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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老满的二十四小时(江北)

书籍名:《小说选刊(2012年第12期)》    作者:杜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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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自《作家》2012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江北:原名李松花,女,吉林省吉林市人,毕业于吉林医学院。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曾有作品发表在《短篇小说》《青年文学》《山花》《作家》《清明》等刊物。

  老满遇到“坎儿”了。按他自己的形容是到了“欲渡黄河冰塞川”的境地,至于长风破浪会不会有还真不好说,就目前的形势来讲,就凭局长在办公室大吼你还想不想好这话,就把老满期盼的前程似锦,一条笔直溜光的大道,设了危险的荆棘。这不能不让老满听完局长这句话,开始一阵阵地惊悸,一阵阵地打冷战一阵阵地出汗。

  说实在的,他没有不想好的胆量也没有不想好的勇气,他想好,做梦都想好,所以对于能给予他好的局长可以说言听计从。有人私底下议论他,贬他,损他。他都不在意。小时候,他娘说,人啊!百忍成金啊!怎么个百忍成金,他娘讲了个故事。早先,一户人家娶媳妇,正热闹的时候,一个叫花子进来坐在席上大吃大喝,吃喝完毕不管不顾地躺在婚床上大睡,这家男主人心善啊,任由乞丐睡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早上,一看,床上哪有什么乞丐,分明是块大金子啊!长大以后,尤其是他从村小学到县教育局,一步步走上来,常想起娘说的这个故事,心里叹气,暗说娘啊!你儿子就差变成忍者了。

  认识老满的人都说他脾气好。实际上他是个火暴脾气,当然,这火暴脾气只限于在家里,他媳妇曾经说他像个地雷,说不上哪句话说不对就爆炸。实际上,不是老满对媳妇感情不好,而是他觉得累,身心疲惫的累。更多的时候,老满警觉得像一条猎狗,对于单位的人和事,处于一级戒备状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马上竖起身上的每根汗毛,类似医学上的过敏,自觉不自觉地起一身荨麻疹。不知道,医学上过敏对自身免疫力有没有好处,但老满的这种过敏练就了阿庆嫂般的察言观色和排雷工兵般的谨慎。说实在的,他是怕一不小心踩了个地雷,然后一连串响了好几个!一个就可能炸死他何况一连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上班也不是深入虎穴,至于把自己弄得这样吗!每每媳妇说这话时,老满肯定会发脾气,心里暗骂,懂个屁,后半生日子的好坏都取决于这几年,不谨慎点行吗?

  当然,所有的这些都可以归结到一点上,老满处在关键时期。需要说明一下这个“关键期”,在机关的人都知道,干部的升迁是有年龄限制的,一般过了四十五周岁,还是普通科员的话,提拔的几率小了,但也不是没有,可是要是过五十岁就基本没有了。通常情况下,四十五周岁之前该提的基本都提了。在我们那旮瘩,四十七八岁,工作二十几年的人,如果还是普通科员的话,大家背后会说这人不咋地。升个一官半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工作能力和社会能力以及为人等等的综合考证。那么,不难理解,已经四十五岁的老满在这个时期,在家心烦脾气暴了。他属于处在烤炉里的鱼,里外都焦。

  所以,对于媳妇说的三七疙瘩话,也就是冷嘲热讽的话,老满像个气球似的砰地爆炸。这爆炸的后果,媳妇倒是不说话了,但是哭天抹泪的样子让老满更烦,当然也后悔和自责甚至愤恨,愤恨自己无能。每到这时,那些在脑海里存储的不良信息钻出来,像小虫似的撕咬他的心,让他痛痒难耐,怒火攻心般地想跟谁打架。

  如果此刻,有人要是说他,嘴里要应声“嗻”就是不折不扣的奴才。他一定拍案而起,冲过去一顿拳打脚踢而不是像平时听见这话时,自己虽然有拍案而起的冲动,可是这个冲动,被心里另一个声音压住了。那个声音说,你忍着吧!你无任何过人之处,无家庭背景,无钱无权,标准的三无人员,现在还住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就是这个也是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到手的。媳妇在市场卖鞋垫,儿子上高中,你哪还有资格跟人有口舌之争啊!这个声音如同刀削面一样,一点点地把怒气削没了。

  在家里,不一样了,老满一改平常的畏畏缩缩、低三下四,一下变成了火箭筒。到了这个时候,媳妇立即不哭了,看着丈夫激动的样子,心里自责又心疼,心里想可别气出个好歹来,这个家可就完了。从此以后,媳妇再也不惹他,丈夫一进门,先看表情,好就说些事,不好就消停。

  当然,这个状况是进入关键期开始的,也就是老满到局里那年开始的。那么,说到这了,就要回过头说说当年。

  当年,县一中开全县中小学教师运动会,老满穿个蓝运动衫,满场飞。大喇叭一会儿喊满老师到跳高场地,一会儿喊满老师到400米场地,一会儿喊满老师到主席台来。老满就像踏在跑步机上,一溜小跑,最难得的是,他有眼力见儿。到了主席台,不是给领导们倒水就是递毛巾。当时,局长刚调来,正犯愁身边没有贴己又能干的人,看见老满心里霍地有了主意。运动会过后不长时间,一纸调令把老满调到局里。当时,这个调动简直轰动了县一中,大家猜测新来的局长跟老满是不是有亲戚关系,背地里相互打听,议论纷纷。别说大家猜测,老满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从天而降的馅饼能砸自己脑袋上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进城,能让儿子在城里念书,所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走了九曲十八弯才进到了县一中的后勤。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人生足矣,夫复何求了。有了这样的心理,老满对工作任劳任怨。

  可是,人活着活着就像股票一样,说涨就涨了。要不怎么说人生充满变数呢!就这样,老满的新篇章在一夜之间开启了。一中平时搭理他和不搭理他的校级领导以及主任教师几乎全都跟他祝贺。校长还神秘地趴他耳朵边告诉他,别小看这调动,意味着以后的升职,这叫锻炼。老满听完,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反反复复地像打摆子。从学校出来,恍恍惚惚地回家了,恍恍惚惚地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看着过来的媳妇。这副样子,在媳妇看来是病了。尤其看着丈夫两只瞪得像灯笼似的眼睛,更确定了。于是,颤巍巍地把手伸过去摸丈夫的头,想摸摸是不是发烧。可手刚搭过去,被一把握住,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如同不认识似的盯着她,盯得她毛骨悚然,鸡皮疙瘩布满全身。就在她不知所措时,丈夫突然嘿嘿地笑了。这下,她彻底傻了,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眼泪涌到眼眶边缘,颤着音说,咋地了,这是?这话说完,老满变本加厉了,笑变成了哈哈大笑,边笑边把媳妇拽倒,压了上去。

