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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西雁河(陈河)

书籍名:《小说选刊(2012年第12期)》    作者:杜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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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自《北京文学》2012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陈河:浙江温州人,上世纪90年代曾任温州市文联副主席,现旅居加拿大。先后在《收获》《当代》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多部。主要作品有:《致命的远行》《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夜巡》等。

  1

  这是一个过去了很多年的故事。

  上世纪90年代初某夜,浙南山区的西雁河边呈现着一种奇怪的繁荣状态。那小镇原来没有多少房子,几十米长的街上散落着一些石块垒成的屋子,还有一个供行人乘凉的路亭。而现在则布满了不少工业用的简易房子,还有一些点着灯光的商业铺面。街上有不少行人,也有几个卖炒米粉和糖炒栗子的摊位。街路边的空地和乱石灌木丛上到处铺着牛皮,有的是新铺出来晾晒的,有的却已经腐烂透顶了。虽然已是黑夜,不时还有载满货物的东风牌大卡车摇摇晃晃从坑坑洼洼的街路上开过,溅起了扇状的泥水浆。

  这条小街的尽头有一个房子上挂着一个亮着灯光的牌子,如果行人眼力够好的话,隔着几十米就能看到上面写的是“西雁旅店”几个字。旅店的门已经关闭,似乎不准备再接待客人,事实上也不会再有人来,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客运班车过来了。

  这个时候,旅店屋内通道上面的白炽灯照出了两个斜斜的身影。被照出影子的两个人相距约一米,各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像两只守在洞穴口的秋虫,随时准备退回去。

  站在右侧的女人是客店主人白雨萍。她的头发已经松开,看样子是准备入睡时被对面这个男人叫出来。她的位置正处于长方形的门框中,身后室内的日光灯白得耀眼,使她的轮廓产生强烈的反差效果。尤其是她披散的长发之间充满了银亮的光线,看起来相当触目惊心。

  “你说得对,我重访西雁河毫无意义。明天一早,我就走了。”这个叫叶文桂的男人说,声音又低又涩。

  白雨萍毫无表示。但实际上她的身体动了一下,发际间迷人的光线因之颤抖。

  “我想请你带我看一下吴印国被杀现场那座屋子。这个念头已困惑了我几年,使我不得安宁。带我去吧。几天后我就要出国去,不知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是个十分谦卑、苦闷的请求,可是并没有在对方身上唤起什么反应。相反,她显得更加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好似脸上蒙上了层厚厚的面纱。而此时请求者显示了男人的耐心和固执。他始终保持一种姿态:头低垂,背微弓向前。这种失落者的姿态终于取得效果。他看到对方的身体慢慢活动了,向后收缩。在退回卧室的一瞬间,她的脸色极为苍白。几分钟后,她披上外衣,束上头发,走出了屋子。

  以上事情发生的时间已近午夜。这一男一女从水泥路上走出,抄河床上的小路走向山边。月亮正停留在西雁山豁口,照得远近银白如梦境。但是有一股恶臭的动物皮革腐烂气味像魔鬼一样伏在河床上,天空中还有一只猫头鹰张开翅膀无声盘旋。这种景象就像一个人的噩梦,而两个踩着咔嚓作响的鹅卵石歪歪斜斜前行的人,如同噩梦的访问者。神思恍惚的白雨萍想:今夜,时间会再次流血吗?

  十年前的枪杀现场在高高的山崖上。现在,他们经过一段漆黑阴森的山路,看见一座圆形木屋在墨蓝的天幕上兀然映现出来。有一团银亮的云雾伴随着它,让它时隐时现,如神话中的建筑般神秘、虚幻。

  他们走近了它,圆木小屋呈现出另一种状态—— 一半被月光照得耀白,另一半却暗得沉重,恰似画室里供人描摹的一段几何圆柱。在这周围,有一道茂密的树墙。这是当年西雁人为保护吴双叔的故居砍下树枝扎成的篱笆。十年之后篱笆居然成活了,密密蓬蓬紧紧缠在一起。在树墙里边,野草长得半人多高,毛茸茸似有灵气。他们举着手电筒站在树墙外,一朵野花在电光照射下闪出宝石一样绚丽的光彩。

  夜风飒飒,寒气逼人。河床上那只猫头鹰尾随而来,地面上掠过一幅大鸟的阴影。

  木屋的门扉在他们逼近时自动打开了,一股浓烈的苔藓气味猛扑而来。他们的手电照见地面和墙上疯狂生长着的密密麻麻的野蘑菇。仔细辨认,还能从蘑菇的伞冠之下看到卧床、桌椅和土灶上几件陶器。这间屋子叫人想起了山地守林人的住处。神奇的守林人,他是到密林里狩猎去了?他还会回来吗?

  “我在噩梦中看见过这间屋子,它是白色的,但我错了。”叶文桂的心里发出叹息,而他身边的女人则合着眼睛,在她的意识中有无数片鲜红鲜红的树叶雨点一样飘下来。

  “这是什么?”叶文桂发现了一样东西,低声惊呼,白雨萍顺他手中电筒所指,看到门边地上隐隐可见一圈白色图形。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喊起来。她知道这是当年县公安刑警队处理现场时,在吴印国尸体位置上用白漆标下的位置图。

  她掩面而泣,她的话音进入叶文桂听觉,如电影话外音般充满悲怆,“这就是吴印国!这就是你的战友!他在这里趴了十年,他等着我们。今夜我们三人又相聚在一起了。”

  就像一个人无法想象另一个人变成幽灵是什么模样,叶文桂也无法使自己相信活生生的吴印国怎么可能变成一圈白线?他死死盯住白线。白圈的内容在他迷乱的意识中渐渐丰满,复原成一具尸体。

  于是叶文桂看见吴印国趴在泥地上,在他头部下面有一摊血渗透开来。血越淌越急,越淌越红越亮,像熔岩一样泻出来。那血淌出了小屋门槛,燃着了门口的野草,顺着山坡倾泻到西雁河里,嘶嘶烧灼着,升腾起一道巨大的火光和浓烈的臭气。

  2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着西雁河和吴印国的故事,因无法看清那桩血案的真相而感到心力衰竭。我只是凭借一点心灵的微光,穿越岁月的尘沙和迷雾,看见某个初夏的午后,吴印国站在渡口水边,目光远远望着大河对面。这个西雁山的王子,一身俊秀,脸色苍白。河水漫过他脚边,雾气拂过他身体。他的倒影在水中飘飘荡荡,几朵落花正浮在他前额,游鱼穿过他脸庞。他的嘴角叼着根当时十分名贵的“凤凰”香烟,烟雾从两个鼻腔往外喷。他在水边已站立了两天,内心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焦虑和不安。

  白雨萍在渡河过程中远远看见吴印国,觉得他很像一棵长在水边的树。白雨萍这年21岁,被叶文桂从W城带到了西雁河。她不知道这碧玉色的、飘着朦胧白雾的水是从哪里而来,水底下会不会隐藏着吃人的大鱼。她在渡船上,叶文桂站在船头自当艄公,扯动绳索横渡。四周景物流转,水气冷冷拂过她全身,眼见河水齐着船帮汹涌而过,白雨萍感到世界在白雾中隐没不见了。她急切眺望着前方,对即将踏上的对岸土地充满疑问和恐惧。她看见两爿山峰像张开的蚌壳将一个山村包含其中,一个瘦长、穿绿军衣的青年站在渡口边。他似乎在等待,又像在沉思。隔着水雾和阳光,他的目光远远飘过来落在白雨萍身上。白雨萍止不住一阵哆嗦,好像身上最敏感的部位被抚摸了一下。这一刹那她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在渡口上的三个人中间,将要到来的事已在劫难逃。

  当晚,在山间一座木板小屋内,两个男人成对角线坐在木桌两端,白雨萍在一边侍坐,处于光线暗淡的阴影里。她听到他们谈论当兵时的往事。有两件事她感到吃惊。第一件是从饭桌上那包凤凰香烟说起的。叶文桂说凤凰香烟在刚出现时附带了一个美丽神话:上海卷烟厂一个女工将自己的照片放在一盒烟里。谁要是抽到这包烟就可以得到她的爱情(当然包括身体)。吴印国从那时起一直抽这种烟。“你得到照片了吗?”叶文桂问。“还没有。”吴印国红着脸摇摇头。第二件事是他们说起有一回连队里集体看电影。故事片之前放了切除肿瘤的科教片。银幕上一个人的肚子被切开,血淋淋的肠子在蠕动,坐在叶文桂身边的吴印国突然仰倒,口吐白沫,眼珠往上翻。军医把他救醒后,说他患有恐血症。白雨萍听了这事特别不舒服,她想问吴印国什么是恐血症,但吴印国眼睛里隐藏的忧郁使她吃了一惊。这双眼睛深陷在苍白的前额下,即使在微笑时也透露出苦闷。白雨萍看着忧郁眼睛的主人,用手指捋一下垂落到前额的头发,听他说起自己从部队退伍后心情一直很差。他说自己在部队时天天想念家乡,现在真的回来了却什么也没劲。他说自己与父亲分开住了,用退伍费盖了这座木板房。白雨萍出神地听着他的话,受感动地看着他的脸。吴印国被她的目光弄得不自在,说,菜不好,你就吃点新鲜的竹笋吧。叶文桂接上说:你们初次见面,干一杯吧。吴印国就端起盛满红酒的陶碗站起来。白雨萍也端起碗,两碗相碰时,她碗里的酒溅出来沾在他的手上,他的脸红得像碗中的老酒一样。

  “这里的风景真是漂亮啊,在这里生活可是一种福气。”叶文桂说。

  “对你来说是风景,对我可不是。”吴印国说。

  “这里的人靠什么为生呢?是种田吗?”叶文桂问道。“山里的地很少,只能种一点番薯,不够吃的。这里的人主要还是靠做草纸和纸篷。”吴印国说。

  “什么叫草纸和纸篷呢?”白雨萍没听说过这个词,问道。“就是解大便用的纸呗。”吴印国说,他的脸再次泛红。

  叶文桂是本地区人,对草纸和纸篷这两个词相当熟悉。所谓纸篷是一种粗粝而厚实的稻草浆纸,比较便宜,但是擦屁股时会觉得疼,也擦不干净。他小时候家境窘迫,用的都是被母亲裁成豆腐干大小的纸篷。纸篷还有一种用途是作为包装纸,过年时人们作为拜年伴手礼的红枣桂圆都是用纸篷包扎的,这样的厚纸会把一点点东西包成一大包,看起来比较体面,所以本地人称拜年的礼物为纸篷包。而草纸则是比较细软一点,吸水性也比较好,叶文桂到了复员回来才放弃纸篷,用上草纸。草纸和纸篷还有另一种用途,那就是本地人会用一种冲模在上面打上带中心点的圆印,这样草纸和纸篷就变成了“九十”。所谓“九十”是本地土话,意思就是烧给死去的人的纸钱。

  吴印国说西雁山里有茂盛的水竹丛和清澈的溪流,适合做草纸和纸篷,自古以来就有很多作坊。但是解放后做草纸纸篷的事儿被禁止了。

  这里的人们自己擦屁股也只能用溪滩上的鹅卵石、树枝、茅草。二十多年前这里闹过一次大饥荒,死了好多人。后来西雁村重新开始做起了草纸和纸篷。父亲用了他的影响力,让县里有关权力部门默许西雁河的草纸纸篷产业存在,使得村里的人这么多年来能吃饱肚子。

  “你会做草纸纸篷吗?”叶文桂问。

  “不,不会,我发过誓这一辈子不会去做这个给人擦屁股的行当。”吴印国说。

  “你这么说是有道理的,我们当过兵的人总要有点志气。一切会好起来的。我刚退伍时有些日子连抽烟的钱都没有,工资就34元5角,特别没劲。后来我开始干点别的事情,从广东倒了一批布料回来,就一手挣的钱比三年的工资都要多。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要自己做事情,只要挣到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了。”

  “我和你不一样,你生在城市里,我的家乡是在山区。”

  “西雁河是做皮革的好地方,过几天我的货就运到了。试着干吧,你的心情会好起来的。”

  “你是说过几天牛皮就运到了?”吴印国一听,显得十分紧张,似乎事情的进展超过他的预料。

  黄昏时,白雨萍靠在木屋里间敞开的木窗边,有一大片山峦展示在她眼前。山色已暗淡,对面墨绿的山坡上,她只能认出一大片绿中带翠的是竹林,其余在她感觉里只是一片概念化的树木。有一些黑黑的鸟影正坠落在树丛中,看起来像焚烧过的纸灰。现在她的目光又落到越来越暗的山溪中,因为这时有一个人正站在水里。这一定是个本地的山民,光着上身,穿着条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肥短裤,弓身把水泼到身上。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这样出神。”叶文桂坐在一张竹椅上,燃着香烟。

  “没什么,我看见窗外有一片风景。”

  “你是不是喜欢上这地方了?”

