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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书籍名:《米调》    作者: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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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跟着祭典而来的,不是作业场的散文,而是高山丛林里真正的毒蛇猛兽。”

  他亲着她,说:“虹,我们没有把‘第一次’留给革命胜利的一天,就把我们的婚礼,留到可以真正写下中国公社胜利的诗篇那一天吧。到时候,我来重写这《祭典》,你来念。”

  她把她的泪脸,又一次埋进了他的滚烫的胸膛里。

  她狂热地亲着他,吻着他,享受着被他的胡碴子刺痛的微妙快感,恨不得把他每一寸赤裸的体肤亲遍,好把每一点温热、湿润的记忆,都雕镂在自己的心扉上。

  临天亮,米调起身要走,她一把拉住:你怎么走?他说:我在老乡寨子里结识了一个老“象奴”——就是往日给傣族土司饲养大象的人,他让我帮他捎一担烟叶给他河对岸的亲戚,答应送我过江去。廖冰弘落泪了,说,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可是我知道,多少越境投奔克钦帮的北京上海知青,不是在热带森林里被野兽蛇虫吃掉了,就是被缅甸政府军打残了,你是打算跟我,就此永别吗?米调说:找不到革命真谛,不敢回来见你。她说: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是属于你的,你,只是属于革命的吗?

  ……沙漠的暗影里,有荧荧的光斑在游动,像星光,也像萤火。

  “……我当时不敢回答他,现在,恐怕也不敢,”米调嘎嘣嘎嘣扳着他那双红柳根似的巴掌骨节,说。他说他当时限里滚下了一颗泪珠,奇怪,只有一颗,一只眼睛滚下了豆大的一颗;另一只眼睛却滚烧火烫,也不知为什么。他说他才发现自己是这样刻骨铭心爱着这个女人,这个已经从精神上到物质上都完全属于他的女人。“精神上物质上”——他仍然这样习惯地使用着“文革”术语。“但是我当时觉得,对于一个男人,只有革命是最重要的,也是最真实的。儿女情长,成就不了革命大任。——后面这句话,是我搂着她,亲着她,忍着心疼,一字一句说出来的。”

  ……天边现出了鱼肚白。廖冰虹掏出手绢,把挂在他脸颊上的那滴泪珠郑重地抹去,慢慢包叠进手绢里,再装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然后从竹席下掏出了那把缅刀,说:到这边下乡的知青,都争着买这种缅刀护身,其实大多买的都是下江过来的越南人的假货。我这把刀,却是前面傣族寨子里挨斗的老土司悄悄送给我的,因为我从北京带来的同仁堂狗皮膏药,治好了他的老腰伤。你带上这个护身吧。她又翻出了挎包里带的杂药:这些也带上,可惜同仁堂的狗皮膏药没有了。

  他没有带药,可是揣上了那把缅刀,消失在竹楼外的木薯地里。从此从此,也消失在她生命的真实视野之外了。

  米调点起的那堆篝火,渐渐变得晦暗,很快就熄灭了。天色却依然清朗,带着一种爽亮的幽蓝,只是白日里相当灼人的气温陡然降了下来,一时显得寒气袭人。累乏交加,我已经哈欠连连,道了一声晚安,便和黑皮一起,钻进了席棚内那张旧军被里。黑皮依旧和我没什么话,没一会儿便滚到一边呼呼睡熟了。我听见暗影中潘朵用咕噜咕噜的怪调子语言跟米调说了几句什么话,打亮手电照了照远处趴伏着的骆驼,便钻进席棚的另一头,背转身,也睡去了。米调依然盘腿坐在那堆残火前,直到灰烬的最后一点红亮消尽,才站起来,踢起沙子把余烬盖住,一点点盖严实,又来回踩踏了几次。他的动作显得异常缓慢,异常小心仔细。我记得他说过:沙漠上,水火二字,既是孽缘,也有神意。有一回他去踏勘一个什么遗址,夜宿取暖的篝火不小心引着了一棵大胡杨树。沙漠里难得见这么高大的胡杨树的,树是沙漠的魂。他说。为了灭火救树,他动用了按每天两公斤计算的饮水,结果火浇灭了,树保住了,剩下的存水却不足以维持他的体能抵达目的地,只好原路退回,十几天的行程前功尽弃。可是,下一回,他又在一场罕见的大沙暴里迷失了方向,几乎没被急剧移走的沙丘埋了进去。正在困绝之中,就是那棵当初被他救过来的高大胡杨树,隐隐约约,闪烁在天边迷茫的视野深处,神喻一般地,给他指明了生路。“水火有情。沙漠上,你特别要在意的不是你自己,是水,是火。”他沉着声,这么说。

