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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崔敏)

书籍名:《小说选刊(2012年第12期)》    作者:杜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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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自《特区文学》(双月刊)2012年第6期

  【作者简介】 崔敏:1963年出生,陕西省西安市人,从事过多种职业。曾在《延河》《特区文学》《黄河文学》《佛山文艺》等刊物发表小说四十万字。

  1

  八月底,我在镇上帮人盖房,做小工。小工每天三十,不歇气弄上两个月,能凑够补习的费用。当时我二十出头,参加了三届高考,活见鬼,每次都差十来分。一上考场,总感觉热烘烘乱糟糟的,他们说我灌了满脑子的屎和尿。父亲害怕了,蹲在门槛那儿,嘴角叼着纸烟。娃呀,咱不念了,干啥还不吃一碗饭么?我的脸当时就沉下来。不用问,父亲是听信了谗言。村里人说我对着皂角树能聒噪两个时辰,还有人见我在沟渠边徘徊,天麻麻黑的时候,蹚进了水里,鞋袜都未脱,连滚带爬就下去了……

  我跟眼镜负责滚筒搅拌机,将水泥、沙子、碎石装进去,轰隆隆叫上几分钟,拿两轮车装了,晃晃悠悠,起吊送到三楼。眼镜黑瘦,以前是民办教师,媳妇总骂他,说你狗日的挣那几个钱连割肉都不够。他没办法,就出来了。

  握惯粉笔的手操起锨把,心里却装着五湖四海,得知我学文科,眼镜没事就要磨叨几句。赞比亚的首都在哪儿?夏尔巴人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泼烦得很。

  那天下午三点,暑热蒸腾,眼镜撩起衣襟抹了把汗,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大象是咋死的?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他赤脚穿了双黄胶鞋,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窄板猴,摘掉过滤嘴,脸颊现出暧昧的微笑。滑轮上的绳索突然断裂,铸铁两轮车加上混凝土,足足有三百斤,自由落体,加速度,砸在眼镜的身上,发出訇然巨响。

  肯定有什么东西,裹挟着烟尘坍塌掉,静极了,太阳无遮无拦,一群麻雀腾空而起,有个娃儿想哭,被母亲一把捂在怀里,捂得死死的。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时不时,会冒出一句,大象是咋死的?翻箱倒箧,课本作业本复习材料参考书一股脑扔在了屋檐下,整整一座山呀。父亲手背后,厚重的眼皮一耷拉,不念了?

  “不念了,刚好拿去烧火喂猪。”

  拾掇拾掇,拎着旅行袋,上了一辆锈蚀斑驳的中巴。经过两小时的颠簸,我在城西客运站下来,给纪翔打电话,他说正开会呢……我挡了一辆浅绿色的出租车。纪翔不让我坐公交,公交倒来倒去,你个生瓜蛋蛋,非倒沟里不可。最后这两句,纪翔笑了,能听出来,嗡嗡的。

  出租车将我扔在米家桥街道办的门外,敞敞亮亮,挂了好些个招牌,一个形容姣好骨肉匀停的女人兴冲冲向我走来。你是苏醒吧?我叫王爱菊,喊我王姐好了。她说话的语速极快,嘎嘣脆,神采飞扬。

  他们后来告诉我,你给人的第一印象有些木讷,愣头愣脑的。仔细想了想,没错,我的确还没缓过劲来。一路上,在嘈杂而充斥着汗酸脚臭的车厢里,眼镜的诘问挥之不去,大象是咋死的?我能耐着性子,没从窗口跳出去,不容易了。

  办事处院落很大,也不规则,盖了好些平房。大门口有一幢三层楼,簇新,而那些平房,包括东一棵西一棵的槐树、悬铃木,则灰突突的,蝉在里面叫,撕心裂肺。

  安置下来,洗了手脸,躺在床上吸烟。纪翔是我大伯的儿子,二十年前就考上了大学,在村里轰动一时,那时我光着屁股,正满世界玩尿泥呢。最后一次见纪翔是五年前我爷去世,他回来了,带了两部车。一车是人,一车是烟酒茶各种调料和菜蔬。

  纪翔带回来的人中包括两个大厨三个配菜的,一些走南闯北上了岁数的人,说如此规格的筵席有些年没见到了,在马王肯定是头一遭。鱼啊肉啊黄澄澄的鸡啊,今天想起来依然涎水直流,香,真他娘的香。连天上的鸟,泥塘里的鸭子、鹅,摇着尾巴的狗,都沉不住气了,纷纷涌向我爷的老屋,扯胳膊绊腿的,企图分得一杯羹。

  我爷的丧事过去很久了,一些碎娃跟我打听:你婆的身体咋样?啥时辰办事么?我怒不可遏:滚你妈,你婆才办事,你们全家都办事!

  纪翔进来的时候,我昏昏欲睡,或许已经睡着了,正梦见我爷办事。纪翔胖了,也白了,我一骨碌爬起身,喊了声哥,将白沙递过去。

  “学会吸烟了?”纪翔说。

  “玩呗。”从包里又摸出两个锅盔,是我娘专门烙的,让纪翔哥尝尝。他当即掰下一块,放进嘴里嚼着,说好吃,啥也没屋里的锅盔好吃。一支烟吸完,他从皮夹里抽出五百元钱给我,说拿着零花。对了,一会儿王主任领你去吃饭,熟悉一下环境……

  我送他到门口,正是下班时间,院子就有些乱。太阳明晃晃的,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香气,花椒炝锅的香气。我走到橱窗那儿,纪翔哥的照片在第一排最醒目的位置,下面是一行小字,米家桥街道办事处工委书记;王爱菊也在里面,位置就靠后了,她是社会事务与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主任。在此之前,无论是我还是我父亲,仅仅知道纪翔是个领导,比我们乡长厉害。看了橱窗里的公示,我恍然大悟。

  跟着王爱菊去“长安小镇”吃饭。一路走,她一路解释,纪翔有应酬,实在脱不开身,别见怪啊。王姐走路大步流星,奔着赶着,我啥话也没说,顾不上说。仿佛稍不留神,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就能把自己给整丢喽。

  “长安小镇”不远,门楣及墙面,装饰成咖啡色,匾额黑底鎏金,镶嵌着白字。点完菜,叫过一姑娘,说,英子,我表妹,你们认识一下。英子胖胖的,皮肤也白净,我们相视一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要了两瓶啤酒,等着上菜的空当,王姐问我马王的情况,都有啥经济作物?山高不高?吃窖水还是自来水?我拣要紧的回答。手机响,她出去接电话,带走一股薰衣草的清冽。我大口大口灌着啤酒,英子在吧台里忙碌,偶尔瞄我一眼,脸就给红了。

  重新进来,王姐说对不起,领导喊呢,非叫我过去……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一千块钱,万事开头难,当姐的一点心意。我忙着推辞,满头满脸的汗,王爱菊将信封扔在桌上,一溜小跑,走了。

  许多人都在看我,不知我们拉拉扯扯搞啥名堂,英子不见了,我大致扫了一眼,没见英子。那顿饭接下来就变得索然无味,我将啤酒喝完,菜剩了不少,喊服务员结账,人家说结过了。

  夕阳挂在树梢,满街的人,满街的车,喇叭嘀嘀嘀,嚷个不停点。本来,我是想报考师大的,纪翔早就表过态,只要考上重点院校,费用没麻达,一包到底。因此,来之前,在电话里与纪翔坦言相告,他哈哈大笑,说没事,不念就不念了……

  而我心里,却五味杂陈。读书的念想是断了,打工又如何?混凝土两轮车眼镜,差那么一丁点,被掩埋的人就是我。

  有家商铺疯狂大甩卖,音箱里传出一首歌儿,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进进出出,门卫对我很客气,说想看电视了,就过来。我不想看电视,但他的好意还是领了。门卫是个白发皤然的老头儿,慈眉善目,脸上有颗痦子。

  2

  星期一我去综合治理办报到,填表,交了两张一寸免冠照片,就开始上班了。

  老陈是负责人,城管的头儿,退休前在一家企业的保卫部工作,又瘦又小,大伙都喊他陈师傅。陈师傅给人的印象好动,见面熟,一口本地话。本地话与我们马王话有些相似,比较而言,本地话干脆利落,而马王话则含混得多,仿佛一锅杂烩,又勾了太多的淀粉,佶屈聱牙,瓮声瓮气。

  我们上了一辆白色客货两用车,车身有城管、监察的字样。先拐到团结南路,再上团结中路、环城西路,最后经团结二路回办事处,这就是固定的路线。而在米家桥地区,最热闹最重要的一段,就是团结中路。

  团结中路绵延近两公里,有农贸市场,几家中小企业、福利区,也是小商贩最爱扎堆的地方。城管的客货两用车刚一露头,眼尖的商贩四散奔逃,湮没在茫茫的人海和僻陋的小巷里。场面是惊人的,刚才还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霎时间就给空了,道路重新变得笔直而宽敞。老陈拿起麦克风,喊话了。

  “你慢一点,我的乖呀,鸡蛋都打咧,再不要来了噢。”

  “裤头,卖裤头的,你躲在树后干啥?你那裤头还能给树穿上?”

  “说你呢,袜子,麻利些;娘耶,袜子刚走你就来卖鞋?配套服务是咋的?”

  我后来得知,老陈干得最久,七八年了,常摆地摊的,都认识。私下里,嘻嘻哈哈,大哥呀叔呀的,乱叫。因此,双方都给面子,老陈一开始吆喝,那边就散了,相安无事。这叫啥?懂秤。

  老陈将人分为两种,懂秤的和不懂秤的。有一次问他,陈师傅,我属于哪一类?他撇了撇嘴,碎娃么,还上得了台面?这就是陈师傅。

  车停了,有情况,一个瓜农用自行车驮了两筐甜梨瓜正在叫卖。他所处的位置很讲究,是团结一路与团结中路的交汇处,为防止机动车出入(团结一路是远东公司的生活福利区),竖起了路障,他就站在路障的里面,以为安然无恙。老陈最恨这种人,他后来说了四个字,有恃无恐,这是我印象中老陈说得最文气的一句话,又恰到好处。

  车尚未停稳,老陈一跃而下。身手太敏捷了,根本就无法想象他是个上了岁数的人,犹如一阵旋风,扑了过去。当我们从车上下来,老陈拎了杆秤回来了,身后是点头哈腰的瓜农,到了这份上,说啥都没用了。

  那天上午按老陈的话讲也就走走过场,在自己的领地巡视一番,并无太大的动作。回到办事处,车厢里装了十几个西瓜和两筐甜梨瓜。瓜农真能磨,让他交罚款说是没钱,有钱谁还出来卖甜梨瓜?

  老陈松了口,将自行车、两个柳条筐还给他,但有个条件,留下半筐甜梨瓜。瓜农多少有些不甘,赔着笑脸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孩子正念书,指望这几个瓜换学费呢……老陈瞪起眼睛,脖颈一拧。赶紧赶紧,再不走可罚款呀!