  从那天开始,老满只要人前就会笑,当然这笑是恰到好处的微笑。日子久了,嘴角有了两道很深的表情纹。本来,老满不丑,高鼻梁,眼睛作为男人细长了些,但看上去很秀气,嘴唇红润而肉感。可是嘴角表情纹,让他的脸凭空多了个“括弧”。要是笑起来这括弧还挺生动,如果不笑,看上去老谋深算的阴险。所以,到了局里不长时间,尽管老满年龄不大,脸上没有多少皱纹,有人开始叫他老满。这个称呼代替了以前的满老师,并且根本没有小满或大满的过渡,直接进入老满。老满心里嘀咕,害怕把自己叫老了,对前途不利,也企图纠正过来,可是没用。因为,局长也叫他老满。实际上,局长比他大好几岁,但叫起老满来还是挺脆的。于是,从局里到下面学校领导,还有普通老师都叫他老满,没办法,不能不高兴,只能乐呵地答应。可心里别扭,表面看只是个称呼,但是这里面暗藏轻视,说明自己都是老满了还啥也不是,还没有个一官半职。这仿佛一座山压得他经常胸闷气短地憋屈。憋屈归憋屈,他外表却越来越谦和。

  有人说,这是老满最大的优点,要是没这点优点他也不能从村小学爬到局里。这个爬字是贬义,是瞧不起,也是同情。这个爬所包含的错综复杂还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的。但是,不管怎样,局长是器重老满的,有时还会炫耀,自己是慧眼识人,会夸老满工作踏实。这句话遭到局里某些人的不舒服,私下里埋汰老满,说老满把工作真是做到了“家”。这个家是指老满把局长家里的生活琐事都当成自己的工作,并且博得了局长夫人的高兴。那么,自然会跟局长夸老满,那么,局长高兴也是自然的,夸老满也是顺理成章的。可是,夸奖的结果除了有好作用还会有坏作用,要不怎么会有反义词这一说呢!这说明好和坏在自然界都是维持生态平衡的,因为有了不同才会产生那么多褒奖的和贬义的词汇,人生才是多彩的,要不都好或都不好,不就没了意思?有点扯远了,还是说老满因为局长的夸奖,有一些人跟他突然近了,有一些人依然如常,还有一些人表面和私下都会表现不满。最典型的是局里的小车司机,属于第三种。究其原因,实际上也不能全怪老满,原来以前的两任局长对小车司机是亲近有加,大事小事都是交他一手操办的,局里人对他更是笑脸相迎,报销任何费用顺顺的,根本不会有人像现在审核来审核去的,更不会拿他开玩笑说,老满要是会开车,你就下岗了。这些无疑捅到了司机的死穴,心里有了恨意,恨局里人势利,更恨老满。于是,不管人前人后,只要提到老满,没一句好话。

  明眼的人知道其中的蹊跷,有时故意引逗司机。可转过脸,掐头去尾全都告诉老满。开始,老满也会说几句气话。这样一来,局里闲话四起,越传越多,说什么的都有,有嬉笑地说老满和司机在争宠,有挑拨地说分赃不均之类的,反正不是好听的话。当然,这些话肯定传到局长耳朵里,不只司机说的,还有老满说的,甚至某某说的。生气是正常的,埋怨老满也是符合情理的,局长说司机在县里工作快二十年了,说好话可能不会有什么反响,但是要说坏话会一传十十传百,假如传到县长书记的人的耳朵里……听到这,老满后悔自己意气用事,遭了挑拨。

  有了这次教训,老满开始对局里任何人都小心应付了。不管谁说什么,老满哼哈答应,什么也不说。但这不代表老满对人不热情,相反他比以前热情多了,见面主动打招呼,工作上帮这个帮那个的,时而会请男女同事喝喝酒,尤其对女同事迟到早退,局长要是恰巧问起,他都会打个圆场。慢慢地,女同事觉得老满不错,等到有人再说老满这个那个的,听不惯了,开口帮老满说话,说别管人家溜须不溜须,不是没踩着谁,没坏着谁吗!这话一出,说的人讨了个没趣,尴尬地不吱声了,一想也是,老满正是局长的红人,自己没事踩雷干吗!想到这,悻悻地走了。

  几年下来,老满在局里表面上弄得一团和气。只要他一上班,你就听吧,喊他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天上午,局长在办公室里坐着,一会儿听见这个喊老满帮着换打印机,一会儿那个喊老满帮拟个稿,满走廊都是喊老满的声音。局长听着听着,想起当年开运动会的情景,心里突然地别扭,想了一下,出了屋,拐进边上的办公室说,这一上午满耳朵听的都是老满干这干那的,是不是局里的活儿都老满一个人干了?说完这话就出去了,当时,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琢磨来琢磨去,有了冷汗。几个人在一起议论,有人之前埋在心里的不满又冒出来了,假装恍然大悟地说,老满为什么这样,是卧薪尝胆啊!另一个人说这跟卧薪尝胆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想当局长?说完,大家都笑了。但笑着笑着,各自心里一下子想起五小校长快退了,都咯噔一下,心里明白了,暗想,这老满心机真深。

  这个世界不管什么事就怕乱分析,一分析,好的也变成坏的了,所以,老满做的一切跟阴谋挂钩了。这一挂钩,欺骗,恼怒被挑起来,涌上来了,有些人再看见老满就不是原来的老满了,那笑容里全都是阴谋诡计了。于是,一团和气的背后有了一丝发酵的酸味了,这酸味会慢慢地膨胀,膨胀到什么程度,那要看老满以后会是什么样。换老满自己的话说,要是当上校长,这膨胀就会像暗疮似的,慢慢地瘪了。如果当不上校长,暗疮也是会出头的,那时候,流了一身脓,就真臭了。

  这不是危言耸听,老满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局长身边时间太长,保不齐哪天一疏忽让局长不高兴,那么以前的好可能真变成了反义词。人无千日好,这是娘说的。算来算去,四五年了,也有一千多个日子了,不容易啊!老满心想。

  去年的时候,局里关于五小校长还有一年退休的事,就闹得沸沸扬扬的,当时今天一个消息,明天一个消息,这些消息把老满弄得心神不宁。这些年,老满盼星星盼月亮等这个机会,以前局长也暗示过,不会让他一直这样,会适当安排个职位。

  今年临近春节时,老满带着重礼到局长家,美其名曰是拜早年。实际上是委婉又正式地表达自己想当五小校长的心愿。当时,局长听完,笑着说,老满啊,这件事在我心里,现在除了你还没有别的人选。局长说完这话,老满的心忽悠地升起又忽悠地落下,反反复复几下,拿打火机的手有点不听使唤,打了几下才给局长的烟点上。

