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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书籍名:《红肚兜》    作者: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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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散香吃惊地看着温婉,厉声说:“想不到你还猪八戒倒打一耙呢,什么时候你让我管来呢?我能管得了你吗?你是见过多少世面的女人啊!”李散香还想说些难以入耳的话,终是对温婉从前的身世没有太准确的掌握,便不敢多妄言。但她心里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温婉的来路弄明白。

  温婉过了一个很郁闷的夜晚,她很投入地想念着郭大。

  四十五

  妈妈温晴泪流满面地走在上海窄小的巷子里,那鹅卵石砌成的路面硌着她的脚底板,她依然毫无知觉地行走着,高跟皮鞋敲击着地面,发出不规则的节奏。她终于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鞋跟朝上歪扭着,她拎着鞋,鞋在空气中抖出无奈的音符。温晴走累了,就倚在墙壁上发呆,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办,往何处去?她就那么无望地看着长长的鹅卵石路或者尖尖的屋顶,如果这一刻有一个引路的哲学家在屋顶上行走,他的一个唿哨一个手势都将把温晴领到一个光明无比的地方。然而,这样的奇迹没有。

  值得温晴庆幸的是,在她出逃之时乔本龙并未对她采取追捕的行动,因而她在鹅卵石上的行走是安全的,尽管拎着鞋赤着脚,却不用担心束手就擒。可温晴的本能告诉她,乔本龙迟早要找她,一旦他找她,她就无法在大上海栖身。正因此,她未敢再跻入演艺界,她在上海的小巷里行走了两天,两天后,她潜到郊外的乡下,在一个农户家躲了半个月,趁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搭一条渔民的小船离开了上海,回到外婆温婉的身边。

  这是温晴离家以后第一次回到母亲身边,时隔多年,物是人非,一切都变得不可琢磨了。温晴看到母亲温婉已经明显地苍老了,她那两只行走如风的小脚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迅速快捷,而是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般。夕阳中,母亲鬓边的白发像霜一样时而清晰时而淡漠,她手搭凉棚朝远处望着,她一时看不清温晴的模样,那个仓皇的如同逃难者的女子,竟是她的女儿——在大上海滩大名鼎鼎的伶人温晴。

  “这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这样逃回家来?”

  “出大事了么?”

  “回来也好,你回来妈就放心了,一百个放心了。”

  当温婉看清了路上奔跑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女儿温晴时,她奔跑起来,踉跄着奔跑起来。

  温晴断定那个踉跄奔跑的小脚女人就是母亲温婉时,她跑得更激烈了。在她迎着母亲跑去的时候,心里忽然发热,像有一股温泉浸淹着她冰冷的心。她跑的速度极快,穿越道路穿越田埂穿越树木,她的脚底划出了血印,她就拖着这一路的血迹跑啊跑……两代女人,在夕阳和山脉相吻的时候,叫喊着拥抱在一起了。

  温晴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到来居然给母亲如此沉重的打击,她看到母亲一夜之间就穿越了时间的隧道,她的头发彻底白了,然后她的思维开始混乱,她的嘴里不停地说着这么几句话:“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男人都这么靠不住哇,女人真要多长几个心眼呢。”说完这几句话,她会呆呆地看着温晴,要是温晴没有反应,她又会说:“是不是我们上辈子吃了迷魂药啦?”

  温婉越是絮叨,温晴越是不肯开口。她等待着母亲安静下来,像发过怒的母狮子一样安静下来,在母亲安静以后,她会看到母亲端着丝线笸箩,坐在阳光底下,穿针引线摆弄她的绣品。她的手颤抖着,没有了从前的灵秀,嘴唇紧闭,两唇朝里瘪着,喉咙再哼不出清丽婉转的小曲。温晴看着母亲想,人老了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诗情画意没有了,青春的力量没有了,一副朽骨等待着坟墓的召唤,那是永远的消失,永远的黑洞,永远的一无所有。想到这些,温晴内心又产生了不甘于此的欲望,她还是要走出去,还是要让自己的风姿展现出来,让自己的喉咙九州放歌。

  这一天,温晴开始了生活的重新设计,她来到镇上的茶楼,在茶楼里唱响她的昆曲。要是茶客的掌声热烈,她还会来上一段京戏,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她甩着水袖,张着樱桃小口,秋波闪闪的眸子在茶客的身上扫来扫去。温晴在寻找一个人,去上海之前启蒙她的那个老师,那个腿有点跛的老师……她已经问过许多人了,有的说他死了,有的说他去了南方,还有的说他去了黄土高原,所有的消息都令她失望和心灰意懒。她内心想要回到从前的欲望在这里戛然而止,于是她明白了,失去的东西再不可复得,就像乔本龙,她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重温他男性的关怀。还有周环宇,想到周环宇,温晴内心泛起一股凄楚的涟漪。她为了周环宇而失去了乔本龙,这在人们眼里是不是幼稚可笑呢?而周环宇值得她用全部的身心去爱吗?