  瓜农推着加重自行车,一步一回头,看那堆黄灿灿的甜梨瓜。老陈虚张声势,踏着小碎步,扬起一股尘土。王爱菊刚好从楼上下来,笑着说,陈师傅,你咋跟娃一样,老顽童么。老陈抓起两个甜梨瓜撵过去,硬塞到王爱菊的怀里。

  那天我分到一个西瓜;而甜梨瓜,在办公室就给吃光了,那是经过改良嫁接过的新品种,口感极好。怪不得瓜农依依不舍,我吃过之后,就明白了。

  干城管两个月,科长找我谈话,说是组织上决定,从现在起,你接替老陈,任城管队的队长。

  我们科长姓苟,叫苟学新,个子不高,脑袋圆滚滚,看上去很精神。因为他的姓特殊,我们都喊科长,领导或者平辈的人,则直呼学新。一次很搞笑,有个家伙在门前探头探脑,吼了一嗓子,老苟,老苟在吗?一屋子人,不吭声,咋吭声么。

  让我当队长的消息两天前就知道了,是纪翔告诉我的,还拿过来两条烟,几册国家地理杂志。手机也是纪翔送的,他淘汰下来的摩托罗拉。纪翔说让你干你就是队长,明天不让干了,狗屁都不是,懂吗?我自顾自,笑了。纪翔对我的表现基本满意,说你小子有个特点,屁股沉,坐得住。

  “对了。”他在我脑袋上胡撸一把,“要学着说普通话,把舌头捋直喽。”

  我愣在那儿,没反应。纪翔吸口烟,清了清嗓子。既然来了,就得站稳、扎根,像拴马桩似的,轻易不能挪窝。你看吃官饭的,哪个不说普通话?这是一种标志、象征。起初我也不习惯,说着说着,就顺溜了,悦耳了,不再是山里的鹌鹑,而是城里的喜鹊了……

  原来有这讲究。普通话我能说,不大好,磕磕绊绊的,在学校的时候就那样。纪翔走了好一会儿,我站在窗前,调整一下呼吸,捏腔拿调,吐出两个字,你好。门卫恰好路过,满腹狐疑盯着我,我脸一热,闪了。

  当天晚上,综合治理办倾巢而动,上“长安小镇”喝酒,老陈提议的,说是聚一聚。苟学新、王爱菊都到了,王姐的意思,只要学新来了,饭钱你就甭管,单位就给报了。我很高兴,跟英子说菜啊酒啊,随便上。干城管两个月,去“长安小镇”吃饭也有七八回,似乎这一家,是我们的定点消费场所,彼此都很熟络。

  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头疼,一跳一跳的疼。灯亮着,环境却很陌生。一间狭长的小屋,简易梳妆台、沙发,单人床。鞋在地上扔着,身上裹了条毛巾被。旁边有几个橘子,一杯水。

  我口渴得很,喝水吃橘子,记忆一点一点,在恢复。包间,碟子摞碟子,酒过三巡,科长接了个电话,跟王爱菊先走了。我发现他们的电话特别多,似乎赶另外一个场子,饭局,不去都不行。

  我跟陈师傅送出去,陈师傅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事没事,接着弄。其实,酒劲已经上来了。重新回到包间,刚才还略显拘谨、沉闷的场面,就炸了营。你找我碰杯,我寻你猜拳,老陈到处撺掇,啤的白的红的,轮番上,大呼小叫,笑语欢腾。

  老陈毕竟上了岁数,很快就蔫下来,我也吐了,是小马将我架上二楼,是的,我就在“长安小镇”的楼上,刚一挨床,就失去了知觉,沉沉睡去。

  这时候英子端了盆热水过来,让我洗脸。问我好一点没?我羞臊得慌,拿毛巾捂住脸,有一股好闻的香皂味儿。你也真是的,劝都劝不住,英子嗔怪道,衫子都帮你洗了,可不敢黑着头喝。

  我发现英子跟王姐一样,急性子,说话办事,一阵风。洗了脸,几杯水下去,感觉好多了。我问陈师傅咋样?英子捂住嘴,笑。东倒西歪,一直嚷嚷着,谁还没喝好?小马送他回去了。

  我摸一下脑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王姐是这儿的老板?

  “谁说的?”

  “到底是不是嘛?”

  “就是的。”英子压低嗓音,腮边漾起一抹红晕,“我哪有钱开餐馆?光装修就花了十多万。”

  我去裤兜里摸烟和打火机,英子从窗台寻了个圆口瓶,当烟灰缸。我就是个打杂的,英子接着说,我弟乖得很,上西北大学了,打工的钱刚好供他念书。我还有个哥,不成器,嫂子跑了,他最近就上来,到时你多帮帮他……

  英子一席话,让我的心,安下来,酒也醒了。

  3

  我跟英子好了。

  英子后来告诉我,这其实也是爱菊姐的意思,早就劝过她,英子还用了个非常时髦的词汇,叫强强联合。我想这四个字,肯定是王爱菊说的。

  论起来,英子比我大两岁,有些不美气。老陈不以为然。你个瓜娃,女大二,抱金罐,找个媳妇姐,疼人。我对金罐没什么兴趣,主要是想得厉害,那天夜里,就跟英子好了。事毕,英子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我,我笑了。

  “笑啥?”

  “没啥。”

  我以为英子要挣扎一番,闹一闹,结果没有,就是笑。但这话咋能端上台面么?我成啥人了。因此,冲了个澡,相互搂抱着,跌入梦乡。

  初来乍到,我总睡不踏实。白天倒容易对付,一旦暮色降临,各种纷扰偃息下来,眼镜就翩然而至,大象是咋死的?

  有天夜里实在受不了了,我跑到“海洋商店”,要了瓶啤酒饮着。“海洋商店”位于办事处的东侧,老板的左腿装着假肢,四十开外,他就是海洋。海洋肤洁发浓,跟别的老板不一样,好围棋。棋盘棋子,摆放在柜台的一隅,常有人过来,对弈。

  我住到办事处后,烟啦酒啦,日常用品,都在此消费,觉得海洋人不错。也说不上为什么,或许是他的笑容吧,顽皮、灿烂,就没见他烦过。那天晚上,一老一少正在搏杀,海洋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旁边是一本《围棋手筋大全》。他愣怔片刻,给我一支烟,几点了?想起来喝酒?

  “你知道大象是咋死的?”

  “脑筋急转弯还是智力测试?”

  “不清楚,一般地问问。”

  他呷了口茶,似乎看出了我的张皇与失措,这重要吗?

  “都堵到嗓子眼了!”

  有意思,海洋扫了眼棋局,你是太执著了。不执著干不成事,过于执著要坏事,哪怕全神贯注于一片树叶,一片云,日子久了,也会陷于癫狂……

  而我的问题,依然存在。直至那天夜里,与英子同床共枕,睡梦中,眼镜消失了,连同那张忧伤的面孔,诡谲的诘问,一齐不见。

  大象是咋死的?这类不靠谱的事情最好别问我,你可以打114查询,或者去野生动物园了解一下,饲养员们应该有精准的答案。

  郑浩来了我们城管队。郑浩就是英子的哥哥,头发乱蓬蓬,跟猪鬃似的,又粗又硬。为头发的事,我跟他说过多次,咱城管,也要注意形象。

  “就他妈那样了。”他说。

  我学给英子听,你哥的头发该剪一剪,最起码,也洗一洗。

  英子说,我哥就那德性,死猫扶不上树,烂泥抹不了墙,我嫂子就是让他给气跑的,一个月洗不了一回脚。

  “我靠!”

  “你怎么也说起粗话了?”英子剜我一眼。

  “让你哥气的,他嘴里除了粗话,就没别的词。”

  “所以么,你帮帮他,为了我你就帮帮他……”

  我当队长后,城管也就六七个人,都跟头头脑脑沾亲带故,按老陈的话讲,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你可得仔细。

  光仔细都不行,郑浩还是惹出了麻烦,是个卖枣的,跟我们打起了游击。小商贩都在打游击,但懂秤的撤得快,姿态低,早早就躲了。卖枣的不一样,开一辆机动三轮,就在我们前面晃。喊几声,挪一挪,接着卖,老陈、郑浩就盯上卖枣的了。一旦盯上你,还有个好?将三轮逼停,要掀他的车。对方是个膀大势沉的小伙子,岂肯善罢甘休?一面撕扯,一面喊,城管打人了……

  这一招很灵验的,可以说百试不爽,形势急转直下。群众对街头小贩爱恨交加,爱是因为方便,价格比市场便宜;但恨起来也直骂娘,秤不够,明目张胆八两秤,公开的秘密。而当小贩与城管发生冲突,尤其“打人了”,同情心使然,肯定站在弱者的一方。谁是弱者?还用问吗,小贩呀。

  郑浩初来乍到,不谙内情,本身又是火爆脾气,拳头就上去了。打人肯定是不对的,我几乎每天都强调,咱不能打人,咱是来执法的,不是打群架的。可这没用,有些事情由不了你,摆摊叫卖的生瓜蛋蛋多着呢。你不动手他就不走,咋弄么?

  路面被塞住,没个秩序,车辆行人怨声载道,苟学新就会冲我喊。一旦动起手来,围观的群众不愿意了,现场乱成一锅粥,不知是谁,还狠狠地踹了我一脚。真他娘的。

  110来了,在人们的谩骂和起哄声中,我们紧随警车,才算突围出来。太狼狈了,捎带着还有窝囊,丢盔弃甲,老陈的帽子都不见了。回到办事处,苟学新将我们呵斥了一顿,因为惊动了记者,要采访。他拍起桌子,赔枣农三百块钱,这个月的奖金,全部扣除。

  郑浩蹴在树下,耷拉着脑袋,吸烟。我刚一出门,他嘴里咕咕哝哝,不肯服帖的意思。我烦透了,睬都未睬,踅进厕所,老陈正扣裤门。

  “热闹吧?”老陈笑眯眯的。

  “让人给踏了一脚!”

  老陈笑得更厉害,我早就说过,城管是高危职业,从明天起,要组织学习少林拳……

  “你们就不该动手。”

  老陈梗着脖子,“哪动手了?都是你大舅子,不懂秤。掀车就掀了呗,赶紧撤,是非之地,还能久留?”老陈一抬腿,悻悻而去。

  城管城管,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真好比老鼠钻进了风箱,两头受气。我整个昏了头,夹了泡尿也给出来了。

  那天,司机小马辞职不干了。他跟市场里一个卖服装的小老板好上了,那女娃姓徐,烫着爆炸头,喜欢唱歌。每次见面,都拉着我的胳膊说,队长,咱去唱歌吧,走么走么。小马说城管是干不长久的,挣钱不多,到处挨骂,不如跟小徐好好做几年生意,把婚结了。

  “你不一样,你的后台硬。”小马笑着说,“走到哪儿都不怕。”

  小马真要走了,我倒有些舍不得。想来,是因为他身上没有那股子恶气、戾气,是个腼腆的、略显羞涩的城管。每当我们采取行动,与商贩们拉拉扯扯,大人叫孩子哭(小商贩拖家带口的现象十分普遍),小马总是躲在一隅,满腹心事的样子。甚至有一次卖山药的从他面前跑过,小马依然无动于衷,仿佛他就是个局外人、旁观者。老陈气坏了,呜嗷乱喊,小马,你是个死人,站那儿弄啥呢?!