  从局长家出来,脚下像踩了云彩,脚不沾地地到市场破例买了一扇排骨,给儿子买了一斤的开心果。平常,他是舍不得的,他那点工资,还要人情往来,所以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那天,他一进门,嚷着把排骨炖了。媳妇从厨房出来,接茬说,不年不节的吃什么排骨。话音还没落,又看见开心果,两只眼睛像猫似的亮了,笑容跃到眉梢。在这方面,老满媳妇是不迟钝的,她笑着问发奖金了?说着,眼睛已经移到老满裤兜的位置。

  老满把手往媳妇眼前一晃,说了句,往哪看呢!又说就知道发奖金,有没有点出息。媳妇一听,抬起眼睛,很明显地斜了斜丈夫,说我没出息行了吧!顿了一下,小声叨咕,马上过年了,开销多着呢!我倒是想有出息,可钱没出息我有啥办法!对媳妇的话,老满没有像以往那样暴跳如雷,而是嬉皮笑脸地说,我没出息,让你受苦了。看他这一反常态的样子,媳妇一愣,眼睛里涌出各种猜测,直视丈夫,嘴里牙痛般地嘶嘶,老满知道这是媳妇的习惯,对于不明确或心疼她都嘶嘶。

  以往,老满很烦这嘶嘶,可此时心里突然愧疚,看着媳妇胖胖肿肿的脸和熬夜扎鞋垫红红的眼睛,心里莫名地酸,觉得对不起媳妇。想当年,媳妇也是村里的一枝花,多少比他条件好的甚至是市里的小伙提亲,媳妇偏偏嫁给当时还是农民的他。这么多年,唉!老满在心里叹了口气,注视媳妇的眼神有了怜惜,轻声说道,以后让你天天吃排骨,只要你不腻。话音一落,媳妇这回不是愣而是僵了,眼神里递进的猜测更加一览无遗。这傻乎乎的样子,老满觉得有意思,笑了。那笑容在老满的脸上无节制地伸展,如同一颗裂开的大白菜。他神秘地趴在媳妇肩膀,很小声说他要当校长了。那声音真的很小,但是媳妇还是听清了,眼睛忽地一下瞪得溜圆,半张着嘴,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然后,很突然地,呼啦一下蹿过来,死死抓住老满的胳膊,眼睛里喷射着火焰。

  老满推了一下媳妇,说,你干吗?边说边抽被拽痛的胳膊。这时,媳妇做梦般地突然说了一句,你要是当校长,我就承包学校食堂。这话说得狠歹歹的,就像要杀死谁或者终于报仇雪恨的样子。

  那天晚上,媳妇出奇地温柔,手指头在他的敏感部位轻轻地若有若无地撩拨,身体就像一条蛇缠过来。真的美好,真的像童话故事里说的,王子和公主终于要过上幸福生活了。

  可是,就在老满和媳妇盼望这幸福生活快点到来时,宋小珍出现了。那么,老满的坎儿也出现了。本来,宋小珍出现跟老满没有关系,也不是老满在民办教师的转正条款上附加的补充条款导致宋小珍从第五名降到第六名,导致她民办教师转正成为泡影的。可是,这件事跟局长有关系,那么就等同跟老满有关系了。

  事情是这样的,宋小珍是石砬子乡黑山嘴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今年一月份全县进行民办教师转正考试,石砬子乡有五个转正名额,乡里按照县里的转正文件进行筛选,从笔试到附加综合考评,宋小珍排在第五名,那么转正板上钉钉了。可是谁承想,临了,县教育局又来个文,大概意思是为了充实教师队伍,为了加强思想建设,凡是党员的加分。这样一来,排在第十二名的武丹比宋小珍多了1.5分,排到第五名的位置。

  可想而知,宋小珍看见公示名单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半天有出气没进气,嘴唇憋得发紫。这个表情惊了周围的人,大家把一双双眼睛全集中在宋小珍的身上。这些目光炙烤着宋小珍,就像一把把烙铁,把她的伤痛烙得吱吱响。她不想哭,不想示弱,可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下来。

  宋小珍要强,工作上勤勤恳恳,对学生对教学那是没个挑。不管刮风下雨从来没有病事假。有时乡里的民办教师在一起培训,开玩笑地说,宋小珍是抗造型的,这是东北话,意思是苦累都能承受。熟悉宋小珍的都说,宋小珍可怜,丈夫是植物人,孩子残疾。这些在宋小珍外表是体现不出来的,在人前,她总是很开朗的。至于人后,那就有泪尽情流了。

  这样性格的宋小珍,那天在人前却哭得地动山摇的。整整一个下午,在乡政府公示板前,宋小珍先哽咽然后号啕,然后转回来,再哽咽再号啕。这样反复几个来回,劝她的人受不了了,这种转型哭法让大家无可奈何地摇头。实际上,劝也没用,宋小珍等同于失聪,要不也不能自顾自地哭成那样。站在楼里的乡长和乡党委书记被宋小珍这哭弄得像热锅里的水煮鱼。俩人商量,这可咋整。这么哭下去,不但影响不好,他们心里也不好过,一个女人哭得伤心欲绝的,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会动容,何况乡长和书记不是铁石心肠。于是,乡长给教育局长打电话,问还有没有名额,能不能给乡里增加一个。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局长回答得义正词严,别说一个名额,半个也没有,名额是市里定的,分配到每个乡是县里定的。乡长一想也是,要是有名额还用加什么分。撂下电话,看着窗户外面的宋小珍,想走,可出大门就一条路,势必经过宋小珍跟前。那么,在屋里挺着,可是那哭声像循环播放,一会儿又一会儿,乡长又给局长打电话,意思让教育局来人跟宋小珍解释。局长听烦了,说让她明天到教育局来。

  就这样,宋小珍第二天满怀希望到了教育局。可是坏就坏在这了,宋小珍和局长谈崩了。追溯根源,属于立场和角度不同了。宋小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受了委屈,局长叫她去是做她的思想工作,解开她心头的疙瘩,让她继续努力工作。这个想法单纯而又美好,可局长没想过要像雷锋同志那样对同志如同春天般的温暖,局长想的是加分合情合理,是局党委研究决定的,是县委批准的,是针对教师队伍党员少的实际制定的,这是工作需要。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了。那么,既然理所当然,不违背原则,局长批评宋小珍不识大体、无理取闹也是正常的。当然,嘴上会有让宋小珍的脸火辣辣的言辞。这些话就像油泼到了火上,宋小珍心里的委屈化成了怒,看着局长一张一合的嘴,就恨不得上去给一巴掌。

