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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女人黑宝(万方)

书籍名:《小说选刊(2012年第12期)》    作者:杜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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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2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万方:女,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创作小说,同时创作舞台剧、电影及电视剧本。北京市剧协副主席。作品有长篇小说《纸饭馆》,电影《日出》,电视剧《牛玉琴的树》,歌剧《原野》等。

  1

  这家杂货店开在一条小街上,与肉铺为邻,对面是铁匠铺、点心店。几年前老板薛三桂被路边窜出的毒蛇咬伤,浑身黑紫,不等家人赶到就断了气。不久妻子染病,卧床数月后离世。杂货店现在的店主是他们的女儿黑宝。

  当年,黑宝作为第三胎出世。生产时母亲咬破嘴唇,掐住接生婆不放手,指甲缝里嵌进血肉。黎明前胎儿终于落地,浑身包裹粉色黏液,蹬着小腿哇哇啼哭。父亲薛三桂高举油灯,在乱踢的小腿间疯狂搜寻,却没看到那渴望看到的小小凸起物件。霎时胸中怒火蹿升,决定遵从内心意志。床边,硕大的铜盆满盛着猩红血水,拎起女婴小脚塞入盆中。正如有文所言:“初生一女,尤可存留,连产二胎,不可容其长大,甫离母腹,即坐怨盆,未试啼声,已登鬼箓。”

  铜盆里一阵喧腾,血水剧烈荡漾,泼洒而出,小小身体的挣扎居然弄翻了铜盆,被产婆从地上救起。老天有眼。之后发生的事情更加显现天意,黑宝出生一年内两个姐姐相继染病死去,三年后母亲生下一个弟弟,七年后再生一个。如今,身为老板娘的黑宝光滑的大脸发出熠熠白光,丰腴又灵活,浑身散发熟透的气息。

  一九一九年她二十二岁,仍未成亲。在镇上人看来不为别的,只为了她的两个弟弟,金栋和荣才。镇上人曾大肆议论这对弟兄是否一父所生,因为两人身上从里到外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相像。此怀疑毕竟是空穴来风,毫无根据,只当天下怪事多多。

  金栋,三岁因玩水掉到河里差点儿淹死,六岁因玩火把自家的仓房烧着,之后摔断过胳膊,打破过头,再之后轮到别人的头数次被他打破。长大后的他五短身材,两条刷子般的眉毛压住眼睛,没人摸得透那阴沉的神色表示什么。站在床前,看着他摊手摊脚睡成“大”字,鼾声粗重,黑宝不由想:这孩子要能不长大该多好。

  弟弟荣才面颊上散落几颗黑痣,粉嫩的嘴唇说笑间显露妩媚。时常金栋瞄着弟弟心里会生出惹他哭的冲动,或上前推搡,或扭住手臂,或推倒在地踏上一只脚,甚至骑上身狠掐脖子。弟弟见哥哥就像耗子见了猫,黑宝在一旁看着心疼,但也无可奈何。

  还有更加无可奈何的。金栋迷上赌钱,牌九、麻将、骰子、押宝样样精通,店里的收入大都被他拿去还赌债。为免去啰唆,金栋总是趁黑宝不在时来要钱,伙计白龙生只得悉数交出。黑宝于是尽量把钱揣走。金栋再来,白龙生步步后退,嗓音发颤:“没有,真是没有呀,老板娘……”话音未落被拳头击中,一颗门牙活动,几天后掉了。

  夜晚黑宝躺在床上嘤嘤抽泣,荣才惊醒,掀开帐子躺到姐姐身边。“姐姐,不要哭了,没用的,难过是没有用的……”透过朦胧的泪眼,黑宝看见荣才脸上点点晶莹,反过来安慰弟弟,“会好的,等他再大些就好了。”谁又相信这样的话呢,连她自己也不信。接下来的话却铁板钉钉,“不要怕,不用担心,你好好读书,荣才,姐姐会一辈子守着你。”荣才止住抽噎,黑宝也不再流泪,搂着弟弟沉入梦乡。德国美最时煤油灯把家具的黑影投到墙上,这时美孚洋油行已在中国设立,由于煤油灯比菜油灯更亮堂,少烟熏,黑宝的杂货店也开始卖起煤油。

  朱芝花,两年前疯癫的丈夫出走不知去向,镇上有关她的流言四起。这女人的肉多么软,奶子多么鼓,睡起来怎样地惬意,说者摇头晃脑叹,听者垂涎。不久,手攥粉红绣花手帕,扭动腰肢,朱芝花把眼风投向了蛮牛般的金栋。

  在床上金栋死过一回又一回,朱芝花也是同样,娇喘吁吁:“弄死我吧,不如你弄死我吧。”半月不见金栋,再见时黑宝吓了一跳,以为兄弟得了病,只剩下一副恍惚瘦削的人形。梨花落杏花开,出人意料,朱芝花的肚子渐渐鼓起,到秋天螃蟹渐肥生下一男婴。此时金栋对女人的软肉已不再痴迷,儿子的出世让他感觉诧异陌生。朱芝花哭过闹过,最终清醒,这男人难以留在身边,唯一可做的事就是伸手要钱。

  那年黄梅天比往年拖得长,雨丝终日在空中若有若无地飘飞,小镇被滑腻的青苔覆盖,所有东西摸上去都是黏的。店内霉气刺鼻,黑宝和龙生每天擦拭货架,拭去暗绿斑点。

  雨一阵很大,哗哗作响,遮蔽了对面铁匠铺锤砧的叮叮当当。没有顾客上门,两人呆呆看雨水顺屋檐溅落,一种与世隔绝之感让他们内心熨帖。如此感觉从来没人说破,没说破就等于没有,黑宝这样告诉自己。但心里还有一个声音:有这男人在身边是多么好啊。

  雨声变为淅淅沥沥,单调如催眠曲。黑宝眼中起雾,雾中浮动一番景象:红油伞下,两个人影身贴身依偎,慢慢移动,走向远方,那会是谁呢?黑宝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一股热流窜至全身。

  身后,龙生斜倚着柜台站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六尺。热气持续发散,致使小店内空气膨胀,飘飘忽忽。耳畔忽然传来话音:“你打算怎么办?”

  黑宝惊得呆住,“你、你说。”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那个孩子……”

  “孩子?”

  “是呀,金栋的儿子,你怎么打算?”

