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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香哀势守

书籍名:《朱岳小说四篇》    作者: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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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敬香哀势守无法一心杀敌。事实上,他只单独修习剑术,从未向人挥剑。







'为什么不去斩杀对手?!'井上夕云无数次厉声责问。







'似乎被神魔缚住了手脚。'哀势守每每如是作答。







井上夕云当然不接受这样含糊其辞的说法。'大概是还没看透生死吧,但是我为你挑选的对手非常弱小,只需照你平时练习那样挥一剑,就能把他劈成两段!'可哀势守仍旧一动不动。井上大怒,一刀猛劈过去,刀锋削断哀势守的发髻,但他随即触到弟子的目光,冰冷清澈,其中没有夹杂丝毫的惊慌。那不是恐惧死亡的眼神。







对于哀势守不能对敌挥剑一事,井上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对这个弟子仍抱有厚望,一直保护他,不使其受到其他剑士的伤害。







'虽然外表刚勇,但他内心有怯懦的一面,就像一种隐疾,临阵对敌时便会发作。'







'也许是他太慈悲了?'







'武士间相互斩杀,这样的事已发生过亿万次,积淀下来形成的怨力,把他束缚住了。'







'他是追求完美的武痴,心中只有剑,即便是杀一个不入流的对手,也要使出绝对完美的剑招。这就令他的剑变得过于滞重了。'







'刀剑虽比文字切实,但终归是迷惑人心的东西,他或许看透了这一点吧。'







以上不过是旁人的臆测,并无任何实据。







井上夕云临终前将哀势守唤至他在山颠的隐修处所。当时一场山雨刚过,云沼漫进屋宇,地板上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井上对病榻旁的哀势守说:'我一生最大的遗事,就是没能见你斩杀一个对手。我死以后,你的师兄弟大概要取你性命,赶快离开吧!'从师父的房中出来,哀势守在潮湿的风中站了一会儿,将太刀和胁差缓慢解下,抛入幽暗的深谷,从此离开了剑士的世界。







不能靠剑扬名、建功立业,只能另谋生路。







经过几十年的漂泊辗转,敬香哀势守在一座偏僻的小村庄落了脚,为村边一家无名的小酒屋酿酒,以维持生计。此时他已是个两鬓斑斑的老者了。







哀势守酿酒的材料与众不同,不是粮食,而是飞鸟。







他最常以云雀酿酒。这是他花费多年心血钻研出的一项绝技。酒是无色的,虽说是酒,味道却像茶,人喝了云雀酒,会产生在空中飞翔的幻觉,那种轻飘飘的、摆脱了羁绊的体验叫人沉溺。哀势守的生意不错。







虽然哀势守衣着破旧、满面沧桑,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但其举手投足间还残留有武士的做派,所以一些人半开玩笑地称呼他为哀势守大人。







哀势守依山搭建了一座小屋,平日深居简出。村里人只是听说哀势守用云雀酿酒,却从没见过他捕捉云雀,他的那些奇异的酒多少有点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人们隐约感到哀势守是个深不可测的怪人,因此不敢轻易接近他。







'哀势守大人也来喝一杯吧!'偶尔会有醉酒的人招呼哀势守。







'对不住啊,我不喝酒。从前喝过用海水酿的酒,苦坏了,以后就不敢再沾酒了。'他总以这样的解释回绝。







身处乱世,即便隐逸的生活也难免会有小的波澜。







一个风雨如晦的傍晚,一位年轻武士出现在敬香哀势守门前。







'找人吗?'武士的样貌触动了哀势守的内心,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是的,我是想借宿。'年轻人说。







'为什么住我这里?村子里有家小客店的……'







'您这里最合适,在外面就感到一股宁静的气氛。实不相瞒,我明早要到后面的山中与人对决,需要好好休息。钱不成问题。'年轻人说话间已经迈进房中。







哀势守无奈,把武士让到了里间。







'那么您就在这里歇息吧,我去准备酒菜。'







晚饭时,哀势守拿出了自酿的云雀酒。







'喝一点吧,可以睡个好觉。'







'真的吗,这是什么酒?'







