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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归案(邓宏顺)

书籍名:《小说选刊(2012年第12期)》    作者:杜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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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自《湖南文学》2012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邓宏顺:湖南辰溪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怀化市作协主席。先后在毛院作家班和鲁院高研班专修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贫富天平》等多部。发表中篇小说四十余部。

  1

  风和阳光从樟树林那边斜过来,都灌进了这间办公室。室内的桌椅亮得很有精神地站着,它们固定的位置把坐在它上面的人的身份明确起来。毛大队长和陈副在当地公安局的配合下,在这间办公室审问这个叫李子良的人时,的确没有费什么工夫,一问话,李子良就老老实实地交代,他就是故意杀人后在外逃亡十五年的李泽洲。当年他迂回曲折地先是逃到广东,在广东办假身份证时,他将自己名字、籍贯都改了。陈副一边作问话笔录,一边仔细注意着坐在对面的嫌疑犯的音容神态。在这个陈泽洲身上仍然想象得出那位优秀乡村教师的文雅,虽然他完全是一位落魄流浪的汉子,衣衫褴褛,脸色死白,一只耳朵还丧失听力,两眼受过伤,已显得极为疲惫无神,但他讲话时吐字出词和思维逻辑仍不失一位教师的儒雅,让你很难把杀人的事和他联想在一起。陈副很想现在就问问李泽洲这十多年的逃亡生活是怎么过来的,然而,现在还不能,过几天有时间,他一定要和李泽洲好好交谈一番。他自告奋勇来执行这个任务,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这个嫌疑犯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个嫌疑犯一定有着复杂的内心世界,有着深深的忏悔,有着难为人发现的重要东西。

  这时候,毛大队长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给王局打电话报喜说,在逃十五年的嫌疑犯李泽洲已被抓获,两天内即可押回归案。

  打完电话,毛大队长跟陈副说,我们明天起程回局吧。

  陈副说,好。明天起程回局!

  但嫌疑犯李泽洲突然一骨碌从凳子上跪下来,前额磕地乞求说,报告政府,我有个请求。

  毛大队长说,你说吧。

  李泽洲说,请允许我到矿区去把工钱要回来。

  毛大队长说,你说什么?

  李泽洲说,我还有做苦工的工钱没有收回,这是我这些年的血汗钱。我要到矿区去找工头把工钱收回来。

  毛大队长鲜花一样的心情立刻像被人倒上了垃圾,他很不高兴嫌疑犯此时提出这样的请求,他黑下脸说,不行!

  这一刻,陈副马上给毛大队长递了个眼色,让他不要把话说死,并放下笔把毛大队长拉到一边说,毛队,我想,我们应该同意嫌疑犯这个请求。

  毛大队长说,这不妥当!

  陈副说,别人欠他的工钱,他应该收回来。他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我以为不同意他这个请求反让我觉得不妥当。

  毛大队长说,陈副,你不应该有这个想法。

  陈副说,但我一有这个想法就纠正不过来。

  毛大队长说,纠不过来应该有理由。

  陈副说,我的理由就是应该满足嫌疑犯这个请求。

  毛大队长说,这会打乱我们的工作秩序。

  陈副说,也许这会丰富我们的工作。工作可以在已有的秩序下进行,也可以在进行中构成新的秩序。

  毛大队长非常严肃地提醒说,一林同志,请你明白,这次执行任务是你服从我,而不是我服从你!

  陈副说,这我明白!我这不是在请求你嘛!

  毛大队长说,我不同意!

  陈副笑笑说,你不同意,我继续向你请求!一直到你同意为止!

  毛大队长说,请你不要和我唱对台戏!当初让不让你和我一起来执行这个任务,局领导开会争论一上午。请你不要忘记!

  陈副承认,这是事实。

  开会那天,王局拉开小会议室的朱漆门页,一股热绵绵的烟雾扑上脸额,有一些挥之不去的黏糊和爬动。走进会议室,他看了看在座的几位副局长和重案大队的正、副大队长都在默默地抽烟,就皱紧眉头说,你们再抽,我就要报警了!谁让你们把气氛弄得这么紧张?于是,大家轻松地笑了一下,将手中的烟头灭掉。

  会议真的很重要,但王局有意显得举重若轻。他坐下来像是很随意地跟大家说,十五年前发生在我县的“7·19”命案,现在终于有了破案线索,今天,我们研究一下,这个案子谁上,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方案……

  分管刑侦的易副局长朝重案大队的毛大队长和陈副大队长看了看,意思是想他俩响应一下王局的讲话,先说个意见。官最大的最后说,官最小的最先说,这是平日开会发言的规矩,所以,毛大队长就朝陈副大队长看了看。在座的人就陈副官最小,且毛大队长对陈副有成见,在日常办案中,陈副常常推翻毛大队长的意见,弄得毛大队长难堪,所以,陈副不说话,毛大队长宁愿保持沉默来维持自己的尊严。陈副却没有发现别人在注意他,正全神贯注地低头将一本书捧在怀里看得入迷,以至王局走到身边来了,他也没有发现。王局的手从他胸前擦下去,拿紧了书脊往上提,陈副的眼睛像一条被钓起的鱼跟着王局手里的书从下往上升,直到看见王局的脸他才发现是王局又要没收他的书。

  王局说,把书交了,免得你身心分离!

  陈副常这样,一有空隙他就老在看书,开会时只要他不发言,也是常捧着一本书入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王局已经多次没收过他的书了。

  王局将书拿走后,陈副看着王局拿书的手笑了笑说,我集中精力开会就是嘛,把书还我。

  王局听而不闻地拿走书放在台上,顺手又翻了几下。书是木刻版的,书壳残缺不齐,还有些霉味扑鼻而来,但书名还在,叫《洗冤录》;书的切口也老得残破不齐,特别是经久的年月已经让书页非常黄老,有的字若隐若现,还有很多虫子啃出毫无规则的弯道,把一些字的笔画也销掉了。王局翻了几下说,什么书你都拿来看,这么老的小说也能让你着迷?真是怪事!

  陈副笑笑说,这不是小说。

  王局说,不是小说是什么?《洗冤录》肯定就是破案侦探小说!你还想蒙我?

  陈副笑笑,不再解释。他常这样,对于别人还不能理解的事总懒得解释。这是他从旧书店堆积如山的旧书里淘出的一本好书。淘到这本书时,他心跳加剧,两手微颤,高兴得想蹦几下,但怕老板看出他的高兴劲而抬高售价,又只得沉着下来,压住自己的兴奋。他原以为这本书老板开价起码要几百元,没有想到他把书递给老板定价时,老板一边下棋一边瞧了一眼就跟他说,五十元。说实话,如果老板坚持要一千元,他也会买下,因为他在一本介绍古代衙门生活的书里看到过,那些破案的人在科技不发达的年代,世世代代就是凭着一本《洗冤录》破案吃饭。《洗冤录》里还果真让他看出了侦破案子时的多维思考方式。现代破案手段有如现代医生行医,对科技的解读结果依赖太强,而《洗冤录》更好地体现了破案人所应有的智慧和主观能动性,如何将现代高科技破案手段和破案人的主观能动性更好地结合起来,如何在不具备现代科技手段的情况下,基层公安也能提高破案效率,这都应是当代基层公安人员探索的问题……

  此刻,书虽然被王局拿走了,陈副却还在蠕动着嘴唇,默记着《洗冤录》上的那段话:“仰面伤痕十六方,顶心左右思门当,额面额颅头必看,耳窍咽喉并太阳,肋乳胸膛并乳腹,脐间肚肪更须详,肾囊有子看双独,妇女阴户恐暗伤……”

  陈副给领导的印象很复杂,量化起来,有两个最不顺眼的地方:一是他才四十出头却满头银发,一副老革命形象;二是他看书太多,言行出众,难以驾驭。但每次开业务会研究案子,无论别人说什么,说多少,王局和毛大队长听完后又都非要陈副发言不可,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发言,就像三脚架缺了一只脚支撑不稳,心里就老有一块空缺,老有一个看不见的漏洞没被发现,所以,这时候,王局就只希望陈副能够专注地听他讲完这些情况后,认真地说说意见;在这样的会议上,不同的意见越多越好,越是不同意见越能开阔思路,堵塞漏洞。这个积命案已经十五年没有破下来,这回有了线索,一定要选准人,定好方案,马到功成!

  王局把书放在台上继续说,最近一段时间,由于我们局里加大了对积命案攻坚力度,同时制定了举报有奖的机制,好不容易才获得这条重要线索,我们重案大队要以高度的责任感和顽强的拼搏精神,认真抓好这起案子的侦破。总的要求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现在我们认真研究一下,看看谁上这个案子最合适。

  小会议室里刚一静下来,外面的人车嘈杂声就从窗户缝里挤了进来。毛大队长看出了王局的眼神是要重案大队先说个意见,于是,毛大队长和往日一样,有所提防地说,陈副,你先说。

  陈副毫不犹豫地说,这个案子我要上!

