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到拉萨(7)
张扬和浪舟躺在床铺上，各自想着心事。
“一晚上80元，千万别弄得乱七八糟的。”张扬躺在唐装老板6元钱一晚上的有些硌人的床铺上，想着晓行的话，心中很难受。
今晚拉萨的夜空很清冷，淡淡的月光透进窗子，有让人想家的冲动。唐装老板和乖乖女又在运动了，欢畅的声音此起彼伏。可快乐是别人的，张扬什么都没有，受着迷茫和情欲的煎熬，孤独地想哭。
早上9点钟，张扬和浪舟来到十字路口，在两头金黄色牦牛的雕像旁等着晓行。这个雕像很有气势，一只金黄色的高大牦牛高高昂起硕大的头颅，两只弯弯的牛角直刺蓝天，仿佛在呼唤那一望无际的羌塘草原。这个雕像的名字叫“高原之宝”。
等了一会儿，就看到晓行摇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慢慢地过来。三个人会合后，在拉萨中学旁边的甜茶馆喝了一杯甜茶暖暖身子。9点30分左右，在门卫处登记了一下，问清楚了校长办公的地点。张扬、浪舟和晓行走进了拉萨中学的校门，在一个两层小楼前停下。晓行和浪舟等待，张扬去找校长联系。因为张扬已经在拉萨八中演讲过了，一套程序很熟悉。估计校长不会怀疑张扬的身份和诚意。果然，张扬把情况说明后，校长很支持，计划在中午，学生提前到校听讲座。讲完以后再举行一个座谈会，可以组织一些学生骨干提提大家感兴趣的问题。校长亲自把张扬送出门，张扬又介绍了晓行和浪舟。校长一一握手，连声说：“欢迎！欢迎！”
1993年的拉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很朴素，也很真诚。张扬、浪舟和晓行对校长的热情都很感动。
中午学校招待吃了一顿川味的午饭，简单实在，和那天在陈忠的“庄园”差不多。下午2点左右，学生们已经搬着凳子在教学楼前的场地上坐好了。演讲开始，校长简单对张扬和晓行的情况做了介绍。当中学生们听说一个是走路，一个是摇着三轮车来到拉萨时，惊呼声一片。
张扬先讲，回到了熟悉的舞台，张扬抖擞起精神，又是一番慷慨激昂。
那激情飞扬的感觉真好！那自我苏醒的感觉真好！那纯真笑脸永驻我心的感觉真好！那白衣飘飘的年代真好！
张扬大概讲了半个小时，随后晓行登台演讲。晓行匍匐着“走”过去，坐在了台子上的那把椅子上。他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首诗歌，台下有的女同学眼睛湿润了，有的掏出小手绢拭擦着眼角。
张扬望着晓行虽然身残却志不残的精神状态，想：“没有谁是完美无缺的圣人。绝对的光明和绝对的黑暗一样让人无法忍受，善恶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但在这离太阳最近的拉萨，心中的光明却无处不在。每个人在心灵美好的瞬间，他就是佛了。”人会随着所处环境的改变，心境也随着改变。
晓行讲完后，在热烈的氛围中，校长热情地邀请浪舟也讲几句。浪舟脸红红的，连连摆手。他应该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还不太适应。最后，校长也不再坚持。讲座很成功，学生们纷纷围绕着张扬和晓行要求签名。一个男学生挤到张扬面前，举着一个小笔记本让张扬签名。张扬给他签完后，他又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把这张纸撕下来，塞在了张扬的手里。学生散去后，张扬看到这张纸上写着一句话：“我永远支持你！军械厂汪晨晨。”张扬很感动，把这张纸放在了口袋里。
紧接着校长又把张扬、晓行和浪舟请到了会议室。一个藏族女学生托着盘子，热情地端上了泡好的滚烫的茶水。陆陆续续地有男男女女的学生走进会议室，在凳子上坐好，有的学生偷偷瞧着张扬和晓行，满脸纯洁灿烂的笑容。
随后就是热烈的交流讨论，年轻的同学们问的问题五花八门。有一个对足球感兴趣的学生甚至想让张扬谈谈对荷兰“三剑客”和马拉多纳的认识。会场热烈，充满了年轻人的梦想。许多年以后张扬想起那个为梦想争论的日子都止不住热泪盈眶。
拉萨中学的讲座很成功，张扬和晓行收获了一大堆的温暖话，却没有收获他们现在最需要的金钱。估计是校长太激动，忘记了。忘记了张扬和晓行之类的人，还有那些更高级的所谓的“人物”，也是凡夫俗子，也要食人间烟火的，也不是铁打的金刚，一顿不吃也饿得发慌。热闹是暂时的，喧哗过后是深深的寂寞。