  于是,宋小珍突然开口打断局长,大声说,既然需要为什么当初不在文件上写上,而在名单出来后加了这条……局长没想到,看上去农村妇女般的宋小珍这么大胆,心里和脸上都恼了,就说,难道局里有什么决定还要请示你吗?这话很噎人。宋小珍明显地嗝一下,可并没有被压住,随即拿出讲课的利落,跟局长呛呛起来。很显然,局长不是宋小珍的对手,等局里人进来时,局长脸煞白,呼哧呼哧地喘。

  等宋小珍前脚被大家劝走,局长后脚就给乡里的教育处打电话。大声吼道,简直就是泼妇,有什么资格当老师。就这样,宋小珍民办教师的资格被取消了。老满当时在旁边,心里一惊,他知道对于民办教师来说,被取消资格意味着希望彻底破灭,不亚于五雷轰顶。想劝局长又害怕局长迁怒他,他不能因为无关的事让局长不高兴。

  再说宋小珍,接到乡里的通知当时就垮了,轰然倒塌地垮了,可这次她没哭,而是用了一个晚上把垮了一地的身体,一片片地捏在一起,一点点地缝合,有点儿像组装家具,一个零件一个环节地对好,拧上。于是,她的伤心、愤恨、不甘、怨怒,反正能把她的心搅得生疼的情绪,全都被气沉丹田般地压住,然后汇集成一股绳子,牵着她把牙一咬,翻箱倒柜找出自己这些年的优秀证书等材料。第二天到了县里。

  也是从那天开始,宋小珍进了县委大院,不管哪个部门,只要开门她就把大大小小的证书倒一桌子,桌子的主人猝不及防地被这些红色小本子晃得眼花头晕,清楚怎么回事后,反应各有不同。普通工作人员基本上把宋小珍劝走后议论纷纷。如果恰巧对方也是局长的人,会给局长打电话,当然有好心的,但也不排除别有用心的,总之弄得局长很尴尬。尴尬归尴尬,局长还不至于怕,第一这事本身不违反政策,第二他觉得宋小珍再闹也是无理取闹。即使这样,影响终归不好,于是除了恼恨宋小珍还有责怪老满。从一开始,他不止一次交代老满,要把宋小珍处理好,不能让她到处砢碜教育局了。

  说实话,老满找过宋小珍好几次,好话说了一堆。说什么,宋小珍都是那几句话,凭什么不让我当民办教师了,我犯了哪条哪款,你说出来,我就不来了。老满舔着嘴唇解释着,不是你犯了哪条,而是村小不需要那么多民办教师了,不只你,别的乡不是也一样吗!再说了,民办教师本来是临时需要的,就像临时工的性质嘛!宋小珍说,我当了十年民办教师都需要了,现在不需要了,你骗谁啊!不就是因为我问转正的事,捅了你们的肺,你们报复我吗?老满心里想,你还知道啊!哼,知道还这样。心里这样想,可嘴里却说不是的,你想错了,实际上都是从工作出发……可是老满苦口婆心换来的还是宋小珍隔三差五把足迹印在县委办公楼里。

  这让局长对老满空前地不满意了,而这不满意一点点地加深,直到局长吼出想不想好。老满对宋小珍有了一丝恨了。细想一下,单单从宋小珍大大小小的证书能看出来,宋小珍工作是很不错的,一下子被取消了当民办教师的资格,所受的伤害如果用工伤的鉴定方式,能鉴定为一级了。但这些,跟老满没关系,有关系的是宋小珍现在是横在他前进道路上的坎儿。那么,他在一阵阵心悸,出冷汗之后,恨宋小珍几乎达到不共戴天了。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宋小珍捅了个大祸。那天,宋小珍潜伏在县委大院门口,专等书记的车进院,八点左右,全县人民都认识的一号车的前轱辘刚拐进院里,宋小珍猫似的猛地蹿出来,往车头一横,司机一惊,立马紧急刹车。因为刹车过猛,书记的头磕到前面的椅背上,磕得头昏眼花,两眼冒金星。司机也吓得一身冷汗,稳了稳神,看见站在车前的宋小珍,摇下车窗,张口大骂。这一骂,把宋小珍骂急了,把手里的拎兜照着司机撇过去,不偏不倚正砸在车前盖上,咣当一声,本来书记心脏不好,这一连的惊吓,差点犯病。

  这事算是闹大了。过后,尽管局长跟书记解释了,可是书记还是对局长说,这点事要是处理不了,应付不来,就提出来,我们会考虑换人……这话把局长吓得跟老满一样心悸,一样出冷汗。这边书记刚批评完,紧接着,那边主管教育的副县长又把局长叫去,副县长跟局长私交不错,关上门语重心长地说,你也别太担心,书记在气头上,过几天我替你说说,不过,说到这,突然小声说,下周省市领导要来视察,可不能发生这类事情了。你想想,如果再来一次,我可就没办法了,想想后果吧!说完,拍拍局长的肩膀。

  回到局里,局长的心情是沉重的,心里琢磨副县长的话,要是宋小珍真拦了省市领导的车,后果不堪设想。目前首要的是防止宋小珍在省市领导来的时候出现。让她不出现有两个办法,一是恢复宋小珍民办教师的资格,二是派人寸步不离地盯住她。第一个办法,局长思来想去觉得要是恢复了宋小珍民办教师的资格不等于说自己错了吗,自己扇自己耳光吗?那以后再有点什么事就不好处理了,再说也会落下把柄,总之不行。那么,只有第二个办法了,领导周四来,周三派人去宋小珍家,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不信她还长翅膀能飞。主意定了,局长想到了老满。于是,打开门叫老满。

  老满心慌。心里说,完了,完了,这下可完了。推门的手抖得厉害,心里想象局长那张怒气冲天的脸和要数落他的话。

  出乎意料的,局长面带笑容让他坐下,并且跟他并排坐在沙发上。这个举动,在老满看来非同小可,以往局长坐在办公桌的后面说话,老满站在办公桌前面听着。这一反常态,老满蒙了。眼睛看着局长,心里嘀咕,这是福还是祸啊!他的紧张,局长看出来了,微微一笑,说老满啊!别紧张,我有时候脾气急,你别介意。这话可真把老满弄得毛骨悚然了,嘴里说,没有,没有。局长又说,老满,我是拿你当自己人,你要明白。

  明白,明白,老满赶紧说。局长若有所思地说,老满,你到局里也有几年了,这几年你的工作我都放在心里,也考虑到你的工作能力,我也想让你肩上的担子重些。这话一出,老满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欢喜起来,眼里闪着小星星,嘴里说,谢谢局长,以后我一定更加努力。局长又笑了,这笑就像和煦的春风,更加坚定了老满的惊喜,嘴里有点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局长不但笑还很亲密地拍拍老满的肩膀,可话题一转,说老满啊,这次交给你一个任务,你一定要完成。一听这话,老满知道自己误会了,心里泄气,暗暗地说自己想当校长都想魔怔了。