  明明是个艰巨任务,陈副为何要主动争取上案呢?在座的各位都挪了挪身子,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像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有点儿高兴?有点儿意外?有点怀疑?有点担心?有点猜不透……反正陈副说的话,大家都要往复杂和深奥处想,深怕自己想简单了在他面前显得幼稚无知。不是都希望陈副说话吗?他真说了,大家的感觉又都不对劲,没有谁说好,也没有谁说不好。

  毛大队长看着王局,也不知说什么好。王局说,这是个十五年的积命案,是个艰巨任务,陈副你干吗争着上?

  王局把球踢回来,显然是要变被动为主动。陈副说,自从我知道这个案子,我就没有忘记过。这案子很特别,侦破它会非常有意思!

  王局对这个回答不满意,认为陈副没有把内心说出来。他正了正身子追问起来,一个十五年的积命案,什么地方会非常有意思?我倒想不出来。

  陈副说,你想不出来那当然就没有意思,想出来了那当然就非常有意思。

  王局说,请你这位大学问家跟大家说说,这个非常意思在什么地方。

  陈副说,你们可能不清楚,这个李泽洲在作案前,其实是一位很优秀的乡村教师。

  王局说,是不是一位优秀的乡村教师,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现在只知道他是嫌疑犯!

  陈副说,他根本就不想致死乡里那位电管员,完全是一种被逼无奈的结果。对于罪犯心理和情感作充分的了解,其实很有助于办案,因为情感是犯罪的主要动因。

  王局说,你带着这种感情能办好这个案子吗?真让我担忧。请你不要将这些感情因素带到办案中来!我们现在要完成的任务是尽快抓他归案!

  陈副说,对他当时作案的相关因素作深入了解,这并不妨碍尽快抓他归案;相反,只会对尽快抓他归案有利。

  王局说,什么事到了你那儿就变得学问高深了,就总有一套与众不同的理论了。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让你上这个案子,你还用不着想那么多,你还是慢点跟我高谈阔论!

  陈副笑了一下说,这案子很有味道,我真的想上。

  王局说,搞案子可不能光顾着有没有味道,有没有意思。这样吧,你先出去回避一下,等会儿叫你时,你再进来。

  让陈副上这个案子,一定会有激烈的争论,陈副在座,肯定不适合,所以王局叫陈副一避。

  陈副说,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不就等于是同意我上这个案子了吗?

  王局说,你说的?我看是不同意你上这个案子才叫你回避!

  陈副站起来却不走,王局说,你怎么还不走?

  陈副说,书呢?书还给我我就走;不然,走出去干什么?

  破书!给你!王局长把书抓起来朝着陈副摔过去。

  陈副敞开胸怀往后仰,让书稳稳地飞落到他的胸肌上,然后一抱护住,拿着书高兴地出了门。

  大家又静下来。王局说,毛队,你的意见呢?

  毛大队长说,我服从局里决定。

  王局说,我还怕你不服从局里决定吗?我是想先听听你的不同意见。

  毛大队长说,这是一个十五年的积命案,局里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我们重案大队更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

  王局说,这个还要你说嘛?不重视我开这个会哄菩萨?我现在要问的是谁上这个案子最合适。陈副他要上,你看行不行?

  毛大队长说,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个我服从局里决定。

  王局说,那么陈副和你一起上这个案子如何?

  毛大队长最怕的就是和陈副到一起办案,两人的思路常常大相径庭,王局是照着他的痛处踩了。但他知道,王局喜欢他忠厚听话。此时,他不能坚决反对王局的意见,如果不同意陈副上案子,王局会不高兴,将来自己在这个案子上出了差错可负不起责任。毛大队长说,这个,我原则上服从。不过,陈副这个人太个性化了,办案中难以形成合力。说实话,如果是在本地办一般案子,遇到什么不同意见,我们还可以随时到局里来协调;现在是要去江西赣州办案抓人,而且是去对付在逃十五年的杀人犯,我担心,到时候他那牛脾气一犯,不听我的话,闹起矛盾来影响执行任务。

  王局说,你说完了?

  毛大队长又补充一句说,一旦要有行动,他不给我配合,我可就孤掌难鸣啊!

  王局再问,你说完了吗?

  毛大队长说,我暂时就只想到这些。

  王局把视线撒落到在座的各位副局长脸上说,你们各位都谈谈,别的就不要扯远了,就是谈谈陈副上这个案子合不合适。

  其他几位副局长都站在毛大队长这边说话,认为陈副的个性不宜上这个案子。大家都说了一通,自然就该分管刑侦的易副局长讲话了。管刑侦的最后还是要破案!案子破不了,再听话的人也没有用!易副说,我看行!毛队办事稳重,尊重领导意见,有他在,有利于贯彻局领导意图;陈副在工作中富有创造精神,这两人组合在一起,应该是互补的,可以放心。王局清楚,易副的前一句是在给毛大队长面子,后半句才是他真要说的心里话。

  易副这么一说,首先是毛大队长着急,因为在刑侦这方面王局会听易副的,而现在易副明显倾向陈副。以前他和陈副有过几次不协调,每一次易副最后都站在陈副一边,有两次他还和易副顶了起来,所以,他和易副其实是有点小隔阂,不过工作上也还没有什么大碍,但每次他都提醒自己:对易副要多提防一些,至少不要钻易副设下的套子。那么,现在易副用意如何呢?他难道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摆个八卦阵捧陈踩毛?易副不这么尽往好处说,他还不太在乎,易副越是这么说得好听,毛大队长就越是怀疑,抵触情绪也就一下子大起来,越觉得自己此时应该金蝉蜕壳。他说,陈副这个人,我不是说他不好,而是难以配合,这么复杂的案子,让我们俩一起上,以我看,这不叫互补,应该叫做互咬。如果要我上这个案子,请王局重新给我考虑搭档;如果一定要陈副上,那就请领导重新给陈副考虑搭档。

  毛大队长看着王局,等着答复。王局没有马上答复,而是朝其他几位副局长看着,说,你们几位还有什么意见?

  因为各有分工,各位副局长都说没有别的意见,请王局定板。王局有些情感复杂地笑了一下,说,好啊,大家不说,那就该我说了!这个陈副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说他好,他的优点像是他的缺点,他的缺点也像是他的优点。也不知我这么说对不对,不过出于两点考虑,我表示同意陈副上这个案子。

  毛大队长抢了话说,那就给他另配搭档。

  王局说,不,就你们俩上这案子!他当你的帮手。第一,陈副是主动要求上这个案子,他在工作中会很有积极性;第二,只有你在,才能保证局里的意图随时贯彻到底。

  毛大队长还要张嘴说话,王局一扬手阻止说,你不用再说了,刚才已经“民主”过了,现在我是在“集中”!上案子的人就这么定了:就是你毛大队长和陈副大队长!现在就请毛大队长叫陈一林进来,看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毛大队长似乎有些犹豫,王局照他的软肋上修理了他一句,你不是一再说服从局里决定吗?怎么,现在不想兑现了?毛大队长只好勉强笑一下。

  毛大队长出去了一会儿就同陈副一起进来坐下。

  毛大队长的脸变成石板一块,而陈副却脸含笑意。王局指着陈副说,看你那高兴样子,是不是毛队向你泄密了?

  陈副说,什么密?他才不会呢!

  毛大队长说,我才不跟他说这些让我不高兴的事呢!

  王局说,那我就告诉你吧,大家都说你不宜上这个案子。说你爱标新立异,不听话,不让你上!

  陈副说,欲盖弥彰!

  王局笑着说,精怪!什么事都瞒不住你!——大家都同意你的请求了,现在,你先谈谈行动方案吧。

  陈副说,也不是大家都同意我上了。我也没有行动方案,请毛大队长谈。

  毛大队长记起以往的教训,说,你先谈吧。

  陈副说,要我说,我还没有什么方案,我只知道一切决策都要符合具体条件!我们现在要赶快去嫌疑犯所在地实施抓捕,以防夜长梦多!一个逃犯是随时都有可能变换自己的住地、姓名和一切信息的。我们必须尽早!最好的方案就是具体情况具体对待!相机而动!

  王局点了点头说,我看行!你们到了那边,请随时向局里反馈新情况,以便我们决策。会议就开到这儿。

  2

  从上车那天起,两人就难免有些别扭,在侦破过程中也有过不同意见,但毛大队长看出来了,陈副这次也还在克制着自己的个性。

  那天,两人约好在火车站集合上车。

  古历四月的火车站广场上,树木葱绿出生命的最强状态,风把繁茂的树叶和灯光摇晃得像有羊群奔跑的牧场。陈副拖着行李箱早早赶到了候车室门口的树下,他知道毛大队长对他上这个案子有异议,说透了,就是怕在行动中两人统一不了意见,造成内耗,办不好案子,所以,现在他早早地等在候车室门口,也算是谦逊的表现。

  陈副没等多久,毛大队长就拉着行李箱到了。陈副主动走近毛大队长说,你也来得这么早啊?

  毛大队长笑笑说,你先到了,还说我早?今天你怎么变得这么和蔼可亲了?

  陈副回笑一下说,谦敬载福啊!

  毛大队长看看手表说,还有半小时呢。

  陈副说,去候车室坐坐吧。

  两人走进候车室,在人少的地方毛大队长先坐了下来,陈副紧靠着他坐。毛大队长暗里高兴了一下,心想,这回王局使了什么药,让这个一肚犟脾气的陈副这么跟紧他了?毛大队长说,这回我们俩的任务艰巨啊!