  “不。我只是感到有点新奇。”

  “好了,离开窗口吧,那里蚊子很多。”

  山溪中,那个洗澡的村里人已没入水中,只露出一个头,像水牛似的。白雨萍转过身,发现屋子里已点上一根蜡烛,叶文桂穿着白色背心坐着。与溪中那个人影比起来,他单薄得像个纸人。他说:

  “路上已累了两天,你早点进蚊帐睡去。这里的蚊子叮了人皮肤要溃烂的。”

  木床上悬着一顶白色棉纱军用蚊帐,上面还印着军队的番号。

  “你那个战友睡哪儿呢?”

  “他睡外间,已搭了张竹床。”

  “他还有蚊帐吗?”

  “山里人不怕咬。再说,他还会燃艾蒿驱蚊子的。”

  竹席冰凉冰凉的,军用蚊帐散发出很神秘的棉质气味。山间气候凉快多了。屋外,山风吹得林木簌簌作响。这一切都使得白雨萍异常新奇、兴奋。叶文桂开始抚摸她,吸吮她的乳头,然后压在她身上进入她身体。这个过程持续时间不很久,而且带着一种沮丧的安静。然后他睡去,没有一点鼾声,只是左脚间歇性地抽动。

  她躺在黑暗中,大睁着眼,脑子里越来越新鲜。她闻到空气中有一种辛辣的烟味,她想这一定是从外间透进的艾蒿。艾蒿的气味诱发她想起刚才看到的溪中洗澡的本地人,但这个形象已与燃艾蒿的人混淆在一起。忽然,她听到外间的竹床吱吱作响。这使她明白了他一定还醒着。当一个人失眠时,知道有另一个人同样失眠了,那是一种很好的心理安慰。白雨萍侧着身子,盯住暗影幢幢的木板壁,仔细捕捉竹床发出的每一声响。非常奇怪,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木壁,看到屋外竹床上辗转反侧的人。接着,她听见竹床强烈地响了一下,有了脚步声。她的心猛烈揪紧,听到了“吱扭”一下开门声。可不是她睡的屋门被开启,一定是外屋朝山峦的那扇门。她能真切地感受到凉飕飕的山风正吹在开门人暖烘烘的身体上,他想干什么?白雨萍坐了起来,扯动被单捂住身体。她没有听到关门声,有一阵快速而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她的脑子里出现这样的景象:一个树一样的人徐徐投入了黑夜的密林中。

  吴印国快步如飞,跨过溪流,像一支黑箭射进了莽莽丛林,刚才他下床开门的最初动机是要排出淤积的尿液。然而当他面对群山,只听到山林以一阵神秘低沉的吼声在呼唤他,让他产生了不可遏止的想回归其中的欲望。黑夜藤蔓缠绕的林莽中,遍布着一条条秘密小径——山豹奔突的路、野猪出没的路、黄鹿觅食的路——吴印国的秘密小径贯穿在其间。他以一种简洁明快的直线方式劈开山林,直达悬崖之巅。他的身体内有一个声音突突响着,好似一台高速运转的发动机。想撒泡尿的欲望已荡然无存,似乎这些液体已成为供应发动机动力的汽油。他快速前进,一边猛吸着凤凰牌香烟。带着上海姑娘幻影的香烟烟雾使他肺叶刺痛,使他伤感。树林里布满枯枝败叶,偶尔有星光透过树冠射进来,照亮一棵棵黑糊糊巨木的躯干。可即使没有任何光线,吴印国也能像深海中的鱼不会迷失方位。这条秘密小径纯属于他个人。从童年到少年,他一直在探寻、开辟它。童年时的吴印国像一条变形虫,赤身裸体在阳光中蹦跳,见风就长。母亲生下他就死去了,父亲养育他的方式是像个斯巴达人将他弃掷在山野上,让他贴着大地成长。他四处寻觅食物,寻找温暖。他身上长出筋肉,他的眼睛乌黑牙齿雪白。他走过西雁,林中的树木,坡上的野花,水中的游鱼跳跃着向他致敬。村里的长辈向他投以赞许的微笑,姑娘们红着脸庞梦想着与他亲近。而他不停地奔跑,以一种直线的方式,切过山脉,直达悬崖之巅。

  现在,凭着感觉他知道自己就站在悬崖的边缘。如果再向前迈出一步,他就会像一片树叶轻轻飘荡,直跌向永远不可返回的死亡黑暗。天空中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透着铅灰色的微光。西雁山就卧在他脚下浓重的黑暗中某一个区域,昏昏沉沉酣睡。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光还固执地亮着。吴印国心惊胆战,认出这是他父亲屋里的灯。父亲的灯彻夜点燃着,这不是个好兆头。它像一只失眠充血的独眼,暗红色的光波足以刺穿他的灵魂,让他浑身战栗。

  再过几天,第一批牛皮就运抵西雁。当一张张血腥的牛皮铺满了西雁河岸,他究竟会给西雁带来什么?在天空之下,悬崖之上,吴印国的恐慌和困惑像一只猫头鹰从心里飞出来,在西雁山上盘旋。

  3

  天大亮时,白雨萍在熟睡中被一片喧闹惊醒。隔着窗她看见那条通向大河的溪涧上泊着一只装满牛皮的小船。吴印国和船上的船工抬着一大捆生牛皮从小路上呼哧呼哧走上来,有一条毛茸茸的牛尾巴在他身边荡来荡去。叶文桂手里燃着烟,很精神地在一边指指画画。这一船牛皮他们整整抬了一上午。牛皮堆满屋子,挨着屋梁。这时在小屋四周坡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些人。先是一些凸着肚子的小孩,后来又出现一个个大人。这是白雨萍第一次面对西雁人的群体,已是很热的季节,还有不少人戴着毡帽或头上缠着白布。他们的皮肤、表情、衣着与西雁山的泥土、石头一脉相承。他们站在山坡上,立即就与环境整合成一片。此时,他们显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这么多牛皮哪来的?这么多的牛肉哪儿去了?全世界的牛都杀光了吗?也有一些人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好像对事情的结局早有所料。

  西雁山的硝制皮革事业从此开始,一张张生牛皮被浸泡在红矾钠药池中,让脂肪融解、蛋白质凝固、牛毛脱落。三天三夜,牛皮从药池中拎出,泡在清冷的泉水中。牛皮又滑又腻,手一抓哧溜一下滑出来。吴印国站在水中,将牛皮抡起来往石滩上摔,手揉脚踩。白雨萍一整天都坐在门口,看着吴印国在水中治皮如同与一条鳄鱼搏斗。他有时擒住了鳄鱼,有时则被鳄鱼拖得踉踉跄跄栽倒在水中。终于,一张张牛皮被他制服,扔进了染料缸,最后被钉在木板上晾晒。

  越来越多的西雁人聚集在水边,有些人着魔一般终日不肯离去,以至于经常有女人来喊她们的男人回家吃饭。与此同时,一群群绿头苍蝇云雾一般盘旋而来。嗡嗡嘤嘤的飞舞声震得人脑子发昏。后来天开始下雨。雨下了三天三夜,驱散了人群和蝇群。那些钉在木板上的牛皮,开始出现了绛红色和绿黄色的腐烂斑点。

  对于这些盛开在牛皮上的色彩斑斓的腐烂之花,叶文桂以后想起来都会感到触目惊心。因为在当时,他就觉得这些霉斑是不祥之兆。今夜他独自栖身白雨萍开的简易旅店客房里,饱吸空气中浓重的皮革腐败臭味,恶心之极,又呕吐不出来。他合上眼,思绪混杂无法入睡,恍恍惚惚又看见战友吴印国。吴印国木然站在一片黑幕前,脸上有一块腐烂的斑点。那斑点迅速扩大,渐渐侵蚀了他半个脸。接着,叶文桂在意识中看到了自己。他以同样的姿态出现在黑幕前,脸上也有一块霉斑。叶文桂神经质地坐起来,驱散了脑子里可怕的形象,周身大汗淋漓。

  “吴印国死去十年了,真是不可思议。”

  叶文桂想到吴印国被枪杀的前些天,曾来到城里找他商讨工场业务的事情。他说自己现在压力很大,觉得整个西雁村都在和他作对,好像是要出事情的样子。每次吴印国来到城里都说自己头疼得厉害,好像有一只蟋蟀在脑袋里唱歌。他总是让吴印国喝一点威士忌洋酒,因为这能治头疼。吴印国喝了一杯威士忌,他的脸烧得通红,神情不宁,好像要说点什么事,但最后来还是没有说。大概半个月后,叶文桂在当地报纸一个角落里看到西雁河有一个叫吴印国的青年被枪杀的那桩血案。叶文桂在震惊之余,立即想到吴印国的恐血症,想起银幕上出现的那组血淋淋的腹腔手术镜头和吴印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情景。叶文桂一直觉得吴印国身上缠着一道血光,现在这血光终于迸裂,吞没了他。

  事隔十年,当叶文桂故地重游徒步走进了西雁,看到了道路两侧铺满一张张又腥又臭的牛皮、马皮,看到一群群绿头苍蝇嗡嗡飞舞其间,觉得西雁山像是一具放置在手术台的病体。那山上的绿色植被被伐个精光,裸露着红色的表土。臭气腾腾棕黑色的西雁河水及河岸上腐臭的生皮,叫他想起被切开的腹腔和肠子。这些年,西雁河作为一个皮革加工基地已小有名气,有数百个作坊聚集在水边硝制皮革,遍及西雁河的每条支流小溪。这里的皮革业产值已高达数千万元,新疆、内蒙古、河西走廊的生皮源源不断运抵此地,变成皮革、皮箱、皮带,又源源不断运往四方。叶文桂知道这是一个令人心花怒放的生财过程。但这一过程所派生出的死亡意味,则是他重入西雁河后一个触目惊心的新发现。

  某一天,叶文桂在W市的街道上看见了东张西望的吴印国。他们自退伍后就失去联系。叶文桂请他到馆子吃了顿饭,又带他去看了自己的皮革加工场。当时他正因城市环保部门禁止在市内河道漂洗皮革而犯愁。吴印国说家乡有一条清澈宽广的河,使他动了心。另外一点,他与白雨萍的关系已被老婆发觉。老婆像只母犬一样四处嗅着他们幽会的地点,并扬言她父亲要抽回工厂的资金。这样叶文桂就动了带白雨萍到西雁河摊牌分手的心思。如果那次在茫茫人海中他没有遇见吴印国;如果那时环保部门还允许在城市河道硝皮;如果他与白雨萍的好事未被老婆识破,他绝对不可能渡过西雁河的。果真如此,西雁河或许还保持着那种原始、美丽的景色。吴印国则成为一个头上缠着白布,儿女一大帮,面目慈祥的山乡父亲了。