  龙生说起朱芝花几次找上门来,口里说是找金栋,其实只为找黑宝要钱。钱自然要给,因为是薛家的骨血,可真的是薛家的骨血吗?谁不知道那女人是个半开门的,数数镇上的男人,有几个没睡过她。

  黑宝扭头瞥一眼白龙生,迅速转回:“你呢?”

  “什么,我哪样?”

  “你睡没睡过?”

  白龙生只觉得嘴唇发干,心跳如擂鼓。难道黑宝终于要把事情捅破,要接纳他了?勇气从天而降,把他推到女人面前,“你、你还不知道我吗?”说着竟拉起她的手。

  小店内,轰轰热浪欲吞噬黑宝。也许可以有另外的选择,但黑宝下意识选择了逃跑,猛力甩开白龙生,冲出店门。

  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到哪里去,人已走出镇外。母亲死时她不过十四岁,临死前母亲的手如鸡爪子掐进她的肉里,“娘要走了,你就是他们的娘了,可怜,可怜的人哪……”娘说的可怜是说谁呢?是她还是弟弟?此刻黑宝想再听母亲说话,给她回答,但只有连接天地的烟雨沙沙。脚下的泥泞让她最终停下脚步,透湿的衣服紧裹身子,内心隐约有一个疑惑的声音:黑宝,这辈子你真不要男人了吗?你怎么这样傻,不能这样傻啊黑宝!

  一道闪电映出层层叠叠的黑云,雷声隆隆,似回应她的疑惑,脚下大地震颤。黑宝吓哭了,大哭出声:“天爷,老天爷,救我,救救我……”回家的路上她摇摇晃晃,像个瞎子对脚下的路分辨不清。

  晚饭时黑宝一句话没说,让荣才感觉怪怪的,叫她两声。黑宝脸上浮现恍惚的笑容,“我问你,荣才……”

  “什么?”

  “你说,姐姐要是嫁人好不好?”

  “嫁人?你要嫁给谁?谁?!”荣才语音升高,等不及黑宝回答,“你骗人,你说一辈子守着我,你骗人!”气急地扔掉筷子。

  “哎哟,我是在和你说笑的,哪里会有的事。”黑宝弯身捡起筷子,荣才藏起手不接。

  “不要闹,好好吃饭。”

  荣才不动。

  “听话,姐姐心里有谁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荣才气哄哄回应。

  “没良心,真是个没良心的孩子。姐姐生你气了。你听不听话,吃不吃饭?”

  “你嫁人不嫁人?”荣才反问,“你说,要我,还是要嫁人?!”眼睛因一阵汹涌而难以言说的感情而充满泪水。黑宝赶紧抻出手帕为他擦泪,“我是答应娘的,要把你们养大。”

  荣才扭来扭去躲避,“那、那是到什么时候?”

  “等你有了老婆的时候。”

  “不!我有姐姐,不要老婆。”

  黑宝想说不要说傻话,可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哆嗦,她深深吸气,把筷子塞到弟弟手里。

  “乖,吃饭。”她说。

  随着天光渐亮,金栋脑袋里有支小锤在当当当敲打,越敲越快,痛得想喊。钱早已输尽,又借的钱眼看也要光了。

  朱芝花大如梅子的奶头被孩子的小嘴吐出,小脑袋扭来扭去,吭吭叽叽。心烦到极点的朱芝花恨不得把小东西摔出门外,却又不能。只听门咣当被推开,金栋大喊:“他娘的,头痛死人啦。”

  “你来干什么,你还认得这个门哪!”朱芝花手抱孩子翻身下床,嗓音尖利,“不晓得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鬼迷了心窍,”两步上前把孩子往金栋手里一塞,“你的儿子你抱走!我不要!就当我白白为你受了一场罪……”

  有活生生的东西在怀里扭动,金栋傻了,“做什么?你要怎样!”

  “我要你八抬大轿抬我去你家,跟你拜天地!”

  “梦话,发痴。”金栋冲口而出。

  “那给我钱!拿钱来!”

  “钱钱,就知道钱。没钱。”

  “我看你才发痴,薛家的钱财落不到薛姓人手里,给个白相人你倒心甘。”

  “屁话,你说谁,给了哪个?”金栋明知故问,心里很清楚朱芝花在说谁。

  朱芝花变幻脸色,眼神一瞟一瞟,声音软软的,“金栋啊金栋,人家当你是傻子你就真成了傻子吗?回家去问你姐姐,她心里顶有数。”

  脑袋里的小锤子力量加剧,痛感流窜,发狠搂住孩子,似乎这样能减轻疼痛。孩子爆发出哇哇大哭。朱芝花再次变脸,声音带着哭腔:“天底下哪里有你这样的爹呀!别以为我不晓得,我看透她的心思,恨不得你的儿子死了才好。说到底这孩子姓薛!你姐就算能生,生下来也不姓薛,鬼知道姓白还是姓什么,野种一个。到时候连你的份也没有,我看你……”

  “咚”的一声孩子被摔到床上,金栋一脚踢翻床前的马桶,返身冲出门。

  石板路坑洼不平。难以名状的怒火在胸口如热锅煮沸,金栋奋力前冲,不久听到锤砧的叮当声,看见铁匠铺炉火的红光和飞溅的金星,自觉身体就是呼呼作响的火炉。

  店里,白龙生准备卸下门板,一个人影突然撞进来,吓他一跳。

  “你来做什么,这么早……”

  “老子想来就来,要你管。”

  “我是说这辰光还没做生意,柜上拿不出钱的。”

  “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又一声,金栋左右开弓,“好你个柜上!我要你知道谁是柜上,你个狗奴才,狗娘养的,要你告诉我有钱没钱,贱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门板关着,店内昏暗无光,二人一步步退向更深的暗影。金栋从牙缝里嘶吼:“跪下,给老子跪下!听见没有?”

  “做什么?”白龙生腮帮子微微抽搐。

  “我叫你跪,你敢不跪!”