晚饭还是在中午的川菜馆，依旧是简单实在的川菜。吃过饭，张扬、晓行、浪舟和校长还有两个作陪的老师握手告别，依依不舍的样子。很真诚，让人感动。
虽然在一起待了好几天，浪舟只是今天才听到了张扬和晓行的演讲内容，才好像知道了一点他们一路跋涉的意义。
“今天晚上咱们去唱歌！百乐门！我请客。”浪舟还在兴奋着，忽然提出了要去唱歌。
90年代初的拉萨娱乐也算发达了，就是跳跳舞唱唱歌之类的。成都流行什么，不出多少时间，拉萨就开始流行。拉萨人喜新厌旧，热衷于为各种娱乐项目捧场，这个民族太喜欢唱歌跳舞喝啤酒了。各种档次的歌舞厅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舞厅主要有文化宫广场西侧的电力舞厅，地矿局旁边的凯迪舞厅，青年路口子上的阳光歌舞厅，军区2所对面的群艺馆，森林歌舞厅等，这算是档次稍高点的。穷人消费的主要地方就是金珠东路和朵森格路丁字路口的“百乐门”。名字起得气魄，场子却小得可怜，哪里有民国大上海十里洋场上的“百乐门”奢侈豪华。
浪舟忽然变得底气很足，大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李太白的气势。（后来才知，他是动用了买木头的钱并为此东躲西藏了好一阵子）张扬积极响应。（张扬24岁，正是处于喜欢唱歌跳舞的年龄。况且张扬本来就喜欢唱歌，曾经在家乡小城的首届通俗歌曲大赛上高歌了一曲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虽然没得上名次，但张扬依旧兴奋了几个晚上。终于冲破了深深的自卑，敢于登上人生大舞台在那么多人面前展现自我了。）晓行也同意去。
在“百乐门”小歌舞厅，张扬、晓行和浪舟找了个靠近吧台的位子。歌舞厅里已经有几桌客人了，都是年轻的学生模样的男男女女。浪舟大包大揽，神情又回到了在当雄县城初次见面时的豪迈。张扬面前的桌子上很快摆上了6瓶成都生产的绿叶啤酒、两盘子瓜子。浪舟在三个玻璃杯里倒满了啤酒。三个人端起杯子。
“祝贺在拉萨中学演讲成功！干杯！”浪舟一仰脖子把啤酒倒进了嘴里，张扬和晓行也喝干。浪舟又把酒倒满，说：“晓行明天要离开拉萨，这杯酒为你饯行，祝你一切顺利！干了！”浪舟一仰脖子，又喝干了。张扬和晓行碰了碰杯子，一口喝干。浪舟继续把酒满上，说：“第三杯，为相聚在拉萨干了！”三个人一口喝干。三杯酒后，浪舟抓起桌子上的点歌本翻看，准备选歌。翻了几页，就拿起笔，在点歌单子上写着歌曲名字。张扬看了一眼，尽是老歌曲。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垄上行》。费玉清的《一剪梅》。齐秦的《狼》《冬雨》。郑智化的《水手》，还有当时最流行的《潇洒走一回》《小芳》《涛声依旧》等等一大串。
“幺妹儿！唱歌！”浪舟举起点好歌曲的单子，起身走到吧台，放在吧台桌上，对站在吧台里面码放碟片的一个小姑娘说。小姑娘20岁左右，穿着一身颜色鲜艳的廉价衣服，但款式很新颖。烫了一个唱《害羞的女孩》张蔷似的爆炸头。一对圆圆的大耳环都快坠到肩头了。嘴唇涂着大红的唇膏，靓丽而性感。
小姑娘拿过单子看了看，熟练地操纵着机子。很快，一首《我的中国心》的雄壮的旋律就出现了，挂在墙上的背投屏幕上就出现了背景画面。
浪舟先唱，他拿着话筒，离开座位，站在场子里酝酿着情绪。
“这首歌献给张扬和晓行先生！祝他们在以后的旅途中，继续跳动着一颗中国心。”浪舟说了句开场白，然后开始唱：“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
浪舟唱得很投入，虽然他唱得并不太好，还有些跑调，但却是真情流露了。浪舟唱完了《我的中国心》，张扬和晓行给他鼓掌，另外两张桌子上的年轻男女也拍着巴掌鼓掌。随后晓行唱了一首老电影《戴手铐的旅客》中的歌曲《驼铃》。声音低沉，唱得很伤感。张扬想晓行明天就要离开拉萨了，心里也很伤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以后的岁月中，在彼此的路上各自珍重吧！
张扬唱了《狼》和《水手》。张扬在大学时，也学齐秦的样子留了一头长长的头发。只是齐秦是著名歌星，张扬是不著名的校园诗人。张扬毕业时，拒绝了张扬爱情的美丽女孩儿曾经送了一盘郑智化的磁带《私房歌》，里面的第一首歌就是《水手》。张扬在家乡的小城，在家里的一台红色双卡录音机里一遍一遍地放着，泪水直流。
浪舟是真的高兴，不停地和张扬、晓行碰杯，6瓶啤酒很快喝光，继续要了6瓶，又很快喝光。
“再上6瓶啤酒！”浪舟的舌头已经大了。张扬也喝大了。晓行没有喝多少，他明天要离开拉萨，不想喝得大醉不醒。
