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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书籍名:《米调》    作者: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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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想到这,他就感到莫名的惶恐,莫名的神秘。

  谜底的解开,却是在高原上入秋后一个风寒刺骨的夜晚。

  这些年来,虽然米调一直隐约听说,他常年涉足的青海、甘肃地域,其实整个就是一个大劳改场,大流放地。可他从来没有真切意识到,这,会和自己发生什么具体的关联。一般监狱,都是有高墙围栏的。可此地那些关押、流放重罪犯人的劳改农场,一概用阿拉伯数字编号,或者叫什么“沟子”,什么“河子”,却从不需要任何高墙围栏——天地就是大围栏。茫茫大沙漠大戈壁本身,就是大沟壑,大高墙,一旦把你扔进去了,你就休想活着能跑得出来。就是放你跑,任你在苦旱无边的荒沙野地里撒欢,你也熬不过漫漫无涯的冷饿饥寒,终于得在“死亡之海”里倒下去。——为着条件太艰苦,此地编了号的监狱,甚至劳改当局派出的管教人员也是寥寥可数的,大多就在在押犯人或刑满犯人里“就地取材”。但是,尽管如此,仿佛一种季候性的流行病,关押、流放在这几个地域的犯人,特别是每年春夏之交和夏秋之交,还是会不时发生集体性的大逃亡事件。那些年月,跋涉在大漠草甸、瀚海沙浪之间,他常常会看见路边沙土里露出一截截的白骨。当地的牧人会告诉他,那些大都是逃亡犯的尸骨。他万万没想到,这种在荒漠里常见的图景,早使得他的感觉变得异常麻木;现下,这图景背后隐藏的真实故事,会一忽儿之间,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那天夜里,高原上少见地飘起了雨丝。透风的席棚和冰湿的被窝使他久久睡不安稳,模糊中,忽然被一片杂沓的人声、狗吠声和脚步声惊醒了。工棚里手电光乱晃,吆喝声四起:“起来!起来!全给我起来!”睡眼惺忪的民工们一个个歪歪斜斜地从大通铺上爬起来,“带上你们的纸张,把手放到脑后面,排队走出来!”让米调惊奇的是,虽然嘶啸的山风混合着狗吠声、吆喝声,手电光四晃,场面有点混乱,但工棚里的人群并不慌乱,似乎例行着一个早已习惯的仪式,一个个在席铺上摸摸索索一会儿,便抱着脑袋,相跟着走出了工棚,在雨丝蒙蒙的大庙地场上,根据吆喝站成了队列。米调随手捞起一顶鸭舌帽戴上,披上那身日本化肥袋工装,趿拉上他的牛头工靴,也相跟着出了门——那牛头鞋帮上永远别着他的那把护命缅刀,他从来是用它来对付任何突发事变的。他低声问了一句身边的谁谁,听到一声漫不经心的应答:“又是在盘查逃犯。”他心里,忽然咯噔一震。

  远处白炽的汽灯光焰下,他看见地场上果真站着几位荷枪实弹的公安干警,其中一个手里还揪扯着一只不时吠叫的大狼狗。有一两位庙里的喇嘛和干部模样的汉人面孔陪站着,一辆带篷布的尘土扑扑的解收卡车就停在旁边。原来,这巴贡喀大庙高地下的大戈壁滩上,毗连莆好几个编上号的劳改农场。令晚履行的,其实是此地民工的例行功课:三不五时,每三五个月,上头就要来一次盘轰逃犯。

  米调心头突突乱跳。他虽然知道这盘查不是因他而来,也不是因为理论上,他还属于一九六八年北京那道全国通缉令需要追捕归案的失踪逃犯。——日后他辗转听说,那些年平反冤假错案,家里人曾接到过一纸对他这个“失踪人口”“平反改正”的什么通知。他明白,限下的问题,恐怕要出在那个“纸张”上——他没有“纸张”。浑身上下,除了几本旧书和记写经文的那个破本子,他没有任何“纸张”。“纸张”,就是身份证明——硬皮软皮的身份证,或者盖上公家印章的什么介绍信。那年月,哪怕出门逃荒时饭的“盲流”,身上都会有这么一纸公社、大队或者乡镇公所开示的证明,这是此地所有民工的护身法宝。每遇上盘查,只要亮出“纸张”,就可以平安大吉。身上因为种种原因没育“纸张”的呢,就要由当地喇嘛、干部加以甄别,只要有人愿意认头作保,一般也可以相安无事;否则,一律押上卡车,连夜运送到山下温泉镇上的收容所,再由各家劳改农场来的管教人员认领,分别押领回劳改地去。听说,有时为了向上面交差,有不少糊里糊涂的没有“纸张”的流散人口,就这样充押进逃犯名单,成了流放大戈壁的冤大头。

  迷蒙汽灯下,工地工头对着记工册子,按照工牌上的号码排序点名。被点上名的民工站上前,被手电光照照脸,递上“纸张”让一旁的公安过目,便拂拂手放过,然后再轮到下一个。如果没有“纸张”呢,赶拢到一边,由当地干部、喇嘛甄别,最后剩下的,就拘押到卡车上去。

  尖厉的喊叫声,在大殿广场的廊柱上,撞起嗡嗡的回响。

  “……7号!龙有才!”