  可嘴上不敢松懈,说,一定完成,一定完成。局长叹气地说,这宋小珍也太不像话了,把大大小小的证书串粽子似的挂在脖子上,像什么样子,影响多坏。老满点头,说是坏,是坏。局长又说,老满啊,不能让宋小珍再闹了,再闹下去,别说你,就是我这个局长也当不下去了。这话潜在的意思是我当不了局长,你的校长也当不上。于是,倏地,老满身上一冷,毛孔就竖起来了,一想到,这几年的忍辱负重就要白费,心颤了,越来越颤,如同要出来一样。不得已,老满只能上下嘴唇紧紧地抿着,肉感的嘴唇揪了个肉疙瘩,眼睛里有了如临大敌的紧张。

  对于省市领导来视察的事和看住宋小珍已经是局长和老满的头等大事了。局长说领导周四早上来,下午走,你周三下午上宋小珍家,在24小时之内要寸步不离看住宋小珍。说到这,狠狠地一拍沙发,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看住她不从家里出来。老满心想,难不成像狗似的在宋小珍门口蹲着?脸上有了难色。局长说,老满这可是关键啊!这等同说能不能当校长,这是关键。

  于是,老满为难的脸有了悲壮,咬了咬牙,点头。局长再次强调,你是在她家门口蹲着,还是躺着,这24小时宋小珍不出现,就行。停了一下,忽然开了个不适宜的玩笑,说你是抱她,还是睡她,就是你小子的本事了,只要她不出现,不管你用什么美男计都行。说完,自己被自己的幽默弄得呵呵地笑了。老满真的不觉得哪里好笑,可他也附和地嘿嘿两声。

  就这样,当天晚上,老满编理由骗媳妇,说周三下乡检查工作,周四才能回来。媳妇听了除了说少喝酒以外,没说什么。老满躺在床上想,见到宋小珍怎么说,说我到你家门口蹲着来了。不行,不行。想什么理由好呢?要是宋小珍像他媳妇那么好骗就好了,又一想也许宋小珍变成他媳妇也不好骗。

  心里烦,在床上烙馅饼般地翻腾,媳妇察觉了,问怎么了?老满没好气地说,什么怎么了,磨叽啥。媳妇说我就说了一句话啊!说完眼泪下来了,说,白天老姑来了,我跟她说你要当校长了,老姑还说我是福相,旺夫。我也寻思跟你享几天福,可是来不来先嫌弃我了,话都不让说了。说完,呜呜地哭了。这把老满烦的,夹起被子就到了外屋,躺在儿子的折叠床上,接着想。想着想着,突然地心灰意冷。

  周三下午,老满坐上23路。一个半小时之后,到了黑山嘴村。这是个一眼看到头的村子,村里的房子一家比一家高。所以,高处的人家站在自家院子里就能看见进村的任何人,不只是人,就是兔子也许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倒是宋小珍家的房子离村道最近。她家有个明显的标记就是门口有两面彩旗,据说是宋小珍的儿子喜欢旗呼啦啦的声音。

  宋小珍正在洗衣服,瞄见老满在院外东张西望,手没停,心里琢磨着,联想上次的事,觉得可能是好事,心里隐隐地有点儿喜。于是,把手里的捶衣棒一丢,站起来,快步走向门口,大声地说,满主任来了。老满听了,心里一乐,想这宋小珍还给自己升官了。脸上堆起使括弧更圆的笑,说别叫满主任,叫老满吧。宋小珍也乐了,说那怎么行。边说边侧身让老满进院。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之前,为之犯愁的现在看来没了必要。从老满的笑容和语气里宋小珍心里的喜一下子扩大了。眉梢和眼睛向上扬着,脚步立即轻盈起来。招呼老满坐在葡萄架下的椅子上,自己则进了屋。一会儿,拿着暖瓶和水杯出来了。对老满说,屋里热。老满说,这里挺好。顿了一下,又活跃气氛地说就是葡萄没熟。宋小珍说那得八月,那时候满主任再来。这话让老满一愣,心里霍地明白宋小珍误会了,不敢看宋小珍的脸,假装新奇地四处看着。

  房子很旧了,墙皮脱落得如同一块块伤口,窗户还是过去的木窗框,看上去破损得厉害,风刮过时,吱吱地响,如同老鼠的叫声。随着窗户看到屋里,老满看见一个小男孩木呆呆的小脸,那痴呆的表情和嘴角流出的清亮涎水让老满怔住的同时,莫名其妙地心酸。

  宋小珍轻描淡写地说,孩子小脑萎缩。说完,转了话题,说满主任,你来有事?这话问得小心翼翼的,直视老满的眼睛和眉毛都微微颤动。

  老满心里说,没事,就是来看着你。嘴上却说,来调查了解一下。说到这,从兜里拿出个本和笔,又说你说说你的情况吧。宋小珍的表情立即严肃了,坐在老满对面就要说话。老满说,你边干活边说就行,别耽误了活计。宋小珍听了,很不好意思地一笑,但是还是痛快地站起来,开始边洗衣服边说了。宋小珍说话的逻辑性很强,如同工作汇报,她说我在村小学工作十年……老满看上去很认真地记着,实际上,具体写些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开会,老满都会很正式地坐在那儿记笔记,局长很满意他的这个样子,而局长越满意他就越弄得逼真,就像表演。现在,依然如此。

  宋小珍说凭什么把民办教师的资格给取消了,我要是犯错了也行。说到这,意识到什么,停了,马上开口说,这句话别记上。老满点头,笔在本上划一下。抬头看看宋小珍已经激动的脸,说没事,有什么就说。宋小珍看看老满,突然问道,我说的这些,局里能解决吗?老满点头,嘴里说能解决,能解决。这话一出,宋小珍笑了,站起来,说也没什么了,差不多了。又说满主任,你先坐会儿,我出去一趟。老满巴不得宋小珍说完了,他说,你忙你的,我没事。

  就这样,院子里就剩老满了。他站起来,在院子里四下溜达,走到园子边看见猫正跟老母鸡打架,老母鸡一啄一啄地叨,小猫用小爪一挠一挠地抓,极可爱有趣,把老满逗得哈哈大笑。他推开菜园子的门,索性到里面看看,可一进园子,小猫和母鸡全跑了。老满微微一笑,把目光落在园子里种的菜上,菜长得不好,杂草太多,有的太密也该间间。老满原先在农村是个种菜好手,见不得把土地侍弄成这样的。于是,蹲下来干起活儿来。