  后来,剩下我们两个,他哆哆嗦嗦摸出一支烟,点着,悄声道,苏醒,我下不了手,真的。看着他们的脸、眼睛,我想如果那是我哥、我姐、我爷爷,怎么办?如果我妈骑着三轮出来卖菜,西红柿、黄瓜、茄子、土豆、又白又胖的萝卜,我能把车子给她掀了?我还是人吗?苏醒,不瞒你说,我妈真是个卖菜的,就在镇上卖菜,谁也别逼我,去掀她的摊子……

  小马哭了,我能说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隔几天,纪翔就会叫我去他的办公室,取烟,整条整条的拿。知道我跟英子处起了朋友,送我两瓶“剑南春”,哪天去看丈母娘了,拎上。办公室除了文件柜还有一排书柜,上边是书,拉开底下的柜门,烟啊酒啊堆满了。

  我说你把它卖了呗,有家店专门搞回收,我帮你跑腿。

  纪翔一笑,值几个钱,传出去让人笑话。

  纪翔给我的烟,最便宜的,每条也在百元左右。英子不让抽,这姑娘猴精猴精的,说拿到餐馆,卖给顾客吧。这笔钱就算你的积蓄,存着。夜里看电视,或者在床上起腻,英子会突然告诉我,苏醒,存一千了,一千八了,增长的速度吓人。烟都是好烟,真货,源源不断,价格呢,也不贵,销路就打开了。无形之中,多了条生财之道,上哪儿讲理去?

  昨天给屋里电话,父亲说玉米收完了,准备明年种猕猴桃,你娘的咳嗽轻了些,就这。

  我本想多讲几句的,哪怕听我娘咳嗽一声,念叨念叨。但父亲有个老主意,电话电话,是拿钱说话呢,喀吧一下,挂了。

  我当时站在办事处的花坛旁,孤零零杵了很久。天高云淡,身边的木芙蓉斜逸旁出,一只灰喜鹊嘎嘎叫着,我打了个寒噤。

  4

  十一月底的一天,我去纪翔的办公室,刚到门口,王爱菊从里边出来,泪水涟涟,招呼都没打,匆匆走掉了。

  纪翔在里面吸烟。沉吟半晌,说下午开会,他调到区上工作,任区委副书记,街道办么,也有相应的调整。主任接替他的位置,学新当主任,别的,没啥。

  原来是这样,纪翔“进步”了,而王爱菊的眼泪也表明,她没有“进步”,因此满腹委屈。这对于米家桥街道办,不啻一场地震。

  要走了,纪翔就忙得很,书柜里的烟酒,都挪到了我的小屋。他说你元旦回去一趟,给各家送两条烟两瓶酒。到时咱再商量,别多了少了的,等我电话。

  或许是清理杂物,腾抽屉,纪翔又塞给我一块雷达镂空机械表,金灿灿的。

  “别声张啊。”纪翔笑了,“要学会保持沉默。当然,该出手的时候,也要出手,否则,人家会以为你是个窝囊废。”

  我眼泪差点掉下来,不是因为纪翔那番话,而是他送我的雷达表,太漂亮了。当天夜里跟英子显摆,四千八,我去表店问了,货真价实的瑞士金表。

  “什么?!”

  “是的,五只牛犊啊。”

  前天,去小马那儿想给英子买件外套,看上一款羽绒服,标价八百。说句老实话,自打跟英子好了以来,连块糖都没买过,倒是我时常跑到“长安小镇”,混吃喝。英子扯了扯我的衣襟,太贵了,快赶上一只牛犊了。

  小徐乐不可支,嫂子,两百块钱,拿去。

  穿上色彩艳丽做工精良的羽绒服,我问英子,美不美?

  美是美,英子面颊绯红,喃喃道,两百块钱,能买一只不错的小羊。

  几个人,笑得稀里哗啦,止都止不住。

  英子虽说进城早,舌头捋得顺,但节俭惯了,一分钱都舍不得花,还喜欢横向比较。比较的对象,往往是家禽家畜,拿过来,放在天平的另一端,生动活泼,一目了然。

  那块雷达表我们观赏了很久,后来,小心翼翼放在梳妆台上,将门窗看了又看,查了又查,确信连只耗子也甭想钻进来,才上了床。我发誓要送同样一款金表给英子,让她戴在腕上,人前显赫,熠熠生辉。

  “疯了么?”

  “没疯。”

  “还没疯?那可是五只牛犊啊,我害怕。”

  我们将被子掀翻了,动静搞得很大。有那么些牛犊在周围腾越、穿梭,想矜持都不行,根本就没法含蓄。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噼噼啪啪的,我握住英子温润丰盈的乳房,感觉很踏实,实在是不错。

  元旦、春节,我是在家过的。当然,也没待几天。元旦回去,开着客货两用车。对了,我学开车,还是小马建议的,他在的时候,就开始练了。接下来考驾照,拿本本,都是纪翔帮我弄的。纪翔开一辆红旗过来,给了我一张“人人乐”超市的购物卡,价值五千元。

  “去办点年货,送回去。”

  还没等我说话,他就被人众星捧月一般,拉走了。

  乡下还是老样子,尤其到了春节,赌博之风甚烈。在外打工忙活了一年的人们,除了吃喝,就是在纸牌、麻将牌、骰子中度过的。也有人没回来。三组的马老二死在了工地上,而我的同学尕牛,脊椎摔断了,躺在医院,欠了一河滩的医药费。包工头跑了,院方撵他回家,尕牛的下半辈子,或者说接下来所有的日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找我的人很多,无非探探口风,也想当一名城管。他们哪里知道其中的苦楚,以为咋咋呼呼,很神气。我不得不几次三番地告诉他们,我做不了主,实在是无能为力。这是真话,我自己无非一名临时工,更何况纪翔反复交代,少拍胸脯,多用脑子,路还长着呢。但村人不信,呱嗒一下,脸吊得多长。说我如今尿得高了,又是制服,又是车,人模狗样的。

  因为没拍胸脯,果然就坏了事。第二天早上我妈一开门,家门口堆了一大坨的牛粪,黑黢黢,旁边,还有一坨屎。狗日的,我闻讯后跳出来,围着牛粪转了两圈,险些背过气去。

  天,瓦蓝瓦蓝的,云在飘,传来几声狗吠。我跟父亲蹴在那儿,一人点着一支烟,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我算是明白了。纪翔为啥不回来,咋回来吗?都是爷、祖宗,得罪不起呀!

  大年初五我离开家,去白水接英子,因为餐馆初七就要营业,得提前一天赶回去,拾掇拾掇。经过县城,买了一箱奶,一箱西凤酒,五斤酱牛肉。英子说她爸爱喝酒,都是村人自酿的苞谷酒,两块五一斤。我说那就喝好的,换换。

  英子在镇上等我,那天风很大,她站在路边,回来才几天,脸都皴了。我打开车门,说你怎么不戴围巾啊?瓜女子。

  怕你们城里人嫌我土,英子钻进车,擂了我一拳。谁是瓜女子?你才是个瓜娃,啥啥不懂,清鼻两筒。

  我俩你一句我一句,抢着说话,仿佛分别多久了似的。我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在英子家就待了三个小时,因为从白水回古城,还有八十公里。天空灰蒙蒙的,飘起了雪花。今年入冬以来,就没下过一场雪,那种洋洋洒洒、漫天飞舞的景象,久违了,真的久违了。

  我给英子妈五百块钱,让她零用,英子妈哭了。我说哭啥么?等天气暖和了,你跟叔也进城转转。城里人来乡下休闲,度周末,咱去城里逛逛。英子妈说好,有空了,就去逛逛。英子的父母都是老实人,饭桌上,不停地劝我搛菜。临走,还装了一袋子苹果,白水的苹果,说让单位里的师傅尝尝。

  我发现郑浩蔫头耷脑的,话少,一问才知道,过年这几天,带回家的两千多块钱,输了个精光。钱是人的胆,胆没了,魂魄也就散了。活该!

  5

  春节长假结束了,而我们的工作,要十五以后才步入正轨,日子就有些闲散,难得的闲散。太阳很好,初五下的那场雪,根本积不住,地面有些潮湿罢了。仅仅在背阴处,行道树的四周,能见到几块冰坨子,黢黑。

  街上的孩子三五成群,蹦蹦跳跳,有玩滑板的,也有玩悠悠球的。团结南路的两侧,高高低低,挂满了红灯笼,算是增添了些许过年的气氛。卖爆竹的摊点集中在十字路口,堆积如山。

  其中一家的老板跟我抱怨,就等元宵节了,今年的生意跟屎一样臭。他顺手拿了捆烟花给我,我没要,又放了回去。生意本来就日蔫,再白拿,找着挨骂么。

  我整日泡在英子那儿,白天喝茶,晚上喝酒,发现马路对面,多了家“兄妹烤肉”。

  门脸不大,七八张桌子,哥哥很魁梧,在炉前摆弄钢钎,涮酱,洒调料,掌握火候;妹妹要苗条些,扎了条马尾巴,迎来送往;还有两个伙计娃,跑腿,给人的感觉是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后来才知道,哥哥叫宁涛,妹妹叫宁静,四川乐山人。

  有天晚上小马过来,拎了瓶太白家宴,又打电话叫老陈,说春节各回各家,也拜个晚年,聚聚。我问上哪儿?小徐一指对面,好长时间没吃烤肉了。不过嘛,小徐挽住英子的胳膊,我请你们吃烤肉,你得请我唱歌。

  在“兄妹烤肉”坐下,我说唱歌的事情找陈师傅,老陈跟“好来屋K歌王”的经理认得。小徐又去缠老陈,老陈没办法,打了通电话,连喊带骂,搞定。小徐一声尖叫,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神经啊?

  小马真是好脾气,伸出巴掌,在小徐的后脖梗,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小徐咬着上嘴唇,眼白多眼黑少,扮起鬼脸。英子抿着嘴笑,又瞪了我一眼,也不知啥意思。

  烤筋、马面鱼、鸡翅,陆续端上来,尤其是鸡翅,外焦里嫩,色泽金黄,几个人都说好。老陈敲了敲桌子,冲着宁静喊,姑娘,不错不错。宁静笑吟吟,问鱼咋样?

  “美着呢。”

  “筋呢?”

  “有点塞牙,是我牙不好,跟筋没关系。”

  大伙儿埋怨老陈事多,宁静赶忙递过牙签,又送了两瓶啤酒。

  陈师傅就是爱玩,尤其喜欢跟年轻人玩,儿女都成家了,退休金交给老伴,而城管这一块,够他抽烟喝酒的。

  眼饧耳热,一行人,晃晃悠悠,去“好来屋K歌王”。我跟英子商量,让你哥卖烤肉吧,一来挣点钱,二来也收收心。炉子、钢钎,包括桌椅板凳,都是现成的,节前大检查,办事处堆得到处都是。英子喜得直蹦。

  城管有城管的好处,自由,时间活泛。上午转一圈,下午转一圈,除非情况特殊,大检查,转完也就散了。同样在路上奔波,我们比保洁员强多了。保洁员工作时间长,对付的是尘土、落叶、烟屁股、狗屎,我们管的是摊贩,手中握有权力,性质就变了。

  因此在马王,有人寻上门,我第一句就是扫地干不干?这活简单,穿上马甲就开工。来人不怀好意,在人民大会堂扫地我干……抬杠了,抬的还是邪杠。就你那熊样也配进人民大会堂?当然,这话不能说,我怕第二天大清早门前再堆满人粪狗粪牛粪。

  这天夜里十点,我在“长安小镇”,跟灶上的师傅玩纸牌,电话响,是郑浩。头一回,他变得支支吾吾,甚至有些低声下气。我问咋?

