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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裂痕 (2)

书籍名:《郁达夫在情爱之途》    作者: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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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映霞说的确有其事,那次郁达夫本来是应朋友之约外出洗澡的,不料就喝上了酒,一喝就喝到了半夜,他踉踉跄跄地还没走到家,就醉倒在马路上了。王映霞自然有许多的怨言,可他有他的道理,他认为人须有一嗜好,才好对付寂寞与苦闷。王映霞一生气,他就答应以后少喝或不喝,但只要一说到酒,他的眼睛就发亮,一有酒,他就总还是十分的贪。

  有了小阳春之后,他就更有了喝酒的道理了:“喝酒嘛,就是要尽兴,人生有酒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呵,呵,有这么美丽的妻子,这么可爱的孩子,酒不醉人人自醉,岂有不醉之理?阳春你说是不是呵?”

  终于,因为饮酒,郁达夫与王映霞起了争执,并导致他们的感情出现了第一道裂痕。这天二哥郁养吾来上海购药,顺便来看望他们。郁达夫让王映霞炒了几个菜,他要陪二哥喝几盅。既然是陪客,又是陪二哥,王映霞也就失去了反对的理由,只好替他们温了酒。

  哥俩有滋有味地喝着酒,慢条斯理地聊着天。

  二哥说:“哎,三弟,阳春别的都像妈妈,唯眼睛像你!”

  郁达夫笑道:“映霞不满的就是这一点呢,老自怨自艾,说没有把自己一双美目遗传给阳春,其实有什么要紧,男无丑貌嘛!”

  王映霞见郁达夫一杯接一杯喝个没完,心里本来就不高兴,鼻子一哼:“哼,纯粹是自我安慰。”

  郁达夫毫不在意,与二哥碰了一下杯:“二哥,又有很久没见面了。妈的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一天到晚守着她的炒货摊。”

  “二嫂和侄子们都好?”

  “都好,都好!”

  郁达夫还想问什么,看看坐在一旁的王映霞,又把到嘴边的话吞回去了。此时,孙荃已经带着孩子回到了富阳,他很想知道他们的情况。王映霞很敏感,一瞧他的神态,就明白了几分,装出懵懂的样子到厨房去了。

  郁达夫便抓紧时间压低嗓门问:“她还好吧?”

  二哥也低声回答:“还好的。”

  “我那几个孩子呢?”

  “也都好,放心吧,我和母亲照应着的。”

  郁达夫喝了一口酒,眼有点红了:“真过意不去,留给家里一堆麻烦事,尽不到我为夫为父之责……明日你回富阳,替我捎点钱去。”

  二哥点了点头。

  郁达夫想了想,又问:“她,怨我了吧?”

  “有些事,是可想而知的。不过,她口头上,从没说过你半句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二哥叹了一口气:“唉,从北京回富阳之后,就几乎看不到她的笑脸了,而且她开始吃斋了,在家里设了个小佛堂,每天烧香、念经、拜佛……”

  郁达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好又喝了一大口闷酒。他怔怔的,眼神迷茫,似乎觑见一缕青烟从面前袅袅升起,木鱼声声,不绝于耳,而孙荃的一双泪眼,正在那烟雾后面凝视着他。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脊背流了下来。

  二哥朝厨房里呶呶嘴:“她现在不说要你和孙荃离婚的事了吧?”

  “时不时地,还要暗示几句的,这是她心里的结……现在这种状况,我怎么和孙荃说得出口?她太可怜了……恐怕,到头来我两个人都得罪……”

  “但愿,映霞慢慢地接受这个既成事实。”

  “但愿吧。”郁达夫倒了一满杯酒,仰头便喝。

  “三弟,别喝了。”

  “没事。”郁达夫抹抹嘴巴,又倒了一杯。

  王映霞过来,夺走他手中的酒杯:“二哥来了,你这是浇的哪门子愁哇?”

  “浇什么愁?我高兴,我喜欢。”他硬梆梆地说。

  “高兴也好,浇愁也罢,反正不能再喝了,都喝成红虾公了!”

  郁达夫伸手去夺酒杯,王映霞不给,酒洒了一地。郁达夫脸一板,就起了高腔:“怎么,我在自己家喝酒都不行?我连喝酒的自由都没有了?国民党不给我自由,你也不给我自由吗?”

  王映霞委屈地对郁养吾道:“二哥,你看他!”

  郁达夫愈发生气:“你把二哥扯进来做什么?不喝就不喝,这世界上还少了酒吗?家里不许我喝,我到外头去喝!”说罢,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走了出去,砰地将门摔上了。

  王映霞冲到门口:“你给我回来!”

  他感觉她的声音砸到了他的背上。那声音里有愤怒,有恐惧,也有哀求,都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令他心惊胆颤。可他不能回头,另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拽着他一直往前走。他感到身不由已。他的身影迅速隐没在上海的夜色里。

  王映霞急得团团转:“二哥,这如何是好?”