  陈副说,飞不了九万里就算不得鲲鹏!移不了大山就算不得愚公!

  毛大队长敏感地说,刚才还表现谦恭,这会儿又忍不住要秉性复发了?又要给我抬杠子了?

  陈副说,我这个人还是装不来假象,王局个别交代过我,说这回要我好好地听你的话,跟紧你,才说上两句话,我又原形毕露了。

  毛大队长说,王局说得对!这回我们是外出执行重要任务,你可不能和我抬杠子。

  陈副说,我干吗要给你抬杠子呢!我们俩要站在一边拔绳,劲往一处使!

  毛大队长说,这话说得好。但你可要记住啊,不要过会儿又忘了。

  陈副说,大队长,你对我也太不放心了!

  毛大队长说,你叫我无法放心!

  陈副说,这回我一定让你放心!

  毛大队长说,你说得好听!你已经让我不放心了!

  陈副说,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毛大队长说,你昨天哪去了?老实告诉我。

  陈副说,我没去哪儿啊!

  毛大队长说,你还不认账!我打了你老婆手机,你老婆把你的行踪都如实告诉我了,你还想隐瞒?

  陈副一笑说,大队长就是大队长,还是高我一筹!老实说,我去嫌疑犯的老家了。

  毛大队长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要是惊动了嫌疑犯呢?

  陈副说,我穿着便衣装成“荒货客”,人不知鬼不觉地在村里弄清了嫌疑犯的很多情况。

  毛大队长说,你不能这么无组织无纪律地去弄那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陈副说,我们储藏的信息越多,就越利于我们制伏嫌疑犯!

  毛大队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你一起执行任务吗?

  陈副说,别说这个,我不想知道!

  毛大队长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好驾驭。

  陈副说,老虎也还可以驯化嘛!

  毛大队长说,再驯化,它饿了还是要吃肉。

  陈副说,它饿了还不吃肉,那就不是老虎,是猪!

  毛大队长瞪了一下眼,不满意陈副这么说话,想敲他几句,但喇叭里正喊着这趟列车的旅客检票上车,两人汇入人流朝检票口涌过去。

  一路上,毛大队长为防备陈副张扬个性,不愿意再跟陈副多言,也一直对陈副瞒着他去嫌疑犯老家弄情况有看法,认为这不是现在要做的工作。快到嫌疑犯所在的江西赣州一个县城时,毛大队长才不得不跟陈副商量说,我们还是先去当地县公安局,和他们取得联系,然后,再开展行动。

  陈副显得很听话地说,好!是应该这样!

  毛大队长又嘱咐陈副说,这次你可要听话啊!

  下车后,为不引人注意,两人坐一辆残疾人代步车,慢慢转到当地县公安局。当地公安侦察部门根据他们提供的线索积极配合,对嫌疑犯进行了排查,初步锁定了嫌疑犯所在的范围。

  在锁定的范围内侦查了几天,一个细雨濛濛的上午,他们终于在河边的一个竹场里发现了一位姓孔的竹木老板与一位姓李的男子联系频繁,根据线索提供的情况分析,这位姓李的男子,很可能就是他们要抓捕的嫌疑犯。

  毛大队长和陈副化装成竹木生意人在竹木场里看了半天堆积如山的竹木货物,又与孔老板谈了一笔竹木生意。谈价格时,孔老板见他们都是外地人,每两码子多要了十块钱。毛大队长要砍价,陈副不让砍,就答应明天在县城付定金。毛大队长本不想同意的,但他还是依了陈副。

  通过翻看生意单等多种侦察手段,发现这位与孔老板来往频繁的李姓男子不叫李泽洲,而叫李子良。

  回城路上,毛大队长不无丧气地说,这个线索恐怕又断了。

  陈副说,现在还都说不定。

  毛大队长说,以前在侦破这一案子时,也几次碰到类似情况,好好儿的一个线索,说没就没了。我看这回情况也差不多。

  陈副说,不,现在这个线索希望还在。不是约了孔老板明天来县城里交付定金吗?待孔老板到了县城,我们要当地县公安局秘密传唤他,我们作为生意人身份不好问的事,公安人员就都可以直接查问了。

  毛大队长说。这么快就传唤孔老板不太适宜,孔老板要是真有这方面线索,就有可能惊动嫌疑犯。

  陈副说,恰恰相反,时间一长,我们被发现的可能性越大。我们动手得越早越好!

  对于陈副这种近于武断的说话,毛大队长听起来很不顺耳,但他也还是依了陈副。

  第二天,毛大队长和陈副在当地公安的配合下,如约早早来到县城二码头上等待孔老板到来。码头上很热闹,大小不同的各式的客船货船,把码头围成一把张开的折叠扇。抬水泥的、担砂卵石的,搬运蔬菜、家电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毛大队长和陈副的视线像手电光一样,几乎将每个人都照射了一次,但没有孔老板。毛大队长和陈副对视了一下。毛大队长说,孔老板是否发现我们什么疑点,他不来了?

  陈副说,他会来的。

  毛大队长说,为什么?

  陈副说,商人只认利。每两码子我们多给他十块钱嘛!

  此时,毛大队长才明白陈副昨天为何不让他砍孔老板的木材要价。

  果然,正在码头上来往行人最为旺密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毛大队长有些耐不住性子,站起来要迎上去,陈副一把按住他说,慢!让他来找我们!

  果然,孔老板找来了。刚说上几句话,当地公安人员将孔老板秘密传唤到公安局问话。通过交谈,孔老板毫不隐瞒地说了那个叫李子良的人,大约五十多岁,他们是在矿山打工时认识的。那时候,李子良和他妻子廖有枚都在孔老板手下打工,他们的工作就是整天在山上捡拾松枝和挖松树蔸背回来熬松焦油。但公安人员问到李子良是哪里人时,孔老板说的却不是李泽洲的原籍。

  当公安人员问孔老板,李子良现在何处从事何种职业时,孔老板说李子良仍在矿山上给一个工头打工。

  交谈完毕,毛大队长还是像往常一样,希望陈副先发表意见。毛大队长喜忧参半地问陈副,下一步怎么办?

  陈副轻松地笑着说,赶快抓人归案。

  毛大队长说,疑点还不少啊!

  陈副说,是啊,疑点还不少!姓名不对,籍贯不对。但一个外逃的嫌疑犯,他肯定想到要改动这些。何况他曾是一位有文化的乡村教师呢!现有的两个重要情况非常可信:一是这个叫李子良的人与李泽洲的年龄相仿;二是这个叫李子良的人妻子也叫廖有枚,与李泽洲的妻子完全同姓同名。孔老板说的年龄是从这个叫李子良的形象上看出的,而非其他渠道所得,这是眼见为实,而廖有枚正好是李泽洲妻子的名字,世上的事,要这么凑巧,恐怕很难。据我在他老家暗探得到的情况,李泽洲的妻子是在李泽洲外逃几年没有被抓捕之后才出来的,她很可能疏忽了改名这一点。

  两人正说着,毛大队长手机响了,是王局打给他的,问行动情况。毛大队长说,进展顺利,不久将有重大收获汇报。王局又问陈副的配合情况,毛大队长就在王局面前表扬陈副,说陈副从来没像这次这样配合得默契。

  毛大队长打完电话,看着陈副说,这回你该高兴了吧?

  陈副却摆摆头没说话。

  毛大队长带着玩笑的口气说,那你是打算下一步不好好配合我了?

  陈副说,如果下一步问题出在你身上呢?也要我配合你?跟着你做错事那我可不答应!

  毛大队长说,看看你,都把我往哪儿想了!

  陈副说,如果嫌疑犯还在矿山上打工,我们的行动就一定要安排得非常周密,因为矿山上的人员、地形都相对复杂,很容易出意外。我们只有先熟悉地形,锁定嫌疑犯之后才能实施抓捕。

  毛大队长说,我同意你这个方案;不过我们一旦去侦察,会不会打草惊蛇?

  陈副说,这就要看我们如何去进行侦察。

  毛大队长说,我们和当地县民警一起去矿山,以查户口为名,就可以把情况弄清楚,条件成熟的话,我们也可以实施抓捕。

  同行的当地县民警插话说,这个办法也不是不可以,以前我们也常用这办法,不过也很容易出问题。只要嫌疑犯听说我们查户口,他就会想办法跑掉。

  陈副说,这样吧,请你们当地公安出面,借两台货车给我们,让孔老板与我们同行。我们还是以拉货为名,深入矿区,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地形侦察清楚,然后让孔老板去与嫌疑犯联系,这样,我们就能准确无误地顺藤摸瓜将嫌疑犯抓获。

  大家都觉得这个方案比查户口稳妥。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溪沟里的水一阵乱涨,地上的石头被洗刷得长高了一截,满山上的树都像是刷了一遍新绿,雨后的太阳也露出了红润的脸蛋。当地公安部门把借来的两台货车和孔老板交给毛大队长和陈副,于是,两台货车在崎岖不平的简易公路上走了九十多公里到达了要去的矿区。

  车进矿区后停了下来。他们没有下车。这里地形的复杂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几乎没有什么平地,绵延起伏的大小山脉像是让人目不暇接,近溪两岸树木繁茂,遮天蔽日;加之矿洞多,工棚多,流动人口多,一时的确难以找到这个叫李子良的嫌疑犯,倒是担心李子良先发现他们的行踪。如果李子良往山里一钻,那就会轻松逃脱他们的追捕。

  毛大队长说,陈副,看来,我们的行动得十分谨慎!