  4

  在西雁,每天清晨醒来,白雨萍的感觉鲜亮清新透了。她跑下溪涧,掬一把清凉的泉水洗脸,然后就沿溪涧朝山谷走去。这个初夏的早晨,河床笼罩在浓郁的雾气中,看不见远处的景物。白雨萍沿着水流在白茫茫的雾气中走了很远很远的一段路,突然看见从雾气中有一个巨大的水车轮子在转动。她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听到了水车带动捣碓的声音,而这个时候她能看到的已经不是一个水车轮,而是有好几个。她看到了在这段水流湍急的河床上有好几座木棚子,连接着用水力带动的木制机械。人的说话声和机械声混杂着飘浮在空气中。那是一个壮观的场面,随着距离的接近,她看到了木棚内外有好多人在劳动的剪影,这些劳动的人们看起来非常健壮和愉快。“他们在做什么呢?莫非这里就是吴印国说的生产草纸和纸篷的作坊吗?”白雨萍寻思着。

  白雨萍没有搞错。她所见到的正是西雁村民赖以为生的草纸纸篷作坊。这种工艺古老的作坊在历史上曾布满了整个山间水系,但在解放后的严厉制度下都被禁绝拆毁了。西雁村的草纸作坊能留存下来,完全是由于吴双叔的存在。西雁人知道他们的恩惠来之不易,他们用一种十分低调的方式把作坊建在峡谷深处,而且始终保持着最小的规模,其产生的利益只以维持村里人能吃上粮食为限。

  白雨萍继续往前,想进入这些木棚组合里面看个究竟。在快接近它们的时候,她看到一条小木桥通往那些巨大的水车轮。而在小木桥的边上有个小吊脚楼,吊脚楼是一座磨坊,里边有位林中老妖似的老妪正在将地瓜丝磨成粉。当她钻进磨坊,好奇地打量屋内陈设时,那老妪突然喊了她一声:“小姐。”1981年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你小姐可真叫人吃惊透了,何况这话又出自一个山间老妪口中。这老妪虽然牙齿已经脱落,却喜欢不停地唠叨。在后来和她的短暂交谈中,白雨萍知道她四十多年前就已经能熟练地使用“小姐”这个词儿了。老妪说看见白雨萍就想起当年在大屋里当丫环时服侍的大屋主人的一群女儿。她说大屋就是地主人家,大屋主人的女儿长得如花似玉,个个俊秀。后来红十三军队伍开过来,与大屋主人的民团打了七天七夜,杀得血流成河。是吴双叔带着人马攻进大屋,把这一家人全杀了。

  “这吴双叔是谁呀?”白雨萍问。

  “怎么,你连吴双叔也不知道?”老妪慌慌张张放下箩筐,神秘兮兮拉着她的手走到窗边。她用手一指,说:

  “瞧,吴双叔就在那儿!”

  白雨萍的眼前出现一堵山崖,赫然可见山崖顶有座用粗大原木垒成的屋子。没有窗户,没有烟囱,甚至看不见有门。这屋子叫人想起了鹰巢。

  “吴双叔就在里边,他已经老了,不出门了,你很难看到他。他可是个大人物啊。村里孩子要是半夜啼哭,大人只要说一声吴双叔来了,孩子就不敢哭了。”

  白雨萍打了个冷噤,有点心绪不宁。她离开令人不快的磨坊,慌慌张张沿原路走回去。

  但在又一个黎明,她沿着溪涧走出更远更远,把草纸作坊和山崖上的屋子远远抛在后面,她已走到不见人迹的地方。溪中的水波欢快地跳动,一只黑山雀无声地滑行而来停在岩石上,而河床上的石头越来越滑了。她开始在离水边稍远处的矮树丛之间行走,树上停着许多蝴蝶,在她接近之前就张开色彩斑斓的翅膀飞起来。她的眼睛被这些美丽蝴蝶吸引着,以致没有看见就在几米之外的一条横空而过的藤蔓上有一条胳膊粗的大蛇正缓缓爬游而过。白雨萍小时候在云南乡下经常看见蛇,对蛇并不害怕。她看着这条蛇懒洋洋地爬到了岩壁上的草丛里,很快就消失了。

  她不知走了多久,山谷变得开阔起来,溪床平平展展铺开,两侧有很多座石峰,顶部像蘑菇,上面还飞绕着云雾和苍鹰。这地方该是仙女洗浴的地方吧?溪床上裸露着洁白的卵石,山谷间长满柔软青翠的龙须草和水仙花。白雨萍如痴如醉站立在寂静的山谷,与风景融成一体。除了风景给予她的激动,还有一种她无法判明的兴奋之情。那是由一种欲望引起的。她盼望此时在山谷间突然出现一个健壮的男人,好让她靠在他胸脯上。在许多思绪中,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让她兴奋——她所感受到的一切——蚌壳状开放的山谷、乳白色的水沫、动物茸毛一样的树木,还有那条柔滑湿润的长蛇,都由于她内心的激荡获得了新的意义。它们像一股强劲、神秘莫测的风,鼓满了她女人的风帆,要把她吹送进自然风景中那个想象不到的深处。但她盼望出现的男人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男性,他应该是整座西雁山的体现。她想象他裸露的身上有树木的投影、水波的图形、长蛇的花纹,他将领她更深入地领略山谷回肠荡气的魅力。她睁大眼睛,四处环顾,盯住寂寞的山谷不放,想用眼睛从前方挤出一个神一般的男人。谁能相信,她居然如愿以偿。在她刚才走进的山谷口,隐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形。不过他的风采却令人失望。头发粘粘搭搭垂在额头,神色慌张,身上穿条绿色的旧军衣。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吴印国抓住袖口抬起手臂用衣袖擦脸上的汗。这动作太不像白雨萍思念中的神奇男人。

  “你是来找我的?”她看着他。毕竟她内心的激情还有余波,通过眼睛倾泻到他身上。

  “是叶文桂叫我来的。你真胆大,跑到这地方。”

  “这山谷有名字吗?我要记住它。”

  “它叫红山谷。”

  由于意外地获得保护人,白雨萍在红山谷就无顾忌了,她提着裙摆,在溪涧边跳来跳去,采撷一朵朵雪白的野水仙花。然后又跑进柔软之至的龙须草地,一屁股坐下来,用草茎和水仙花编一个花环。吴印国宁静地守在溪边,有点怕羞似的看着她的举动。他脸上纯朴的微笑在山谷冷冷的风中徐徐展开,非常动人。

  就这么坐在草地上,草叶下面的泥土潮气渐渐湿透了薄薄的织物,浸润白雨萍发热的下体,极为清凉。白雨萍沉浸在这种特殊感受中,觉得自己成了一枝野百合花,两腿之间的阴毛似乎变成细细的根须连接着泥土,正输送着养分让她徐徐开放。而在此时她又感到大腿根部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着。她用手一掏,从草丛底下掏出一件锈迹斑斑的铁器。她冲吴印国喊起来。

  “喂,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他走过来,举着铁器对着空中的亮光看了又看。他说:“这大概是一支红缨枪的矛头。你别在草丛里掏了,再掏说不定会掏出骷髅。”

  “你骗人!”她一下跳起来,“这是真的?”

  “红山谷曾是个战场。四十多年前,红十三军的三五支队在这里跟国民党军队激战过七天七夜,死了几百人。听说到深夜,这里还能听到当年的人马杀来杀去的声音。”

  “对了,我听说过一个吴双叔的人。”

  “那是我阿爸。当年他在这里战斗过。”

  “你是吴双叔的儿子?”

  “是的,我是他的儿子。”

  “你阿爸就住在山崖上那座圆木屋里?你为什么不与他一起住?我能去见见他吗?”

  “他不喜欢我住在他身边,也不喜欢别人去看望他。他老了,患了很重的风湿病,走路不方便了。你很难见到他。”

  “他是不是很凶?你怕他吗?”

  “他不凶,他是个好人。西雁山的人都爱戴他。”吴印国又微笑起来,但显得很忧郁。

  有关吴双叔,白雨萍在当时就知道这些。但这已经给了她足够强烈的印象。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她常常独自一人跑到红山谷,站在川流不息的山涧边,默念深思。在太阳辉辉耀耀照进山谷时,她常会看到一个健壮无比的男人身裹金色阳光奔动在山谷。这个幻象使她着迷,使她浸沉在对红山谷的传说追忆中。许多年后她在电视里看了美国西部片《太阳浴血记》,她深深震惊于那组镜头:一个白人酋长在山谷间奔向一个印第安女人(那是一组裸体镜头,用阳光水雾作了虚化)。她觉得这组镜头仿佛是从她脑子里取出来似的感受真切。她常常想到,西雁山的树木这样翠绿、水那样清澈、野花那样美丽,全是因为山谷里裹在阳光中的男人。她不知道这形象是不是跟吴双叔有联系。吴双叔深居在山崖上的木屋内,神秘而遥远,她一直未能亲近。但有一点她确信无疑:自从吴双叔离开了西雁,这里的风景就死去了。白雨萍深为怅然,她有很多年看不见幻象中裹着阳光的男人。只是在一些残缺的梦境中,梦见他在风中缓缓飘浮在西雁山的气流里。而且他已是面目全非,好像眼下电视动画里的变形金刚。

  5

  在英国历史上著名的圈地运动中,资本家对农民说:我只要你们一块羊皮大的地方。农民信以为真,在契约上按了手印。结果资本家将羊皮剪成一条细得像丝一样的皮线,一下子就圈走了几百公顷的土地,使得农民流离失所,成为廉价的工业劳动力。这个故事是中学时历史老师以鲜明的阶级分析观点教育我们的。离开中学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再去想这件事。可这回,我因写到牛皮的事而突然想到那张四五百年前的英国羊皮。我想到:最初由叶文桂运入西雁河的牛皮,不也是像那张著名的老羊皮一样圈走了整个西雁山区,使它成为全国闻名的皮革加工区吗?

  就像那些未开化的英国农民,西雁人对待最初那几张牛皮态度十分暧昧。在牛皮引起的强烈好奇心慢慢消退之后,他们心里只留下一丝隐隐的不快。只有一个人,已经用心灵和智慧参透了西雁山区将面临的劫难。

  父亲圆木小屋的油灯彻底熄灭了。当吴印国半夜猝然从梦中醒来,从窗口看见半空中那一点类似星辰的红光,下半夜他就心烦意乱,什么梦也做不成了。

  还在他的童年,有一回看见溪流中漂过一片树叶,一只瓢虫乘坐在上面。他想到山上砍倒一棵大树,做一只独木舟,顺流而下,漂到不可知的远方。

  后来他果真成行,穿上军装,到很远的大城市当了几年大兵。就像一只苍蝇,他在外面飞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起飞的地方。

  他抽着从部队带回的、有上海姑娘幻影的香烟,终日坐在河边沉思默想。尽管西雁仍像一千年前一样树木青葱,溪流汹涌,他却从中感觉到一种死亡的冷寂。溪河上又漂过一片树叶,一只瓢虫坐在上面。他一巴掌把它打翻了。

  我猜想:吴印国在当时的情形,有点像那个被捕鸟人放在树脂涂抹的草筐里从底比斯漂流出来,若干年后又回到忒拜城的俄狄浦斯。

  这一天清晨,吴印国推开门扉,发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在距门口不远的小路边,搁着一只土红色的水瓮。这个陶器样子十分粗陋古朴,把它摆进博物馆,人们会以为是河姆渡文物(或许真是河姆渡人做的)。吴印国认得这是父亲的水具。陶瓮里装了半瓮水,水面漂着三张不同的树叶。

  吴印国小心翼翼蹲在旁边,像研究一颗地雷一样仔细看着陶瓮。他认出了漂在水面的三片树叶分别是槭树、槲树、柏树。这三种树都生长在远山的密林里,这说明父亲还能走很远很高的路,风湿病还没有毁了他的腿。吴印国忽然一阵心酸,差点落下眼泪,他能想象父亲拄着拐杖,艰难地在山林中攀援的情形。可父亲为什么会把陶瓮遗失在小路上?为什么选择黑夜里行动?为什么将三片树叶放在水瓮里?他是下山取水吗?但圆木小屋里并不缺水源,有两节毛竹排将屋后山崖一脉细泉直接引入了水缸。

  因此在这天上午,吴印国显得心神不宁。他深知父亲在失去一样东西后会焦躁不安。他急切想把陶瓮送还给父亲。但眼下这时候,他还不想回到圆木小屋。于是,在太阳升到一丈多高时,他捧着沉甸甸的水瓮,去见村长“六鸡伯”。

  村长家住着一座吊脚楼。楼底下是一个鸡圈。还在很早很早的年月,吴双叔规定西雁每户人家最多只能养七只鸡。村长为了表示自己觉悟过人,一直只养六只鸡,所以获得了一个光彩响亮的称号“六鸡伯”。这会儿,六鸡伯的吊脚楼上的门窗捂得严严实实,吴印国敲敲门,屋内乒乒乓乓响了一阵慌乱之声。他再敲了一次,才听到六鸡伯含含糊糊应道:谁呀?