  与此同时,宋小珍正跟村里小卖店的老板商量,想赊肉,理由很简单,家里来客了。老板不爱赊,拿出账本让宋小珍自己看。宋小珍不看也知道上面写着什么,油盐酱醋的也有百十块钱了。宋小珍说秋头大米下来就还。对方说你家那几亩地都租出去了,哪还有大米?宋小珍说我什么时候赖过账?这都是事实,对方没吱声,动手割了肉,啪地甩在秤上,嘴里问,够不?宋小珍看着秤上跳动的数字,一抿嘴,拿起来出了门。老板看着宋小珍的背影,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记在本上。

  出了门的宋小珍,就像扬起的帆,满怀希望地走在路上。当老师对她有着重大的意义,首先可以解决生活问题,其次在精神上她也有了寄托。所以,老满可以说是宋小珍眼里尊贵的客人。可进了自家的院子,却没看见老满的踪影,以为老满走了,心里一暗。转头看见桌上的本子,又一喜。四处看,前后左右一圈也没看见老满,正在纳闷时,听见老满的声音:回来了?宋小珍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到在豆角架里的老满。扑哧一声,乐了,说,满主任,你会干这活儿啊!老满的脸和手都有了土,听见宋小珍说这话,甩了一下手,说咋不会,我原先是七道河的。宋小珍惊讶地说,那你也是民办教师吧?老满说是。宋小珍羡慕了,说你多好,你看看我。叹了口气,这口气把老满弄得不得劲,看着宋小珍真诚的样子,以前的恨消散了。心里想,这女人倒也不是那么的不近情理。这个念头一出来,脸上柔和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张了张嘴,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又闭上了。

  老满摘了一土篮豆角、黄瓜,还有辣椒和西红柿。老满说你家种的样数还挺多,可就是长得不好。宋小珍说不是她种的,是婆婆种的,以前她教课都是婆婆来给带孩子,伺候丈夫的,自从她不上班了,婆婆不怎么来了,进城捡废品了。顿了一下,又说,我也没心思,也没打理。老满说,这下不用你了,我都给你弄完了。宋小珍感激地笑了,说谢谢你。说着拿起土篮,边走边说,一会儿走时,给家里带上。老满赶紧说不用。

  可宋小珍没听见,她已经进屋烧火做饭。老满在院子里压水井里压了一盆水,洗手洗脸。之后上了趟茅房,又看见那只猫了,正趴在树上。老满边提裤子,边吓唬猫,那只猫倒是不害怕,慵懒地打个哈欠,闭上眼睛睡觉了。老满走到树下,喊猫咪,猫咪。那只猫被老满叫烦了,不友好地喵呜一声,噌地跳下树跑了。这些宋小珍在后窗户看见了,脸上笑了,心里觉得老满挺有意思的。老满不知道宋小珍在看他,还在后院溜达,看见墙边有红姑娘,揪了两个放在嘴里,苦得很,他龇牙咧嘴地呸呸吐,又看见黄花菜,摘一个在手里拿着,就这样东看西看的,太阳由明亮变成了昏黄,这个颜色是温馨的色彩,透着不急不躁的温和和委婉动人的柔情,微风吹过,花香草香饭香沁人心脾。

  当这些香让老满肚子咕噜咕噜叫时,宋小珍趴在后窗户喊他吃饭。这句吃饭恰到好处地让老满的胃开始分泌更多的胃酸,告诉老满吃饭,吃饭。老满嘴里不好意思地说,不吃了。可心和胃已经奔到饭桌。宋小珍说,那哪成,你是客,还帮我干那么多活儿,哪能不吃饭就走。

  饭桌还是摆在葡萄架下,大米饭,豆角炖肉,鸡蛋糕,拌黄瓜,辣椒丝炒茄子丝,很普通的家常菜。老满一看这饭菜,心里有点儿失望,但也轻松,就不客气了,坐下,吃了起来。宋小珍见了,很是高兴。让老满自己吃,然后进屋喂孩子,然后喂躺在炕上的丈夫。那饭菜超出想象的可口,就连炒茄子丝这道难吃的菜也被老满吃得津津有味。一口气吃了两碗饭,放下筷子,宋小珍才出来,可没坐到桌前而是把刚才摘的菜用袋子装好立在墙边。之后,向屋里的墙张望一下,说满主任,你得走了,最后一班车是六点,现在还有十五分钟了。

  也许空前的好气氛让老满放松了警惕,他脱口而出,今晚我不走了。这话说完,宋小珍一愣,过了一秒钟,正色说道,满主任,我可不是那样人。说完,脸呱嗒地冷了。老满豁然惊醒,也觉得不对,赶紧解释,你误会了,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的,绝没有那么回事。老满语无伦次说了半天,把自己都绕蒙了,看宋小珍沉默地看着他,心里说,说实话吧!一想不行,说实话太伤人。不说实话,又圆不了谎让宋小珍信服。于是,也就不说了,同样沉默地看着宋小珍。宋小珍还是不说话,老满熬不了,就说你什么也别管,就当没看见我,我今晚在院子里睡一宿,明天走。

  宋小珍的眼睛里先是疑惑,慢慢地开始明白,又失望,又痛苦,又愤怒。几个回合下来,宋小珍说话了,你是不是来监督我的,害怕我上县里对不?顿了一下,又冷冷地说,是不是上面来领导了,害怕影响你们往上爬?这话一出,老满心里一抖,这话不好听但是正捅到老满的痛处,低下头,沉默了。

  过了几分钟,宋小珍突然地站起来,指着院外,吼道你走,你走,你赶快走,我不会去县里,你放心了吧!突然的变化,老满僵了,宋小珍又反复地吼,我不去,不去行了吧!吼完,失控地趴在桌上,痛哭起来。

  这场面让老满心惊肉跳,浑身发凉,做了亏心事般地逃离了院子,一口气跑上了村路。这时,看见摇摇晃晃来到的最后一班车,他真想跳上去,一走了之。可是,他还是控制了自己,回头看看后面那座破旧的房子,一跺脚往回走,心里想不管怎样也得挺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老满用了宋小珍的招,潜伏在宋小珍家院子外的草垛上,把身体陷在草垛里,同时陷在里面的还有自己的心,良心。此时,老满的懊悔和愧疚纠缠着他,他愧疚自己伤害了宋小珍,为了自己不得不说出来的事伤害了宋小珍,如果是以前老满可能不会愧疚,可现在他内疚。尤其是宋小珍的哭更让他无地自容。