'用鸟酿的酒。'







年轻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怎么像是飞到天上了?'他摇摇头。几杯酒下肚,他便沉沉睡去了。







哀势守拿起武士的佩刀,抽出来看了看,二尺八寸长,寒光闪闪。他想象着用这把大刀与人拼杀的场面,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第二天清晨,雨还在下,年轻人忽然惊醒了。







'您做噩梦了?'







'哦,我只是梦见自己错过了决斗,我跑到山中的竹林里,已是正午时分,天光穿透了竹叶,周围明晃晃的,一片寂静。我找不见对手,一时心急就惊醒了。'







讲述完自己的梦境,武士霍地站起身,认真整理好装束,检查了太刀和胁差,而后跑入了雨中。



哀势守有些羡慕年轻人明净的梦。他自己常在梦中与人以命相搏,对手光怪陆离,有武士、鬼怪,也有身形庞大、多手多眼、面目狰狞的神魔。不是斩人就是被斩,一个对手倒下,又会冒出另外一个,身体被从头到脚砍成两半,也能在刹那间复原,这样的梦境似乎连绵不绝,漫无尽头。



山中的浓荫被雨水浸透之后,升腾出绿色的雾霭,飘出山坳,笼罩了整座村庄。山谷的葱翠仿佛凝结成为一滴露水,流入了闭目冥想的哀势守的心底。







梅雨又持续下了许多天,那位年轻武士再没回到哀势守的小屋。







入秋之后,敬香哀势守喜欢独自在小屋前闲坐出神。有一天,他正觉得村中的气氛比平日都要静谧,忽见一条黑狗由远而近小步跑了过来。狗的腹部箍着一个铁圈。被紧紧箍住的皮肉已经坏死,伤口处还流淌着黄色的脓水。这一定是有人恶作剧,在这狗还小的时候给它套上了铁圈,使它终生无法挣脱。狗的身体也因此变得有些畸形。







狗望着哀势守,双眼通红,但目光极为胆怯,吹口气也能把它吓跑。







'如果用手去帮它打开铁圈,搞不好会被它反咬一口。把它打晕再拿去铁圈,恐怕它就很难醒转了,还不如让它痛快的死掉……'哀势守思忖着,再一抬眼,狗已走到远处,一阵旋风吹过,便消失不见了。







哀势守回过神来,对自己方才的犹豫有几分吃惊,'看来我真的老了。'他不禁叹了口气。







这时一个村民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看见他就大声喊:'中川清秀的大军杀来了,很快要有战事,快躲起来吧!'这人边跑边喊,很快把消息传遍了全村。村中顿时一片大乱。







哀势守觉得困乏无力,便返回屋中躺下。阖上双眼,感受到屋中光影忽明忽灭,不久便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又一次冲向敌阵,轻松地挥舞着手中的太刀,就像以空手控制着一股气流,所向披靡,没有丝毫的障碍。







醒来之后,哀势守来到屋外,天色已晚,村中悄无声息,村民们大概都藏到山里去了。







'没准会死在某个无名之辈手下呢,不过那也是同样的解脱。'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







将近入夜时分,一股劲风裹挟着喧嚣掠过他的耳鼓,人喊马嘶、刀剑碰撞的声音搅成了一片。不远处,地势平缓的地方,黑暗之中团团火光摇曳不止,那是武士们手持火把激战正酣。可以看出,战场正朝着哀势守所在的村落移动延伸。







'我虽然从未斩杀一人,但他们那样活着,正是我的成就吧。'哀势守这样想着,转身寻小路缓步朝山中走去。







秋夜萧索,山峦显得格外宁静,仿佛已经睡去,不过可以想象村民们正缩在隐蔽的角落里发抖。月亮又大又圆,抬眼还能看清空中的云彩。一片灰色的云从哀势守的头顶飘过,仿佛一层浮动的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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