  周环宇爱的是自己的前程,而不是女人,更不是温晴。可这个叫温晴的女人却为他葬送了一切。现在,温晴回到母亲身边,在这古老的小镇上,她回过神来了,觉得一切丧失得太快了,而她要找回上海滩的光辉灿烂,简直就是白日做梦了。

  演员这个职业是个青春的职业,当红明星有一半的走红原因是商业运作,女演员的长相和风姿在走红过程中所占比例相当高,然后才是演技。阮玲玉就是靠一个姓唐的商人走红的,当然最后又是这个商人毁了她。而胡蝶的走红是靠军界要员,戴笠、张学良均跟她有染。

  如果温晴不是鬼迷心窍地爱上周环宇,凭乔本龙在上海的资本,她的芳名很快就会与胡蝶并列,可她上错了船,迷失了航向,不仅把自己搁浅在了荒岛,也把船的桅杆折断了。具体地说,是她毁了乔本龙。

  如果说,温晴刚刚离开上海的时候,不断地回忆周环宇,那么现在她冷静下来了,在这个古镇冷静下来了,当她把自己的生存处境与缥缈的爱做比较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乔本龙在她的生命中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啊!

  温晴后悔的时候是夜深人静的晚上,回忆把她的神经逼成一道线,于是她的思维便陷在上海,陷在乔本龙的深宅大院。那个院子里的一切,一棵树一朵花,都变成了美好的记忆。甚至乔本龙对她的性虐待,也成了不可复得的体验,本来对此充满恐惧的她,反倒在内心里渴望起来了。这时候温晴就明白了爱情的实质,其实爱情的实质是一种感觉,一种使自己处处满足的感觉。当它有了缺陷的时候,这感觉就不丰满了,就像月牙或者凹凸月,给人缺憾和想入非非的空间。温晴想着想着就哭起来了,她的泪水洇湿了枕头。

  温晴哭够了以后,感觉眼泪并不能解决她的实质性问题,她需要钱花,需要化妆品,需要女人的都市色彩,但在这远离上海的古镇,一切需要都变得渺远和无所着落。眼下,她最实在的东西就是听母亲温婉沉沉的酣声,听她不停地絮叨没有米吃了,看她的衣衫被岁月磨蚀成洞,她抖着的手操起针线缝补那洞,雪落在她的头发上,一片皑皑。

  温晴忽然害怕起来,她不能温顺地接受时间对她们母女的惩罚,她要逃离这种惩罚,回到上海,回到乔本龙身边。她被这样的想法催促着折磨着,有天夜里,她一边听着妈妈的酣声一边穿衣服,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村姑的样子,蓬头垢面跑到江边,搭乘了一条货船,悄悄潜入上海。她凭着自己的感觉寻找乔本龙的深宅大院,她跑到东边时感觉是在西边,跑到西边时感觉又在东边,她就这样跑啊跑,谁也想不到这个疯狂的女人曾是上海滩的当红明星,而且与大牌明星胡蝶有一张迷人的合影。什么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就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什么叫生活无常?这就叫生活无常。

  天微微亮的时候,温晴终于找到了乔本龙的深宅大院,她远远看到了那漆彩剥落的门上已贴了封条,墙头上凄凄的荒草在晨露中颤动。她跪了下来,默默跪了下来,那跪姿分明是一种祷告,为乔本龙祈祷,他知道么?

  “你在哪里呀?你在哪里?风告诉我吧,空气告诉我吧,鸟儿告诉我吧,墙头上的草告诉我吧……你们告诉我乔本龙在哪里,我要向他赎罪。如果你们不能告诉我他的去向,那就把我心底的忏悔告诉他吧,我求你了风,我求你了鸟,我求你了草……”温晴的额头像鸡啄米一样磕在地上,一会儿就是殷红一片。但她已经对痛没有知觉了,如果乔本龙能感知她此刻的忏悔,她情愿在这痛中快乐着。

  天亮透了,太阳把柔和的光照耀在温晴的身上。她疲倦了,她站起身看看这熟悉的院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警觉地四处望了望,便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温晴到底没敢在大上海留下来,尽管她的内心怀着对乔本龙的无尽忏悔,可乔本龙此刻的情况她一无所知,况且依她对乔本龙的了解,一旦乔本龙确认是温晴毁了他的家业,他会杀人不见血。因此,无论温晴在上海的哪个角落出现,乔本龙都会扒皮认她的骨头。事到如今,温晴才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她的情感在经过大起大落的波折后终于理智起来了,她想到自己要逃到远离上海的地方,带上妈妈温婉,那个古镇显然也不能再呆下去了,她曾经跟乔本龙透露过那个地方……思前想后,温晴格外地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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