  “出事了,在发廊,被警察抓了,要交五千块钱……”

  我肯定是笑了一下,说知道了。练摊卖烤肉的事,郑浩根本没往心里放,有点空,不是泡网吧,就一头扎进“红袖”,黑摸。

  据老陈讲,“红袖”是西郊著名的黑舞厅,十元一摸,走底层平民路线,燕语莺声,白花花全是大腿,刺激得很。收了线,跟英子一学,她急火火,问咋弄么?

  我点着一支烟,说只能求王爱菊了,毕竟你们有亲戚关系,更何况郑浩就在米家桥派出所,一个辖区内,她不能见死不救……英子就给王爱菊打电话,一面说一面哭,抽抽噎噎,脸都花了。

  收了线,我问咋样?

  “她让你准备两条烟,半个小时后,在派出所门口等她。”

  我拿了一条好猫,一条芙蓉王,有王爱菊出面,事情果然顺利,也就十几分钟,郑浩出来了。王爱菊跟在屁股后面,你丢人不丢人?远嫖近赌,怎么在家门口嫖上了?不想干就滚回去!

  郑浩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我头一回见王爱菊发脾气,眉眼歪斜,脸都白了。

  教训无疑是深刻的,第二天黄昏,郑浩主动要求卖烤肉,说把摊子先支起来,试一下。老陈过来帮忙,笑着跟我说,郑浩起码要老实三个月,不信等着瞧。我满腹狐疑,老陈压低了嗓音,凡嫖娼被抓现行的,三个月之内见了女人没反应,硬不起来。

  “陈师傅,听这话像是经验之谈么?”

  老陈眼珠子一翻,没大没小,有这样跟叔说话的?

  周末,纪翔打来电话,让我去趟“川渝人家”。我赶到的时候,纪翔跟一个中年人正在门前谈笑风生。纪翔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区教育局的刘局长,很关心你,建议你参加成人考试,拿个文凭,将来好把身份给解决了。

  刘局长跟我握手,说有啥困难就吭气,到了秋季报名,咱再具体安排。我笑着,频频点头,不知说啥好了。服务员出来,拎了两兜子饭盒,纪翔让我接过去。

  “菜太多,基本上没动,你拿回去,刚好喝两杯。”说完,纪翔、刘局长上了一辆本田雅阁,走了。

  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那些“冷炙残羹”,一共八份。酱驴肉、油爆虾、花雕醉鸡、宁式鳝鱼、花菇田鸡……全是好东西。我、英子、郑浩,边吃边感慨,人家大酒楼烧出的菜,就是不一样。

  郑浩咂着嘴,要说好吃,还得是红烧肉,实惠、解馋,直冒油啊。

  英子听不下去了,埋怨道,哥,多吃蔬菜好,你看电视里,专家都这么说。

  郑浩叹了口气,“专家都是城里人、有钱人,不耐烦吃肉。我觉得,还是肉香。”

  吃饱了,喝好了,我想起纪翔说的身份,其实就是户口,这可是个大问题。将来无论是工作、住房、医疗保险、子女上学,身份不解决,前景要黯淡得多,也困难得多。英子很兴奋,说你好好看书,一个星期只能过来两次,听见了没?

  办事处的小屋,重新归拢了,纪翔托人送来一堆复习资料,而我的思绪,却散了。想起在马王一中挑灯夜读,饥肠辘辘,实在没辙了,从学校翻墙出去,跑到地里,偷人家的萝卜吃。吃完寝室可热闹坏了,屁声不断,臭气熏天,有人跑肚拉稀,闹腾了整整一夜。

  看不进去,也要看。纪翔说了,桥给你架好,路蹚平,能走多远,最终还得靠自己。

  这天夜里,正在复习,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王爱菊发来的: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知道王爱菊今天值班,天刚一擦黑,还进来坐了坐,问我郑浩的表现。我说老实多了,派出所没白进。

  王爱菊若有所思,是啊,得帮他介绍个媳妇,有女人在身边守着,也就安生了。她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摸着下颏,笑。你当队长的,多操点心,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那时王爱菊穿了条牛仔裤,屁股浑圆,那股子馥郁,呛鼻。

  来到院子,四下静悄悄的,我点着一支烟,慢吞吞进了楼道。拾阶而上,远远的,就听见电视广告的声音。音量太大了,敲了两下门,没反应,轻轻一推,给开了。我目瞪口呆,完全傻掉了。是苟学新,他裤子已经褪下,正趴在王爱菊的怀里,一拱一拱的……

  我是被吓着了,像只无头的苍蝇,在院子里乱转,出去买了两瓶啤酒,今天甭想看书了。海洋正跟人下棋,面露得色,这里要断一下,就活了,可惜。他仰起脸,看我,又睡不着了?

  “没有,烦得很。”

  海洋呵呵一笑,烦了好,说明有想法,不满意。

  或许是局面占优,海洋扔给我一支烟,补充道,这比死水一潭强多了……

  对方落下一子,海洋“咦”了一声,皱眉蹙额,不再理我。

  我倚在门框上,喝酒,看车来车往,脑子里空空荡荡。

  大约半个小时后,王爱菊打来电话,说你都看见了?

  我缄默着。

  “苟学新欺负我,你要为我作证。”说完,电话挂了。

  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讲,埋在了心里。一个小小的街道办,人际关系之复杂,比解一道三角函数题,要难得多,简直不可理喻。

  6

  今天刚一上团结南路,有情况。一个女人推着自制的小车,车上是拿汽油桶改造过的炉子,在卖烤红薯。小马离队后,就由我开车,老陈坐副驾驶的位置。老陈拿喇叭喊了几句,让她离开,女人磨磨蹭蹭,就是不动窝儿。

  老陈下去了,女人双手比划着,情绪激动,脑袋直晃悠。是个哑巴,老陈咧了咧嘴,就准备撤了。循惯例,有残障的,能不管就不管,顶多,帮着他(她)挪到马路牙子上。

  人不能丧良心,老陈跟我交代,砸残疾人的摊子,将来生娃没屁眼。

  这话很重了,咀嚼一番,掂量一下,简直不寒而栗。

  这时郑浩突然说等等,蹦下去,拎起半袋子红薯,扔进了后车厢。女人站在那儿,双手叉腰,哇哇哇,一通狂吼。

  “搞了半天,不是哑巴。”老陈笑了。

  啥哑巴?郑浩很得意。我见过她,在夜市卖煮毛豆花生米,嘴皮子能翻得很,都叫她亚丽。

  回到办事处,亚丽跟了来,寻她半袋子红薯。老陈说你不是哑巴吗?哑巴咋开口了?铁树开花了?!

  亚丽杏眼圆睁,直戳戳冲过来。铁树开花有啥稀罕的,温度合适,年头到了,照开不误。并且,先开雄花,再开雌花……

  厉害厉害,郑浩,你看着办吧。老陈哈着腰,一脸坏笑,躲进了办公室。

  郑浩走到哪儿,亚丽就跟到哪儿,像块膏药,贴得死死的,甩都甩不掉。郑浩说先回去,写份检查送来。

  我不认字,文盲。亚丽站在那儿,满脸的不在乎。

  那就罚款五十。

  我没钱,早饭到现在还没吃呢。

  郑浩乐了,脸上的痤疮泛起红光,好些日子没如此开心了。自从嫖娼被抓现行以来,他猥琐得很,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少。

  “跟我玩滚刀肉坐地炮?你以为你是谁?”

  “我叫亚丽,亚军的亚,美丽的丽。”

  正是中午吃饭时间,郑浩出了办事处的大院,亚丽跟在身后,屁股一扭一扭的。老陈也准备走了,冲我一摆手。这叫啥?小苏,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下午开会研究研究。

  晚上在“长安小镇”吃了碗面,天气晴好,就帮着郑浩将烤肉的家什搬出来。桌椅板凳、炉子,又扯出一盏灯。下午没事,郑浩早早就走了,回去切肉穿肉,鱼啦香仔肠啦腰子啦,都得归拢、腌渍。虽说起步阶段,数量有限,但架不住种类繁杂,一直嚷嚷着,要雇个小工。

  马路对面的“兄妹烤肉”早已是人满为患,宁静忙前忙后,眼风偶尔扫过来,一笑,算是打过招呼。泡了缸茶,开始生火,亚丽从西边过来了。蜡染坠地长裙,绣花衬衫,头发油亮油亮的,吓我一跳。奶奶的,没完没了了,还撵到这儿来了?

  更让人讶异的,是她身后,跟着一小女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漆眉星目,漂亮极了。走到郑浩身边,亚丽拉起孩子的手,大大方方地说,乖,叫爸爸。

  “爸爸。”

  郑浩的脸,黑红黑红的,都不会说话了。我急忙钻进餐厅,龇牙咧嘴,围着桌案转起了圈儿。英子说咋了你,神神道道的。

  “不是我神道,你哥有娃了,都会叫爸爸了。”

  “真的?在哪儿?我去看看。”

  就出去了,服务员闻讯后,也相继跑到门外,连生意都不做了。

  后来听老陈讲,郑浩那天中午出去吃饭,亚丽在对面坐下,也操起了筷箸,一点都不见外。脸对脸面对面,汤匙碰汤匙,未发一言,暗中却通了款曲。吃饱喝足,一前一后,回到宿舍,把事情就给办了。

  郑浩说自己的表姐是办事处的领导,妹妹开一家餐厅……

  亚丽搂住郑浩,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了。咱还有一丫头,丫头她爸不知死哪去了,你不会嫌弃我们吧?

  孩子是无辜的,郑浩吭哧好半天,说了一句感人肺腑的话。

  亚丽当时就给哭了,身子软成一摊泥,两人又做了第二道,挡都挡不住。

  我当即批评了老陈。因为老陈说郑浩最少得歇三个月,怎么样,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吧?

  住在办事处,书读得累了,我会踅到海洋那儿,买盒软白沙,看他下围棋,或者聊上几句。当然,我不懂棋,无非黑与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胶着的状态。每次门卫见了我,都点点头,出去呀?我指指隔壁,买盒烟。

  门卫姓张,回来晚了,不得已敲门,老张并无愠色,客客气气的。我心里过意不去,第二天,会从“长安小镇”捎上一份酱骨架。因为有一次闲聊,他问起“长安小镇”的招牌菜,我一五一十,说到酱骨架,老张笑了,那不是东北菜吗?

