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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书籍名:《米调》    作者: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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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谁?”土屋的黑暗中,他微喘着,沉声问。

  “我不是谁,我是你的人。”

  米调告诉我,就是这一句话,把他的泪水哗哗激下来了。多少年来他早已忘记了流泪的滋味。死人堆里踩过,苦碱水里泡过,云里雾里的荒唐过,眼瞳里早变得干枯朽木,连劈面的黄沙,也不能把他的泪水揪扯下来了。原来,流泪的滋味,竟然不只是苦涩的,也可以是和暖的,温热的,甘鲜甜美得有如雪山上的节节草根的嫩汁一样的啊。他忘记了那一刻,自己的泪水究竟在脸上默默淌流了多久,他也忘记了,那是一个雪山上的冬夜的寒冷还是夏夜的寒冷——反正雪山上的夜晚都是寒冷的,并且那寒冷都是冰扎砭骨的。他只记得好长好长的停顿以后,她抬起她的晶亮晶亮的黑眼睛望着他,用她的同样因为激动也因为使劲而变了调的汉文,抖声问道:

  “你,你又是谁?”

  “我不是谁,我就是你的人。”米调沉声回应。

  说完这句话,他们俩就紧紧搂在一起了。

  这是多少年后,米调一再向我描述过的,他和潘朵第一次真正见面时的情景。

  那已经是在他落脚沙漠草原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他刚刚犯完一场几乎要了命的寒热病,整个人落了形,头发也差不多掉光了。他就干脆在通往巴贡喀大庙的一个温泉镇子上,请人把头剃成了秃瓢,顺便跳进路边席棚下简陋的汤池里,用滚烫的温泉水杀掉了一身的虱子;然后背上他的破旧包袱卷儿,混进了山道上零星聚散的人群里,像那些朝拜的僧人喇嘛一样,向着雪山上耀亮着残破金顶的大庙,匍匐而去。

  草原大漠上,喇嘛信众早就口耳相传:青海西藏交界高原上的巴贡喀大庙,是当年为大唐文成公主进藏而修建的。庙里的大金佛是闻名遐迩的稀世宝物,瑞福祥云,广佑众生,香火历千年而不绝。巴贡喀大庙的住持大活佛更是圣颜隆厚,他选择阴历的每一个朔日弘法,总像雪山宝顶上的神光一样,吸引着八方僧众前来朝圣。或者说,这一路上日夜匍匐行进的僧俗人群,除了朝拜巴贡喀大金佛,大都是为了聆听阴历朔日的活佛讲经弘法而来的。

  “每逢阴历朔日弘法。”就是这个传闻,把米调——这里的人们都叫他“索罗”或者“索诺”——茫茫然在大漠上跋涉的脚步,牵扯到这片雪山高原上来的。那是“文革”结束不久的年头。此地藏乡四山上被砸烂、被荒废的庙宇,才刚刚开始复苏、重建。他听说,当初,虽然巴贡喀大庙主殿因为一道中央保护令而幸免于武斗烽火,但连同住持活佛等等一大批喇嘛僧侣,都在那个革命年头被强迫还了俗,赶到草原沙漠上妆羊、垦荒去了。如今,无论是大庙里的晨钟暮鼓,还是阴历朔日的诵经法会,其实都带着一种历劫归来、百废待兴的简陋和粗放。就是这样的简陋和粗放,使他得以自然而然地混在那些朝拜的也是逃荒的人流里,毫不显眼地,开始了他的一段重要的人生里程。