  “不,我不。”

  脑袋里轰然闪过白炽光焰,瞬间的死寂,没有一丝声音,像是在等待什么,等待什么呢?铁砧再次响起来,叮叮当当格外响亮、急促。金栋感觉白龙生在自己手上挣扎,两条腿胡蹬乱踹,身子在死命地往上蹿,一蹦一蹦,而他力大无比,双手像铁钳,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把一切反抗压下去压下去压下去,发泄和毁灭的快感使他兴致高昂,面带笑意。最终一切平息了,铁砧还在敲着,节奏未变。

  白龙生躺在柜台前,脖子难看地扭曲着,柜台被顶得移了位。摔碎一只煤油瓶,黑色的煤油缓缓漫开,气味浓烈。金栋喘息着,煤油味让他难以忍受,下意识拉开店门。雨滴飘飞打湿面颊。对面点心店里有人在说话,吃东西。猛然间他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黑宝从城里的钱庄回来,发现店门仍然关着十分诧异。店里不见龙生,有煤油味,地上有碎玻璃闪亮。她想不出发生了什么,匆匆收拾,开门做生意要紧。

  一整天龙生没有出现,问到的人都模棱两口,好像见到了,不,好像没见到。晚饭只有黑宝和荣才在家,吃到一半黑宝忽然放下碗:“这个鬼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我去哪里找你呀!”

  荣才闷头扒饭,内心泛起笑意。

  几天下来黑宝的脸黄了,眼圈发青,失神地坐在店里,念叨出声:“怎么会,怎么会……”身后似有动静,猛回头,一只花猫从房梁蹿下,拱背龇牙,用无色眼珠瞪视。泪水涌出,“龙生,龙生,你在哪里哟,快回来吧……”

  坛里的黄酒已下去一半,金栋摇头晃脑,舌头发粘:“喝酒呀,做什么不喝?”

  坐在桌旁的荣才眼皮几乎合上,但不敢说想去睡觉的话,只是在心里期盼着姐姐快回来。

  “嘿,呆子,愣什么,我要你陪我喝酒。”

  荣才小心地端起面前的杯子抿了抿,金栋顺手托住弟弟的肘腕一抬,杯里的酒泼洒到荣才脸上。金栋纵声大笑,胸中涌动着浑浑噩噩的激情。

  “兄弟,我要教你怎样做男人,晓得吗,你哪里像个男人。”说着伸出手去端酒杯,却端空了,干脆去端酒坛。

  荣才被迫将满杯的黄酒灌进口中,不久发觉墙壁和屋顶在波动起伏。

  “看,看哪!房子怎么动了?!”声音混合着惶恐和惊喜。

  “傻瓜,把这杯喝下去,保你变神仙。”

  荣才的脸很快变成猪肝,再次变色,发出熠熠青光,“哇”地吐了。金栋满意之极,搂住弟弟的脖子不放手,“听着,听仔细,有件事世上没有一个人晓得,只告诉你。想不想知道?”

  “我、我难受,想去睡。”

  “那个混账不会回来了。”

  “谁?”

  “还有谁,白龙生。”

  荣才心中一颤,“他怎样了,去了哪里?”

  “你不是要去睡嘛,去睡,怎么不去。”金栋哧哧笑。几天来秘密像一只黄鼠狼蹑着脚在心上徘徊,此刻酒精发挥作用,促使他怀着恶作剧的心情讲出杀人灭迹的故事。荣才听着,心里没有一丝害怕,甚至都不感到吃惊,一切都顺理成章。原来如此,原来他是死了,在河塘的淤泥里正慢慢腐烂。他忘记了醉酒的难受,身子发热,面颊通红。

  金栋醉得更加厉害,眯着眼睛竭力想看穿眼前的迷雾,“怎么样,你哥哥厉害不厉害,为薛家除害,你欢喜不欢喜?”荣才轻轻点头。“哈,我就知道你……万万不要说出去,不然我就完蛋了。”金栋不忘叮嘱。

  那夜荣才睡得很沉,鼾声大作。黑宝凑近查看,闻到酒气,早上得知是金栋逼弟弟喝酒没有说什么。后悔折磨着她,为什么不让龙生知道自己的感情呢。龙生收拾货架、搬东西的情景不断出现,形象鲜明,她觉得他还会回来。除此之外的一切似乎离她很遥远。直到县警所的警察破门而入,从床上抓走金栋。

  黑宝揪住兄弟的衣袖,随即扑倒抱住大腿,“做什么,他做了什么,干吗要抓他?!”

  警察抬脚把她踹倒在地,拽着金栋出门。一路熙攘喧嚣,黑宝昏头昏脑追随到镇外的河塘。白龙生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嘴巴张开,牙齿向外突出,尖簇簇的鼻子缺了一半,黑宝晕了过去,被人抬回家。

  醒来时只见荣才坐在床边,脸色像纸一样白,俯身凑近,“姐,姐……不要难过,还有我,我在呀。”

  黑宝昏沉失神。

  “……剩下我和你,这样子不好吗,你难道不愿意?我的话你听到没有,听见了吗?”

  黑宝终于有了反应,缓缓咧开嘴,从无底黑洞中发出鬼魅般的呜咽。荣才吓得呆住,忽然大声哭喊:“不怪我,是他,都是他,我想他死,他死了才好!”

  哭声停止,黑宝嘴唇翕动:“你?是你报的官?”

  荣才点头。

  “天,老天哪……”黑宝死命闭上眼睛,简直不敢再看这个世界。

  2

  每年三四月间,这县城似被黄沙吞没,狂风摇撼大树,摧折枝杈,滚动石块,夹带着粗大的沙砾直扑进人嘴里,扫净街市,再铺上一层新的黄土。学校的大柳树被刮得歪向一侧,柳条疯狂地互相鞭打,树上的铜钟在风中嗡嗡震响。

  荣才收拾书本走出教室,他在这所学校教书已经四年。二十三岁成亲,短暂婚姻只维持了五十七天。新郎新娘在一场瘟疫中双双染病,荣才活了下来,妻子却走了。一阵风把沙子吹进眼里,荣才停住脚步。身后有人递上来一块白手帕,“先生,给你。”

  荣才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看到赵冬秀扁平的脸庞,齐眉刘海下那双圆圆微鼓的眼睛让人联想巴儿狗的憨态。就在这时手帕腾空而起,在风中挣扎飞舞。赵小姐“哎呀”一声,冲出两步要追,却错了方向,迷糊又尴尬。

  “糟糕,这样的大风。害你丢了手帕,真是对不起。”

  “哪里怪你,先生,是风呀。”赵小姐脸如红布,为掩饰赶忙再说:“那我先走了,薛先生,再见。”