  这一家人都还盘脚坐在一张巨大的床上,紧挤在一起,像一窝动物。他们神色慌张,喉头还在努力咽着什么。屋内热气腾腾,汗味、尿味、臊味、烟味,混杂在一起,其中有一种肉食的香味使吴印国明白了这家人几分钟前在干什么。在部队时,有一回,安徽籍的排长说:他们村里的人吃好的食物时会非常保密,比性交还隐蔽。大伙笑得人仰马翻。吴印国却笑不起来。因为排长讲得太真实了,他害怕自己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印国,大清早你捧着个罐子转悠个啥呀?”六鸡伯已将嘴里的东西咽下肚,说话麻利了。

  “你这几天有没见到我爸?”

  “我没见到他。”村长深不可测地看着吴印国,慢悠悠点了一筒水烟,“你想见见阿爸?可他好像不想见你。你捧着他的水瓮转悠个啥呀?”

  “我想托你把水瓮还给他,他不能没有水瓮。”吴印国想把水瓮放下来,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六鸡伯的儿女们头颈伸得长长的,争着看水瓮里是不是装着什么好吃的,还带着点敬畏,用手指触摸着它。

  “你就为这事找我?”六鸡伯来了精神,把脚盘成花。“你就不能自己送回去?怕你爸吃了你?”

  六鸡伯嘿嘿笑起来,脸皱成一团。那眼睛却深邃得像两颗药丸子紧紧盯着吴印国。六鸡伯的家人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吴印国,你这是倒腾什么呢?打从你退伍回来,整天丢了魂似的。你让全村人心里都不踏实,吃饭睡觉都没味道了,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儿。过些日子就到渡河节了,你还是快点把那些臭牛皮收拾起来,让那几个城里人赶快走。我这是为你好,不听我的话,你会闯祸的。”

  这个上午吴印国一事无成。他捧着父亲的水具往回走,直觉得水瓮沉得铁砣一样。他从瓮中的水里看到自己被三片树叶切割成碎块的残缺的脸,尤其是浸泡在水中的那一只眼睛,湿润乌黑,像一个有独立生命的物事躲在水的深处,冷冷窥视着他。有一瞬间,这水瓮变成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吸引吴印国飘飘摇摇坠入其中。吴印国惊恐地停止了脚步,差一点失手将陶瓮打碎。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阳光像雨点一样滑下来。

  6

  那天吴印国在渡口水边远远看见白雨萍在一片水雾中徐徐呈现时,觉得她就是从凤凰香烟幻觉中走出的姑娘。然而她并没带来爱情和希望。夜里,听着里间的木板床发出有节奏的摇晃震动时,吴印国觉得自己一次次要昏死过去。后来,这种折磨变了个形式。他在深夜里听到他们低声而激烈地吵架,他们连续吵了好几天。清晨白雨萍从屋里出来时,吴印国发现她的脸色灰青眼睛红肿。他第一次在渡口上见到她时那动人的美丽已消失殆尽。这一天,他正在切削皮角,突然产生一个欲望:想用锋利的割刀割断站在旁边的叶文桂的喉咙。

  这一个疯狂的念头使吴印国大吃一惊,以致他心虚地掉头看了看叶文桂。叶文桂站在一棵榆树下,身上斑斑驳驳洒着从树叶间透进的阳光。他穿着雪白的衬衫、咖啡色长裤,头发和皮革一样乌黑发亮。“你怎么了?”悠闲着的叶文桂显然受到打扰,有点吃惊地问。

  “没什么。”吴印国低下头,狠狠在牛皮上割了一刀,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对叶文桂竟是如此仇恨。

  “吴印国,我想我们该回去了。明天我得去找一条舴艋船,把做好的皮运回去。”

  “你们就要走?能不能再待几天?”

  “不,我们已待了十来天了。说真的,待在这地方可真不习惯。也真难为你了,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以后还得待下去。”

  吴印国慢慢转过身,拿着锋利割刀的手软绵绵垂下来,身上的力气和仇恨一下子都流走了。他感到孤独无比。往后,他将独自一人对付腥臭僵硬的牛皮,对付西雁山沉重的敌意。

  这天午后,阳光和风在西雁山林中跳跃。吴印国坐在屋里,面对父亲那个瓮出神。他在陶瓮粗糙的表面发现了一组鱼和水纹图案。这些极简练的几何线条在土红色的背景上隐隐约约呈现,三条鱼都显出惊愕的神情。就在此时,他看到里间的小门开启了,白雨萍徐徐走进屋里,她身上浓烈的气味充满了小屋,缠绕着吴印国,与他意识中的凤凰香烟气味混杂一起。吴印国的心怦怦狂跳起来。与他几尺之遥,白雨萍只穿件薄薄的睡衣。在她向前运动时,丰硕的乳房带动睡衣的布纹像水一样波动。她明确无疑走向吴印国,眼睛迷离而明亮。由于此时叶文桂出门找舴艋船去了,一切的意味便显得十分明了。

  “你马上要走了,要我帮助你收拾行装吗?”吴印国语无伦次,只想往后退。

  白雨萍慢慢摇摇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走到吴印国身边,面对他苍白惊慌的脸,不花任何多余动作,直接把红唇压在他嘴上,随后抓住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她身上的衣服滑落到地上。

  第二天,一条舴艋舟被船工用纤绳牵到了河边。吴印国做梦也没想到,叶文桂竟然独自一人走了。白雨萍留在了西雁,留在他的木板小屋。

  “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吴印国问白雨萍。

  “我好像很累很累,再也不想走来走去了。”白雨萍神情黯然,呆呆看着西雁山的夕阳。

  白雨萍的家在云南和缅甸交界的一个小镇上,还在很小时她的父母就离异了,各自又组成新的家庭,生了一大帮儿女。她一直跟外婆过日子,后来外婆去世了,她成了一朵城市的浮萍。她会唱歌跳舞,她在W城的地下夜总会上和叶文桂认识,做了他的情人,梦想着会有个好的将来,可她实在想不到这回叶文桂带她到西雁是为了摊牌分手。她激烈地跟他争吵,后来明白即使自己像泼妇骂街也不能让他动心。她被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驱使着,想找到一种最伤害他自尊心的方式。她选择了留在西雁与他的战友睡觉,不再和他一起回W城。叶文桂知道这事后,先是脸色苍白,然后苦笑着耸耸肩,第二天还是走了。

  现在,白雨萍已不是一个风景地的游览客,而成了西雁山期限不定的囚徒。那些曾经令她惊喜陶醉的风景变得荒凉死寂。那一天她又一次来到红山谷,山谷里冷风阵阵,阴森无比。她想到从此自己就要从繁华的城市销声匿迹,山间粗劣的饮食和原始的起居条件,会把她变成一个丑陋的乡下黄脸婆,禁不住失声大哭。

  那些日子唯一能使她感到安慰的是吴印国。自从叶文桂离开西雁,她发现吴印国身上仿佛注入一股神奇的魔力,终日疯狂地干活。在西雁河硝制皮革,除了使用一些化工原料,其制作工艺类同远古原人制作兽皮。吴印国的手长期浸泡在药池染缸里,皮肤皲裂,指甲脱落,胳膊以下部位被染成怕人的褐色。每天早晨当白雨萍睡眼惺忪头发蓬乱走出屋子时,总看见他已在山溪中,漂洗前日熟过的皮张,卵石滩上铺满他漂好的皮。他发现了她总是不好意思笑笑说,起来了,早饭热在锅里。而白雨萍就会很愉快很满足。吴印国对白雨萍说过,她能留在这里,他很高兴,只是担心这穷山恶水会使她受到摧残。他有一次还问道,你究竟会在这里留多少时间?白雨萍有点卖弄风情似的挑起眉毛说:待到你厌恶我时为止。事实上,在后来有限的日子里,他们并没有互相厌恶。那段日子过得充满关心和温情。白雨萍开始受到吴印国劳动热情的感染,逐步改变了以前的懒散。她学会了打扫屋子,洗衣服,做饭。当她和吴印国坐下来吃饭时,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家。

  她与吴印国频繁地做爱,以此消磨西雁没有电力的漫长的黑夜,以肉体的快感抵御内心的虚无。那个午后他们第一次做爱,白雨萍十分感动地发现他还是个男孩,全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是在她的指导下才完成他的第一次交欢大典。他不是一个强劲有力的男人,总是显得紧张不安,甚至可以说怀有某种恐惧。这恐惧绝不是男人面对一具丰满的女人身体生发的紧张,而是来自内心某个黑暗角落,仿佛那里有一双眼睛正盯住他看。当这种恐惧传染到白雨萍身上,一切便索然无味了。

  某天夜里,白雨萍在做爱之后做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梦,梦见自己与一具腐尸睡在一起,半夜里她突然十分清醒地醒过来,真切地目击了木窗上方没有遮窗板的气窗上有一对绿色的眼睛,正凝视她的身体。她惊骇地叫起来。绿眼睛不见了,随之有一阵扑腾腾的振翅声。吴印国惊醒起床,打着手电筒外出察看。他说没什么,只是窗下有几条猫头鹰的羽毛。

  天终于在窗外亮起,曙光射进了木屋,驱走了夜间恼人的梦呓和不祥之感。但他们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疲惫不堪。吴印国对白雨萍说,今天不干活了,他要带她到镇上玩玩,那里正在放一部刚拍出来的电影《神秘的大佛》。

  他们翻过了大山,那里有一条简易公路。他们搭乘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拉机车斗里站了二十多人,插蜡烛似的紧挤着。白雨萍第一次与山里的老乡挨得这样近,闻到了他们身上浓重的气味。他们眼神迟滞,眼角有眼屎,脸上无光泽,布满皱纹。他们的牙齿都害着病发着炎,张着大嘴把气直接喷到你脸上,直直看着你。你无论把脸转向哪个位置,都无法避开他们好奇的眼睛和热情洋溢的嘴。一路上他们绷着脸不说话,但你能感觉到这些沉默严肃的老乡心里在想同一件事。他们之间只需一个眼神,努动一下嘴巴便可以传达他们的敌意和轻蔑。拖拉机摇来摇去,车斗像筛子一样摆动,要将所装的东西搅和在一起。吴印国的父老乡亲们壮实的身体猛烈而快意地冲撞着她的身体。假如这种冲撞能抵消他们部分敌意的话,她倒是心甘情愿承受,在此时此刻,她不知为什么感到自己是那样卑微。拖拉机直爬到山顶,时而在云雾里,时而又见青天。当车子下山时,拖拉机手那种玩命狂欢似的快速溜坡方式,终于使老乡们快活地笑出声来。她被颠得五脏六腑都翻了底,攀着栏杆呕吐不停。眼见底下万丈深渊,她只觉头皮发麻。

  电影院实际是一间简陋的大瓦房。房内灯光熄灭时,可以看得见屋顶瓦片间透进日光。瓦房内人声嘈杂,烟雾腾腾,不断爆发出尖锐的叫喊。放映机是一部16毫米老式机。机子换片时,银幕后边露着不少观众的脚,因为有的人没有位置,就挤到银幕后面看了。白雨萍在城里早已看过这电影,觉得没什么意思。吴印国是第一次看,头颈伸得长长的,眼睛闪着溜溜转的亮光,一根接一根吸着烟。这使她清醒地想起他到底是个山里人。