  “……8号!马德祥!”

  “……9号!苦娃——!哎?9号!9号苦娃上哪去了?”

  惊乍而起的喝问声,杂在头顶噼啪拂响的经幡声中,更绷紧了四周的气氛。

  果真,随后连着叫号的几个民工,都因为身上没有“纸张”,被推搡着押上大卡车去了。他注意到,他们和他一样,一个个都剃着秃瓢,神情阴郁而无奈。

  雨丝已经打湿了半个身子。米调站在暗影人堆里,觉得光脑壳上套着的鸭舌帽已经完全湿透,帽沿的水珠开始凝成冰粒,牙关禁不住瑟瑟地抖动起来——怎么办呢?因为“203”的编号偏后,他还有时间在脑子里过一过可能的应对盘算。看来,确实有人提前听到什么风声,变成了一连串无声消失的“空号”的。他侧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因为“空号”一多,围拢着的民兵、干警更是虎视眈眈:手电光乱照,放任狼狗窜跳狂吠,故意把枪托起落的撞击声弄得哐哐作响——这时侯,哪怕想要乘隙出逃,已经太晚了。

  贼冷。在米调这颠连浪荡的小半生中,其实并不乏各种临危脱逃的经验。他的“没有纸张”,刻意抹去自己任何真实的身份识证,甚至就是从这样的脱逃经验里得来的。牛头鞋帮里护身的缅刀,也是万不得已应急时的利器。可是看看今晚的阵势,他知道自己不可以硬来,除了拳脚刀棍的厮打,总该要寻摸出什么别的化解招数;实在不行,就先退一步,让他们推押上车,等车子到了温泉镇,再作打算……

  实号加上空号,点名很快就过百。眼看人堆的阴影越来越淡,越来越小,他的身影连同那件印着“XX株式会社”字眼的日本化肥袋工装,已经非常刺眼的,完全暴露在咝咝响着的白炽气灯下了。

  夜黑如磐。雨丝果真变成了冰雨,浙淅沥沥,在叫号、喝问的间隙,在地场上敲出星星桑桑的脆响。

  “203号!素诺——!”

  他闭了闭限,感觉到聚投过来的手电光,把自己浑身上下照了个通透。却也不想装孙子,木了木脸,便迎着狗吠声,两三步跨上前去。

  “——纸张呢?”

  他把手伸进口袋,递上那块写着“203”号码的色泽发黑的工牌。

  “纸张!你你你,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吆喝的声调变了。

  米调不吭声,冲着汽灯下晃动的人头躬了躬身子,双手合十——

  “omvaisravanayasvaha……”他嘴里念念有词。

  “什么什么?”声音不耐烦了,“问你话呢!纸张!你听不懂汉话吗?”

  “嗡——百夏哇那也——莎哈……”他仍在叨叨喃喃。他念的是梵文里的“毗沙门天王咒”,那是佛门里消灾解厄、护持佛法的咒语,他刚刚在此地阴历朔日的诵经法会上学会的。也许是临急抱佛脚的灵机一动,他拖长声调,把长长的咒语念得铿铿锵锵。

  人堆里,听见民工们极力压低的吭吭吃吃的笑声。

  “装什么蒜!哪儿来的?问你要纸张呢!”吆喝的声音n曹杂起来,“说!有没有纸张?!说呀!”

  演戏就干脆演到底。冥蒙中他只是想:能拖延,就尽量拖延一点时间。他忽然比手划脚,呜哇呜哇地说起声调古怪的话来——他说的是当年学会的缅甸话,其中也夹杂着刚学会的几句藏话。因为他早就发现,缅语居然和藏语有着异常密切的亲族关系,许多语汇和发音,甚至换个重音和语速就是相通的。他注意到,站在一边那几个穿袍子的喇嘛藏几,微微骚动起来了。

  一个公安干警这时一步跨上前来,喝道:“少给我来这套!”他一把扯下了米调头上那顶鸭舌帽,强光里薅出了他那个耀如灯球的大秃瓢脑袋。干警又把手上的长节手电,晃照到米调身上那件印着“XX株式会社”的化肥袋工装上,冷笑道:“装什么装?化了灰也是典型的逃犯!给我押走!”

  远远的沙梁上,有一只低低盘旋的老鹰,黑黑的身影像一把游动的剪子。

  “……你说,这毗沙门天王咒,灵不灵吧?我一念咒,神明就出来打救我啦!”米调说到这里,习惯地摸摸鼻子,呵呵笑起来,“用咱们汉人老祖宗的说法,真个叫——头上七尺有神明哪……”

  “哎呀米调!”我听得心里火烧火燎,“你你不要打岔好不好?后来呢,后来怎么着啦?”

  “没怎么着,潘朵把我救了,你问潘朵吧!”他停下步,用烟锅指指后面,潘朵和黑皮正领着三匹骆驼慢慢走着,眯眼朝我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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