性及性爱关系的思考。

  道德的发展与变迁是受许多复杂因素制约的,而且,常常,道德的发展具有一定程度的滞后性。《牡丹亭》曾受到多少正统人士的唾骂,封建时代的贞节烈女故事又得到过多少“正人君子”们的赞叹。后一时代的人们往往能发现,先前某一时代的有些道德实际上是极为不道德的。然而,也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认为现存的某一道德就是错误的,就是必将过时的,因为,道德,只能是特定时代条件下的道德,从来就没有脱离了时代现状的抽象的道德。

  应该指出,作品中存在着道德上的矛盾,当然,作为对现实予以反映的文学作品,揭示出当下时代的这种予盾本身就有进步的意义,不能强求作品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五、情爱的本真与他律。

  对情爱的揭示是作品意蕴的非常重要的一个层面。作品中描写了“我”与“美丽”的虚拟情爱,其意义却是从虚拟走向本真,“幻爱”从“幻”走向了爱的本真。“欣赏你自己吧,亲爱的……想象你站在荒原上……把你身上的一切负担都放下。在我面前,只有你一个人,一个原始的人,一个还没有被文明命名的人。我们只知道那性,只知道那里面包含着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比如爱,比如欢乐,比如信仰。”〔7〕他们拥有了生命的本真的爱,“爱从那虚空中源源不断地飘来,慢慢地占据了他的内心。”〔8〕作品中对这种本真的爱作了诗意的描述与肯定,“爱使我们深刻,爱使我们重新拥有了自我。”〔9〕

  陈敬医生与程琦的一段真爱故事蕴含着劳伦斯作品中用情爱拯救人性的主题,却显示出中国文化传统下知识分子的内省与自制。陈敬说,“过去我是在名利场和浮华中漂泊,现在我停止了这漂泊。”“是你唤醒了我。刚开始唤醒了我的良知,后来你唤醒了整个的我。……是你在给我的心灵治病了。”〔10〕

  然而,本真的爱只能存在于极特殊的范围与条件下,人,生活于社会中,爱,就要受到他律的制约,人世间有太多本真的爱之花无法在阳光下开放,只好在心灵深处暗藏爱的微光。程琦对陈敬医生说,“的确,我们是非常知心的那种朋友,但是,你也仅仅是我的灵魂,是我精神的依靠,但不是我的现实生活。我的现实生活是他。……他才是我的宿命”最后,程琦与陈敬医生还是分手了,她郑重地说,“就让我们永远都活在彼此的内心吧!”〔11〕

  作品揭示出了情爱的本真与他律的矛盾,也反思了本真的情爱与和谐自然的人性的关系。

  六、叙述的哲思与诗意。

  我在阅读过程中曾经突生想法:如果把《幻爱》拍成电视,会有怎样的结果?我坚信,如果以商业片的方式运作,肯定是《幻爱》的灾难。《幻爱》充满哲思与诗意的意味,这一点盖过了写实。杨树,陈敬,这两个男人,都有着哲学思考的天性与爱好,世俗生活消磨了他们思考的灵性,然后,纯真的情爱或性爱又将他们内心深处的这种灵性唤醒。

  “美丽”与程琦,则分别以无私的爱和高尚的道德给两个男人的自我回归给予了理解与抚慰。这使故事显得更像寓言,富于哲思与诗意。

  小说的叙述人称与视角不断转换,形成一种“我”的自我叙述和第三人称讲述“杨树”故事的复调叙述,时而表现为拉开了距离的观照,时而又表现为自我的内省。叙述策略上有些许现代意味。

  作品语言不刻意营构情节的曲折与快速推进,而是表现为叙述与描写的延宕与伸展。

  语言的审美韵味很浓厚,富于诗意的流动感。

  小说的结构上呈两条复线并进的格局,一条是在“西北偏西”小村的静思与写作,一条则是静思与写作中所讲述的“我”的故事,这种结构形成作品的反观与自省的沉思色彩。

  七、生命的悲悯与究诘。

  显而易见,《幻爱》并非是一个以流行小说的格调写成的情爱故事的快餐,而是以情爱故事为依托的对生命与情爱的反思与追问。小说中遍及着悲凉的情怀,对情爱、性爱、虚拟、现实、人性、道德、生存、异化等一系列问题蕴籍着沉思与究诘。小说所讲述的“漂泊——归依”的故事,不仅是性爱的漂泊与寻觅,也是灵魂的漂泊与归依。小说以悲悯与究诘的情怀直逼现实,在当下这个时代的生活中,有多少失落了和谐性爱的人在迷茫,又有多少漂泊的灵魂在寻找一处栖息的家园!哪里才是我们性爱可以归依的本真的“美丽”,哪里才是我们灵魂可以归依的永不失落的“西北偏西”?《幻爱》以多重的意蕴与艺术空间揭示了生存的现实,它所审视与究诘的一系列问题带给我们诸多启迪与深思。

  (全文约5600字)

  注释:

  〔1〕第1页,徐兆寿,《幻爱》,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9月。

  〔2〕同上,第2页。

  〔3〕同上,第47页。

  〔4〕同上,第47页。

  〔5〕同上,第95页。

  〔6〕同上,第140页。

  〔7〕同上,第139页。

  〔8〕同上,第140页。

  〔9〕同上,第141页。

  〔10〕同上,第183页。

  〔11〕同上,第2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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