  “再会。”荣才语气沉稳。

  赵冬秀家有石头狮子把门,青砖高墙上茅草随风吟唱。她是大太太所生,下面有七弟八弟九妹。各房太太的院落都很热闹,只有她和母亲的屋里冷冷清清。胖胖的一身绸缎的母亲端坐在八仙桌前,莲花小脚轻轻交叠倒换,脑子里盘算着十七岁女儿的亲事,一来确是大事,二来也可打发空寂的时间。

  “小祖宗,我的大小姐,你个闷葫芦,娘一天天的操碎了心,你倒是说句话呀!”母亲拿足了腔调,女儿微微扭过头,朝这边露出半个眼白,“娘,你要我说什么,不要逼我了好不好。”一时间莫名的委屈的泪水涨满眼眶。她梦见自己的头被红布蒙住,一个声音凑近说:冬秀,是我,我来了。声音熟悉而亲切。

  赵小姐第一次到店里是买绣花绷子,第二次来买粉色和绿色丝线,之后又为蚊香肥皂或花露水。黑宝看出她的心思,暗自庆幸他们搬了家,这地方没人知道那短命的新娘。对死去的人她并无愧疚,当年冒着自己染病的危险照护过她,人的命是天注定的。

  回家路上荣才脚下滚过一顶帽子、一个篓筐、几团稻草,赵小姐的手帕竟然出现在视野里,高挂在树枝上,让荣才好笑。

  黑宝为弟弟倒好洗脸水,问他:“新儿呢,怎么没有回来?”

  “我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新儿双手捂着耳朵跑进门,“疼,好疼啊。”是大风钻进耳朵。黑宝拿来毛巾为他擦脸,毛巾立即染黄,“去干什么了,这么脏。”

  “放风筝,和喜子一起!”声音亢奋高昂。

  “这样的天,真胡闹。”又问,“喜子还没有走吗?”她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

  “娘,你怎么会不知道嘛,他们要明天才走。”

  荣才不动声色,双手伸进铜盆掬起一捧清水,仔仔细细洗脸,心里暗暗计划自己今晚的行动。

  十六年前的那个黄梅天,金栋从床上被抓走,漫天淫雨渐渐止歇。入夜月亮从游云中露脸,小镇忽明忽暗。梦魇中隐约听到婴儿的啼哭,黑宝惊醒。哭声似乎还在,黑宝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跳如擂鼓,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果然,门前的石阶上有一团黑影蠕动,发出吭吭叽叽的奶声。月亮慢慢钻出,越来越亮,为婴孩儿的小脸镀银,身上包裹的被子蹬得散开,细小手脚如雪白花瓣绽放。此情此景如梦境的延续。不知不觉间黑宝双膝跪地,抱起哭泣的小肉团紧搂胸前,感觉到心脏的弱小跳动,全身如通电一般。命运在这瞬间决定。

  朱芝花涂脂抹粉,名正言顺做起娼妓营生。杂货店关门,薛家搬离小镇,远走他乡。黑宝从此有了自己的儿子,起名新儿。十六年过去,荣才教书,新儿念书,黑宝在北方县城开店。

  有人定期送货。远远听到噼啪鞭响夹杂粗声大气的吆喝,黑宝便知道宋大头来了。瓦盆数个,铁锅若干,水缸四个,大桶的煤油由宋大头搬至搁放地点。冬季里马车用芦席围牢,载来满车的煤,宋大头刷刷挥舞铁铲在墙角堆起黑色小山,过冬的保障。

  宋大头,脑袋状若土豆,一条拐腿,钝疼的烂牙让嘴里气味难闻。对这个男人黑宝本应心怀感激,然而却百般戒备时时拉响警报。曾经,滴水成冰的天气,宋大头以手去拎水桶,手指被黏在提梁上,灌满水缸后黑宝留他喝酒。酒杯抿得嗞啦作响,讲述天南海北的奇遇,添枝加叶。黑宝起身给炉子里添煤,火钳斜插在炉口。

  “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宋大头喝得冒汗,再次斟满酒杯。黑宝上前默默拿走酒瓶,收进橱柜。

  “下次来再喝,给你留着。”呜呜哭号的寒风如野兽围着屋子打转,“老贺,你听到没有,我说你该走了。”

  煤油灯不安跳跃,把人和家具什物的影子投向四壁。下一瞬间,宋大头出其不意离座,膝盖“扑通”砸向地面,学京戏中的跪步,上身直立,迅速移动双膝到黑宝跟前。

  “我不,我哪都不去,我、你……你就跟了我吧!”酒气直冲。

  “你个疯人,放手!”

  双手死死搂住女人大腿,血脉贲张的脸庞肿胀狰狞,“你可把我想死啦,要了我的活命啦……”

  凳子翻倒,酒杯骨碌碌乱滚,烧红的火钳刺中宋大头左肩,布帛和皮肉的焦煳味飞扬。“当啷”一声火钳落地,黑宝手掌心发白,火燎般的剧痛窜至全身。宋大头眼珠圆瞪,目光错愕,“你个娘们,你够狠,等着,早晚有一天的……”

  早晚有一天怎样他没有说出口,但决心已定,要把这女人搞到手,非搞到手不可。然而搞到的含义却不似以往。对这个洁净柔韧的女人他想往的是温暖与恩爱,想往坐在桌前,由她的手端来饭菜,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搂着那软乎乎的身子。正是这愿望使他放不开手脚。

  关于宋大头有种种传言。他曾拐跑别人的老婆,被砍断脚筋,因此跛足。曾经从路边捡到呆傻女人,生下一个女孩儿,女人疯癫时跳下河,随汹涌水流消失不见。另有说法他的女儿喜子是窑子里的妓女所生,跟他偷跑却又抛下他,去土匪窝作了压寨夫人。黑宝留心观察喜子,提水饮马时嘴里念念叨叨,似全然懂得牲口语言,与树上的鸟雀对唱,跟墙角的蛐蛐斗嘴,脾气上来和猫狗打架,类似举动让黑宝认定她是疯女人所生。立即又怀疑自己的判断,喜子爱笑,所到之处随意播撒串串银铃,动辄拉拉扯扯,毫不在意身体接触。不久她另有发现,喜子常用盈盈眼波对男人进行探测,深深一瞥就令被试探者心跳加快。新儿十六,荣才二十七岁,两人不幸都在其列。看来还是妓女所生,黑宝惴惴不安地想。

  多年来生活里只有两个男人,如今却插进这对父女。父亲权且可以用火钳对付,对一个十七岁俊俏又孟浪的大姑娘能拿她怎样?

  赵小姐再来店里买东西,黑宝主动搭讪:“小姐在学堂念书?”