  “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沙漠上流传着许多关于胡杨树“三千年命”的神奇传说——这胡杨木,就是沙漠上的神明吧。我在米调的那个宽长的黑影慢慢移向席棚的瞬间,想着他讲的那些沙漠佚事,心里还在琢磨着这个人身上的种种古怪,刚闭上限,一束强烈的电筒光,如同芒坝三月三那个夜晚那样坚定长久的,直直射到我的脸上。

  “革命死了!”我闭着眼,重复着这句“203”暗语。

  “革命万岁!”他低低回了一句,往我身上踢了一脚沙子,呵呵大笑起来。

  “睡不着吧?也是你的——平生第一回?”他弓身钻进了席棚,钻进和潘朵共用的那张羽绒被里,挨着我的身边躺下来。又翻过身,趴到暖炕一样热融融的沙面上,掸了掸垫底的旧羊毛毡上的沙子,竖起耳朵听听环绕席棚的咻咻风声,说:“浪漫吧?夜宿在黄沙大漠上,骆驼,篝火,鬼一样叫的风沙……回到美国,向你的高鼻子导师蓝限珠同学一吹,还不真够浪漫得让人直想把你杀喽?”

  我想,他该要发发议论了。

  “只要有了时间和距离,苦难,也可以是浪漫——不是吗?”他低声说。

  我盯着他,我等待着他的下文。我似乎触摸到他内里深处滚沸的种种——那些压缩成硬块的、翻腾着岁月牢骚的重水,要么就往上蹦出个江河湖海,要么就往下坠出个铁样的沉默。

  风沙在棚顶上鬼一样地啾啾叫着。

  ——看来,他选择了后者。

  “这就是你悟出的革命真谛吗?”我想用话激他,“你觉得,你已经找到它了吗?”

  他绷着脸,不说话。

  沙梁上拉锯嘶啸的风,恍然让人听见,岁月之流,正在检阅着它的千军万马。

  我知道自己又成了一个命定的陪路人、倾听者。我已经不打算向他追问“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之类的愚蠢问题了。只想把他心头郁积沉淀的那汪重水,用一点什么化学元素化解开来,好让它像溪流像泉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冒涌出来。

  我决定选择深夜里两个男人相对时,最方便的话题——关于女人。

  “你不是想听我说说现在的廖冰虹么?”我说,“怎么不见你的下文了?”

  他还是不答话,支起身用手电照了照黑皮,伸过手帮他掖了掖被子,喃喃说:“这黑皮,按理说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他甚至会为潘朵跟我吃醋怄气,可是睡觉总不老实,一不老实,就着凉犯病。”他又回身看了看身边熟睡过去的潘朵,这才仰脸躺了下来。

  “看来,你在回避我的话题。”

  “就算是回避吧。既然跟你说起了从前,就想先远离一点现在。”

  “那——问你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敏感的问题。”

  “问吧,看能有多敏感。”

  “除了廖冰虹,潘朵算是你的第二个女人吗?”

  “太敏感了,这话题太敏感了!”他浪声笑起来,我也笑了,“你真把我想象成一个革命童男子了么?我还真有点像么?——什么人我都睡过了,并且怎么睡都不在乎。千克钦帮的那几年,大山里上哪儿找女人睡去?那里的男人互相睡。脱队以后我睡过村女,在山下流浪还花钱睡过妓女,只差没睡过喇嘛尼姑和尚了,”他突然顿住了,“唔,这话说脏了,我顺口就说出来了。”

  “怎么了?”

  “这种荒沙野地,不可以这样口无遮拦的。”

  很奇怪,他的谈话兴致,一下子就像破了洞的水囊一样漏光了,“睡吧,早起还得赶路,明天说不定就有廖冰虹的消息了,到时侯,你再问问她是不是革命贞女也不迟。”

  话音没落,头一歪,他居然就已经呼呼地打起鼾来。

  我睡不着。睁着眼睛,从矮席棚的一角,第一次如此仔细地仰望大漠上的天空。在第一个瞬间里,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古人关于“天”的神性、超越性的意义,是从哪里来的,是在什么地方产生的。我敢断言:一定是在这样的恒古大荒之上仰望长天,才可以产生的玄想。“苍苍者天。”我突然想起哪位古人的这一句老旧的慨叹。眼前的天,像一张神的巨大脸庞向我逼临,天穹的深暗部分是它的眼窝,目光炯炯的,是那几颗拳头样大而锐亮的星星。下面拂走的流云即是微微张合的嘴唇——那是神有问题向我发问的时侯;一个恍惚,神的脸又变成一片祥和慈厚的神光之海了。——多么深邃透彻如智慧一样的海,多么浅白清明如童真一样的海!那海里,真有此岸彼岸的,真有普渡的风帆的,有暗涌,有礁石,有珠贝,有游鱼,也有……

  我沉沉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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