  陈副说,我们别下车,就这么开着车子在矿区里转,看看孔老板能否发现那个叫李子良的人。

  货车按照孔老板提供的路线,在矿区转了几路,孔老板仍然没有发现那个叫李子良的身影。

  孔老板有些着急地说,让我下车去打听打听,他应该还在这个矿区。

  毛大队长不敢答应,他对孔老板不了解,信不过,不敢放单飞。他说,陈副,我想给王局打个电话。

  陈副说,你这是把责任推给领导。

  毛大队长说,你说话怎么这么尖刻?那你决定吧。

  陈副说,行!孔老板,你下车去打听吧。我们车子就跟在你后面,如果有人问我们来做什么,你就说是来联系货源,别的都不要说。

  孔老板下车去了,毛大队长说,陈副,这是你同意他去的啊!

  陈副说,我绝不会说是你同意的。

  毛大队长说,你太大胆了,你怎么就这么毫不犹豫地答应孔老板一个人下车去打听情况呢?

  陈副说,拴住猫你就别指望它捉老鼠!

  毛大队长说,如果孔老板给嫌疑犯通风报信呢?

  陈副说,孔老板在当地做那么大的生意,他会非常明白公安对他有着重要的利害关系!我们有当地公安配合,你放心!不让他下车去打听,我们就无法发现和抓住嫌疑犯。这是绝棋。

  毛大队长说,我们应该紧随其后。

  陈副说,不!我们守株待兔更好!

  毛大队长说,这太冒险了。

  陈副说,冒险的背后才有惊喜。

  孔老板去了半个小时还没有消息,毛大队长又着急地跟陈副说,我们是否失策了?

  陈副说,如果让孔老板去打听情况这个决定是错的,那这个责任完全由我来负。

  毛大队长说,我们一起上这个案子,有了责任怎么能有你我之分?

  其实,陈副心里也没有把握,他用心理学上那句话安慰自己:需要是动机的源泉。孔老板需要的是安安定定做自己的生意,这个叫李子良的人不过是他的一般熟人,又穷得没有什么好处给他,他无需放走这个叫李子良的人而让公安部门找他的麻烦。这么一想,他心里又稍微踏实了一些。

  大约四十分钟后,陈副陡然精神起来,他指着远处的两个人跟毛大队长说,毛队,你看,来了!

  毛大队长尽力伸长颈项朝远处望去,果然是孔老板带着一个人来了。

  毛大队长脸上一喜,但马上又担忧起来说,如果孔老板带来的不是嫌疑犯呢?

  陈副说,不是嫌疑犯他带来干什么?

  孔老板越来越近了,很快就走到车前。孔老板按照预约的暗号说,两位老板,这位就是我的老熟人李子良。

  毛大队长和陈副将手中照片一比对,果然不错,他就是嫌疑犯李泽洲。他俩和当地公安部门的一名民警一齐跳下车去,将这个叫李子良的人抓获。

  3

  应该说,这个任务已接近大功告成,没有想到陈副现在却不能和他想到一起,突然同意要让嫌疑犯去收工钱。这显然是节外生枝,很有可能导致前功尽弃。两人的话都说到了悬崖峭壁,已经没有了再往下说的余地,但又都还是不愿让步。

  毛大队长坚持说,我不能同意嫌疑犯再去收工钱。

  陈副说,这样做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知道,这个嫌疑犯不同于一般嫌疑犯,这笔血汗钱没有收回来,会是他最伤心的事情,他甚至路上发生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最后这句话让毛大队长心里一惊,觉得如和陈副再对抗下去,万一嫌疑犯在路上出了意外,他很难负这个责任。他不得不软下口气说,那好吧,我同意他这个请求。不过,他现在必须在我们的严格监管下进行活动。

  陈副说,那当然!

  于是,李泽洲在毛大队长和陈副的监管下回到他的逃亡之家。

  这个叫家的地方只是工棚中的一小间,由一些杂木棒和几块松木板搭成的床上堆满了杂物,除了床之外,根本就没有家具,必须要用的东西都用蛇皮袋装着吊在竹子织成的屋壁上,凉风钻过竹壁缝挤拉成长长的扁条状吹进来,那些吊在竹壁上的行李就像圆圆的灯笼被风拍打得一晃一晃。李泽洲的妻子廖有枚见公安来了就哭,但没敢哭出声,一把一把地擦拭着泪水收拾行李,她真没有想到公安人员这么多年还没有把案子忘掉,还会找到他们。这个世界真是没有找不到的地方。

  她现在准备和男人一起上路,送男人归案。

  收拾好行李,李泽洲在毛大队长和陈副的监管下去矿区工头那儿要工钱,但一分钱没有要到,还挨了工头的辱骂。李泽洲回到工棚十分绝望地和妻子搂紧成一堆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着这些年他们所经历过的非人生活,诉说着家庭的惨状,诉说着没有良心的工头……

  哭诉过一阵,李泽洲还把一大摞皱巴巴的工钱欠条复印件递给陈副说,你看看,这都是工头欠我的工钱。工头认为我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就想吃掉我在矿区做苦工的工钱。

  毛大队长看着这一幕,心里也难过,但他反复地跟李泽洲两口子说,这都是你们罪有应得,你们还怪谁呢?你们还怪谁呢?这是罪有应得!

  陈副却忍不住咬紧了牙帮骨,因为只有他知道,李泽洲背负命案在逃后,一家人不愿在当地生活,把房子卖掉了后,躲在廖有枚娘家过日子,因为杀人犯使家里名声败坏,三个子女无脸读书,年幼时都跑到外面打工谋生,饱尝人生的艰辛,小女儿被人拐骗,强迫她卖淫,还因病无人照顾,十三岁就客死他乡。廖有枚不堪身心煎熬,也弃家外出寻夫。至今两个儿子尚无着落,老娘也气得早入黄泉。这时候陈副却把毛大队长拉到门外的松树下说,我要再去矿区为李泽洲讨回工钱!

  毛大队长说,你说什么?你要再到矿区为李泽洲讨工钱?

  陈副说,是的!毛队你没有听错。

  毛大队长说,陈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在讨工钱的问题上,我已经迁就过你了!你也太得寸进尺了!我希望你不要天亮时在被子里拉尿!

  陈副说,看着这种事,我受不了!

  毛大队长说,他是嫌疑犯!

  陈副说,我知道他是嫌疑犯!

  毛大队长说,你要记住我们的任务只是抓嫌疑犯归案!何况我还迁就你的意见,让他去找工头讨过了工钱?

  陈副说,这没有错!但我们也还没有法纪规定不能为嫌疑犯讨还公道。

  毛大队长说,你这简直是在讲哥儿们义气!

  陈副说,哥儿们义气只是个人感情,这和哥儿们义气完全是两回事!我们不能践踏人类所需要的良心!这是一个人有没有正义感的大事!是我们还维不维护社会正义的大是大非!

  毛大队长说,你不要忘了我们的身份和职业,你不要见人家几滴眼泪就心软,就感情用事!这是要坏事的!这是我们这种职业的大忌!

  陈副说,我太清楚我自己的身份和职业了,也根本不是感情用事,我老觉得不这样做,对于良心和正义的麻木,那才真是要坏大事的!

  毛大队长说,你现在简直已经完全站在嫌疑犯一边了。

  陈副说,你也可以这么说。嫌疑犯犯了法,该当的罪他必须当,但他的正当权益也应当受到保护!我总觉得我们有责任帮他讨回这笔工钱!

  毛大队长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后悔自己跟王局汇报时把陈副表扬得太早了。看来,陈副的牛脾气现在又犯上了。他感到有些棘手,他知道陈副只要一犯牛脾气,就很难扭回。但他也清楚,在这个问题上,他不能让步!他坚决不能同意再去帮嫌疑犯讨工钱!毛大队长说,陈副,我问你,如果李泽洲的工钱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都讨不回来呢?难道我们俩在这里守他一年半载?

  陈副说,毛队,你最多给我三天时间,讨不来他的工钱,我们走人,我心里无憾。

  毛大队长说,你以为三天时间还少吗?我们已经抓获了嫌疑犯,还要在嫌疑犯这里为他讨三天工钱,你想想,谁能同意你这种荒唐想法?我们必须明天起程押送嫌疑犯归案!

  陈副说,那好,明天你押上嫌疑犯回局,我在这里为他讨工钱!

  毛大队长的眼神在陈副身上绞了一阵说,陈副,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陈副说,你这样听不进我的意见,我也觉得你过分了一点!

  毛大队长说,你自己回想一下,这一路来,你还有什么意见我没有听取?干吗到这时候你要和我发这个难?

  陈副说,我根本不是要向你发难,我是容不得这号事出现在我眼前。

  毛大队长说,陈副,你想想,那工头为什么敢如此欺负他李泽洲?就因为李泽洲见不得天日。

  陈副说,但李泽洲这样的人才更需要我们为他维权!