  就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天星斗,老满伸了个懒腰,发现身上盖了个小毯子。一下子明白了,四下看看,一切都很安静祥和。老满站起身,刚要找地方解手,就听见门响,宋小珍出来了。宋小珍说外面露水大,会腿痛。告诉他,上西屋睡觉。老满听见宋小珍说话,心里忽地一暖,心想这女人还挺善良。面对着宋小珍过来的身影说,不用。这话让宋小珍生气了,说老爷们儿还记仇。老满说,不是,不是。宋小珍说不是进屋睡吧!别落下毛病。老满彻底感动了,据说人在异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大脑传递的信号会比平时敏感,易感动易悲伤也易豪情。所以,老满的鼻子又酸了,低了低头,抽了一下鼻子,吞吞吐吐,愧疚地说,这事,我也不是故意的……没等说完,宋小珍打断了他,说我知道,跟你没关系。

  这话一出,愧疚加剧了,想补偿愧疚就如影随形地来了。于是,心里突然地冒出想跟宋小珍说点儿什么的念头。

  沉默了一小会儿,老满开口说,武丹是县里武副县长的亲戚。说到这,叹了口气。又说有些事,说不清楚也说不明白。这没头没脑的话,宋小珍领悟了,她坐下来,也叹气,说,我知道,也明白争不过人家,也想了,气气说说就完了,再等机会。可是,你们也不能连民办教师也不让我干了啊!又说,我是气不过,我在村小学快十年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啊!说到这,声音哽咽了,喃喃地说我实在憋屈。你不知道那种感觉,睁眼闭眼,都是天崩地裂的感觉。

  老满何尝不知道那感觉呢!于是,在黑暗中凄惨一笑,仰头看着璀璨的夜空,心里有千言万语在胸腔转来转去。他想说的话很多,他想说这个世界不是闹的孩子就有奶吃,你得看看你要闹的对方是不是亲妈,要是后妈也许闹的孩子会饿死也不一定,想说有些事就是哑巴吃黄连,再苦也得咽下去。闹什么闹,忍着吧!想到这,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娘,想到了百忍成金,苦笑了一下。

  宋小珍说,我经常觉得无路可走,就像在一条暗无天日的路上看不见光亮,看不见出口。有时候,我想闭上眼死了算了,活着太煎熬了。说到这,趴在膝盖上,哭了起来,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这情景让老满忍不住伸手想抱住那肩膀,可是手伸了一半僵住了,手指弯曲又张开,最后收回来了,放在自己颈后,然后头重重地压在上面。这一系列动作悄无声息,但却有着温热在空中传递开来,这只能意会的东西宋小珍感觉到了,她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前面,接着强调地说,活着真没意思。老满立即说,不能这样想,不能这样想。说着把手从脑后拿下来,晃了两下,随后掏出裤兜的纸巾,递给宋小珍。宋小珍接过来,说别笑话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这些心难受。老满说,笑话啥,哪家都有难唱的曲。说完,看着宋小珍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带着热度,使宋小珍一暖,心里一颤悠,低了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这安静让老满慌乱起来,他假装咳了一声,想转开话题,可是不知怎么的嘴不听大脑的控制,说出的话仿佛不是自己说的,他说,这件事我回去就会帮你办,你放心吧!这无疑是许诺。宋小珍听了,心里如同蹦极,忽地上去,忽地下来,起起落落的,于是,希望又回来了。她突然往老满身边靠了靠,热度又回传到老满身上,老满身体一下子绷直,热气呼呼地从腹腔冒上来。本能地伸出右手抱住宋小珍,当手搭在宋小珍肩膀的一刹那,宋小珍的头一下子靠在老满的胸部,双手环住他的腰。老满身上一麻,手刚要往下移,可如同有人喊他一样,倏地停住了,脑海里一下子出现很多张脸和很多张嘴,在这些背后又出现宋小珍把证书呼啦抖开摊一桌子和串成一串的情景。身上的毛孔立即清醒了,猛地把宋小珍一推。

  这一推,也把宋小珍推得羞愧难当,跳起来,捂着脸,脚步慌乱地往屋里跑。

  宋小珍这一跑,老满也醒悟了,知道这一推伤害了一个女人脆弱的自尊,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的难受。对着宋小珍的背影,唉了一声想解释,可是又不知怎么解释,沉默了下来。宋小珍在他的唉之后,脚步慢了些,可是没听见下文,就快步走到门前,拉门进屋。

  那一夜,老满没睡好,都是奇怪的梦,这梦搅得他醒来时,头昏昏的。一睁眼睛,满屋阳光。他一惊,赶紧出了屋,在屋里屋外走了一圈,惊就变成了冷汗。心想,宋小珍肯定上县里了,以前听说宋小珍都是早上三四点钟从家走,八点正好到县委。心里这样想,懊悔不迭,脚下丝毫不敢停留,跑出院子,上了路直奔车站。

  等车的还有几个村里人,看他的目光怪异。老满顾不上这些,一心就想着进城。可是等上了车,坐在靠窗户的位置,突然看见宋小珍正在园子里张望。显然,看见他慌张走的情景了。老满想要下车,可是一想下车说什么,回想起昨天的事,一下没了底气,任由宋小珍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可是心里并没有就此轻松,反倒越来越沉了,如同一块石头压在上面。

  实际上,老满下了客车,在客车站待了一上午,每辆进站的车都看得一清二楚,自始至终没有宋小珍的身影。老满也不知道自己是想看见宋小珍,还是不想看见宋小珍,就像吃了生梨蛋子,涩,苦,还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东西。

  下午回到单位,一进屋,局长眉开眼笑地说,老满,你大功一件,快坐下。要是以前,老满肯定会受宠若惊,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打不起精神高兴,心里被石头压住一般沉沉的累累的。他一改以前的欢欣鼓舞的表情,很深沉地咧咧嘴,嘴边的括弧更难看了。局长以为他没睡觉造成的,让他回家睡觉。出了门,局里的同事过来跟他说示好的话,老满这次连咧嘴都懒得咧了,谁说什么点点头,匆匆离开。回到家,他睡不着,瞪着眼睛看天棚,心里想,没什么事了,局长挺高兴,同事也跟以前一样,自己完成任务了,还有什么事没做呢!又想,也许没睡好,睡一觉就好了。老满闭上眼,把希望落在睡觉上。

  实际的结果看来并不理想。因为一连几天,老满低落的情绪一直没好转,沉着脸,皱着眉。最重要的是他开始牙痛,痛得什么也干不下去。连笑都笑不出来,腮帮子肿得像含了个乒乓球。局里人见了,当面会逗他,说什么事上这么大火。背后会说,这老满有事。到底什么事,版本比较多,有说两口子打架,有说为了校长的事,还有人说为了宋小珍。这话更能引起大家的兴趣,刨根问底地问,那个人神秘地说,他有亲戚跟宋小珍一个村,说老满在宋小珍家住的,而且俩人在晚上勾肩搭背地看月亮呢!这话一出,什么表情的都有了。那人又补充地说,不信你们看,宋小珍要是过几天还来闹就当我瞎白话,如果不来闹了说明有事,要不凭什么啊!大家觉得也是,半信半疑中开始了等待。