  看完电影他们行走在小镇唯一的街路上。这里是畲族聚居的地方,很多人在街上从容不迫走过来走过去。他们背着背篓,头上戴着毡帽或缠着灰白色的布条。他们在这里卖货买货,大多以实物交换。这街上有一间杂货供销社,有一家门面像庙宇的医院,几间无遮无拦的茅坑。几个脱着裤子的人坐在茅坑的竹杠上,叼着烟筒,涨红了脸盯住行人,还忘不了跟熟人打招呼。吴印国带白雨萍走进一个很有趣的“自选商场”。在一个竹棚里,挂着一些青菜、笋干、鸡蛋之类的山货,每样东西下边有个小竹筒,上面写着价格。吴印国说,你要什么只管拿,再按竹筒上标价将钱放在竹筒里,到下午每样东西的主人会到竹筒取钱的。白雨萍拿了一小篓鸡蛋。标价八毛。她没零钱,就往竹筒里丢了一元钱。她从来没有这样愉快地买下一样东西。提着鸡蛋,吴印国带她走进一家饭馆。这里有羊肉汤,气味很浓很膻。这时白雨萍看见很久没见过的穿白色警服戴大盖帽的警察,这使她蓦然想念久违了的城市生活。她有些激动地看着这位警察。他坐在她斜对面的那张桌子边,桌上有一大碗黄酒,碗边有个缺口,边上有一盘羊肉。他发现有个漂亮女人盯住他看,就开心地咧开一嘴大黄牙。他脸上的表情和白雨萍在拖拉机上见到的老乡没什么两样,她顿感失望异常。

  吴印国说他会改变西雁,成为新的领头人。他已喝了一大碗酒,第一次显得这样兴致勃勃。父亲一生没走出西雁,没认识几个字,却天生有一种大人物辨别善恶是非的能力。他说自己在部队经常能见到军一级的老头子,总觉得那些老头子与父亲在很多方面十分相似。但现在父亲老了,不能再领导西雁人向前了。他说自己要干一番与父亲不同的事业,要改变西雁山落后贫穷的面貌。而眼下,他先得挣到钱,这样才有能力改变西雁。在这一点上,他与父亲正好相反。他说西雁山实在太寂寞了。退伍一年多了,他一点劲也提不起来,可现在,他要大干一场,只要有了钱,他就能改变一切。

  “你能改变什么呢?”白雨萍不解地问。或许她内心深处压根儿就不希望郁郁葱葱的西雁被人改变。她提醒吴印国,他无法改变西雁,而居住在西雁的人们好像已做好准备,等待某一个时机给他一个迎头痛击。白雨萍还说,你的父亲为什么总像个神一样隐而不露?你想改变西雁为什么不去向他求教?或许他会给你指出一条路。吴印国在兴奋之中忽然沮丧下来,好像被人捅了一刀。他呆了半晌,期期艾艾说自己退伍回来之后所做的事好像都违背了父亲的意志。父亲越是衰老越是阴郁沉闷,他不可能得到父亲的帮助支持。他已经预感到,在他与父亲之间,可能会发生一件十分严重的事。白雨萍说,你就不能想个办法避开这件严重的事?吴印国沉下头,发了好一阵愣。当他重新抬头时,脸上毫无血色。他说:看来一切在劫难逃。

  7

  西雁的渡河节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民俗。在农历七月十六这一天,所有的西雁人将麇集河边。男人们在这一天可以纵情饮酒,然后身上涂满雄黄,举着一条柏树枝,排成方阵泅过大河。凡渡过河的人,在下一年里会得到所有人的尊敬。渡河节这一天,西雁河上先是举行庄重而热烈的渡河仪式,然后过渡到一片狂欢。直到半夜,河岸上还燃着一堆堆篝火。在汉族诸多的民间风俗中,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节日,本地县志之类的地方史书上也没有确切地记载解释西雁渡河节的来源。民间口头上流传,西雁村落的人古代是驻扎在中原河南的一支军队,隋唐时因战乱而迁移到了这里,因此我想渡河节应该和这段历史有关。我查阅了英国大学者詹姆斯·弗雷泽的民俗学经典《金枝》,在这部记载了人类大量原始巫术、禁忌、祭祀的浩渺卷帙中,我找不到一种与西雁渡河节相似的风俗,但我注意到了书中所述的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在罗马附近的内米湖畔丛林里有一座森林女神狄安娜神庙,旁边有一棵大树。无论白天黑夜,每时每刻,都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影在树下徘徊。这是神庙的祭司,他手持利刀,时刻警觉地守着这棵树,深恐有人靠近它。因为其他任何一个逃奴只要能够折取这棵大树一根树枝,就可以获得同这位祭司进行决斗的机会。这样的话,他将面临两种结局:要么他被对手杀死,让胜者接任名声显赫而令人胆战心惊的祭司职务;要么他杀死对手,直到下一个更强大更狡诈的对手将他杀死。残酷的祭司交替制度与西雁河无关,可它顽固地进入我的意识,以至在写作时幽灵般的祭司会时常浮上心头。

  已是盛夏,山上树木葱茏高大,开花扬粉。热风中充满了成熟的香气。吴印国身上渐渐生起一种骚动烦躁,那是因为渡河节一天天临近了。他一早起来就努力干活,俯身一张巨大的黑牛皮上,从远处看,黑色的牛皮像他的投影似的。他虽然在干活,可心不在焉,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溪水在他身边哗哗淌过,水声听起来十分锋利扎人。有些时候,他想象自己沉浸在西雁河水面,头上戴着槭树枝编成的花冠,如洄游鱼类回到深海一样舒畅。他追想他的祖先从十分遥远的地方迁徙过来的历程。他们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七月十六日,在长途迁徙中或者在一个血腥战役里过了一条非常险峻的河,完成了辉煌的业绩。因此往年当他头戴花冠,作为渡河方阵的领头人游过西雁河,全身的血液都会为祖先的光荣而燃烧。可他的祖先在完成光辉业绩后,为何不在辽阔的地带建立一个强大的帝国,而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里?他一直为此感到难过和困惑。

  七月十六步步逼近。吴印国身上充满遗传基因的血液,从最初的波动慢慢沸腾起来。直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通知他参加渡河,甚至没有一个人跟他提一句渡河的事。在西雁,一个成年男人如果没有获得渡河资格,那么他实际上就是被群体驱逐出去,成为一个孤人,一缕游魂。古代的许多部落,都是以这种方式处置他们认为不祥的人。

  吴印国无法相信他会被排除在渡河节之外,只要他人在西雁,他的优越感就不会丧失。因此在渡河节前一天,他决定去夺回自己无可争议的资格。

  村委会里挤满了人。他们在等着领到一条槲树枝,一份烧酒,一块雄黄,还有一点红糖,明天他们可以用它做一些甜饼。他们显得极其快活,踮着足尖张着嘴,看着六鸡伯在台阶上大声报着名字。每上去一人领东西,台下总会蹦出一句滑稽的话,弄得大伙骂骂咧咧开心不已。

  吴印国站在密密集集的人群后边,无法向前走。不久旁边有个人发现了他,便悄悄地闪开来,对着另一个人耳语。耳语在迅速传递,许多人都掉过头瞅着他。在台阶上分东西的六鸡伯发现刚才那种活跃的气氛消失了,便很吃惊地打量人群。他看到吴印国之后,脸上出现懊恼之色,把接下去要报的名字报得颠三倒四。待在院子里的人在领到份额之后都没精打采走掉了。最后只剩下吴印国一个人,面对站在台阶上的六鸡伯。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烧酒没有了,雄黄没有了,红糖也没有了。当然,你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六鸡伯冲他嚷着。

  “是的,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吴印国说。

  “那你到底要什么?”

  我到底要什么呢?吴印国想。突然之间他对自己的目的怀疑起来。我为什么一定要参加渡河呢?和村里的人一起渡过西雁河真的很要紧吗?

  六鸡伯和颜悦色嘿嘿笑起来,眼珠子又深邃得像药丸子一样。他走下来,贴住吴印国耳朵说:

  “我知道你要什么,你想参加渡河是不是?你应该来渡河,你爸知道了会很高兴的。渡过河之后你就把牛皮卷起来,连同那娘们儿一起送回城去。我们西雁能做草纸纸篷就够了,不要再做别的东西。那些外来的东西会把整个西雁都害死的。孩子,你爸吴双叔和我六鸡伯都老了,以后西雁就交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来吧,烧酒、雄黄、红糖我其实都给你留着了。还有这顶槭树花冠,是你爸亲手为你编的,快戴上吧。”

  吴印国像个稻草人一样呆呆站着,听凭六鸡伯将槭树花冠套在自己的脑壳上,槭树枝坚硬地硌着他前额,略微生疼,紧编在树枝间的野花发出沁人的香气。一朵野生白栀花垂落下来,像一只白色的小手,在他眼睛几厘米处甩来甩去。

  六鸡伯站在他对面,低声赞叹:“好极了,这样好极了。”

  吴印国像神魂附体一般戴着这顶花冠离开村委会。他走路的姿态变得十分僵硬。半路上,有几个孩子跟随着他,好奇地看着他头上美丽的花冠。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花冠摘下来,扣在一个孩子头上,那孩子快活得满脸通红,兴高采烈,呼啸而去。吴印国目送着他们,脸上浮出古怪的微笑。

  从现在开始,吴印国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了,他长时间面对着父亲的水瓮。水瓮里的水还是那样满盈盈,透着清凉的气息。槲、槭、柏三片树叶愈发绿得苍翠。他盯住瓮口发呆,呼出的气息在水面激起微澜。一次又一次,瓮里的水域变得极其宽阔,波涛汹涌。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瓮里回响:下来吧,儿子。

  白雨萍伫立水流湍急的西雁河边,眼见花瓣落叶顺流而下,想起了时间的飞逝。在山里,她已不知不觉地度过了几十个白昼和黑夜。她的泪水洒落在西雁河,顺着水流奔腾不息流向大海,一路诉说她的忧伤和寂寞。终于有一天,她的放浪无羁的女友们在贯穿城市的海港里读到她的倾诉。她们想起了她,从叶文桂那里打听到了她的下落,她们乘一叶小舟顺流而上,寻找失意飘零的姐妹。

  一切和白雨萍初入西雁一样,她们先是在细叶枫林中驻足,然后在野舟自横的古渡口牵着竹索过了河。当时白雨萍正和吴印国一起在山涧中漂皮。她的肤色已被山间的日光和风染成棕黑,她的形象已掺进村妇的模样。再过一些日子,她可能就会戴上竹笠赤脚走路了。猛然间,她看见山涧之上的小路上走过来三个花枝招展的城市女人。她们描眉搽脂,云髻高绾,金银饰叮当作响。她们身后跟着一大群山里的孩子,嘴里咂着她们分送的奶糖。白雨萍和她们尖叫着抱成一团,先是笑个不停,后来又哭个不休。

  白雨萍的朋友进入木屋,顿时蓬荜生辉。她们身上沾满旅途的尘土,吴印国忙挑了一担水进屋,让她们洗涤。她们关起门,脱去衣物,用瓜瓤舀来山泉之水洗濯满身汗污的身体。她们的肉体白皙、丰满,散发出浓烈的乳香。白雨萍将水淋在她们肩膀上,看着水泼洒在如膏如玉的肉体上溅成一颗颗珍珠似的水滴。在城市之夜,这些美丽的躯体裹着薄若蝉翼的夜礼服,裸露出光洁的双肩,迎着夜总会的彩灯旋舞、耀动。而她自己的身体却在这山沟里枯萎、衰败。她们给白雨萍捎来好多东西,花哨的内衣,名牌化妆品(这些东西此时此地于她何用?),还有有趣的消息。她们三人中间的一个最近傍上了一个有钱的屠夫;一个被一老华侨相中,不久就要出国;还有一个依然是孤独开放的花。她们说白雨萍最浪漫,就像叶塞尼亚,在青山翠谷里做起了行云流水一样的仙女。