  毛大队长说,我请你认真想清楚,为这种人打抱不平将是毫无意义!

  陈副说,我恰恰觉得为这种人讨回公道的意义非同一般,具有特别意义!

  毛大队长说,我们接受任务之前,王局有话,你得服从我的领导。在你面前,我本是不想说这话的,但你现在实在是太信马由缰,我不得不作这样的说明。

  陈副说,是的,你是领导。但是,我宁愿在领导面前犯这次错误!

  不再有对话的时候,完全是一片空白。

  空白好一会儿,毛大队长又只得软下来说,那好,我的话你现在听不进了。这样吧,我给王局打电话说明情况,如果王局同意你的意见,就按你的办,如果王局不同意你的意见,我们一定要按王局的指示办!

  陈副想了想说,那好,你打吧。

  毛大队长拨通王局电话,如实将情况跟王局汇报后,王局指示说,第一,毛大队长的意见是正确的,必须按毛大队长的意见办;第二,为嫌疑犯讨回工钱虽然不错,但不是我们的工作任务。命令毛大队长必须和陈副两人按时起程,将嫌疑犯押回来归案!一个都不能少!少一个就找毛家用是问!

  毛大队长说,陈副,你自己在这里听着。除了照办,我们还能怎样?

  陈副说,为李泽洲讨回工钱,我也是死心塌地了!我还是那句话,你押上他走,我留下来为他讨工钱!

  毛大队长说,不行!王局说,我们一起起程,一个都不能少!

  陈副说,难道你还能把我也押起来吗?你还没有这个权力!我愿意犯这次错误,回到局里我自己请求处分!

  陈副的话让毛大队长没有了退路,他眉头皱起了无数道山丘。这次本来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去报喜了,没有想到这个陈副突然给他挖了这么一道陷坑。如果他一个人押着嫌疑犯回去,王局肯定要追究他的责任,也难保嫌疑犯李泽洲不在路上发生意外;如果再等三天,王局也肯定要追究他的责任。但相比之下,如果他一个押着嫌疑犯归案,中途发生意外,比如嫌疑犯逃跑、寻死之类的事,他怎么办?既是不发生这类事情,一起执行任务的陈副没有归队,王局也会追究他的责任;如果等到一起回去,就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没有按时归队,但没有按时归队是找得出理由的。毛大队长不得不委曲求全地说,陈副,如果三天内你讨不回李泽洲的工钱,你将是好事不成,坏事留名。

  陈副说,尽其在我,成其在天!我既然决意这样,我就不在乎别的!

  毛大队长说,好,既然碰上你这个冤家,我也认了。不过,只能三天!

  陈副一下子笑起来,握了毛大队长的手说,毛队,谢谢您这么理解我!

  毛大队长甩开他的手说,我理解你什么?根本就谈不上理解,我这是无奈!

  陈副说,你可是向来执行局里指示不走样啊!你这次是个例外。

  毛大队长说,和你这个冤家一起执行任务,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真的是无法理解你这种行为!

  这时候,陈副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跟毛大队长说,如果你多了解一些李泽洲这个人的背后情况,你也许会和我一样,你也许会理解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作案前其实是个很优秀的乡村教师……

  毛大队长说,我想,一个故意杀人犯,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陈副说,杀人犯里也有很多种。李泽洲当时根本就没有想要杀人。他是乡村的优秀教师,养有两儿一女,在当地是个很幸福的家庭。他备课特别认真,虽然没有住校办公,但每天回家都要批改作业和写教案。一天,自家的照明线路出了问题,他从哥哥家接了根电线临时照明,正在他给学生批改作业时,村里电管员来了,二话不说就剪了电线。李泽洲出来一看,两人争吵起来。

  李泽洲说,我晚上要批改作业,你为什么要剪我电线?

  电管员说,你还有理了?你干吗要偷电?

  李泽洲据理力争,不付钱才叫偷!我家电线出了问题,从哥哥家接根电线来,这也能叫偷电?

  电管员说,我们有规定,私自接线就算偷电!

  李泽洲是教书的,他想想,电管员这个话虽然包含着一种特权,但也还有点道理。试想,村里人如果大家都不讲规矩随意接线,村里还不成了蜘蛛网?再说村子就这么大,如果大家都这样,自己不买电表,不装电表,不立户,都从别人家拉线用电,电管员哪还有收入,他还吃什么?李泽洲忍了,他的声音软下来说,那好,你们既然有规定,就按你们规定办。

  电管员说,按规定也不是一句空话。

  李泽洲说,那怎么办?

  电管员说,偷电一次罚款三百元!

  李泽洲心里不服,但毕竟用电是急事,他说,只要你们把我的电弄好,保证我正常照明,罚款我照交就是。

  电管员说,什么事都由得你说,那还要我们干什么?你先不交罚款,就想把电弄好,世上还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李泽洲想想,这话也有点道理。说,那好,明天我就交罚款,你明天把我的电弄好。

  电管员说,交了罚款再说。

  第二天,李泽洲早早就交了罚款,但电管员却没有去把他家的电弄好。李泽洲每晚都必须要批改作业和写教案,他以为既然交了罚款,接上电线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了。天黑时,他赌气又把昨天电管员剪断的电线接上了。妻子说,他昨天剪了,你今天又接,他不又说你偷电?李泽洲说,昨天说好了交了罚款就来接电,我早早交了罚款,他为什么天黑了还不来接电呢?这错在他,不在我!他来了我跟他辩理!他一个电管员也不会这么不讲理!

  李泽洲家的电刚刚亮了一会儿,突然就又断了。李泽洲走出来,果然看见电管员拿着电工钳站在那里。李泽洲说,电线是你剪断的?

  电管员说,除了我还有谁?

  李泽洲说,昨天说定了的,我交了罚款你就来接电,今天我交了罚款,你为什么天黑了还不来接电?

  电管员笑了,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交了罚款马上就能给你接电?

  李泽洲说,我是每天晚上都要批改作业啊!

  电管员说,那你住大城市去啊!

  李泽洲感到和电管无法沟通,无法说理,他只求把电接好就行。他说,好,别的理都不说了,现在你在这儿,罚款我也交了,你把我的电接通。

  电管员说,你当电业局长了?

  李泽洲说,我不当电业局长,但我是用户!用户就是上帝!

  电管员嘲笑李泽洲说,世界上只有读书人最蠢!人家说你是上帝你就是上帝了?说句假话你就当真了!

  李泽洲还真是没话回答,就问道,我家这电你接或是不接?

  电管员说,老实告诉你,你这是第二次偷电。罚款三百元!

  李泽洲的妻子就在一旁说,我叫你不要自己接,你要自己接,又算偷电了吧!李泽洲说,我不接电,学生作业怎么改?妻子说,作业不改没谁来罚款,算你偷电就要交现钱。李泽洲说,我还有银子交给他!

  电管员就在一旁插话说,你不交也行,但你就别想用电!电管员说过这么一句就走了。

  夜很黑,李泽洲在黑夜里站了很久才平静下来。当天晚上他用手电把作业改完之后,才跟妻子说,胳膊扭不过大腿,人家在乡里、县里都有人,不然他一个电管员也不会这么猖狂!明天还是把三百元罚款交了,没有电我没法工作。

  李泽洲交了罚款后等了一天,电管员还是没有接电。李泽洲忍了一天。第二天天黑了,电管员还是没有来接电。李泽洲火了,说,就是要老子坐牢,老子也要把电接了!李泽洲又把电线接上。但刚亮灯不久又突然黑了,李泽洲气得呼呼地跑出来,果然是电管员又拿电工钳站在那里。

  李泽洲说,你真是一只乡下电老虎啊!请你接电你没工夫,剪我的电线却非常及时,准确无误!

  电管员晃着电工钳说,你这是第三次偷电!

  李泽洲说,天底下没有你这样的道理!我交了两次罚款,你都不来接电,我自己接上电线难道还算我偷电?还是我错了不成?你还让不让我批改作业?你还让不让我教书吃饭?

  电管员说,你书读得多,会说理,你爱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去。我只管你偷不偷电。你偷一次电,我罚一次款。你不交罚款你就别想用电!在这件事情上,只有我说的,没有你的!

  李泽洲说,你不要仗势欺人!不要以为你乡里、县里有人就为所欲!

  电管员说,仗了又怎样?欺了又怎样?

  李泽洲说,逼得老子没路了,老子拿火枪放了你!

  电管员就朝李泽洲逼近,说,你今天不拿火枪来放倒我,你就是我孙子!

  看他们吵架的村民越来越多,李泽洲这时候没有台阶下了,只得进屋去把父亲赶山打猎的火枪从门角里提出来。他本来也只想吓吓电管员,把他吓走了事,没有想到他对着电管员一扣扳机,火枪却响了,一股红火划破夜空朝电管员冲过去,电管员应声倒了下去……

  4

  穿过山谷的风带着浓浓的矿石泥水味道吹过来,发了黄嫩芽儿的松枝全都在泥水味里摆动起来,像是很多松鼠在他俩面前摇弄着灵活的尾巴。陈副抚摸了一下松枝,还想讲下去,毛大队长却接了话说,陈副你不用啰唆了,我明白,你说这些就是要说明为什么你要留下来为李泽洲讨工钱。你在出发来执行任务之前就已萌发了对李泽洲的同情,这就是你最深的思想根源。

  陈副说,是的,我总觉得这个悲剧的根源不在李泽洲,也可以说不在电管员,似乎还在更深更远的社会深处。李泽洲打翻的其实不是一个电管员,而是乡间那些土霸王,是那些关系复杂的特权!我不明白,我们这个社会的人,为什么一有权力就要胡作非为?