  “是。”

  “我有个兄弟是学校里的先生……”

  “知道,薛先生,教我的。”声赛过蚊子。

  乳白天光均匀地洒在泛红的扁脸上,黑宝偷眼打量,这位小姐确实和美人不沾边,不过呢……多肉的嫩手酒窝点点,绿莹莹的玉镯在手腕上发散幽光,挑了一把梳子,两双白线袜,发现有线头露出,黑宝不慌不忙找来针线盒做修补工作,伴着随意闲谈,醉翁之意不在酒。赵小姐走后黑宝感觉心里的把握更大了。

  吃过晚饭她给弟弟倒了杯热茶,“跟你说,今天赵小姐来了。”

  “谁?哪个赵小姐?”

  “还能是哪个,当然是……你天天见面的那个。”

  “怪,”荣才摆出大惑不解的表情,“我和谁天天见面,我怎么不知道。”

  “何苦跟我装糊涂,我这都是为了你。”

  “你越说我越糊涂,什么为我,为我什么?”语气微露不耐。

  黑宝不再绕圈子,直接道出心愿,希望弟弟能结一门好亲事,而她已探明赵小姐的心意,一切都是可能的。“若成功,我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再不必为你操心,多少年了啊!”一声长长叹息发自心底。

  黑宝说话时荣才的眼睛始终盯住茶杯,两三片茶叶如飞蛾浮在水面,这时端起来轻吹两口气。

  “小心烫。”黑宝提醒。

  荣才慢悠悠喝茶。

  “哎,我的话你听见没有?”没得到回答,追问,“你心里怎么想,能不能和我说说,只让我心里有个底,成是不成?”

  所有话语如同落进黝黑深井,一无回应。黑宝的情绪不由激动起来。十几年,不,何止十几年,时间要从母亲离世算起,甚至更早,她活着不为别的,只为照护兄弟,遵从母亲托付。辛苦操劳不要去说它,祸事凶险,日子艰难,二人怎样度过难道忘了?

  “荣才啊荣才,姐姐是怎样过的只有你看得见,你心里最清楚……”

  “对!”荣才忽然开口,截断黑宝,“我知道你为的是新儿,全是为了他,你的儿子。”

  黑宝愣住了,心上有沉重石头滚过,轰隆隆作响。果然如此,果然!

  “我说得对不对,不是瞎说的吧。”荣才再补一句。

  “你、你不会是恨新儿吧?”问出这句话把黑宝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抹冷笑浮上嘴角,手掌轻拍桌面,“笑话,不要发神经了。”说着倏地起身。

  “做什么,不要走嘛。”

  “我要去看书,睡觉。”荣才回答。

  娘娘庙背靠县城残破的城墙,是宋大头的下榻之处。晚风吹过,满庭荒草簌簌低语不停,说的什么喜子听得懂。

  “来了,来了,来了……”大伙抢着说。

  “谁?告诉我来的人是谁,大的还是小的?”喜子好玩地问。

  “来了来了来了……”回答一片嘈杂。

  “住嘴,就知道你们答不上来。”抬手折下一根枝叶,左一片右一片左一片右一片,大的小的大的小的……叶子散落脚下,心里说不清希望哪一个出现。

  不久有黑影走进庙门,是荣才,微微提着心问,“你爹呢?”

  “还能干吗,喝酒去了。”

  荣才穿过夜色一步步走来,站定。二人四目相对。喜子“扑哧”笑了,以手掩嘴,“干吗这么看我,怪吓人的。”

  “你要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荣才笑答。

  “你是先生,我可说不过你。不让看了。”憋住笑背过身去。荣才伸手拉她回转,喜子突然跳开,动如脱兔,“来呀,有本事你捉住我。”

  这样的把戏新儿一定玩得高兴,荣才想,他可不是新儿。然而下一个动作已经拔腿追过去。星光熹微,喜子的身影像水中的鱼灵活游动,忽东忽西。

  “好了,不要闹了。”荣才喘息着站住。

  喜子加劲嬉笑,“追呀,干吗不追!我要你追。”

  “我要你过来。”

  “不。”

  “我要你自己走过来。”

  “我才不。”

  “你会的。来,过来。”

  “过去干什么?”

  欲念像毛毛虫蠕动。要不要现在就说,让她跟自己走,她说过想去学校里看看,然后……荣才感觉嗓子眼发紧,用力咳了一声,说:“过来我考考你,看我教你的你还记不记得。”

  风住了,夜空深蓝,星星密密麻麻,又大又亮。新儿朝着娘娘庙走来,心像一只被敲响的铃铛,一声声响着:喜子喜子喜子……忽然他听到她好听的声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他飞跑起来,兴冲冲跃过门槛,口里大声附和:“谁知盘中餐,粒粒皆……”声音戛然而止。

  昏暗光线下两个人影一齐朝他扭过脸。舅舅荣才抢先开口,“新儿,你怎么来了?这么晚还跑出来,你娘知道吗,她要不见你该急死了!”

  “怕什么的,没人吃了他。来,来和我一齐背书,过来呀。”喜子向他招手。

  新儿却向后倒退。梦魇般的感觉像蜘蛛网糊在脸上,他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脚后跟一下子绊到门槛上,身体失去重心,后脑勺“咚”地撞击地面,摔了个仰巴跤。喜子爆发出连珠炮般的大笑,新儿又羞又怒,猛力蹿起,大步狂奔而去。

  第二天宋大头走了。生活如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荣才俯身在桌前为店里记账,黑宝就着灯光缝褂子,新儿默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屋内的寂静让黑宝感觉到异样,“新儿,新儿!”她连叫两声,“舅舅有什么好看,老盯着他看做什么。”

  新儿垂下目光。荣才翻起眼珠几秒,继续记账。

  新儿想做的事情很多,想质问舅舅,想动手打他,想大骂,想哭,甚至想到去死。问题是他死了喜子会难过吗?他要问她,他要得到答案才死。

  半月后宋大头带来了蚊香、花露水、纸钱,放大镜一枚是黑宝为赵家大太太要的。喜子在街上追上新儿,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憋着笑,对着他的脖颈喷出热乎乎的气息,顷刻间新儿获得了新生。

  喜子邀他上树,二人拉拽着爬上粗大枝桠,四只脚悬空摇荡。

  “还生我的气吗,说,为什么生气?”