  可是,宋小珍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来。这样一来,半信半疑成了确信不疑。本来,局长针对宋小珍,部署了严防计划,让局里人轮流到门卫值班。听到传闻,改了主意,开始密切观察老满了,观察来观察去,觉得老满现在的状态和宋小珍的消失还像真的,心里有了别扭,原有的好感消失了,甚至也对老满怀疑起来,联想这几年老满的表现,突然有装模作样,阴险狡诈的感觉。这些微妙的变化,一贯敏感的老满竟然感觉不到,依然提不起精神地萎靡。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一天中午,人事科的赵姐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要找满主任。赵姐一听,心里知道是找老满,可是故意逆反地说,你是哪位,我们这没有满主任。对方小声说,我是宋小珍,上次满主任来说,我的事他回去给办,我想问问怎么样了。赵姐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就一个老满,你找不找?宋小珍说,那就不找了,请您把话转给他好吗?赵姐放下电话,打开门,站在走廊里喊,满主任,满主任,宋小珍来电话……这声音如同炸弹把局里的人都惊了出来,有人打趣地问,满主任是谁啊?老满当时正在整理开会材料,赵姐的话就像晴天霹雳似的,把他连日来的阴沉劈没了,身上一个冷战,终于知道,这些日子的郁郁寡欢就是在等这一劈。于是,敏捷又回来了,他放下东西,想出去不让赵姐喊了,可是晚了,等他出去,走廊里已经有了好几个人,窃窃地笑。见到老满,像躲什么似的,一句话不说,赶紧各回各屋。

  走廊里只剩下老满一个人,他呆呆地站着,想解释,想说,可是说什么此时都是无力的。他所面对的寂静让他顿时力道全消,他觉得浑身没了支撑般地瘫软,身躯一寸一寸地缩下去,再也无法还原。

  局长还是找老满谈话了。局长还是并排跟老满坐在沙发上,还是语重心长,还是拍着老满的肩膀。局长说,这件事他听说了,男人嘛!也可以理解。老满辩解地说,什么事也没有,真的。局长说你也不用紧张,跟我这么多年,不管怎么样我也会替你兜着。宋小珍的事你放心,我会跟乡里打招呼,让她回去继续当民办教师。说到这,看看老满,这眼神里的意思是我全都看你的面子。老满心里闹心,心想宋小珍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放心什么!心里不满,嘴里解释,我跟宋小珍真没事。局长歪着脖子,怀疑地看着老满说,要是跟你没关系,我可就不打电话了,宋小珍也不用回去了。这话让老满一嗝,顿住了,直愣愣地看着局长,心里矛盾极了,脑海里出现宋小珍哭泣的样子和她破旧的家,他也希望帮宋小珍。就在他犹豫的片刻,局长笑了,说行了,这事过去了,我知道怎么办,还有你也别担心,男情女愿的。又说,你忙去吧!

  怎么办?如果强调跟宋小珍没关系,宋小珍就再也回不去了。不强调,老满有委屈,本来就没事。老满犹犹豫豫地不走,局长以为老满不放心,又说,你放心吧我这就打电话。说着,拿起电话,老满心里想制止,可是脚却出了门。站在走廊,心里为之一松,好像身上一直背的包袱卸下去的感觉,豁然推开窗户看见一片绿油油的草地的感觉或是迷路的人看见灯塔的感觉。老满心安了,良心安了。

  这个心安的结果,让老满又回归了,恢复了见人三分笑的模样和热情。但今非昔比,大家开始反感。主要是因为,此时正在进行五小校长候选人的筛选。

  老满此时的转变在别人眼里无疑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以,表面和私下都说老满怎样怎样。同情老满的说,老满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啊。而这些让老满如坐针毡,心如吊起的水桶,颤颤巍巍的,他真不知怎么办!于是,他只能更热情,这是属于退,可有时候,人一退再退的结果是无路可退。

  候选人名单终于公布了,没有他是注定的。局长的理由是,群众意见太大,通不过组织考核。

  老满站在局长桌子跟前,看着局长冷漠的表情,大脑一片空白,心哆嗦得就像传说中蜂鸟的翅膀。他压抑着哆嗦,说反映什么,宋小珍的事不是您安排的工作吗?局长听了,脸一变,说我安排的是不假,但也没让你趁人之危。顿了一下,要不是我为你兜着,说不上出什么事呢!说完生气地斜了老满一眼。

  老满心里像藏了条蛇,一鼓一鼓地不受控制地冲出来,张着血盆大口奔向局长。老满说,我怎么趁人之危了,我什么也没做,不是你让我去的吗!反过来怎么往我身上扣屎盆子?

  这话显然让局长气愤,说,怎么往你身上扣屎盆子了,我让你去,也没让你睡人家。这话等于打架骂街了。老满声音一下子高了,谁说我睡人家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我睡人家了?

  这把局长气的,脸色发青,大声说,你怎么胡搅蛮缠。这话让老满突然想到宋小珍当初也是被局长这么说的,心里悲哀,自己原来跟宋小珍一样,可自己还可笑地劝宋小珍。想到这,他惨惨一笑,看见局长桌上的水晶雕塑,那里面出现一张面目全非的脸,这张脸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不堪入目,如此的卑微可怜。老满被这张脸吓住了,伸出手想看清这张脸属于谁。可是,就在他拿起的瞬间,局长大叫了一声,你干什么!话音一落,门被哗的一声,推开了,涌进一群人。这群人在老满的眼里也是面目全非,不人不鬼的样子。于是,他惊呆了,拿着雕塑的手松了,啪嚓一声,雕塑就粉身碎骨了。在这粉身碎骨里,老满看见自己被无数只手绑住了,无论他怎样挣扎着想摆脱,可是摆脱不了,那些手越来越紧,就像渔网网住一条落网的鱼。那条鱼只能张着嘴,大口喘气,最后绝望地无助地慢慢死去。

  原刊责编 孙昱莹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老满的二十四小时,是惊心动魄的二十四小时,是意味深长的二十四小时,是充满心灵挣扎和人性纠结的二十四小时,朴素的道义与热切的欲望对峙、相持、搏斗,难分胜负。这短短的二十四小时,几乎决定了老满的人生走向,也决定了民办教师宋小珍一家的命运。小说围绕老满的二十四小时,写出了小人物波澜起伏的内心世界,映照出现实社会的丰富复杂。叙事干净明快,朴实凝练,于轻松诙谐的笔调中隐含着辛酸与沉重,认真的思索中含着“带泪的微笑”。人物内心刻画细腻精到,细节描写有光彩,显示出不俗的笔墨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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