  毛大队长说,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并不好。比如,你不去想这么复杂,不偷偷地去李泽洲老家了解那么多情况,不去想这些良心、正义之类的事情,我们只要执行自己的任务,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嘛!现在我们留下来为一个嫌疑犯讨工钱,你知道这要冒多大的风险?讨来了工钱没人表扬我们;如果讨不来工钱,嫌疑犯又出了什么意外,那责任就全在我们,我们如何担当得起?

  陈副说,这些我都想过了。我一定看紧他,毛队你多休息,我自己要做的事,哪怕不吃不睡我也乐意!

  毛大队长说,我们是一起来执行任务的,出了什么事,责任就是我们共同的,何况我还是队长?我们现在只有抓紧给李泽洲讨回工钱,缩短在这里的时间。

  陈副说,是,我们抓紧行动,带上李泽洲去矿区找工头。

  毛大队长和陈副回到工棚内,李泽洲和妻子并排坐在两个塞得满满的尼龙袋旁边,两双绝望的眼睛朝毛大队长和陈副望着。他们已经悄悄商量过了,如果不让讨工钱或者讨不来工钱,他们就在路途上跳车逃跑或者一起寻短。

  陈副说,李泽洲,我们毛大队长同意了,我们要留下来为你讨回在矿区做苦工的工钱。

  李泽洲可能是耳朵不灵的原因,好像反应有些迟钝,他妻子一骨碌跪下,额头着地作揖磕头,李泽洲反应过来时,也就跟着妻子作揖磕头,连声说,谢谢啦!大恩人,谢谢啦!

  毛大队长严肃地说,快起来,谁要你们这样了!

  陈副也跟着说,你们快起来,我们带你再到矿区工头那儿要工钱去。

  于是,毛大队长和陈副带上李泽洲两口子再次来到了矿区工头所在的工棚里。

  肥头大耳的工头正赤裸着上身和他的弟兄们吃肉喝酒,热出一身亮亮的汗油。工棚里很简陋,床前就是餐桌,餐桌不过是一张废旧的办公桌,他们坐在床上手舞足蹈,举杯说笑。吊在头上的灯泡倒是很亮,照得每一个喝酒的人都脑门光芒四射。李泽洲走进去看见这种场合就有些胆怯。这些年来,他的胆量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出现,尤其不愿在不恰当的场合出现,不愿意在有头有脸的人面前出现,任何一句有关他身世的话,他都十分忌讳,十分敏感。如果有人欺负他,他宁愿自己忍辱也不跟别人较量。妻子经常说他这些年已经变成一个完全没有自己意志的人了,以前可完全不是这样!这一刻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得走到工头面前说,头儿,求求你,把工钱给我吧。

  工头故意瞪大双眼逼视着李泽洲哈哈大笑之后说,你是谁呀?认错人了吧?工头凭经验早就判断李子良绝对是外逃人员,绝不敢声张自己。

  李泽洲说,头儿,我是个没用的人,你别拿我耍猴儿把戏开心。

  工头说,我耍你开心?我耍你还能开心?我耍妹妹才开心!

  李泽洲说,头儿,那一万多元钱可是我这么多年的血汗钱啊!对我家庭来说,这可是救命钱啊!

  工头顺手扯着帐檐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说,什么钱?我听不懂!弟兄们,你们听懂了没有?

  陪工头喝酒的弟兄们齐吼一声,我们听不懂!

  又是一阵狂笑声。

  李泽洲的妻子见丈夫如此受欺侮,就上前说,头儿,砍朽木不算刀快!我男人是个无用之人,你们别欺负他。他这些年在你手下做的都是别人不愿做的重活,脏活,危险活。他来矿上时是个健康人,这些年呢,耳朵累聋了,一双眼睛也快累瞎了,现在他成了半个残疾人。你每天只给开十元的工钱,还要吃自己的伙食。这么多年才一万多块钱工钱,你现在还不肯给,头儿,你也摸摸良心。无论你是在哪个行道上吃饭,良心总得有吧?

  工头说,弟兄们,听到这女人说话了吗?她一定还读过书吧?话说得这么好听!不过,请你告诉我,良心在什么地方?

  廖有枚说,良心在你胸腔里。

  工头说,那你有良心吗?

  廖有枚说,我们老百姓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良心!

  工头说,那好,你过来让我摸摸,看看你良心在哪儿,有多大,是圆的还是扁的。

  工头说着就下床来抓住廖有枚的手要摸她胸前,李泽洲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不敢乱说乱动,不敢给妻子帮忙,廖有枚张嘴就咬了工头的手。工头痛得大叫一声挣脱手说,弟兄们,正好这地方没女人,把她绑牢了,让大家快乐快乐!被捉住的女人就尖叫起来。

  站在工棚门外一直观察着这些情况的毛大队长和陈副跑了进去。陈副和毛大队长口头制止无效,一连放倒几个之后才没人乱动!

  工头醉得有些晃花的两眼看着餐桌上的饭菜都打落在地上,几个弟兄正在那些油腻里滚爬,一时也真摸不着头脑,不知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但他使劲睁大眼睛认真一看,凭经验判断,这很可能是穿便衣的公安人员来了。如果是公安人员来了,外面就很可能还有埋伏。工头霎时变出笑脸说,弟兄们好说好说。

  工棚内的打斗平息下来,陈副逼视着工头说,你把李子良的工钱开了。

  工头两眼一转,觉得不对劲。来的这两人虽然看拳脚像公安人员,但没有穿警服,如果是公安人员,就绝不会帮李子良讨工钱,很可能是李子良讨钱讨伤心了,才叫来这两个黑弟兄。工头转身喊道,弟兄们,重新上菜,好好招待这两位弟兄。

  几个弟兄抬了一张沉沉的高脚木凳过来,让毛大队长和陈副坐。毛大队长刚坐下,工头就闪手从床头掏出一支短枪来,陈副几乎是飞过去一把将工头扼住,同时掏出枪来,重重砸在工头手背上,并缴了那支自制短枪。

  陈副对工头说,已经较量过两次了,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吧?

  工头说,知道知道。

  陈副说,知道了就好!把李子良的工钱开了!

  工头说,我没有欠他的工钱!

  每年从年头干到年底,工头不给李泽洲开工钱,只给他写一个欠条,答应到时一起结账,但到第二年年初,工头又要将欠条收回去,说是要到上面报账,不然领不回来现钱。可欠条一拿走,又不见付钱。李泽洲再去要钱时,工头就说,我要到公安局去查实了你的身份再给钱。李泽洲心虚,不敢再去要钱,所以现在工头就说没有欠李泽洲的工钱,因为李泽洲的手上没有证据。

  陈副说,那么,是这个李子良冤枉你了?

  李泽洲赶紧说,谁说冤枉话,雷打火烧!

  工头说,我真的没有欠他的工钱!他这种人什么话说不出来?什么事做不出来?他说不定连人都敢杀,还不敢诈我的钱吗?

  陈副说,听你这么说,你对这个李子良很了解?

  工头说,他肯定是在家乡犯了案才逃出来的嘛。

  陈副说,你怎么知道呢?

  工头说,他从来不敢跟别人较真!一言一行都只想把自己埋在人海的最深处。有几次我试着说他是在家乡犯案逃出来的,他脸都变色了,从来不敢认真抗争。这种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陈副说,如果你懂得这些,你就应该算是窝藏犯,就更加说明你有可能欠他的工钱,因为你知道只有这种人最好讹诈。

  工头狡辩道,我是好心好意给你提供情况,你们还把好心当着驴肝肺。

  陈副说,谢谢你提供这个情况,不过,这个情况在我们这里早已过期作废了。

  工头恍然大悟地说,噢,我知道了,你们已经把他抓起来了。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毛大队长说,这个不在你账里算。你现在要做的是给李子良付工钱。

  工头猜想李子良是被抓了之后,就更加坚定了语气说,我真的没有欠他的工钱!真的!

  李泽洲说,头儿,你要这么说,我去矿区把证人喊来。

  工头说,好啊!你去把你的同伙都叫来,叫公安局都把他们也抓走!

  陈副说,不许你这么吓唬人!去,把证人叫来。

  毛大队带着李泽洲去叫证人,刚走到门口只见很多人都围在工棚门口。原来他们得知李子良来讨要工钱了,就都来助威,也想趁此机会讨回工头欠自己的工钱。李泽洲跟毛大队长说,我在这矿上干了十几年,他们都能给我作证明。毛大队长说,你们当中,谁能为他作证明?好些人站出来说自己能!