  她们说西雁的风景美丽得像做梦一样。这里的泉水能使她们忘掉一切烦恼,只是堆积在木屋内的皮革让她们臭得恶心。她们急于要到外边的风景中去,最想在西雁河里戏水游泳。白雨萍顿时就心神不宁,因为她也知道西雁人要在今天渡过西雁河。她知道今天西雁河上会聚集全村的人,或许吴印国的父亲吴双叔也会出现。一想到那场面她就心惊胆战。吴印国一直站在屋外,神情恍惚远望着西雁河。白雨萍走出屋把这事告诉他时,他的脸刷一下白了。她问他该怎么办才好?但这会儿白雨萍的朋友已穿戴完毕,泳装外边套着T恤,兴高采烈嚷着跑出来。

  沿着山涧而下,听得大河渡口那边人声喧哗,锣鼓钹唢呐笙笛齐鸣,白雨萍的朋友闻声更加兴致勃勃。白雨萍知道已经无法阻止她们,但她想尽力避开人群。她带她们抄小路绕过渡口,来到大河上游处一个凸出于河床的沙洲。沙洲上开遍野水仙、菖蒲花,稍后处是墨绿色的滩林。水波轻轻拍打沙岸,阳光在河面上折成金色。这里与渡口相隔有一百余米。渡口那边人头攒动,鼓乐喧天。有一大群身上涂着金色雄黄的男人已涉入水中,举着一条条槭树枝向对岸游来。河岸上黑压压的人群爆发出快活的喝彩,可渡河者滑稽的狗爬式泳姿却逗得白雨萍的朋友大笑不已。

  白雨萍的朋友一边笑得浑身颤抖,一边脱去T恤,她们的新潮泳装只遮住身体很小部位。白得刺眼的肩膀、后背、大腿都暴露在阳光之下。她们跳进水中,但个个不敢向深水里游。白雨萍这时可无心取笑,只忐忑不安张望渡口,希望对面的人们不要往这边看,更希望如果吴双叔也在人群中的话,他的昏花老眼看不见这边的情景。渡口那边的鼓乐声喧哗声还在继续,但正在明显减弱,接着又突然静顿下来。一时间西雁河上静得出奇了,只有白雨萍的朋友还在碧波中咯咯笑个不停。白雨萍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她看见渡口上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开始往靠近她们的对岸挪移。移动的速度在慢慢加快,变成争先恐后的奔跑,他们跑得气喘吁吁,最后齐刷刷停在沙洲对岸,鸦雀无声,瞠目结舌看着水中三个半裸的女人。白雨萍头皮发麻,看见本来充满狂欢气氛的渡口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竹椅上一动不动坐着个戴草帽的老人。虽然隔着那么远距离,看不清老人的面容,他凝然不动独坐河床的形象,却使白雨萍感到一种无可撼动的威严和力量。她知道:这是吴双叔,吴印国之父。她的眼中渗出了泪滴,橙黄的阳光照得她浑身发冷。

  白雨萍的朋友由于引来了大群的观众而更加兴奋,表演欲大增,泡在水里不愿起来。白雨萍心里充满悲伤,极其不安凝视远处独坐河床的吴双叔。她这时不是害怕灾难降临,只是为自己造成了他孤独地坐在水边的景象感到难过之极。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容,无法缩短与他之间的距离,但他的形象已进入她的心中,扩展到全身。她似乎听到从河床那边传来他苍老而低沉的问话:

  “你是谁?为什么要来败坏西雁河的渡河节?为什么要诱惑我的儿子?”

  白雨萍四肢冰凉,呼吸急促。西雁河的水,岸上的人和景物、天空、太阳都旋转起来,越旋越快,像搅起一团黑色的罡风。她啜泣着:

  “老爹,我只不过是个命运不好的孩子,像一片树叶被风吹到这里。我不是存心要这样做的。我爱西雁,爱你的儿子,也深深地爱你……”

  真的,她爱吴双叔。他是她梦中的神,她在灵魂深处爱他甚于爱他的儿子。在她祈求他宽恕的时刻,眼前便浮现出记载他光荣过去的红山谷。她看见了他裹着金色的阳光,健壮而温柔地奔跑在青青的山涧。他身上有水波的图形、树叶的投影、长蛇的花纹。他的脚尖踏过布满青苔的卵石和卵石之间的水仙花,溅起了银色水沫。他站在她跟前,他说:

  “你是谁?为什么要来玷污西雁河的水?”

  8

  吴印国在渡河节之后翻过大山离开了西雁,走向300里外的城市。

  他走出城市的车站,毒日当空,干热的气浪卷起尘沙扑面而来。新修的马路宽广笔直,中间有红白相间的栏杆将快车道、自行车道隔离开来。远处有一辆洒水车飞驶而来。马路上过往的人头上戴着太阳帽、墨镜,个个像强盗一样行色匆匆。正午时的城市表面沉闷平静,无数声波像爆裂的气泡撞击在一起,相互抵消淹没,形成一个噪音沼泽。吴印国抹着汗,大步走着。突然有一声沉重而发闷的撞击声使他侧转头。他看到一个骑车带孩子的妇女被刚才那辆洒水车撞得抛了起来,那孩子正落在两轮之间。孩子滚到了后轮,轮胎一侧轧到孩子胸脯,才完全静止下来。这时吴印国看到孩子还活着,脸上还有异常活跃的哭喊表情。他揪心地站在那里,看着轮下的孩子,他无法听见那男孩的哭声,一切像是一部无声电影。他又看见在轮胎的外一侧,倒着那个头发蓬乱的母亲,一摊血正慢慢变得大起来。太阳变得分外炎热,空气中充满血腥。刚才还很寂寥的马路顷刻站满了人,好像他们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吴印国忽然感到恐怖万分,生怕车轮下的孩子已经死掉了。他赶紧从越来越多的人群中挤出来,慌慌张张向前走。

  他走到叶文桂家,在一个狭长的房间里看到几十个赤膊的雇工,这里是一条没有机械设备的手工流水线,各种鞋料从这头流进,经过几十双手,那头出来就是一双双皮鞋。在房间靠墙的两侧,排列着供这些雇工栖身的三层格子铺。由于通风不良,房间里充斥着恶浊的汗臭味,其中包括吴印国自己身上的汗臭。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对他说:“喂,这儿人已经够了,不需要工人了。”那些埋头做鞋的雇工眼睛盯住这个抢饭碗的人。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身上沾满蚂蟥。

  后来他总算见到了叶文桂。叶文桂见他脸色发青,问他是不是中暑了?

  他说自己头疼欲裂,脑袋里好像有只蟋蟀在鸣叫,声音像水银灯一样亮。叶文桂说:喝点外国的威士忌酒吧,蟋蟀就会死去的。

  吴印国慢慢喝着酒,他害怕叶文桂会问起白雨萍的事,这样他会十分窘迫,奇怪的是叶文桂根本没提起白雨萍。

  “那笔牛皮加工费我已给你留着了。西雁真是个好地方,做出来的皮又香又软,光亮无比。拿去,这是八千元,你数一下。”

  “不用数了。”吴印国没碰那四捆钱,尽量不使自己的眼睛往那边看。他这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拿起钱马上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数一数。

  “这么多钱你准备怎么花呢?”叶文桂问。

  “不知道。”他回答。

  “我来教你几种用钱的方法吧。第一种你到华侨大饭店开一间套房,在顶楼的酒吧进晚餐,叫一个陪酒女郎,喝上几杯外国酒,再点上几支歌。几千元很方便就能花掉,可你能换回一生从来没有过的花钱如水般的美妙感觉,值得。再一种方法是把钱放在我这里生息,月利2分,一个月就是160元,等于一个高级干部的工资。从中你可以懂得,拥有了资本就可以不劳而获。最后一种方法你拿这笔钱去买一台削均机,再雇几个工人,在西雁办一个工场,这是最好的办法。这样,你的财富会滚雪球一样增长,你会成为西雁最重要的人,你会超过你的父亲。”

  “不!我不会超过我父亲,也不想这样。我还知道我父亲不会支持我,他对我很不满意。”

  “为什么呢?”

  “我想是因为我把做牛皮的事带进了西雁河。”吴印国说。

  “你们西雁不是本来就有做草纸纸篷的产业吗?多一个做牛皮有什么不同?”

  “那不一样的。做草纸纸篷是一直存在的,而且是共同所有,那一点收入是平均分配给大家,让村民不至于挨饿。即使这样,我知道西雁的人还是担惊受怕,生恐政府部门有一天会禁止他们做草纸纸篷。而做牛皮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们那里的人真是榆木脑袋,都什么时候了,还怕这些事情?”

  这天他们的讨论结果是,吴印国被叶文桂鼓动了起来,决定用第一笔加工费去添置机器设备。叶文桂还帮他垫付部分资金,并答应派八个熟练的工人去他那里干活。两个月后,西雁河上第一家皮革工场出现了。

  与西雁村里世世代代使用山溪水轮车动力的草纸纸篷作坊不同,吴印国的工场使用了电力。这里并没有电力供应,是工场里自己开动了一部柴油发电机,发出的电可以驱动削均机、磨皮机和照明。那发电机的声音轰轰隆隆地发着巨响,整个西雁山都能听得到。村里的人被这个声音惊动了,都跑来观看。他们触目惊心看到:一台台哐当作响的机器,张开黑色大口吞噬着送上去的牛皮。有一台炼牛胶的炉子的烟囱冒着滚滚黑烟。随着一阵嘎吱嘎吱的金属响声,一大沓湿漉漉的皮张被葫芦吊车悬在空中。在一团团的蒸汽和火光中有许多个光着上身,头发粘结成块的外地工人,他们布满血丝的红眼睛盯着围观的西雁人。在一个巨大的药水池里,正有黏稠的棕黑色废液顺着一条临时渠沟里流淌而出,倾泻入西雁河。在工场外的河床上布满了高度腐烂的下脚皮料,一阵阵恶臭笼罩在山谷里。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让全村人坐立不安了。他们做的草纸纸篷颜色不像过去那样的是纯净的金黄色,而是变成了焦黄色;也不像原来那样透着稻草、竹子和阳光的香气,而是散发着一股令人难受的气味。他们惊呆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然而他们还是明白了,这是在上游的吴印国的工场里排出的脏水造成的结果。于是,西雁村像是炸了营似的,人心惶惶。

  9

  西雁山的夜降临了,白雨萍靠在敞开的木窗前,纹丝不动。这个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强大的气流在冥冥之中涌动。

  但是在半天空的位置,还亮着一颗暗红色的星。它的高度和亮度有点蹊跷,不像一颗真的星辰,那是吴双叔的灯光,彻底不熄浮悬在西雁山上。

  最近的日子,白雨萍一直处于丧魂落魄状态。她的精神在西雁河边被独坐河床的老人形象击溃了。此后几天里,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吴印国扩大了工场,经常要到城市里去。现在,只有她独身一人守着这所空房,面对半空中那盏暗红色的灯光。

  这些天,白雨萍感觉到西雁山已产生一种神秘的漩涡,正要把她卷吸进去,她好几次想要离开这里回到城市,把自己摆脱出来。然而她却无力行动,只入迷地注视着漩涡的中心,甘愿冒被卷进去的危险。她望着半空中吴双叔的灯光,其情形恰似处于漩涡边缘的水手仰望悬崖之上的灯塔。

  夜长得令人难以忍受。在她后来似睡非睡的梦境中,梦见自己仰躺在手术台上,头顶上有一只耀目的放射性灯光正穿刺她的身体。但她腹中也有一团熊熊烧灼的火球支持着她。她惊喜地想到,这是她刚怀上的生命,像神话里的哪吒一样生气勃勃,抗衡头顶上那只令她痛苦的灯。

  第二天清晨,她显得疲惫憔悴。她走出室外,周身打着哆嗦。太阳显得黑了,树木窃窃私语,西雁山一下子苍老下来。她站在晨风中,神情惘然。她好几次神经质地猛转过身,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接近她。

  后来她就沿溪涧向红山谷方向走起来,她所走的路线说明她还被那个梦幻笼罩着。她走得专心致志,忽视了坐落在溪流边的草纸工场和小桥边的磨坊,但磨坊却拦住了她。里边的老妪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叫着:“小姐,小姐,你的脸色苍白,你要去什么地方?”