  每日每天,除了不穿袈裟,他像一个真正的僧人一样,从殿庙外回响的佛螺中惊醒,匍匐着身子,加入到喇嘛僧众早祷诵经的队列——他想从诵经里学习藏文、梵文,又从藏文、梵文中追溯自己想望的远古音讯。白日闲空,他又成为大庙四周搭起脚手架的庙宇重建工地上的一员流散民工,和那些来自四川、河北、甘肃的荒失了土地的农人一样,夯土运石,攀高爬低,说着带浓烈酱味的北方粗话,喝着工地上大锅现煮的粗拉拉的青稞面糊糊,干着一天至少十个小时以上的泥水粗活。入夜,迎着西北风,啃完工棚领来的咸菜干馍,他有时会凑到朝拜的藏胞团伙的油灯下,跟随他们一同打打坐、念念经;然后,在漏顶的大工棚里,蜷曲在那堆破棉絮似的包袱里死睡过去,打发掉那些夹杂着荤笑话和打骂斗殴的漫漫长夜。都知道“索罗”是大西北乡下做倒了生意、跑丢了老婆、又欠了一屁股债跑出来流散打工的倒霉鬼。除了似乎比一般汉人更信佛,他的故事无甚新奇,和这里所有民工一样的欠油少盐。他会晒懒,会骂娘,会唱酸曲,会跟工头计较活儿的报酬斤两,会为买烟钱跟谁谁斗嘴怄气——总之,他的毛病和这里所有面容土灰混饭吃的民工一模一样。他有干活的力气,但却不想表现出干活的兴致,因为他不打算争取到任何得到“提拔”的机会。他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或者说,他是刻意地,把自己从人群里孤立出来同时也混淆起来,以便消去一切可能的社会关联与人际牵挂。他让大家伙含混地喊他“素罗”或者“索诺”,每天上工交出一块木片工牌,下工再从工头手里画个圈圈,把工牌领回去。他特意选的是“203”号的工牌字码,那是因为庙宇重建工地上那时聚集了二三百号的各地民工,零散的工棚分布在大殿四周的山崖沟坎里,和那些上山朝拜的喇嘛僧人夜宿的席棚铺位杂处在一起。除了他自己,“203”的字码对于任何人都没有独特的涵义。可这张“203”工牌就是他的身份,他的饭票,他在此地存活的所有依据。除此以外,他想不起来自己还需要一个什么别样的身份凭证——这一点,几乎要在日后,给他带来一场几乎要了命的大祸害。

  每个阴历初一朔日,都是这里的大日子。工地停工,四山寂然。如果你不信佛,那就是佛寺工地给民工们每月一次的工休日。四方僧众汇集在大殿广场下的大草坡上,法螺昂昂号啸,经幡猎猎飘飞。天气晴好的特别日子,还会沿坡而下,打开晒晾着五彩缤纷的佛陀“唐卡”。人群都在期待着“呼图克图”——巴贡喀大活佛,在那个新搭起来的高坛上出现,在袈裟袍海和锦簇黄幡的映照下,开始他的正信弘法的神圣之旅。每到这样的日子,米调总要戒斋终日。一大早起来,朝工地伙房讨来小半盆窖水擦身净面,换下平日那身由日本化肥袋剪裁而成的邋遢工装,再穿上从缅甸边境带回来的那身粗黑麻褂。他安详、虔诚地做着这一切,仿佛履行着一个例行的仪式,然后,随着法螺号声,汇入到各山各地汇拢而来的僧众队伍里,鱼贯进入地场,开始匍匐听经。

  伏地虔诚膜拜,是藏区里最普通常见的风景。眼前是一片灰茫茫的黑红藏袍、杂色袈裟,他的身影陷入其中,渺如沧海之一粟一沫,没有人会对他稍加留心在意。在这个汉藏杂居的地方,当地农人、民工中也有不少信奉喇嘛教的人,甚至连同他在人海中略显浮突的汉人面孔,其实都是和周遭环境浑然一体的。也许唯一使他显得与众不同的是,他是伏地听经膜拜的人群中,少数几个默默记写笔记的人。偏偏,在人海瀚静中响动纸笔的,除了偶尔出现的那些附近藏医学校的学生以外,都是杂陈在人潮中的几张特殊的汉人面孔。这让米调最早觉察到,这里那里,他不时会默默迎受着一道道注视的目光。他后来知道,其他那几位动笔记写的汉人面孔,大都是并不跪伏,而是蹲着、坐着听讲的此地各级机构派来的“干部”,他,却是唯一一个跪伏着记写的汉人。意识到这一点突兀,他很快就把自己的纸笔收起来了。那个面容清癯却眉额敞亮的大活佛“呼图克图”高高在上,声如磬动,语速平和。他诵经用的是古梵文,讲经用的是藏文并夹杂着汉文。米调收起了纸笔之后的听经诵经,也许是因为调动起了听力的全部触角,开始时大脑屏幕上还是混沌一片,渐渐,字音语义之间便显出了经纶,凹凸出沟壑,渐渐,我佛诸法,法意诸天,似乎也变得眉眼清明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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