  于是,毛大队长照个头大的、形象凶猛的点了五个人来到工头面前说,证明人来了。

  那五个人连骂带问地说工头不仅欠着李子良的工钱,还欠着很多人的工钱,要他赶快还清,还说自己干够了什么的。

  工头说,你们不要以为现在抓到了救命稻草!李子良是什么人?他已经是被公安抓捕了的嫌疑犯!你们帮他讲话,你们就成了同伙!跟他李子良同伙,你们知道下场吗?

  这帮做苦工的人并不怕工头吓唬,有人还指着他骂道,你吃人肉不吐骨头!这几个苦工钱都想骗!

  工头说,你们说我欠他李子良工钱,有什么证据?

  大家说,我们在一起做工,谁还不知道谁的事?还要什么证据?

  陈副说,这可是人证啊!

  工头说,他们空口说空话。根本不能为证!

  陈副说,那么,你要什么证据才能为证?

  工头说,我欠别人的钱都写有欠条。当然是见我写下的欠条才能为证。

  陈副说,据我所知,你把你写给李子良的欠条都收走了,他现在哪还会有欠条呢?

  工头得意地说,没有欠条怎么能说我欠他的工钱?我怎么能付他工钱?我说你欠我的工钱作不作数?

  陈副说,那要是我什么时候找出你的欠条了呢?

  工头摸摸又肥又大又光的脑袋,想起自己已经把写给李子良的欠条早就要走烧掉了,绝不会还能找出证据来。他说,那不可能!

  陈副说,你要想到,天底下有很多不可能的事都会变成可能!要是拿出你的欠条怎么办?

  工头认定这是在诈他,在吓唬他,工头说,要是拿出我写的欠条,我立马付钱!

  陈副说,好!大家听得清清楚楚啊!

  陈副从衣袋里掏出一大摞皱巴巴的工钱欠条来放在桌上说,请你睁开眼看清楚,这是你的手迹吗?

  工头肥大脑袋马上低下去一看,果然是他亲手写的那些欠条复印件。他有些惊慌失措,但马上又计上心来,一把将那些欠条揉搓成一堆丢在火里烧了,然后,得意忘形地大笑起来说,欠条呢?把欠条拿来,我好付你工钱啊!

  李泽洲一把软在地上说,头儿,你可怜可怜我吧!你这么一烧可是烧了我十多年的血汗哪!

  工头说,你多读几句书就想跟我耍心计!保存了欠条复印件。我看你现在还去保存什么?

  李泽洲妻子也大哭起来骂道,你这丧天良的工头啊……

  工头以为自己现在把所有问题都处理完了,他朝天怒吼一声,滚!都给我滚!为一个嫌疑犯讨工钱的公安人员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我不相信你们是什么公安人员!

  陈副目睹这一切,确实感到这工头心狠,他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愤激,用极为冷静的口气问工头,你凶完了没有?

  工头信心十足地说,请问,现在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忙的?

  陈副不急不忙地又从衣袋里取出一摞欠条来,对工头说,请你再看看,这摞欠条是不是你刚才烧掉的那一摞?

  工头迫不及待地低头一看,和刚才的一模一样。这个世界的魔术太真实了!他傻了眼!

  陈副说,你还想烧吗?你还可以继续烧。我告诉你,我复印了很多份,底稿扫描后都已经存在了你们县公安局的电脑里!

  工头终于沮丧地低头不语了。

  陈副说,付不付工钱?

  工头仍不回答!

  陈副再问,你付不付?不付就跟我到你们县公安局去!

  工头一听说要带他到县公安局去就像抽掉了筋骨,只得说,我付。

  陈副说,什么时候付?

  工头说,过几天。

  陈副说,过一天都不行!要么,你现在就付钱!要么,你现在就跟我去你们县公安局!

  工头说,好,现在就付钱。

  陈副说,拿钱来!一万八千五百元!

  工头磨蹭着从床下抽出一个蛇皮袋,从里面掏出两大捆票子,将其中一捆票子数出一百五十元装起来,然后,一把丢给陈副说,你自己数数。

  陈副点过钱说,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陈副又对工头说,拿笔来。

  工头说,你还要做什么?

  陈副说,给你写个收条。

  工头说,你们快走,我不要你们的鬼收条!

  陈副说,那不行!我得写清楚!

  于是,陈副写下收到工头付给李子良工钱现金一万八千五百元。落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跟李泽洲夫妇说,走吧,赶快告别你们这非人的生活吧!

  5

  为李泽洲讨回工钱这么顺利,对于陈副来说,这是意外之喜。照陈副想来,毛大队长更应感到两全其美,于王局那边,没有耽误归队时间,于这边又显得很有人情味。但不知何故,毛大队长却老不高兴,从矿区回县城的路上,他始终扁着国字脸一个字儿不说。看样子,又不像是在嫌疑犯面前显示威严,而是有意做给陈副看的。

  两人换上警服,押着嫌疑犯到当地县公安局交了那支从工头手里夺来自制短枪后,又把为嫌疑犯讨工钱时发现的矿区复杂社情进行了通报,建议当地公安部门注意这个扣压李泽洲工钱的工头,这个工头看样子很像是个黑老大。当地公安人员说,他们早已发现这些问题,正在撒网,还没有到收网时间。这之后,毛大队长才显得有一些轻松。

  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陈副避着嫌疑犯夫妇悄悄地跟毛大队长说,你老这么扁着脸,是做给我看的吧?

  毛大队长说,不做给你看,我做给谁看?

  陈副反而笑了一下说,其实毛队你应该高兴。

  毛大队长说,我还应该高兴?和那底下黑工头较量的当时,很可能闹成一场大事故。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和工头他们打起来,或者我们打死了他们,或者他们打死了我们,或者打死了嫌疑犯,或者打死了别的人,这个责任谁来负?你要知道,为嫌疑犯讨工钱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这么干纯粹是你脑子发热,谁也没有同意我们。出了事故,我们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你还想我高兴?

  陈副说,我想,我们没有耽误归队时间,又为嫌疑犯讨回了工钱,我现在是没有一点遗憾。说真的,我非常高兴!

  毛大队长说,这种结局只是侥幸!我们这种职业是不能凭侥幸的!你看看今天的天气,天气已经变了!昨晚我看了电视台天气预报,最近几天,闽、赣、鄂、湘、桂、渝将有大到暴雨。如果我们真在矿区那地方再待一天,将有多少不可预计的因素?会发生多少不可预料的事情?我现在最大的心病就是违背了王局的指示。你知道,我是从来不违背局里指示的!

  为了安慰毛大队长,陈副说,是!毛队你说得很对。我们应该下不为例。

  毛大队长提醒陈副说,看你这高兴样子我就担心!我看这嫌疑犯和他妻子时常用眼睛交流着什么意思。火车上,你可不能看书啊!我们一定要百倍警惕嫌疑犯,一刻也不能放松!直到把嫌疑犯移交了,我们这次执行任务才算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我已经违背过一次王局的指示,这已是我的一块心病,如果还加上一个什么事故,我这辈子就让你给毁了。

  陈副说,我们回去不要跟任何人谈及为嫌疑犯讨工钱的事,你这块心病不就解决了吗?反正没有耽误归队时间。

  毛大队说,我也是这么想。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屁股插稻穗儿——逗鸡啄!

  陈副说,到了火车上,把嫌疑犯的手和我的手铐在一起吧,你的第二块心病不也就解决了!

  毛大队长说,这倒没有必要。

  陈副说,上了火车,我就守着他,和他聊天,一直到下车为止,都不用你操心。

  毛大队长说,我再次提醒你,你可千万别看书啊。你看迷了,嫌疑犯什么行为都有可能发生。

  陈副说,你放心,我不看书,只跟嫌疑犯聊天。我也正想跟他深入地聊聊从当年一名优秀乡村教师到现在变成一个背负命案的嫌疑犯有何感慨。深入细致地研究一个人真是其乐无穷!研究一个命运起伏很大的人,更是其乐无穷啊!

  两人说着穿过热闹的县城到了火车站,正好赶上从东部过来的一趟列车停站,虽然买票紧张,但因为是执行任务的公安人员,车站给了特别照顾,他们四人上车很顺利。

  车站给他们安排的是两个下铺,嫌疑犯夫妇被批准带在他俩身边。

  上车坐好后,陈副一看不是空调车,就很警惕地把被旅客推开的窗子放了下来,毛大队长很满意陈副这种警惕。但一位旅客说,开窗透透风吧,外面那么大的风,里面却又闷又热。陈副用嘴巴朝旅客示意他们带着一个嫌疑犯。旅客一眼看到了李泽洲戴着镣铐便不再多言。

  车厢内的确很闷热,而窗外的树林已经被大风摇摆出各种各样的舞姿。毛大队长感到非常疲倦,坐在下铺往被子上一靠就来了瞌睡,但他不让自己睡着,突然又坐起来猛烈地摇了摇头,一双眼睛盯着嫌疑犯李泽洲。

  李泽洲和妻子坐在靠窗的两个活动座位上,毛大队长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哀和绝望,倒看出他一脸的轻松和解脱。这让毛大队长有些猜不透,他是这些年的逃亡生活过得太苦太累太不像人了吗?还是他现在想好了什么鬼主意准备逃脱?毛大队长示意陈副注意李泽洲的神态。

  李泽洲凝视了好一会儿窗外才回过头来跟妻子说,我们那个工棚今天一定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了。

  妻子说,屋顶上的牛毛毡肯定揭起来了。

  李泽洲说,看样子今天有大雨。

  妻子说,如果我们还在那个工棚里,又会是一身水啊!