  白雨萍上次见到过老妪,所以略有亲近感,于是攀上了磨坊。

  “小姐,你的脸色这样白,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样?”“真的没什么,老婆婆。”

  “不,你像是大祸临头了。”老妪一声怪叫,连她自己也被这声音惊得缩成一团,“让我看看你。喔,原来你是怀上孩子了。”

  白雨萍忽然产生一种想法,或许怀上孩子能驱除不祥之兆。这时她从磨坊的窗口又看见了山崖上的小屋。因阳光照射,木屋呈现出金碧辉煌的形态,看起来更像舞台上硬纸板做的布景。

  “小姐,你生下孩子让我养吧,我养过很多孩子。”

  “阿婆,你瞎说什么,我并没有怀上孩子。”白雨萍说,顿起了一点戒心。

  “我来养吧,我会替他祛除灾祸的。”老妪嗫嚅着。这些谵语式的话说得白雨萍心中阵阵发毛,这时她听到屋内有几声婴儿的啼哭,她惊恐地问:

  “这是什么声音?”

  “小姐,你要是听我的话,我就会告诉你。”老妪脸露喜色,“来吧,我就把它拿出来。”老妪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瓦缸,从里面抓出一条黑乎乎的怪物什:头大,尾尖,有四只脚。这东西在她手中扭来扭去,哇哇地呜咽,声音极像婴儿啼哭。

  “这是西雁河的娃娃鱼,我老得抓不到鱼了,但我还能抓住它。来,我们吃了它怎么样?”

  老妪将娃娃鱼猛摔在地上,这东西蹦了几下,全身抽搐,口吐血沫。老妪就这样蹲下来,摁住娃娃鱼,拿刀在缸口蹭了几下,割开了它的肚子。五脏六腑翻了出来,热烘烘冒着腥气。鲜血沾满老妪鸡爪似的手。老妪回转头,兴奋地看着白雨萍:

  “怎么样,我们吃了它。你害怕了?”

  白雨萍两眼发直,瞪着地上被开膛剖肚的娃娃鱼,差点要呕吐出来。她慌慌张张离开磨坊,往原路跑回去。她再也没勇气往红山谷走了。

  10

  现在,吴印国的工场越来越红火了,整天机声隆隆,臭气冲天。工场里鞣制出来的皮张都摊晒在河滩上,使得整个河道似乎都成了他的地盘。

  相比之下,六鸡伯等人却整天愁眉苦脸了。草纸的颜色越来越黑,气味也越来越浓。最近做出来的草纸走得慢了,以前草纸一做出来,批发草纸的人马上会来运走,而现在他们的木棚里堆满了成品却没人要。

  六鸡伯找吴印国论过理,指出他的工场把西雁河水搞脏了,使得草纸纸篷都卖不出去。但是吴印国却说草纸纸篷卖不出去,不是他的原因。现在城里人开始使用了一种卷成筒的雪花牌卫生纸,那种纸擦起屁眼来舒服得像棉花一样,而妇女来月经时也不用月经带加黄草纸了,而是用一种贴在内裤衩上的卫生巾。吴印国并不是睁眼说瞎话,他的确是拿出一筒雪花牌白卫生纸和女人用的护舒宝卫生巾作证明,这些都是白雨萍从城里带来的个人用品。

  六鸡伯碰了一鼻子灰,却没有说服吴印国。他曾和村里几个人商量带领全村的人去捣毁吴印国的工场。可是人家都知道他的工场里有好几个江西来的工人,听说江西人打架特别厉害,所以村里人都不愿意去碰这个钉子。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吴印国是吴双叔的儿子,管教吴印国不是村里人的事,只有吴双叔出面才对。但是吴双叔最近以来却很奇怪地一直留在木屋里,对于西雁河近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态没有一点反应。六鸡伯他们只有焦急地等待着。他们能感觉到,吴双叔不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他越是没有动静,却越会让人感到一件大事要发生了。

  出事的前一天吴印国刚刚从城里回到村里,当晚吴印国知道白雨萍已经怀孕,高兴得一夜没睡着觉。

  中午过后,有七八个人突然出现在屋门口,其中还有两个粗壮的女人。白雨萍不知道他们是谁。在西雁三四个月了,她没认识几个西雁人,在她眼里,西雁人都是一个模样的。他们走进门,东张西望,满怀好奇心,然后就满满坐了一屋子。这是白雨萍在西雁第一次接待本村客人,特别紧张。她想起泡茶,却发现热水瓶里没有开水。她赶紧在灶里生火烧水。

  来者中有两人已有一把年纪,他们似乎有意识显示长辈的身份,以弥补他们与吴印国之间的血统差异。他们不停地说话,他们使用了最古老最纯正的本地土语,使得白雨萍无法听懂。但她发现客人的眼光不断朝她身上飘来。她早已领教过被集体目光咀嚼的滋味,而今天在他们的目光里她还感觉到另一种奇怪的东西。他们不是在看你的脸,而是在刺探你身上某个部位。

  不久,他们河流一样滔滔不绝的话语变得干枯,艰涩,中间不断掺入干咳、清嗓子。吴印国也从七歪八倒的坐姿里挺直了身体,像正被什么事激醒。

  从变得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她听懂了几个单词。他们提到了医生、医院、打胎。白雨萍纳闷这些人为什么到这里谈这件事。她紧张地坐在灶前,像个规矩的乡下女人往灶里添柴火,看着木柴在火中冒出白色泡沫和金色的树脂。她有点恶心,胃好像被一只柔软的手捏来捏去,并从子宫处涌起一阵战栗。她又发觉他们眼睛飘过来了,紧紧盯住她的腹部。猛然间,一个极可怕的领悟如闪电一样出现:“他们在讨论我腹中的孩子,他们要我去打胎!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已怀孕?是磨坊那个老妪告的密?”

  现在事情已显而易见。白雨萍知道西雁的报复开始了,无论对男人或对女人,这种形式的报复都是太致命了。

  “六鸡伯,我看你们还是别在这里磨牙了。本来我倒想请你们吃一顿饭,可现在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吴印国不耐烦地嚷着。他好像没把他们当回事,甚至还不大清楚他们要干什么。他心里还在一遍又一遍激动地回味着白雨萍怀孕的事。

  “吴印国,咱们西雁一向乡风淳朴,端端正正,从来没有过伤风败俗的事。你可是做了大错事,竟然胡乱搞出个孩子来。”六鸡伯痛心疾首唠叨着。

  “是谁叫你们来的?是我爸?”吴印国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的注意力终于集中起来。

  “嘿嘿嘿。”村长六鸡伯干巴巴笑着,眼睛眯缝成一条线,“你知道就好,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可是有政策的,现在要搞计划生育,你已经触了计划生育律条。”

  “我触犯了什么律条?”

  “什么律条?”六鸡伯翻了一阵白眼,想不出刚才还默记于心的那几个字。旁边另一个老者显然智商要高一些,连忙接上去说:“你这叫非法同居,未结婚先生育。”

  “好吧好吧,我不坏你们的规矩,明天我就去登记结婚,这下你们可以走了吧。”

  “明天归明天,眼下你分明是非法同居,未生育先结婚,不对,未结婚先生育。你得马上让她跟我们去镇医院,拖拉机已在山那边等着了。”

  “让你的老婆女儿坐拖拉机去吧,我看你不是脑子里灌了大粪就是发疯了。”

  “好小子,你竟然敢骂我。你不认我这个长辈,我也就不认你了。实话告诉你,你这浪荡子早在西雁臭透了。你别想再仗你爸的名,你爸早就不认你这孽子了。咱今天是来了人的。她要是不跟我们走,就抬着走。”

  作为事件的中心,白雨萍一直怀着剧烈的恐惧观望着事件的进程。她失望地看到吴印国没有制服对方的力量,他的“王子”地位已被废除。接下去争吵演化成扭打。是吴印国先动手的,一拳头打在对方的头上,对方哇一声哭起来。白雨萍当时惊慌得想夺路逃走,那两个一直未吱声的女人一个箭步擒住了她。她们实在是孔武有力,如拖小鸟一样将她往外拖。白雨萍绝望地想起了小镇上那间庙宇改成的医院,想起一个满脸胡茬一口大黄牙的男医生正对她举起铁钳。她挣扎着转过头,看见吴印国正被三四个人抱住。她大喊:“吴印国,快救救我!”随即她被拖到了屋外阳光强烈的山路上,她看到一辆拖拉机正突突响着停在小路边。

  顷刻间她听到屋内响起比她叫声更响的惨叫。随后有好几个人头破血流鼠窜出来,哭喊不迭地逃跑了。吴印国尾随而出,手上脸上和身上血迹斑斑。他手里拿着一把大铁铲,直取挟持着白雨萍的那两个女人。在吴印国的铁铲落到她们头上之前,她们怪叫一声,放下白雨萍一溜烟就逃走了。

  此时夕阳血红地落进了豁口,斜照着泥雕木塑般站立的吴印国。他的身上蒙上了血污,他的脸色像大理石一样苍白冰冷,他的眼睛直往上翻,只看到眼白不见眼珠。他正经受着恐血症的痛苦,他马上要昏迷摔倒,但他坚持着站住了。这一刻的形象极深地镌刻在白雨萍的记忆里,以至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她精神上树起一座纪念碑似的雕像。

  那一夜,一向宁静安详的西雁山像一只被捅翻的蜂巢,远近有一阵愤怒的嗡嗡声回荡在山谷。白雨萍贴着窗口,看见山野里闪耀着许多许多火把,其中有一些火把如流星一样来回穿梭。这些火把在渐渐移动,汇成一条火的河流,浩浩荡荡向闪耀在半空的那颗暗红色星座涌去。

  11

  这一夜,吴印国将所有的蜡烛都点燃了,十几支烛光照得木板小屋像着火一样。烛光又点燃了他与白雨萍的情欲之火,他们赤身裸体,在火红的烛光中做爱。恐惧弥漫在四周,就像在一只即将沉没的轮船上,或者在一座底层已在焚烧的楼顶上,在你确认无法改变毁灭的命运时,便会想到最后行一件乐事,而很多人在能够找到性伙伴时一定会选择做爱。

  吴印国沉浮在一片金碧辉煌的光芒之中。当他深深进入白雨萍体内时,犹如滑过一条通往无忧世界的隧道。他轻而易举就找回失落已久的梦幻。他头戴槭树花冠,身上涂着雄黄,畅游在西雁河里,而西雁河水波在他身下有节奏地起伏,多情地挤压着他的身体。他快乐得浑身发抖,像一只白色的小鸟飞起来。他独自上升,嘴里衔一条松枝,钟声在天庭回响。在下面的大地上,西雁山脉如电光向远方闪烁,人们站在清澈的西雁河边,站在山顶的树林间向他挥手,向他喊话,声音在空中化为雾气。他像喝醉了阳光,满脸霞光熠熠,心像水晶一样透亮。

  然而当他从欢乐的坐骑上下鞍之后,立即又跌落到现状的尘埃。他无法入睡,坐在床上,神经质地剥着手上脱的皮。他的手被化合物蚀坏了,皮肤皲裂变质,像干咸鱼的鳞片。他扯去一片片死皮,扯得好几处渗出了鲜血,床上的皮屑已铺了一大片。他将死皮掸拢,堆积成一个小小的山。

  尽管情欲在女人身上有较长的回声,但毕竟在有限的时间之后照样会消逝得无影无踪。白雨萍就这么直挺挺躺在床上,看着时间在满屋红得令人心慌的烛光中缓缓流过。

  她想着:明天就要来临,明天为什么要来临?明天会怎样?她知觉到事物正处于剧烈变化时刻。她只是心惊胆战等待着变化的结局。她坐了起来,攀援在吴印国的肩上,与他共同经受长夜的折磨。

  “真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她自言自语念叨着。

  “明天实际上已经来临,现在已是凌晨一点。”

  “你把他们打伤了,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以前村里打伤了人怎么处置呢?”