  新儿说不出。

  “不许再生气了,听见没有。”命令的语气。新儿顺从地点头,喜子像个大人伸出手摸摸他的头顶,“乖,乖孩子,以后要听话,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答应不?”

  “行。”新儿坚定地点头。喜子歪头笑,“真的么,我不信。”

  “那你说,要我干什么。”

  “让我想想……”眼珠转来转去,喉咙里憋着笑,忽然抬手向树下一指,“我要你跳下去,敢吗?”

  眨眼间新儿已消失,喜子惊叫。树下传来痛苦呻吟,从十来尺高度跳下的结果是右脚踝子骨断裂。

  新儿拄拐杖走路三个月,其间发生若干变化。宋大头在县城找了一处房子落脚。赵小姐带母亲来黑宝店里买东西,之后黑宝请赵小姐来家里吃饭。一桌菜肴精细可口,可惜客人饭量如猫食。饭桌上全靠黑宝东拉西扯,赵小姐眉眼低垂,荣才的目光飘忽不定。

  喜子笑嘻嘻上门看望新儿的腿伤,听黑宝嗔怪新儿昏头昏脑,走路竟会摔断腿,两人偷乐,共同拥有秘密的感觉让新儿心满意足。晚上喜子再次上门找薛先生识字,灯下,两人的手同时伸向书本,火烫似的缩回。黑宝进进出出把一切尽收眼底。

  睡觉前荣才坐在床边洗脚,黑宝提着水壶往盆里添热水,说:“你是没事情做了,要教她念书。”口气透出责备。

  荣才用脚把水搅得哗哗响,好像孩子在玩耍,“姐姐,你忘了吗,我是教书先生呀。”

  “我不跟你说着玩。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想要娶她呀?那可不行。”

  “怎么,想留给新儿作媳妇,太早了吧。”

  “胡说!新儿才多大,我躲还躲不及……”顿住,深吸一口气,“我这个姐姐哪里对不起你,要你这样对我。”

  姐弟二人四目相对,目光传达的内容难以言传。半晌,荣才意味深长地说:“你不用担心,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告诉新儿的。”

  “你要告诉他什么?”

  新儿只知道自己的爸爸得病去世,那时他刚刚出生。他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的命根儿。

  “我说我不会告诉他,你不要听错了。”荣才脸色发阴。

  这次谈话以后黑宝有些害怕和荣才谈话,怕有些话说出来会应验。更怕要她在荣才和新儿之间取舍,那是她不愿也不敢想的。而每当喜子进门,家里的空气就变了,黑宝的心立即提起来。伶俐的身段,鲜活的面容,脆生生的笑,无一不让她吞咽苦涩。她甚至动心搬家,但迅速丢开这想法,怎么可能。

  来人头顶黑色毡帽,岔开双脚走路,两肩随步履大幅摇晃,越来越近。黑宝目不转睛地望着,似遭雷击。人迈进店门,摘下帽子,两条刷子般的眉毛压住眼睛,嗓音如砂纸,“姐姐,还认得我吗?”

  眼泪涌出,模糊了黑宝的视线。

  傍晚荣才回家,那一刻黑宝全身的血停止流动,身体僵直。两兄弟面面相觑,坟墓般的死寂似乎没有尽头。想不到是金栋呵呵一笑,“老弟,好久不见,活得不错呀。”

  荣才的脸由红变白再变红:“你、你怎么来了?”

  “回家,人都有家嘛。”

  几天来金栋吃了睡睡了吃,像是度过漫长而苦难的日子只图静养。黑宝几次蹑手蹑脚走到床前看他,不由回想那个摊手摊脚呼呼大睡的男孩儿,胸口酸胀。晚上金栋斜靠床头抽烟,她端来酒酿扑蛋,是她尽力维持的南方饮食,看着金栋呼噜噜几口吃光,感到一丝心安。

  白天学校里书声琅琅,荣才背着手在课堂上踱步,目光瞟向窗外,忽然看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此时金栋也看到他,窘迫而阴郁的盯视让荣才的心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回来干什么,到底想怎么样,这个样子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回到家荣才对黑宝发急,“你去问他,为什么一直不问,你怕什么?”

  “你心里明白。”黑宝咬牙回应。

  荣才怔了一下,咧嘴苦笑,“明白了,这么说我的命就交给他了。”

  “什么命不命,鬼话。”

  “我说的是鬼话吗?是吗!”荣才向黑宝逼近,脸对着脸,“今天他去了学校,他恨我,他没安好心!”额上的青筋跳动。黑宝伸出手想安抚弟弟,“不会的,他不会……”手被荣才“啪”地打开。

  “鬼话,你说的才是鬼话!”扭身离去。

  金栋懒懒地斜靠在椅子里,望着门外发呆。

  “今天做什么,不出去吗?”黑宝小心地问,金栋以饱嗝回答。“荣才说在学校里看到你,他没有看错人吧。”

  金栋持续地盯住空中一点,忽然眯起眼睛似发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有。也许他发现的东西在自己脑子里。

  “你在看什么呀,金栋,”微微心焦,“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我不聋。”

  黑宝只得硬着头皮发问:“你有没有什么打算,还要走吗?”这时金栋缓缓扭过脸,“往哪走?你告诉我上哪儿去我就走。”

  “我没有要你走,我是怕……怕你还要走。”

  金栋斜睨着黑宝,“放心,要走我会告诉你的。”

  “看你这些天好累,一直想问,你现在在做些什么?”

  “我嘛,开包子铺,卖人肉包子。”被自己的话逗乐,“噗”地一笑。

  黑宝什么话也不说了,只默默看着他。金栋被盯得发毛,突然冒火:“那你想我干什么!告诉你,监狱的看守被我杀了三个,一路上又杀了五个人,听清楚啦!”

  如同挨了一刀,黑宝脸色灰白,腿发软,用手扶住桌角以支撑身体,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什么,缓缓转身欲走。

  “等等,”金栋叫住她,“有件事我也一直想问,”喘了口气,“新儿是谁,是不是我儿子?”

  要来的终究会来,绝躲不过。突然间黑宝有了勇气,挺直腰板,目光灼灼:“说什么疯话,你是发神经!朱芝花把孩子带走,天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干吗来问我,你该去找那个婊子,找她要人!”