  二哥安慰道:“别担心,没事的,他就这犟脾气,自己会回来的。”

  王映霞说:“我得找他去。”

  二哥说:“偌大一个上海,你到哪去找呀?再说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妇道人家,太危险了!等会回旅社,我顺便到附近找找,你就在家等着他,他会回来的。”

  也只能样了。送走二哥后,王映霞无奈地在家里等着。她时而打开门往漆黑的夜色里看一会,时而掩上门坐在椅子上发呆。等着等着夜就深了,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汽笛的鸣叫,显得格外凄清。此时母亲王守如已来上海,就住在离他们不远的后弄,王映霞把她叫了过来。母亲得知情况后,唉声叹气地陪着她一起担忧。墙的的自鸣钟响了,指针已指向凌晨一点。王母劝道:“映霞,睡去吧。”

  可她怎么睡得着呢?说不定他又喝得烂醉如泥,躺在什么地方不醒人事呢!她忧心如焚。王母叹气道:“唉,你急也是白急呀!他又不是小孩,不会出什么事的。睡去吧,明天再说。”

  王映霞已经头晕脑胀,昏昏欲睡,难以支撑,只得回卧室躺下了。这一夜她做了许多梦,其中一个梦是郁达夫蜷伏在冰冷的水门汀地上,她双手去摇他,用脚去踢他,他双眼紧闭,就是不醒。最后她冲着他大叫了一声,却把自己从梦中叫醒了。

  王映霞醒来时窗口已透进晨光,她往身边床上一摸,空空荡荡的。他一夜未归!她急忙爬起床,草草地洗漱一番,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外出寻找郁达夫。

  她先到了内山书店,向内山完造夫妇打听。内山先生说这几天都没见郁先生来。她又急急地找到鲁迅先生家。也没有他的踪影。鲁迅笑眯眯地安慰她:“不要心急,达夫呵有点小孩子脾气,气消了就会回来的,说不定,还会向你磕头求饶呢!”

  但是她怎能不急?她又跑了几个他常去的地方,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各种可怕的猜测涌上她的心头。她真后悔,昨晚不该抢他的酒杯的。她心里明白,他的负气出走不单是酒的原因,可她若不抢杯子的话,他就没有生气的理由了。要是他出了事,她该怎么办啊?

  王映霞寻找了一天,担忧了一天,傍晚回到家中时,收到了郁达夫的电报。她的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不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但一看电报内容,不禁又气不打一处来:“钱和手表被窃,速送一百元来宁波顺天旅社。”你替他担心受怕,他竟跑到到宁波去了,还让人偷去了钱物!一生气就不计后果离家出走,在外面一遇到为难事,倒晓得要依靠家人了!不管,随他去!她将电报扔到了地上。

  可是她不管,谁管他呢?她不去宁波,他回不来呢。想到他的安危,王映霞也顾不得生气了。手头钱不够,她将手镯当了,凑齐一百元后,买了当晚去宁波的船票。深夜,王映霞孤单地坐在船舱里,听着轮船的轰鸣声,闻着船上特有的气味,心里如同打翻了一只五味瓶。

  次日早晨,船抵宁波,王映霞找到了顺天旅社。这是一个很简陋的旅馆,到处弥漫着一股烟和酒的味道。她问门房,有没有个叫郁达夫的住在这里。门房摇头说没有。她让他查登记簿。门房说是没有,只有一个叫于质夫的。她忙说:“哦,那就是他,于质夫是他小说主人公的名字。”门房说,那就是了,他们这住了好几个文人呢。

  门房带着王映霞来到客房前,她举手叩了叩门。门开了,露出一张惊讶的脸。王映霞认识这张脸,他是郁达夫的朋友楼适夷。

  “哟,王女士来了。”楼适夷回头道:“达夫兄,太太捉拿你这个逃犯来了!”

  屋里立即迸发出一阵哄笑声。王映霞进门一看,屋里男女七八个,坐的坐躺的躺,都好奇地看着她。郁达夫笑眯眯地迎上来:“你来了?刚我还在掐算,这个时间你该到了呢!”

  王映霞心里有气,却也只能扮出笑脸:“我要是不来呢?”

  “你怎么会不来?你是我太太呀!”

  “你就这么有把握?”

  “那当然,知妻莫过其夫嘛!”

  她瞥一眼桌上的酒瓶与残羹剩菜:“又喝酒了?你倒过得有滋有味嘛!”

  “嘿嘿,我这人,就是有朋友缘,一到宁波,就遇到这一群文学朋友!刚才,他们正要拷问我,如何当了逃犯了呢!”郁达夫说。

  楼适夷叫道:“现在好了,映霞女士来了,达夫就不好虚构了,从实招来吧!”

  郁达夫毫不在意地:“从实招来就从实招来。”

  王映霞急忙冲郁达夫使眼色,不让他说。哪有人愿意家丑外扬的?但郁达夫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兀自侃侃而谈:“说起来,事情也是因酒而生。前夜二哥来沪,说起家乡人事,感慨良多,我不觉就想多喝两盅,可我家娘子铁面无情,硬是不准再斟,居然夺走了我的酒杯!弄得达夫煞是恼火,一气之下,弃家出逃!踉踉跄跄,晕晕乎乎,漫漫长夜,找不到我的归途!只好倒在码头水门汀地上酣睡了一夜;窃贼光顾,也一无所知,幸好另一口袋尚有余钱,便买了船票来到宁波……现在太太追踪至此,我只好俯首就擒,听从发落了!”

  众人哈哈大笑,王映霞却羞得满面通红。

  当天夜里上床之后,郁达夫脱光衣服搂着王映霞,想和她亲热,她却将身子扭向一边。他欲亲她的脸,她也用手护住了面颊。他说:“你还在生我的气啊?”她仍不理他。郁达夫只好平躺下来,惘惘地瞪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夜深人静之时,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王映霞眼角滚了下来,接着,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开坼的声音……如果说,他们的爱情是一只原本就有一条看不见的裂纹的玉镯的话,现在,那裂纹延伸到了表面,她看得见它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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