  “是啊。”我也笑了,“现在是兼容并包,只要卖得好,能挣钱,乱上。”

  整个办事处,没在“长安小镇”吃过饭的,恐怕就是老张了,他走不脱。时间一长,大家就要求换口味,听说哪家有了新花样,也催促着赶紧上。王爱菊跟我念叨,上着班呢,就盘算着吃、喝,咋都是这些货?

  这天海洋没下棋,店里就显出几分冷清,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托腮,旁边蹲了瓶啤酒。

  没事了?他问。

  “没事,拿盒烟。”

  他给我一盒烟,要不要喝点?

  “不了,回去还得看书呢。”

  海洋明白了,似乎犹豫了一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么,随便讲。”

  “这条路对你而言,充满了太多的变数。”

  “啥意思?”

  我从角落里拎出一瓶啤酒,拿起子打开。

  海洋笑了,文凭是一方面,公务员还得考,那可真成独木桥了,死伤者不计其数。坊间早有先例,洗浴中心的性工作者,通过运作,堂而皇之,在文化局做了领导。关键是运作,这不是你能掌控的,别怪我给你泼凉水啊。

  我感到沮丧,啜了口酒,那你说怎么办?

  此言一出,我就后悔不迭,径直落入了他的圈套。

  “为眼睛近视者指路是很费力的,因为你不能对他说,看见十里外的教堂吗?朝这个方向走。”

  我眼睛瞪得多大,这话真他娘的有学问。

  “这话不是我说的,一个英国人,哲学家。”

  海洋神气活现,耸了耸肩。

  7

  亚丽的烤红薯不卖了,收拾起行囊,搬进郑浩的宿舍。一下子多出两口人,对本来就捉襟见肘的郑浩,自然有了压力。卖烤肉不能玩似的,要当回事,正儿八经做了。我跟郑浩说,学学对面的“兄妹烤肉”,甚至带他去吃了几回,郑浩说好是好,也不知人家咋弄的?

  从表面上,真看不出什么来,我说你别管,交给我。

  来的次数多了,跟宁静也慢慢地熟稔,我说你有啥秘方,透露一点,就一点点。

  宁静笑了。选材要好,里脊肉,不能图便宜,买些筋头巴脑的东西,嚼都嚼不烂。

  还有呢?

  都在这,你自个儿看嘛。宁静依然在笑。

  “刷的那层酱?”

  “噢,这也没啥子,用芝麻、核桃仁、花生米,捣碎,再慢慢熬……”

  宁静慢声细语,说话就笑,现出浅浅的梨涡。而哥哥宁涛却大相径庭,话少,左上腭至颧骨,有一道怨气冲天的疤痕。

  晚上,待在办事处,温习功课。海洋的一席话令人气馁,倒也击中了要害。我连二本院校都考不上,却企图混进公务员的队伍,天方夜谭么。剩下的,只能是运作了。还好,纪翔会帮我的,当务之急,是拿下文凭,将舌头捋顺喽,给运作增添筹码。公务员有难度,不是还有事业编制么,活人能让尿憋死?趁着上厕所的空当,我一溜烟踅进“海洋商店”,大声问,有普通话的速成班吗?

  最近一个时期,我随时随地,哪怕是梦中,都讲普通话。老陈觉得怪怪的,一抬屁股,蹴在椅子上。咋,换频道了?

  “练练,纪翔让我练练,城里的喜鹊歌喉百啭,都是练出来的。”

  或许是最近酒喝多了,老陈的嘴角长了一火疖子,面目都变得模糊。你这路子不对,陈师傅鼻子齉齉的,带着几分诡谲。普通话不仅是发音的问题,还得抠字眼。

  “说么,接着说么。”

  他眯缝着眼睛,拿大拇指跟食指捏住过滤嘴,吸了口烟。本地话,包括你们马王话,咋骂人呢?狗日的?而普通话不一样,他们说狗娘养的!

  显而易见,陈师傅在玩我,但也道出了实情。纪翔、英子都说普通话,但遣词造句,细枝末节处,总有些疙疙瘩瘩的,不够熨帖。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我发现海洋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快赶上中央台的张宏民了,他必须给我一个答复。

  海洋的父亲坐在门口,样子憨憨的。海洋行动不便,他父亲轻易不敢离开。另外,更恼火的,是一旦有人下棋,海洋就“进去”了,需要喊,大声吆喝,才起身做单生意。老头不无抱怨,指望他?把店腾空了没准还摆弄棋子呢,败家的玩意儿。因此,拎只马扎,坐在门口,守着。

  老头有老头的喜好,将报纸铺在地上,那一版圈圈点点,布满了数字。一个阴霾的午后,有位戴眼镜蓄了撮山羊胡的中年人慢慢蹲下,哑着嗓子问,先生,你是在研究《河图洛书》吗?大隐隐于世啊……

  老头觑了对方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双色球走势图。

  海洋正在上货,康师傅方便面,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措手不及。但显然,这一回,比大象是咋死的要简单明快得多,没有悬念。他转过身,清了清嗓子,语调铿锵。

  “岁月的流逝会改变一切,包括普通话。”

  “谁说的?”

  “我说的。”

  差距,这就是差距,海洋一开口,哪里是随便说说?简直意味深长,如饮醇醪。

  今晚又是王爱菊值班,黄昏时分,下了场阵雨,地面湿漉漉的。一丛丛的玫瑰竞相绽放,空气中,溢满了苦楝浓郁的芬芳。王爱菊的头发似乎重新做过,略施粉黛,脚下是一双高跟凉拖。最扎眼的,是脚指甲,彤红。她站在槐树下,歪着脑袋,跟谁通话,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娇羞带喘,害得我心猿意马,半个小时过去了,书上说些什么,根本没记住。

  夜里十点,传来汽车鸣笛声,办事处的铁门,哐里哐当,山响。老张跟人打招呼,我恍然大悟,是纪翔。纪翔进来,给我一盒西洋参含片。

  “没事嚼两片,提提神。书看得咋样了?”

  “还行。”

  “争取一次就给它过了,免得夜长梦多。对了,明天咱大姑要来看病,可能要住几日,你去酒店订个房间,我最近太忙,就不陪她了。”

  说着,纪翔拿出三千块钱,放在了桌上。他满嘴酒气,用大拇指揉着太阳穴,尽显疲态。灯光下,两鬓的白发清晰可辨。我静静地看着他。

  纪翔点着一支烟,咋?不认识了?

  酒后别开车,我说,太危险。

  没事,纪翔嘿嘿笑着,喝到六七成,晕晕乎乎,更稳当。

  说完,脚步粘滞,上了楼。王爱菊的身影在窗口晃了一下,窗帘阖上了。

  我站在门前,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纪翔患有高血压、糖尿病,一边吃药,一边喝酒,我劝他少喝点,纪翔摇了摇头。试过,夜里睡不着,现在只喝一种,白兰地,压力太大了。嫂子常跟我念叨,说再这样下去,他人就废了。饭可以不吃,酒却不能不喝,劝都不听。

  其实,更让嫂子糟心的,是纪翔的“花”。嫂子与纪翔是大学里的同窗,据她讲,你哥的能力有,也不算贪,就是太花了,影响到前程,不然,早提上去了。语气里,充满了怨艾。我能说啥?无非像只鹦鹉,陪着嫂子,嗟吁不已。

  进城将近一年了,接待马王来的亲友不计其数,当然,他们大都冲着纪翔来的。纪翔是领导,好办事。

  三姑的儿子小秦在办事处就住了半个多月,来找工作。初中都没毕业,刚十七岁,能干点啥?叫他去英子那儿帮忙,小秦很不高兴,说我来上班,不是洗碗的。又联系了一家电机厂,打毛刺,又脏又累,第三天就不去了。纪翔说,别理他,晾着。

  半个月后小秦拍拍屁股,走人。临行前在我宿舍的墙壁上涂鸦: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小秦后来长期泡网吧,因殴打、勒索女网友,被送进了拘留所,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不提。

  二组的大胜拉来一车猕猴桃,想让纪翔给解决了。大胜唾液横飞,说你只要动一下小拇指头,轻轻动一下,五百件的货,不费吹灰之力,好兄弟,不帮乡党你帮谁?结果,纪翔要了五十件,算是给办事处的工作人员谋点福利。大胜不愿意了,血脉贲张,恼羞成怒。苏纪翔,咱走着瞧,你就别回马王。

  怎么样?纪翔跟我学,惹一身臊吧?可以帮他卖了,无非多打几个电话,多求几个人。问题是今天帮他卖了五百件,明天他就会拉来五千件,到了后天,别的小子肯定将红薯、土豆、大葱也整车整车的拉来,你帮不帮?我这又不是农贸市场,是政府机关,搞错了没?想威胁我,回马王咋?你小子反了不成?

  大姑三天后走了,所幸并无大碍,我送她和大姑父上了回马王的汽车。

  8

  五月底,全市开展了一项综合治理行动,所有经营烧烤的商家,严禁使用木炭,一律改为液化气。说是减少污染,创建文明城市。通知下发后,由工商、公安、城管几部门联合执法,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大检查。

  郑浩嘟嘟囔囔,又要花钱了。的确,新的烤炉定价五百,统一专卖。我安慰他,不急,大不了,咱做最牛钉子户,将木炭烧到底。

  其实,炉子倒是小事,一旦晚上行动,郑浩的摊子就得歇着了。一来他是队员,要上路巡查;二来,露天不得摆摊设点,本身就是取缔的对象。郑浩吊着脸,进进出出,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亚丽靠在椅背上,手里握着茶杯,我们浩浩太辛苦,屋里屋外,都得操心,哪里少得了他?

  这就是亚丽的乖巧之处了。一大早,送女儿去幼儿园,回来,买了早点,打发郑浩吃喝,洗洗涮涮。自从与亚丽绑到一块儿,郑浩的衣裳整洁多了,头发也铰短了,面貌焕然一新。午后就开始上市场采买,切肉串肉,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洗了手脸,换身衣服,施施然,去了幼儿园。回来,马不停蹄,扒拉几口饭,就准备出摊。要说忙,比郑浩忙多了。

  郑浩就是头犟驴,不知好歹,一面走,一面硬邦邦撂下三个字,神经病。

  亚丽的眼圈红了,连英子都过意不去,我哥就那怂样子,你别生气……

  谁说我生气了?亚丽破涕为笑,我可不是鼠肚鸡肠的人,否则,不知气死过多少回了。

  这天晚上转到“兄妹烤肉”的门前,外边摆了几张桌案,见我们过来,宁静忙着往里收拾。老陈用麦克风喊,赶紧,自觉一点……毕竟是熟人,喊几声,意思一下,也就算了。郑浩跳下去,拔掉“兄妹烤肉”灯箱的接线,拎起来就走。

  “外面啥都不能摆。”郑浩说。

  宁涛冲上来,被宁静摁住,而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我,充满了焦虑。我移开视线,轻轻鸣了一下喇叭,将车开走了。

  你这是何必呢?老陈不无埋怨。

  “狗日的,干不成咱都别干。”

  郑浩是在泄私愤,急眼了。人一急眼,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得饶人处且饶人,狗屁。

  灯箱掀了也就掀了,隔着马路望过去,熙来攘往,生意依旧火爆。然而,没过几天,出事了。后来我想,出事是必然的,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在劫难逃。

  团结南路新开张了一家湘菜馆,请方方面面去吃饭,我们城管也在内,凑了一桌。出来,意犹未尽,我说回去再喝点,大伙儿齐声叫好。就去了“长安小镇”。天太热了,搬出几把椅子,坐在门外,喝着冰镇啤酒,玩一种叫“挖坑”的牌戏。说好了,赢的钱不能拿走,付酒账。老陈、郑浩,在一旁嗑瓜子。

  老陈问郑浩,今天不弄了?