  “以前村里从来没有打伤人的事。这里的人已失去打架的本领。”

  “那一定是你父亲教化的缘故。”

  “可父亲在我小时候常用藤条抽打我,因为我没照他的话去做。”

  “昨夜里有很多很多人打着火把往你父亲的屋子去。这件事最后看来还得你父亲来了结。”

  “你以为父亲会保护我们吗?”

  “难道他就不知道我怀的孩子是他后人吗?他为什么要掐断自己的血脉?吴印国,明天你还是去见见你父亲。你没理由再与他不和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父亲。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见到父亲。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见他。我是去要求他宽恕吗?你说说,我现在真的已经失败了吗?”

  “你赢不了他,他永远比你强。”

  “你这么说真叫我难过,可现在我连难过的力气都没有了。”吴印国发出一声叹息。这时有一阵沉重无比的疲倦伏在他身上。他的头脑里充满了黑雾,昏然睡去了。

  到他醒来时,发现屋子里红得可怕,太阳已高高升起,照进了窗棂。他看看表,是七点一刻。白雨萍还睡着,像猫一样缩着身体。他轻轻替她盖好被单,起了身。

  他是今天早晨村子里第一个出门的人。山谷里跳跃着金色耀眼的阳光。他迟迟疑疑向前走,阳光照花了他的眼。他看见从太阳光里迸出五六个黑色斑点,箭一样向他射来,是一群乌鸦,哇哇叫着飞掠过头顶。“讨厌的鸟儿。”他自言自语。紧接着,他看见在不远处站着个村里的放牛娃。那放牛娃脸上有一种看见幽灵一样的惊慌失措表情,呆若木鸡站在路边让出道给吴印国过去。这件事使吴印国大为惊诧、沮丧。他伸手想摸摸那孩子的头表示一点亲热,那孩子却像空气一样从他手指间流走了。

  这个早晨一切的景物显得如此陌生、虚假。有一阵子他看到山上的树木一片片枯黄下去,变成一段段没有点燃的木炭。天空中布满飞鸟的尸体,死鱼肚皮朝天浮上水面,河水又黏又稠像麦乳精一样。后来他总算看见父亲那间用粗大原木垒成的屋子,景色才回归到正常状态。

  从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到圆木屋子的距离,是他一生最后一段路程。这条小路长满狗尾巴草,开遍了洁白的野栀子花。在草丛之间,有许多油葫芦、蚱蜢。这是他小时候常玩耍的地方。前面就是他的家。现在,他就回到家了。他的父亲在等候他。

  吴印国这时已大汗淋漓。他轻轻推门,门没上闩,吱一声就开了。他走进去,屋内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他眨巴着眼睛想使自己的瞳孔放大一些。就这时有一道白热的、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的闪电在头脑里爆炸开来,于是他的眼球就凸出于眼眶之外。这一下瞳孔可放大到了极点,他总算看见神情镇定而面目慈祥的父亲,还有他手中那支他仅在小时候见过一次的冒着烟的德国造狗牌手枪。然后,吴印国就感到自己飘浮起来,随着枪口那一缕蓝烟,像小鸟一样摇摇曳曳升上了西雁河上的天空。

  12

  这一声脆亮的枪声震响于西雁山脉发出连续不断的回声,日餐两顿的西雁人大部分还躺在床上迷糊着。对于枪声,西雁人有无比的敏感。年轻人虽没听过枪声,但也从父辈身上承继了遗传密码。因此在枪声响过之后,西雁人立即走出屋子,有条不紊向吴双叔的屋子集合而去。很快,他们就组成了几拨人马,守护在吴双叔的屋子四周,并在渡口等关键地点,设立了哨岗。

  但消息不胫而走。镇派出所第二天来了两个民警,他们受到西雁人好酒好肉的款待,喝得有点醉意。他们本来是奉命来拘捕案犯的,可最后连案犯的面都没见到就回去了。到第四天,县公安局刑警队来了一群警探,径直想进入圆木小屋。西雁人用胸膛组成一层又一层的人墙,使他们不能逾越。后来又增派了一支武装警察,由公安局一名副局长督阵指挥。经过法律宣讲、政策攻心,直到最后刺刀开路强行突破,才冲破重围处理了发案现场,将吴双叔拘捕而去。

  据现场看到的人后来回忆:吴双叔被拘捕时是放在担架上抬走的,他当时已虚弱得奄奄一息。自从他被拘捕之后,西雁的山民如五雷轰顶、丧魂落魄。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泣不成声,站在苍山翠谷,向天空摇晃十指攥紧的拳头,像是狂风中光秃秃的树枝,诉说他们的不平和绝望。人们惶惶不可终日,仿佛太阳黑了,西雁河水倒流了。

  那一声枪声刺破黎明,吴印国倒在血泊中。而在另一间木头屋子,还有一摊血越渗越大。白雨萍在闻讯吴印国死去之后就流产了。就这样,在差不多同一时刻,吴家三代实际上已同归于尽。白雨萍曾被村民囚禁,每顿有人送来粗劣的饭菜。后来她被警方传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女警官十分和蔼地审问了她。这位女警官还安排白雨萍在停尸房见到吴印国。她看见他双眉之间有小小黑洞,周围的皮肤有被烧焦的痕迹。他显得漂亮,安详,只是记忆已经冻结。

  吴印国被掩埋在西雁山一面向阳的坡地上。没有墓碑。西雁人用铁锹拍了个圆土丘,就仓促离去。吴印国的父亲在被捕两个月后因衰老加风湿病并发症死于监狱。县公安局、民政局、组织部向上级作了汇报,并查阅大量档案找到他几个老战友。有一位在北京任要职的老战友闻讯后驰电悼念并指示要善待他后人。这样白雨萍居然被确定为他的后人领取县民政局每月50元的优抚费。吴双叔的案子最后不了了之。本来他的骨灰是应该进县革命公墓的,碍于他最后的过失,他的骨灰盒被悄悄送回西雁,葬在吴印国坟墓上方。政府出资为他立了一块小小墓碑。

  失去吴双叔的结果,便是西雁人变得十分懒惰和易于动怒。人们对一切村规村约都不屑一顾了,他们吃掉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然后四仰八叉倒在草坡上晒太阳。他们到处在寻找酒喝,酒变得十分珍贵。在吴双叔被拘捕后的第二个月初,便有几个痛苦到不能自禁的人挥动巨斧砍倒山上两棵樟树,滚到西雁河顺水而下,到几百里外的市集上卖了。这件事一发生,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西雁山男女老少发疯一样上了山,红着眼睛见树就砍。大人砍参天大树,小孩子砍胳膊粗的小树。于是西雁河上日见忙碌,放满了无数原木排。第一个冬汛发了大水,翻了好几个排,淹死了七八个人,尸体漂出几十里才被人捞起来。当西雁人伐木丁丁时,山那边的福建人也闻讯而来偷伐木头。结果在深山老林里两地人刀来斧去发生好几次械斗,死伤了数十人。还有一个早晨,西雁山上因失去林木而无处藏身的大群野生动物闯入西雁村。它们东奔西突,捕食鸡犬,叼走孩童,最后呼啸哀鸣远离而去,永远地消失了。过不了几年,西雁山的原始森林就荡然无存,西雁山像一个被剥得一丝不挂的娼妇,赤裸着身体躺在天空下。

  西雁人伐木、贩木走出了西雁,他们借此而看到了山外的世界。他们现在已无林可伐,他们游荡在城市,看见了似曾相识的皮革。这时适逢W市皮革业全面振兴,成为闻名全国的皮革城。不少西雁人留在城里干起了皮革业雇工。他们向城里人讲述了吴家父子的故事,城里人大感兴趣,纷纷赶到西雁考察。这里的水资源和廉价劳动力使这些皮革巨头喜出望外。于是便有成船成船的皮运抵西雁。西雁人如梦初醒。原来曾被他们深恶痛绝的牛皮竟是他们时来运转的救星。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们涌向西雁河边,争夺地盘。他们在一块空地两头放上两块石头,让孩子坐在石头上面,就争下了这块地。争夺最激烈的是地势平坦开阔的红山谷。人们歇斯底里厮打。家里男丁多的,性情凶猛的村户占住了大片地盘,又讨价还价转让给无争斗力的村户,剥走他们的钱,当年他们占下的地盘,后来都成了一间间热火朝天的皮革厂。

  然而西雁河上的皮革热潮只持续了十几年时间,就开始败落了。进入21世纪之后,由于W市的产业转换提升,由传统的小商品生产转换到了高科技的电子产业,那些对生态环境有影响的皮革工业便转移到了西北或内地一些比较落后的地方去了。西雁河边的所有制皮厂一一倒闭,只有那些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动物皮革还摊晒在河床上,慢慢地腐烂、变质,最后被微生物分解,一触即碎,变成了粉末回归泥土。而在这一过程中,西雁山上那些被砍伐过的山林又慢慢地长出了新生的林带,虽然不是古木参天,也可以说是郁郁葱葱,而各条溪流汇成的河水也回归到原来碧玉色的清澈,尽管在河床和河底下还残留着当年制皮留下的化学垃圾和污染。

  2005年春天,国内一家著名房地产公司总裁和总设计师来到了西雁河,发现这个地方正是他们找了好几年的理想中的亚热带山区别墅营地。经过了艰难而复杂的活动,他们终于从政府手里拿到整个西雁河谷的开发权。从那之后的三年时间里,西雁河进入封闭性的建设工程。建设承包商是一家新加坡公司,他们拆除了河谷内所有的建筑,运用最先进的德国技术对河床河底的污染沉积进行了处理,让那些河滩上的卵石恢复了原来的颜色,水里的水草重新摇曳,各种鱼类也慢慢游了回来。而在山谷的几个关键风景部位,他们花重金从贵州广西山区买来了几百棵上百年树龄的名贵古树,连根带土用大型平板车运来移植,几个月之后就营造出自然界需要几百年才能完成的景观。后来他们知道了一件富有文化遗产意义的事,这西雁河的支流上原来有一座生产草纸和纸篷的工场,用的是最古老的原始工艺。经过工程人员的访问调查,终于找到了几个在原来的草纸作坊干过活的本地人。在他们的指导下,承包商在原址上建起了水车捣碓工棚,建起了泡制稻草和竹浆的抄纸池。不久之后,一批和以前一样充满太阳香气的金黄色的草纸就生产出来了。这个建在水边的古老草纸作坊的水车轮,成了西雁河别墅群的徽章,印刷在各种各样宣传资料上。

  如今,西雁河边的那些量身定做限量版的别墅已成了顶级富豪的收藏珍品。你要是来到这里,就会感觉到仿佛是置身于瑞士阿尔卑斯山间的某个小镇。在这样一个弥漫着田园牧歌气氛的地方,已经再也没有吴印国和他父亲吴双叔留下的痕迹了。

  原刊责编 王童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西雁河》是由记忆重现的往昔和用传奇拼贴的历史,也是独特的文本呈现。它的语言、人物之中蕴涵着摇曳的诗意和强烈的抒情性,而故事情节又包含丰富的戏剧冲突,人物命运更是极具传奇性。极富感染力的叙述中,小说文本仿佛一条充溢着花香鸟语和斑驳日影的小径,引人前往、探询。

  这是一个书写“欲望”的小说。无论来自身体亦或金钱,欲望的本质都是悲剧性的。主人公的欲望被一声枪响终结,而生态破坏的大悲剧却无法遏制,清澈的西雁河变得臭不可闻,往事回想中的诗意荡然无存,吴印国于无意间成了一段历史的肇始人和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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