一阵强烈的的士高响起，伴随着《猛士》强劲的节奏，年轻人纷纷下到池子里尽情跳舞。
张扬和浪舟在小小的舞池里疯狂地扭动着，发泄着年轻人过剩的荷尔蒙。张扬跳起了三脚猫的霹雳舞，走着滑步，飘来荡去。
在路上，你有多久没有这样尽情地歌唱了？在路上，你有多久没有这样尽情地扭动了？在路上，你有多久没有酩酊大醉了？在路上，你有多久没有和相逢的有缘人互吐衷肠了？在路上，你是找到了自己还是迷失了自己？在路上，为何你的痛苦和忧伤始终相伴？张扬和浪舟不知疲倦地舞着，不去想昨天和未来。
音乐又转换成了柔和的曲子。张扬和浪舟一身大汗，走回到座位上，就看到晓行双手握着一杯啤酒，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呆呆望着依旧跳着慢舞的年轻人，大颗大颗的泪水无声地落下。
晚上11点左右，晓行先行离开，回西郊的工人疗养院，怕回去太晚了影响不好。明天就要离开拉萨了，也需要早点休息。张扬和浪舟正唱在兴头上，还想继续唱歌跳舞。三个人最后合唱了一首《驼铃》，张扬和浪舟把晓行送出歌舞厅门外，约好明天早晨9点在疗养院门口相见。就看着晓行一个人摇着三轮车晃晃悠悠地走了。他也喝了不少酒，但愿还认得路。
张扬和浪舟返回歌舞厅继续喝酒唱歌。
很快，另外几桌的年轻客人离开了。歌舞厅里就剩下了张扬和浪舟还在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略微有些苦涩的啤酒，肚子胀胀的，一遍一遍往厕所跑。吧台上的性感女孩儿已经哈欠连天了。
凌晨1点左右，张扬和浪舟终于喝光了面前的所有啤酒。浪舟摇摇晃晃地从贴着胸膛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沓子钱，从中抽出几张递给了性感的小姑娘。小姑娘笑眯眯地收好，连声说：“大哥！下次再来耍！”
浪舟豪爽地说：“要的，幺妹儿。下次一定再来耍！”
张扬迷迷糊糊地看着浪舟，想：“浪舟的钱还不少嘛！一首歌5元钱，一瓶啤酒5元钱。浪舟今天晚上的血出大发了。”1993年，在身无分文的张扬眼里，几百块钱就是“巨款”了。
张扬想：“浪舟真是耿直啊！多遇到几个像浪舟一样的人该多好啊！”
凌晨1点的拉萨街头，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这个时间走在路上的，基本上都是喝大了的酒鬼。
有风吹过，有些凉了。路两边的简陋的铺面关得紧紧的。由于极度缺电，路灯只亮了半边。昏黄黄的像醉鬼的眼睛，透着一股暧昧，一股古朴，一股简单，一股灵魂深处的惆怅。
张扬和浪舟搀扶着，脚步踉踉跄跄。两个人一会儿吼：“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所有的爱情只能有一个结果，我深深知道，那绝对不是我……”一会儿又吼：“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从此后，你搭起那红绣楼呀，抛洒那红绣球呀，正打中我的头呀。与你喝一壶呀，红红的高粱酒呀，红红的高粱酒嘿。”又吼：“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哈哈！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何不潇洒走一回……”
又抱在一起拍着彼此的后背呜呜哭着，一边哭，一边唱：“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脸上流着眼泪只能自己轻轻擦……”
90年代初的拉萨夜晚，经常可以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没有谁会笑话谁，没有谁比谁幸福许多，也没有谁比谁不幸许多。大家尽情玩耍，醉生梦死。
张扬和浪舟虽然醉而归，“兴尽晚回舟”，却没有“误入藕花深处”，也没有“惊起一滩鸥鹭”。都知道该回那个6元钱一晚上的小旅店。
又是几个喝得醉醺醺的酒鬼迎面走来。张扬、浪舟傻笑着向他们打招呼，又傻笑着拥抱在一起，完全是亲人的感觉。把鼻涕互相抹在身上，唠叨半天莫名其妙的废话才各奔东西。
“你说晓行睡在80块钱一晚的席梦思床上不会做噩梦吧！哈哈！”浪舟酸酸地说。
“他肯定惭愧得睡不着。哈哈！”张扬难受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