  “弄个■,都十点了,折腾出来,半夜了。”

  大检查也分几种,有市上区上参与的,路边的摊点一律不能摆。如果仅仅是办事处自查,晚上八点过后,郑浩就出摊了。今天的情况特殊,亚丽领着女儿回了娘家,亚丽的母亲病了,要照看几天,郑浩也给自己放放假。

  整个夏季,是烧烤行业的黄金时段。“兄妹烤肉”那边,喧嚣四起,坐在外面的食客,大都赤膊上阵。暑热难耐,屋里根本待不住,检查人员一走,蜂拥而出,已是常态。

  郑浩站起身,我瞥他一眼,干吗?

  “你看那狗日的,把人行道都占满了,我过去说说。”

  “你别去。”

  “现在下班了,我不归你管。”

  郑浩晃着膀子过去,我扔掉扑克牌,示意老陈跟上。那一瞬间,我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浑身上下,全是汗。

  郑浩是奔着烤炉过去的,能看出来,宁涛并不买账,嗓门就大起来,推推搡搡。我横穿马路往过赶,已乱得不能再乱。烤炉倒地,椅子踢翻了,郑浩疯跑,宁涛拎一把菜刀,嗷嗷叫着,穷追不舍。我拽住宁涛的衣衫,用力过猛,闪了个趔趄。菜刀就上来了,劈头盖脸,周围是杂沓的脚步,黑漆漆,一点光亮都没有……

  我被送进了军工三院,那是距离最近的一家医院。喊叫声、汽车的喇叭声、耀眼的灯光、上下颠簸,谁在哭泣,剧痛,意识随即变得模糊,仿佛跌进一口井里,黑黢黢,深不见底……

  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英子,眼睛红红的,旁边,一位护士正在给我输液。英子鼻翼两侧的雀斑历历在目,怎么一夜之间,冒出如此多的雀斑?英子满脸的惶恐,断断续续,告诉我,头上缝了八针,左手的筋腱断了一根,胳膊被砍了两刀……我这才注意到左手缠着厚厚的纱布,胳膊也是,这让我阵阵心悸。

  “大夫说不要紧,筋腱接上了。”

  “那小子呢?”

  “跑了。”

  从早上开始,人们一拨一拨,赶到病房。上午十点,苟学新来了,拎着花篮,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后,是王爱菊、我们科长、穿制服的警察,甚至惊动了外科主任。仿佛约好了似的,记者扛着摄像机,一男一女,女的我见过,在“古城零距离”栏目,留一头蓬勃的短发。苟学新放下花篮,周围全是笑脸、鲜花和赞叹。而我的头,更疼了,冒着虚汗。

  “事实证明,我们的城管队伍,是好样的,特别能战斗的。”苟学新说。

  “你安心养伤,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我代表街道办事处,先谢谢三院的大夫。”苟学新又说,跟外科主任紧紧握手。有人鼓掌,起先是零乱的、胆怯的,随即热烈而密集,气氛也随之达到了高潮。

  在此之前,王爱菊打了招呼,让统一口径,说是在执法过程中遭遇暴力抗法。这一点很重要,性质就定下了。当天下午,院方做出调整,我搬进了有卫生间、沙发、液晶电视的单间,光是床位费,每天就六百,英子很满意。

  黄昏时分,老陈、郑浩来了,汤汤水水,摆了一茶几。老陈问我怎么样?我苦笑着,没吱声。郑浩点着一支烟,说忙着找砖头,想拍他,那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都怪你,还好意思说呢。”英子瞪了郑浩一眼,让我趁热吃饭。

  心烦意乱,脑袋大得跟斗一样,跳着疼,嗡嗡嘤嘤,一点食欲都没有。老陈冲郑浩摆摆手,两人出了病房。

  住了七天医院,伤口恢复得很好。大夫说,就看筋腱的功能了,这要锻炼,回去也可以……

  “回什么回?”王爱菊说,她是跟英子说的,“就在医院住着,什么时候好利索了,确定没有后遗症,再出院。”

  我就继续住着,课本也拿来了,英子说也好,咱啥都不耽误。上午打完吊针,英子就回餐厅了,我有时也跟过去,转转。有天见一个背影很像宁静,待到了近前,那女人又消失了。“兄妹烤肉”的招牌还在,但铁栅栏门紧锁,挂满了蛛网与尘土,了无生气。

  我住院的第二天,宁静就送来五千块钱,一个星期后,又交了三千,这些都是老陈经办的。派出所说了,暂停营业,宁涛几时归案,再谈下面的事。

  纪翔打来电话,问我怎么搞的?以后别再冒冒失失的,该闪就闪,等下半年考完,干脆坐办公室吧,换个工作。我故作轻松,笑了一下,说好吧。

  纪翔的电话是下午打的,夜里英子过来,进了门,眉眼舒展开,简直合不拢嘴。

  我说,傻了你,笑啥呢?

  亚丽有了,怀孕了。

  那怎么办?我不由得一愣。

  生呗,过些日子让他们把手续办一办。

  “我是说两个娃,你哥的压力太大了。”

  “放心,有苗不愁长,他算计着把对面的兄妹烤肉盘过来,自己干。”

  “宁静能答应吗?”

  “管她呢,已经跟房东联系了,下个月,就租给咱们。”

  说着话,英子帮我在卫生间洗澡。虽说恢复得不错,但左手依然不敢吃力,每次洗澡,英子都帮我。我开起了玩笑,你哥也真是的,连个措施都不采取,我看他是故意的,怕亚丽跑了。

  谁都跟你一样?英子努了努嘴。

  “我怎么了?还不是为你好……”

  “那你准备什么时间娶我?”

  我搂住英子亲嘴,这也是住院以来的头一回,想要了。

  英子说,能行吗?

  “咋不行,生龙活虎的,它又没受伤。”

  9

  第二天下午我正睡觉,传来敲门声,是宁静,眉宇之间,显出几分憔悴。我请她进来,拿纸杯泡了点龙井,这龙井还是王爱菊送我的,说是上好的“雨前茶”。宁静略微欠了欠身,接过纸杯,问我好些没?

  “好多了。”

  “对不起,”她嗓音沙哑,“一直想来,又不敢来,真是对不起。”

  宁静的泪水在眼眶里晃,晃着晃着,扑簌簌往下淌。我哥是个直性子,她接着说,从小就那样。他回老家了,当天夜里就走了。他说就是饿死,也不再回来,受这份窝囊气……

  “没事,”我说,“不想回来,就不回来了。”

  宁静揩了揩脸。我上午去派出所,人家让我先跟你协商赔偿的事,别的问题,以后再谈。这是五千块钱,你要是还有其他要求……

  我慌忙站起身,说,不要不要,明天就去办出院手续。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一定养好伤,真的。”

  “我已经好了,早就想出院了。”

  不容分说,我将钱塞到宁静的手上。她怔了一下,我送她到电梯口。宁静几次站下,劝我回去,我就回去了。

  倚在沙发上,去摸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闷闷的,懒懒的。打开电视机,一档《人与自然》节目,军舰鸟正袭击毗邻的红脚鲣鸟,迫使捕鱼归来的红脚鲣鸟放弃嘴中的食物,然后急速俯冲,攫取坠落中的鱼虾,有意思。

  电话响,是小马,问我咋样?

  我说,明天出院。

  “找个地方坐坐吧。”

  出事后,小马来过一次,当时伤口隐隐作痛,连话都懒得说,更甭提喝酒了。而今天,特别想喝,仿佛积攒了十多天的酒瘾,突然给爆发了。我知道,是因为这件事情了结了,过去了,做得还算漂亮。

  我们跑到一家川菜馆,点了鱼香肉丝、青椒炒牛肚、干煸鳝丝,我说行了行了,别搞得太隆重,有钱也想着没钱的时候。小马乐了,说那好,咱就开喝。酒都斟上了,突然想起医生的吩咐,用过头孢类抗生素,近期不能饮酒。随即将酒杯推给小马,又要了瓶营养快线。还是缓一缓吧,别再添乱了。

  小马摆弄着打火机,听说你受伤了,小徐让我带话,劝你买件防弹背心……

  我多少有些沮丧,呷了口营养快线。

  老陈说得对,城管是高危行业,你断人家的财路,能不跟你急?看报上的新闻,哪天少得了城管?全是负面的。还好,骂得最多的,是拆迁,动辄舞刀弄棒,出人命……我们只能排第二位,排第三位的……

  “还有泥头车!”我跟小马几乎是异口同声,笑啊笑的。

  我说,哪天要是我干不下去了,也上市场赁个摊位,做生意。

  一样,小马的脸,微微有些红。就在前天,一个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一条七分裤,价压得太死,我说不行,结果你都不敢想象。小马搛了口菜,我往他杯里续酒。

  “咋?”

  “女孩给我一个中指。”

  “真的?”

  “骗你干吗?”小马放下筷箸,端起酒杯,“如今这人,咋都跟疯了似的?”

  我想笑,但笑不出来,身上黏糊糊,全是汗。

  前几天打电话回屋,听母亲讲,德婆婆殁咧。德婆婆靠在镇上捡破烂为生,人却和蔼,每次见了,都问我吃了么?她的一个孙子辍学在屋,混子,管德婆婆要钱未果,拿绳子将老人给勒死了,顺走五十八块钱。警察寻到他,那小子正在网吧玩游戏,满不在乎,跟警察商量,等一会儿,等我把这局打完,行不?

  母亲因此一再叮嘱,出来进去,小心,可不敢惹事呀。我说知道了。受伤住院,只字未提,提不成么。我拿手撑住脑袋,倦怠得很,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夜里英子过来,我说,明天出院呀?

  英子很诧异,急啥吗?

  我说,下午宁静来了。

  “她来干吗?”

  我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赔礼道歉来了,她哥跑回老家,慌不择路,一条腿给摔断了,这事就算了吧,你说呢?我当然不能全讲实话,英子肯定心有不甘。如今一报还一报,我是筋腱,他是骨头,扯平了。

  英子缓缓挪到我身边,带着哭腔喊,我脖子疼,睡落枕了,快帮我按按。

  我跑到护士值班室,借了把扫帚,说,拿扫帚把擀脖子,治疗落枕有奇效。

  英子哼哼叽叽,行不行啊,从哪儿学来的……

  嘘,别讲话,一讲话就不灵了,我娘说的。

  第二天回到办事处,不少人嘘长问短,还有人夸我白了,秀气了,估计是住院这些天,捂的。我拎着洗漱用品回宿舍,老陈说发现了一家面馆,中午请我吃户县软面。海洋一展一展,从财务室出来,摆了摆手,我问他干吗呢?