  金栋瞟着黑宝,眼神似笑非笑,“急什么嘛,跟你说,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死也要做。”

  “你要做什么?”得不到回答,黑宝心一横,“你听着,我告诉你新儿他爸是谁,就是被你害死的人。”

  “白龙生?”一口唾沫啐到地上,“骗鬼。”

  “我说的句句是实,若说谎不得好死,身子喂蛆,骨头让野狗叼去。”眼泪要命地涌上来,蒙住视线,喉咙被涕泪堵住,“金栋,金栋啊,你害了我一回还不够,还要怎么害我?我求你了……”

  “谁要害你,你说出人来我立时三刻弄死他,你兄弟我绝不含糊。”怦怦捶胸。

  “娘生了你,今生今世我是你的姐你是我兄弟。新儿是我的儿子,我向天发誓!求求你饶了我、饶过我们,成不成,求你了……”

  “求求求,求个屌!”金栋手上的骨节捏得嘎巴嘎巴响。黑宝的眼泪滴到地上。时间一分分流逝,金栋的心一点点软下来,感觉有些气短,倏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说:“信不信由你,没有人要害你。”丢下这句话径自走出门去。

  进入七月,白天烈日炎炎,太阳沉入地平线后气温下降,不时吹过小阵的清风,团团蚊虫在暮色中飘移。黑宝烧好一大锅开水让家人洗澡。水缸里泡着西瓜,新儿拿来切菜刀,刀尖刚一触碰瓜皮瓜就“咔嚓”裂开。好瓜。

  白天店里家里的事永远做不完。临睡时黑宝坐在灯下,对着摇曳的光亮默默祷念:老天爷,求你保佑,让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吧。一天天心中渐渐升起希望。然而她有所不知,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异超出她所能想象。

  发生事情的那日天空阴云密布,傍晚时分滚过隆隆雷声,随即黄豆大的雨点噼啪砸下。黑宝准备关店门,瓢泼大雨中一个人影飘摇移近。迈进门来的宋大头浑身湿透。

  “你来干什么,这么大的雨。”黑宝惊诧地问。宋大头一反常态不吭声,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脚下已汪起一摊。不祥预感油然而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呀!”

  宛如投掷匕首,宋大头口中吐出的话字字刺中黑宝。金栋对喜子下手,强暴了她。他要跟那兔崽子算账,那畜生就要小命不保!说话时脸色铁青、双目喷火,是黑宝从未见过的样子,点点吐沫随着肮脏的咒骂溅到她眼里。

  “跟你说,别怪我宋大头,我饶不了他!你那兄弟,他是狗娘养的,听见没有,狗娘养的!”一跺脚,丢下目瞪口呆的黑宝返身冲入雨中。

  雨变得淅淅沥沥,逐渐停歇,偶有闪电刺破暗夜,刹那间映出水汪汪的泽国。道路化为泥潭,黑宝的脚踩在泥泞里,一步一滑,滑倒后手脚并用爬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救人,她必须去,只有这样做,没有别的法子。

  做出决定之前黑宝整晚在无以名状的惶恐中挣扎,几乎忘了身在何处。荣才感觉异常,问她怎么了,问了两声她才回过神,直勾勾望着弟弟,“我、我的命怎么这苦哇……”在荣才的再三追问下她说出宋大头找她的事,但立即后悔,紧攥荣才的手,“这事你不要去管,万万不要……”

  一声冷笑,荣才语出惊人,“这事我早知道。”

  “谁?谁跟你说的?”黑宝目光错愕。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还不明白吗?你以为他这么干是为了什么?是要报复我,要给我好看。他干完了就来找我了,说的话难听极了,不堪入耳,他哪里是人,就是个畜生……”

  这下黑宝全明白了,只奇怪怎么没有觉察,恨死了自己。“荣才,那你想要怎样?”

  “我?你问我吗?”冷笑出声,浑身发散出阴郁气息,“我看你是问错了人。你该去问宋大头,他想怎么办。问他才对。”

  宋大头开门看到一个泥人。“扑通”一声人已矮了半截,跪倒在脚下。

  “老宋,宋大头,我黑宝从来没求过你,这回求你,金栋造的孽我来还,我还给你,行不行,行不行?!”仰起的脸上沾着泥浆,眼睛在黑暗中发光。

  宋大头呆愣,不知所措。再一瞬间下身已鼓胀而起,血脉贲张,一弯身扛起女人撂到床上。黑宝架起双肘拼命抵抗,提出最终要求:宋大头必须离开此地,带走喜子,走得远远的,今生今世不让她家的人再见到,答应了才行。宋大头停顿两秒,心想:走?走哪儿去……随即抛开一切:“成,听你的,我走。”一股酸腐的汗味冲进鼻子,黑宝憋着气,一口口吞咽下恶心的感觉,后悔已晚。

  事实证明了她的预感,宋大头果然没有走,不过也没有来找金栋算账。在街上遇到,他脸上泛着色迷迷的油光,朝黑宝凑近,“躲什么,别躲了,你再不理我我可要找上门了。”

  黑宝则咬牙回敬,“你敢,不要脸的骗子。”

  “你看我敢不敢,我今晚就去,你等着。”抛来的眼神令人作呕。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呢?黑宝直挺挺躺在床上,双手合胸,彻夜戒备着,到天光微明时眼球深陷眼眶,难以转动,嘴唇翕动吐出微弱气息:“听天由命,听天由命吧……”人一点点昏死过去,沉入睡眠。

  几天内没有事情发生,夜间梦魇频频。而灾祸正在酝酿之中,成熟的速度难以捉摸。

  那天新儿去找喜子,推门推不开,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却听到屋里有窃窃低语,疑心驱使他偷偷躲到墙角守候。门终于开了,一个男人衣冠不整地从屋里走出来,新儿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双手抱头坐到地上。世界脱光了衣服,那样丑陋,他恨不得眼瞎才好。

  当晚月光极明亮,金栋站在院子里,从盆里掬起清水哗啦哗啦泼向赤裸的上身,如抛撒片片银辉,嘴里嘤嘤哼着小调;偶一扭头看到新儿站在身后,瞪视的眼睛反射出两个月亮。

  “妈的,吓死个人。”说着扯开裤带,黑布裤滑落脚踝堆成一团,动手撩洗下身,一面笑道:“有什么好看的,这玩意儿你也有。要不咱爷俩比比,过来呀,它不咬人……”

  隔墙,黑宝听到金栋爆出哏哏怪笑,似有恶作剧发生。不等她有所反应就听见新儿正在变声的公鸭嗓音,“我看见了,看见你了!”语调激烈,“你在喜子屋里,你跟她干了什么?”