  “交房费,你怎么样?”

  “还好。”

  我给海洋一支烟,突然想起军舰鸟,个头蛮大的家伙,怎么自己不觅食,喜欢打劫?

  奇了怪了,海洋一笑,去兜里摸打火机。住院不好好住,尽整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你以为你是谁?这一年的咨询费还没管你要呢。

  我也笑了,到底知道不吗?

  海洋抬头望了望天,似乎在寻找军舰鸟:“军舰鸟号称飞行速度最快的鸟,双翼展开能达两米。但它有个弱点,羽毛缺乏油性,不敢沾水,只能捕获滩涂上的贝类或贴近水面的鱼类。资源有限,劫掠对它而言,是家常便饭,记住喽,军舰鸟又叫强盗鸟。”说到这儿,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丛林规则,你呀……”海洋走了。

  我?我怎么了?这家伙,说半句留半句,啥意思嘛?

  六月底的一天,宁静搬家。三轮车、桌椅板凳、铁炉、盆盆罐罐,跑了好几趟。房东来了,查看一番,就开始锁门。我迎上前,宁静汗流浃背,撩起刘海,笑,我也笑了。

  “招牌不卸了?”

  “不要了。”

  “准备干点啥?”

  “还不知道呢。”

  房东将钥匙交给我,说:“太脏了,黑塌糊涂,你们好歹将房子刷一刷。”

  我给房东一支烟,说:“放心,明天就拾掇,咱让它亮亮堂堂的。”

  郑浩、亚丽一前一后过来,亚丽大口大口嚼着苹果。她抬头瞅了眼招牌,说,老公,咱还得重新做个门头。

  郑浩端详了好一会儿,拿烟的手,在空中舞了舞,“不用不用,兄妹烤肉好着呢。兄就是我,妹是英子,隔条马路,遥相呼应,美得很。”

  我将房门钥匙扔给他,看起来,是没我什么事了。

  10

  现在得说说我住的小屋了。小屋在平房的东南角,青砖红瓦,早已分辨不出颜色。住平房的,大都是办事处的单身汉,也有一些机构,混杂其间。小屋不大,却有两扇窗,一南一北,北面正对着办事处的院落,南面是苗圃,密密匝匝,矗立着松柏、白杨、红叶李、女贞。苗圃隶属于李家村,听纪翔讲,他来的那会儿,是大片大片的麦田,遇上晴好天气,看得见远方的终南山。

  自从想解决“身份”问题,有点空闲,我就躲进小屋,埋首于书堆,死记硬背。头昏脑涨,除了上海洋那儿转转,更多的时间,是站在南面的窗前,望望风景。三叶草、野豌豆、青蒿、荠荠菜,新绿融融。鸟儿啁啾,有几次,还见到了雉鸡华丽的身影。它的叫声也格外嘹亮,一大早,经常将我唤醒。

  六年后,这爿苗圃荡然无存,变成了一家楼盘的工地,叫“芳洲国际”,当然,我也离开了办事处,早就不干城管了。现今,各街道办的城管大都合并到区上,叫执法大队,更加规范,服装车辆也整饬一新,浩浩荡荡,与我那会儿不可同日而语。这都是后话了。

  股市有黑色星期一之说,对我而言,七月的第二个星期一同样凶险,这天刚上班,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在米家桥街道办不胫而走,是关于纪翔的。有位网名叫“猫无忌”的人,在“华商论坛”上发了组“艳照”,不堪入目,男主角正是纪翔。

  我大吃一惊。老陈将我拽到旁边,苦着脸,说是的,昨天夜里网上传疯了,给你电话,没打通。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谁贴的?

  老陈直摇头。听说是那女的,女人跟纪翔很久了,纪翔不愿离婚,忿不过,才贴到了网上……

  我半信半疑,跑到最近的一家网吧(办公室有电脑,不想用),在百度里搜索,哗的一下,满了。图片有些模糊,应该是光线的问题,但那个男人毫无疑问就是纪翔,表情讪讪的。怪■了,当一个老男人腆着肚腩,赤身裸体,就失去了往日的端肃,甚至显得龌龊了。

  从网吧出来,我点着一支烟,慢慢地,坐在了台阶上。太阳白花花的,一位卖报的老太太冲我直吆喝,小伙子,今天的晚报有招聘版,机会多多……

  我怀揣最后一点希望,硬着头皮,给纪翔电话,关机,给嫂子电话,还是关机,脑子轰的一下。不知坐了多久,又是如何回到办事处的,根本记不得了。人们本来在说笑,见了我,立马缄默住,散了。

  那一整天,我如同丧家之犬,这里站站,那里晃晃,又跑到网吧,翻看帖子,一遍遍地打电话,关机。很柔和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终于,天色暗下来,我荡到“长安小镇”。

  英子也感到恓惶。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外,马路对面的郑浩呵斥伙计娃,你个瓜痞,滚……我吃了个肉夹馍,吸烟。英子忙完了,站在我身后,很长时间没说话。但我知道是她,那股热烘烘、混杂着餐厅油烟的味道,汗渍的味道,一起一伏,微弱的喘息。

  英子到底忍不住,说话了。他是他,你是你,你又没犯错。说着,摸了摸我的脸,掌心却是凉的。

  七天后,结论出来了,纪翔停职检查,见了报,板上钉钉的事。据老陈分析,这不算最终的结论,但大势已去。听了这话,我端了盆水,去擦车,连轮胎都擦了。真脏,换了八盆水,浑身上下,湿透了。

  下午,综合治理办主任找我谈话,没等他开口,我说是这样,队长我不干了,还是让陈师傅干吧……

  主任蹙了蹙眉,现在风头太紧,组织上决定,你被解聘了,补发两个月的工资,一周之内,把房门钥匙交给我。

  主任说完,眼睑垂下来,不再看我。这位主任是从部队转业来的,平日里寡言少语,喜欢喝酒,我们的关系一直不错。过了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他扔给我一支烟,两个月的工资还是我争取的,上面发话了,没办法。

  我有些失态,脚下不稳,还是站住了,出门,上了二楼。鬼使神差一般,闯进王爱菊的办公室,喊了声王姐……仿佛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冷气开得很足,门里门外,俨然两个世界。王爱菊坐在圈椅里,翻报纸,鹅黄色条格衬衫十分刺眼。她抬起头,你怎么回事?进来不敲门,一点规矩都不懂……

  那一瞬间,我全明白了。自从纪翔“东窗事发”以来,一颗悬着的心,反而落了地,再无羁绊。我上前一步,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狗娘养的——

  转身离开,轻轻的,替她带上门。砰的一声,玻璃器皿在我身后破碎了,整个楼道都听得见。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天黑透了,院子岑寂下来,蝉在叫。有那么一会儿,似乎睡着了,眼镜面色凝重,站在积满尘埃的银杏下,絮语喁喁,大象是咋死的?我一个激灵,来了,又来了,仿佛一阵风,从窗前掠过。我冲了个澡,换身衣服,沿着墙根,摸到“长安小镇”的楼上,给英子电话。她问你在哪儿?我说就在上面。

  “吃了没?”

  “还没有。”

  英子上来的时候,我站在窗前吸烟,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究竟哪一盏,才属于我?仿佛突然之间,长大了,一种叫忧伤的东西,漫漶着,满腔满腹,无处不在。英子端着托盘,有两道菜,一瓶啤酒。你先吃吧,她说,面带戚色,有气无力。

  我喝了口酒,冰镇的,还好。她坐在我旁边一声不吭,我攥住她的手。

  “他们不让我干了,你知道?”

  英子点点头,之后,就哭了。紧紧抱着我,喘不过气来。

  “让你跟我分手?”

  英子不说话,还是哭。

  “你怎么想?”

  她还是抽泣。我站起身,要走,英子眼泪汪汪地说,再陪我一次,好吗?

  我将衣物一件一件褪去,摆放整齐,像举行某种仪式一般上了床。起初有心理障碍,找不到感觉,后来好了,是英子的引导、呻唤,将我推向癫狂。激情过后,跟水洗了似的,床单都溻湿了。我躺在那儿吸烟,英子幽幽地说,你不要恨我,是我姐的意思,我跟我哥,都得靠她……

  “知道,我下午骂了她。”

  “真的?”

  “当然,她气得要死,把杯子都摔了。”

  英子指着我,笑,笑着笑着,又哭了。

  11

  卖烟酒的钱有两万七,我跟英子去楼下的招商银行,在自动柜员机上提款,我说取一万七就行,剩下的归你。英子看了看我,我说应该的,以后真混不下去,没饭吃了,再来找你。就要走了,英子拉了拉我的手,有事打电话,我说好。

  我站在台阶上吸烟。做爱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满腹的委屈、怨气,此刻已烟消云散。路过郑浩的烤肉摊,烟气腾腾,他瞥我一眼,低下头,摆弄着钢钎。

  上楼之前,我就想,待会儿过去,非骂他几句不可。凭什么占道经营,你比别人尿得高尿得远?如今一想,算了,关我个屁事。你哪怕摆到马路的中央,摆到政府大院,与我何干?

  回到办事处,老张招呼我,回来了?

  我说是。

  他吭吭哧哧,从屋里拎出一袋子葡萄,“不值啥钱,别在意……”

  我却忍不住,哭了。

  “好了好了,小苏。”老张的眼圈也红了,嘴唇哆嗦着。

  擦干眼泪,迟疑了一下,跟老张握手,很温暖,那也是我们头一回握手。来办事处一年了,临别之际,才发现有这么一双温暖、粗糙的大手。老张穿一件薄如蝉翼的圆领衫,嘴里漏着风,好几颗牙齿都掉了。

  进门不到两分钟,老陈、小马来了。老陈直喊,你咋搞的?不接电话?我说手机没电了,正充电,我也是刚回来。老陈的脸色都变了,看得出,是真急了。

  我又跟老陈握手,说,谢谢陈师傅。

  老陈说,吓死我了,以为咋了呢。

  对不起,陈师傅,我递过去一支烟,看你跑得,衫子都湿了。

  我接了盆水,老陈胡乱揩了揩,说回来了就好,那咱喝点?干脆我去买点吃的,就在这弄,清静。老陈说着,出去了,小马站在旁边,看我,面色赧然。

  “你也洗一下吧。”我说。

  不用,小马有些不好意思,从裤兜里摸出一千块钱,这是我跟陈师傅的,先用着……

  我鼻子发酸,说有钱,这是干啥嘛?

  小马说,你有是你的,我们是我们的,拿上拿上。

  我接过钱,收拾起桌上的书本杂志,为喝酒腾地方。似乎陷入了某种怪圈,每出一回事,读书的念想就给掐了。古人讲耕读之家,我却两头不挨,就是这样。

  工夫不大,老陈拎了些卤味熟食进来,身后是海洋的父亲,抱了箱啤酒。杯子不够用,我们一人一瓶弄上了。这一会儿,喝着冰啤,啃着鸡脚,老陈放松多了,嘴角也有了笑模样。

  “你下午刚一走,就宣布郑浩当队长了……”

  “是吗?”

  “那可不。”

  老陈放下酒瓶,纪翔有消息吗?

  我摇了摇头,不过,跟嫂子联系上了,她只是哭,不愿说啥。

  “树倒猢狲散,这是惯例、老谱。”陈师傅掸了掸烟灰,“他们忙着撇清自己,你也想开些……”

  “我已经想开了,想不开能咋么?喝酒喝酒。”

  很快就有了醉意,不管不顾了。我们接二连三地放水——厕所远,就站在花坛边解决,感觉真好。楼上有几扇窗口亮着灯,不知谁值班,连声咳嗽都没有。起风了,隐隐约约,在遥远的天边,滚过几声闷雷。

  小马明天一大早要去康复路进货,骑上电动车,驮着老陈,走了。我跟出来,“海洋商店”亮着灯,两个孩子正在下棋。

  海洋打开两瓶啤酒,问,完事了?

  我说,对,准备搬。

  “好像不大情愿似的。”

  我抹了把额上的汗,你说说看,我做城管一年了,没干啥坏事吧?

  “你呀……”海洋吸了口烟,“城管仅仅是一种职业,口碑不太好,跟个人的品行无关。你来,是因为关系,走,还是关系,应该说扯平了。但没白来,有些东西,你以后会渐渐明白的。”他停顿了一下,“有何打算?回老家吗?”

  “还没想好。”

  “普通话呢?”

  我笑了。

  “这就对了。”海洋铰了个寸头,鬓角溜光。“别哭丧个脸,普通话还得学,书也接着看,不是为了考试看,而是让脑子装些东西,哪怕将来找对象……”

  “有用吗?”

  “我的妈呀,有老用啦。”海洋摇头晃脑,藤椅吱吱嘎嘎,响成一气,“你恐怕不知道吧,我结两回婚了,拖了条残腿,凭啥?”

  “你真有意思。”

  “做一个有意思的人,比当官、富甲天下,好玩多了。”

  我们碰了碰酒瓶,相视一笑。那种晕眩的感觉,头重脚轻的感觉,过去了。就要走了,海洋从柜台里取出一条红塔山,“太贵的送不起……咋又难受了,记住,不管走到哪儿,有位老哥哥惦记着你……对了,有啥疑难问题,打电话,想吹牛了,就过来。”

  我实在是不争气,泪水奔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收拾起铺盖行囊,我暂时搬到市场小马的摊档里。里边有张钢丝床,白天堆放货物,夜里刚好睡觉用。先过渡一下,等找到新的住处再说。

  市场全是铁皮房,一旦拉下卷闸门,跟蒸笼似的,令人窒息。没办法,将钢丝床搬到门外,燃两盘蚊香,轰蚊子。巡逻的保安转过来,认识,说你咋回事?跳槽了?我不想多说,散了圈烟,他们撤了。

  凌晨三点,市场东区送蔬菜瓜果的车辆开始进出,有烧柴油的农用车,也有重型卡车,轰轰隆隆。凌晨五点,环卫工人挥起了扫帚,炸油条、油饼,卖胡辣汤的小吃店乒乒乓乓,天,渐渐亮了。

  我是一天都没有耽搁,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卖菜。民以食为天,时令菜蔬就少不了,大清早批发一车,卖到晚上,赚回吃喝没问题。关键是要锻炼一下自己,下得了苦不?还敢不敢抛头露面?至于今后的出路,走一步看一步,这就是我的想法。

  老陈、小马起初不相信,听了我的解释,以为可行,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三轮车。老陈第二天夜里就给解决了。他从办事处推出一辆查扣的三轮,经过门房,老陈问,张师傅,看见啥了?

  “眼睛迷了一下,啥都没看见。”

  在笑声中,老陈将三轮交给我。

  我第一天做生意专找偏僻的街巷,就为了防城管,老陈虽然说了,你卖你的,放心大胆地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城中村,西二环,没遇上巡街的城管,招呼我的人还真不少。

  “你不是城管吗?”

  “什么?不干了?你也下岗呀?”

  “快跑,城管来了。”

  哪里是城管,一辆电力公司的抢修车,小贩的神经绷得太紧,真正是草木皆兵啊。

  12

  那天生意好,早上进的菜,中午就差不多了。我吃了碗刀削面,在小树林躺了会儿。小树林是俗称,叫顺口了,准确地讲,应该是街心花园。草坪、灌木、油松,有几个遛鸟的,端着茶杯,守着各自的画眉。在这里歇个午觉很安逸,脸上盖张报纸,往车里一蜷,倒头就着。我白天没地方去,这里很好,困了累了,进来找个树荫,歇歇。

  我是被人喊醒的,一男一女,让我送他们去团结南路——拿我当蹬三轮拉客的了。也好,我要去市场再进些菜,就答应了。城里人就是会享受,两站路都懒得走,下了车给我三块钱——中午的饭钱算是回来了。下午进货量就少多了,西红柿、葱、土豆什么的不要紧,第二天照样卖,而黄瓜、油麦菜、豆角就蔫巴了。

  在市场刚进完货,狂风骤起,瓢泼大雨不期而至。一时间电闪雷鸣,买菜的卖菜的,纷纷躲进大棚,雨点的噼啪声、脚步声、人们夸张的喊声,乱作一团。避着雨,人们的脸上却喜盈盈的,天气闷热,这场突如其来的降水,空气湿润多了,感受到阵阵凉意。

  抽了两支烟,雨势由豆粒变成细小的雨丝,我骑上三轮出了市场的大门。云层移动的速度很快,水流湍急,路边的窨井哗哗直响,枯枝败叶、垃圾,打着旋儿,在那里徘徊。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小商小贩,犹如雨后春笋,络绎登场。我心里颤了一下,是扩音器,郑浩在喊话,是他。我弓背哈腰,加快了车速,只要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就不归米家桥街道办管辖……然而,晚了,城管的客货车紧紧压迫着我,车速过猛,将三轮别上路沿,重重地摔了出去。

  “跑?看你往哪儿跑?”麦克风里,郑浩洋洋得意。

  我从地上爬起来,满身泥浆,捡起石块砸过去,哪里够得着,客货车早就没影了。几个路人围上来,帮我扶起三轮。

  “算了算了,小伙子,别跟那帮土匪怄气。”

  “以后上街可得当心,你看这菜都可惜了。”

  是啊,香菇成了泥丸,西红柿裂开了口子,最惨的是南瓜,滚到马路中央,一辆中巴躲闪不及,将硕大的南瓜轧得稀烂。我谢过众人开始收拾,捡菜,三轮的链条还给掉了,又钻到车下装链条。待我直起身,想着去哪儿洗一洗,有个姑娘站在我对面,正是宁静。

  她大惊失色,显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你这是怎么了?”宁静将自行车停好,跑过来帮我。

  “卖菜,车给翻了。”

  “城管不干了?”

  “不干了,他们不让我干了。”

  我尴尬极了,活脱脱就像一只落汤鸡。

  “走吧,我就住在附近,去洗一洗,你看这些菜,不洗怎么卖啊。”

  我不想去,太狼狈了,又实在没办法,只好跟着宁静走了。

  她问我,卖菜卖了多久?

  我说,十几天。你呢?

  “我在找门面房,一直寻不下合适的。”

  “还想卖烤肉?”

  “不了,搞麻辣烫,烤肉是卖怕了,不想跟你们城管再发生什么纠葛。”

  一路走着,心绪平和许多。如果不是遇到宁静,我准备捡几块砖,径直冲到办事处,找郑浩理论。狗日的,欺人太甚,谁拦我就砸谁,要死一块儿死,怕个■!

  “你骑车怎么不小心些?”宁静笑着问。

  我原原本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学了一遍。宁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推着自行车,默默地走在前面,再没一句话。

  宁静住平房,在团结二路,租一位四川老乡的。她说厕所能洗澡,你先洗一下,这还有我哥的衣服,别嫌弃呀。

  洗了澡,换上宁涛松松垮垮的套头衫、肥大的短裤(宁涛比我魁梧,衣裤都要大一号),宁静在厨房将菜都清洗了,说,怎么样,我哥的衣服还行吧,就送给你了。

  “衣服的质量不错,你哥挺讲究。”

  “那是。这菜挑一挑,有些还能卖,不能卖的,我可就吃了,不能给你白洗。”

  我心中一热,跑出去买了只八珍烤鸡,一捆啤酒。

  宁静说,“干吗?开酒会呀?”

  我挠了挠头,“难得遇上,聊聊。”

  宁静真是麻利,工夫不大,几碟子几碗,倒也满满当当。

  “你哥有消息吗?不上来了?”我打开一瓶啤酒。

  “不来了,在县城卖烤肉呢。”

  “你,不想回去?”

  “不,我还是喜欢大城市,机会多。”

  我们相向而坐,宁静抿着嘴,笑。她端起酒杯,电视里有句广告,叫有容乃大,我一直搞不明白,咱们今天能坐到一处,应该是这个意思。

  “海纳百川。”

  “有容乃大。”

  我们像两个孩子,咕咕哝哝,绕口令一般,不嫌烦。

  我说,大城市多了,你怎么跑到这儿?

  “都怪我哥。”宁静又打开一瓶啤酒,给两个杯子斟满,“宁涛有个同学在这边,叫他过来,说是项目好,挣钱多,宁涛憨,打电话喊我。来了一看,在鱼化寨的苗圃里上课,一人一个小马扎,听狗屁经理呜哩哇啦,摆龙门阵,惨喽惨喽,搞传销哪。我跟宁涛讲,你看他们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天天炖白菜吃,哪像做企业的样子?宁涛醒悟过来,跟同学干了一架,好凶呦。既然出来了,不能空着手回去,一琢磨,卖烤肉吧,我哥在家的时候就搞餐饮,也算轻车熟路……”

  “原来如此。”我点着一支烟,“你们干了多久?”

  “两年吧,起初摆地摊,有了点积蓄后,赁了间房,结果……”

  结果我们都知道了,宁静瞅了我一眼,“咱们现在是平等了。”

  “平等?”

  “对呀。”宁静笑着,“你再也不穿制服开着车耀武扬威乱喊乱叫了……”

  “有过吗?”

  “有过,不多罢了,一点点。”

  我举起酒杯。

  “为啥?”她歪着脑袋问。

  “没啥。”

  “要给个理由。”

  真是个犟女子,“为不打不成交吧。”

  “好,干杯!”

  夜里,躺在钢丝床上,吸烟。想后思前,我给宁静发了条短信:我这还有三万块钱,咱一起卖麻辣烫吧。

  不一会,回复来了,就四个字:欢迎加盟。

  我没有丝毫的睡意,望天,一线天。那是两排铁皮房的间隙,黑咕隆咚的。我想起了眼镜、马王、尕牛,父亲栽种的猕猴桃,不知咋样了?远远的,传来歌声,一辆摩托上的车载音响发出的,尖锐而嘹亮,潮水一般,向我扑来:“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鱼,不停游;一天到晚想你的人啊,爱,不停休……”

  我就这样躺了很久,想象自己掉进河里,变成一尾鱼,溯流而上,游啊不停地游。是鲑鱼吗?得问问海洋了。

  原刊责编 费新乾 本刊责编 付秀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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