  笑声戛然而止。黑宝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寂静如无底深渊,不知下一声霹雳会打到谁的头上。然而霹雳却没有打下来,打破寂静的是金栋粗粝的声音:“给我听着,小子,不该你管的事少管。”之后除了泼水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那一夜在薛家有三次谈话,时间短暂。

  “新儿,你睡了吗?娘想和你说两句话。”黑宝来到新儿床前,“刚才你在院子里说话我听见了。我的儿,娘不是要说你,娘是怕你犯糊涂。你才多大,还小呐,那样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听我一句话,不要理他们,你有娘,什么事情娘都会替你想周全,只等你再长大些,好不好?你说好不好?你答应我一声,听到没有,不要去管你舅……”

  新儿倏地扭过头,充血的眼睛通红发亮,“他就该死,他怎么不死。可恶!你为什么要留他,是你!都怪你!”

  黑宝呆望新儿,那张脸因盛怒和怨恨而变形,令她惧怕,令她忽然开口:“新儿,有件事你不知道,你听我说……”

  新儿直愣愣瞪着她,似乎在等待。然而黑宝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被自己要说的话吓住了。谈话突兀地中断。

  接着是黑宝和荣才的谈话。黑宝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用微颤的气声说:“他恨他,你不知道,他恨死他。他那样子真吓人。可他哪里知道金栋是什么人,那是他亲生的父亲呀。我想告诉他,可又……荣才,我要不要说,该不该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听你的。”

  荣才靠在椅子上,双臂交叉抱胸,脑袋微微摇晃,“有意思,真有意思,你说怪不怪,人怎么这样善变。是你说的死也不让他知道,盯着我这个恶人,生怕我说出去,这会儿说变就变了。”

  “我没有法子,实在是没法子了……”

  “没什么,都随你。新儿是你的心肝肉,心尖子,你想他认金栋这个父亲,我能说不行吗。”

  “你不让我说?”

  “我是这么说的吗,你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你没有见新儿的样子,两只眼血红,像要吃人,我真怕他……”

  “他能做什么,可笑。”

  黑宝眼里涌出热辣辣的泪水,“要是我死了你们就都好了,我没什么舍不得的,我情愿把这条命拿出来……”

  “谁要你的命,要它做什么。”

  黑宝被噎住,竭力张大嘴喘息,五官因无法抑制的啜泣而扭歪。荣才看着她沉吟,最后清了清喉咙,“成了,你也不要哭了,让我想想,我去和新儿说,想法子劝劝他。”

  最后一次谈话是在夜深人静的黑暗中进行的。

  荣才推开新儿的屋门,进来后把门轻轻掩上。床上的人形难以觉察地动了动。

  “新儿,是我。”没有回应,“我知道你没睡,你怎么会睡得着呢。我也睡不着,跟你一样。”依然没有动静,却不知从哪儿传来一种低沉而起伏的声响,“听,能听见吗,你听到没有,有人在呼呼大睡呢。只有他能睡得着,知道因为什么?因为他没长人心,他哪里是人,就像个畜生。”床上的人挪动身子坐起来,荣才辨认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隐隐发亮,“这些话你娘不会和你说,她什么都不想让你知道,你作傻子最好。依我看你不小了,想作傻子也难。你自己说想作傻子还是……”

  “我不是傻子。”

  “我也觉得你不是,你应该算是个男人了。男人才会为女人心痛。新儿,我不想瞒你,心痛的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我。谁受得了那样的事,金栋对喜子干的事……”

  “他干了什么,你说,告诉我!”新儿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县城匍匐在明亮的平原上,所有房屋和道路被月光分割成银白和黑漆漆两部分。一只野狗拖着黑色的影子在街市游荡。不久云上来了,慢慢压占天空,月亮被云层吞没之后再也没有出现。灰色黎明悄悄降临。

  黑宝起身,为消除昏沉的感觉舀冷水洗脸,准备淘米煮饭,一抬眼看到地上的斧头,斑斑点点黑色印记形成小径,通往金栋的房门。是什么?

  房门大敞四开,晨风微微掀动门帘。金栋平展展躺在床上,双眼惊愕瞪视屋顶,嘴巴微张,似有话要说,而脑袋与身体几乎断开。床下大摊黏稠的黑血已凝固,却又在继续漫延,漫上脚面漫上墙壁漫至天地间。

  3

  时间无情,又十几年过去。某一灾年宋大头被洪水卷走,时年四十四岁。女儿喜子跟了个吞铁球吞宝剑的师傅,四方卖艺,成为师娘。近来第一次肌肤相亲的男人几次出现在梦境里,自己的身子几乎被他砸烂,醒来感觉怅惘不安,想想也许是一个徒弟和他长得有几分相像。省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姓薛,妻子姓赵,是当年怀揣着从母亲柜子里偷出的钱、跟随薛先生私奔的赵小姐。夫妻二人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已十岁多,女儿还在咿呀学语,由头发花白、后背微驼的姑姑整天抱在手上,只有喂饭时才放下。夜里把小小的身子揽在怀中,满是皱纹的嘴向里紧缩,亲一亲那花瓣般的脸蛋,黑宝可以安然入睡。至于那个用斧子砍下人头的逃犯,没人知道他在何处,成了何人,抑或已不在人世。

  此时旧中国接近分崩瓦解,人人在为怎样活着忧虑。暴雨过后屋顶漏了,黑宝把脸盆放在漏雨的地方,雨滴噗哒蹼哒作响。她抱起刚刚睡醒的孩子走到门口,抬眼望去,寂静无声的乌云散裂了,露出深渊般的蓝天。

  原刊责编 韩新枝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女人黑宝》是有雷霆和闪电的小说。两代人强烈的爱恨纠纷,人性中畸形的依恋和砥磨,几欲撕裂人心。它的情感饱满而隐忍,像一条暗流汹涌的河。小说宛若三幕话剧,极富张力的情节追光灯般照射出人性极致的种种可能。善的最博大和恶的最幽暗,在这部小说里,你都能体味得到。

  好在,这个人间还有黑宝。黑宝是献上祭台的羔羊,是被命运锤打的铁砧,是善良悲苦的地母,是使这个世界延续下去的支柱。即便人生是一个残酷的牢笼,雷声与闪电过后,透过黑宝佝偻的背影,人们依然还能看到那平静湛蓝的一角天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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