  李泽洲说,好了,现在好了……

  陈副插话说,李泽洲,你们说什么呢?

  李泽洲说,说我们比牢里还艰难的生活。

  陈副说,一定很留恋当乡村教师的生活吧?

  李泽洲点点头,眼眶立刻红润起来说,是啊,这些年,我最怀念的就是以前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和我的学生站在操坪里升国旗、唱国歌。那时候,村小没有喇叭,没有扩音机,只有一把自制的二胡,每天都是我用那把二胡拉着国歌和同学们一起把国旗升到高高的旗杆尖上……

  陈副说,我知道,那时候你是很优秀的乡村教师啊。

  李泽洲说,是的!那时候我是乡里、县里和市里的优秀教师。我写的教案县里都拿去复印作参考资料。

  陈副说,如果你不是一时冲动,现在就是几千块一月的工资了。

  李泽洲说,钱倒是其次,我最伤心的是我的三个孩子因为我犯罪而葬送了前途。他们都很聪明啊!

  陈副不想跟李泽洲谈伤心的事情,他马上把话题引开了说,所以都说冲动是魔鬼啊!

  李泽洲说,一切后悔都晚了!

  陈副说,人生到任何时候都可以看着是开始。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早晨开始,太阳正升起;中午开始是日正中天;傍晚开始是残阳如血!

  陈副一边谈话,一边揣度李泽洲的内心,他还想跟李泽洲谈下去,但火车广播说是列车在运行中遇到了大暴雨和泥石流,往下可能会缓行或出现临时停车现象。

  毛大队长一下坐直了身子跟陈副说,看看这恶劣天气!幸好我们上车了!

  陈副说,这样的天气反而使我感到安全。

  毛大队长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陈副笑笑说,没有人敢跳车啊!

  陈副的话说完不久,列车就停了下来。陈副看了看表,是凌晨一点。广播临时播音说,前面遇到了泥石流,列车临时停车。

  不过停车半小时后,列车又继续启动前行了。毛大队长长叹一声说,鬼天气,真是让人担心!

  陈副说,有惊无险,你不用担心!

  一路上遇到有灯光,透过玻璃窗,陈副就能看到外面的瓢泼大雨。陈副一直看到李泽洲夫妇趴在座位上打起了瞌睡,才跟毛大队长说,你休息一下,我看着他们的。

  毛大队长说,我真的很想休息一会儿。我们俩还是轮流休息一下。

  陈副说,好,你先休息吧。

  毛大队长就睡了下去。

  凌晨两点钟时,突然列车剧烈的抖动起来,行李架上的行李全倾倒下来在车厢里乱滚。似乎是来不及广播,列车又剧烈地扭动起来,电灯突然停了,眼前漆黑一团。紧接着就是一种说不清的感受,辨不明方向,毛大队长和陈副感到列车正在发生意外事故,他们赶紧抓住李泽洲不放。列车立刻在空中颠簸起来,翻滚起来,剧烈地抛打起来,列车里,哭叫声夹杂着器物的撞击声!随着重重的跌落声,列车里突然安静了一会儿,但立刻又哭叫起来,凄惨的哭叫声把黑夜撕得破烂不堪。黑夜很厚,很厚的黑夜让人们不知道离光亮到底有多远。

  终于有一只手电亮了起来,这是李泽洲的手电,他在寻找毛大队长和陈副。但他没有看到他俩,看到的大都是满脸血红的陌生面孔,还有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呼喊救命的人们。李泽洲记得刚翻车的那一刻,毛大队长和陈副是紧紧抓住他的双手的,放开他时是在列车重重跌落后那一刻。他的双手被铐着,但他妻子不知怎么就顺手抓住了一床被子,他们夫妻最后一下是跌落在被子上,因此他们除了当时受了点痛之外,马上就没事了。伤得半死不活的人慢慢苏醒过来,列车里更是惨不忍睹。车窗玻璃已经砸得粉碎,好些人都被摔打出去。一些肉皮和纱线还挂在螺丝钉帽上。廖有枚抓紧李泽洲的手找了好一会儿毛大队长和陈副,但没有找着。

  李泽洲夫妇找不到毛大队长和陈副就从车厢里钻出来,这才发现一些伤轻的人都在外开始打电话,有打120的,也有打给亲人或者单位的,打给政府有关部门的,到处是呼救声,大雨如注的现场混乱不堪。

  李泽洲对着列车滚落的方向照了一下,那是看不清的悬崖!他说,毛大队长和陈副会在哪儿呢?

  妻子说,这么高的悬崖摔下来,谁知道他们会在哪儿?

  李泽洲说,我得去找到他们。

  妻子一下拉紧他的手,将他往一边拉去说,泽洲!

  李泽洲知道妻子要说什么,他更加清醒地说,我得去找到他们!

  妻子说,你按我们商定的计划逃跑吧!这是上天给你的逃生机会!

  李泽洲说,你说什么?

  妻子说,你逃跑吧!

  李泽洲抓紧妻子的手说,我不能!

  妻子说,进了公安局,你就别想出来!

  李泽洲说,出不来我现在也不能跑!

  妻子说,你要明白,杀人是要抵命的!

  李泽洲说,抵命我也不再逃!

  妻子说,我知道这样做是错的,但我不愿睁眼看着你去送死!

  李泽洲说,是的,现在我完全可以逃跑。但我不!

  妻子说,泽洲,你别等死!

  李泽洲说,如果换两个我不很佩服的公安人员,现在我肯定会逃跑,在毛大队长和陈副面前,我绝不允许自己有这想法!他们的任务本只是来抓捕我归案,但他俩却冒着那么大风险为我讨要工钱。你想想,他们为了什么?我能对不起他们吗?一个人可以去死,但不可以无情无义!如果我现在逃跑,我就是一个真正的故意杀人犯!我不能逃跑,我要等到毛大队长和陈副来找我。即使到了枪毙那天,我也要让人们看到,死去的只是那个杀人犯李泽洲,而永远活下去的是那个叫李泽洲的老师!

  妻子说,你看看,雨已经越下越小了,天也快亮了,你再不逃跑就来不及了。

  李泽洲说,我不能这样!不能对不起为我讨回公道的人!不能对不起尊重我人格的人!如果他俩受伤了,我们就抬着他俩回到他们所在的公安局。如果他俩牺牲了,我也要跟着他们的尸首一同到他们所在的公安局归案!

  妻子说,你再逃跑十五年,就是被抓了,死了,也七十岁了!我也心甘了!

  李泽洲说,我宁愿这么去死!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以心换心!

  妻子说,你真是死心眼!

  李泽洲说,不!恰恰是两警察让我现在的心眼儿活了!

  妻子说,泽洲,你快跑!

  李泽洲用戴镣铐的手捂了妻子的嘴巴说,不许你再说这些!跟我去救人!

  于是,李泽洲带着镣铐和妻子一起找人,只要找到了人,不管死活,就用最快速度抬到路边去。虽然李泽洲手被铐着,但他和妻子从近到远抬了一个又一个,因为有些忙乱,他们没有记数,感到好像是抬了十几个。

  手电光慢慢地暗了下来,不过,雨小了,天也渐渐地亮了。现场上来了好几台救护车,来了很多医生和其他救护人员。这时候人们才看清楚列车已有三节车厢被山上突然下来的泥石流冲出了铁轨翻下悬崖。

  清理现场完毕,死伤几十人。在伤员中,李泽洲夫妇找到毛大队长。毛大队长伤得很重,李泽洲跟妻子说,你在这里守着毛大队长,我去找陈警官。

  陈副被救护人员救起来时,他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快抬着我去找人,我是公安局抓嫌疑犯归案的,现在我不知道嫌疑犯在哪儿。救护人员一看,他已经断了一只脚,就说,你伤得这么重,我们得马上送你进医院!陈副说,坚决不行!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同事和嫌疑犯。你们抬着我,让我把所有的人都看一遍,活的,死的,伤的,我都要看一遍!请你们理解!

  救灾护人员只得按照他的意愿抬着他,让人在现场上一一认人。当他看完大半个现场没有发现李泽洲而在心里发紧时,突然一双戴着镣铐的手从他背后特地伸到眼前,他转过脸来,果然是李泽洲。

  陈副说,你还在这儿?

  李泽洲说,我怎么会不在这儿呢!

  陈副说,你和你妻子都还好吗?

  李泽洲说,都好。

  陈副说,我以为你不是死了伤了,就是趁机跑掉了。

  李泽洲说,如果你不为我讨回工钱,我很可能会跑。再逃十五年我就七十多岁了。

  陈副说,你把钱看得这么重?

  李泽洲说,根本不是钱!是你们给我讨回了人格!我虽然被现实逼成一个背负命案的逃犯,但你们没有贱看我!我不愿做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陈副说,这个结果我当时真没有想到。

  李泽洲说,能做到的事想不到没有关系。

  陈副说,你跟着我走!

  李泽洲,我们去哪儿?

  陈副说,去找毛大队长。

  李泽洲说,毛大队躺在那一头。

  于是,李泽洲在陈副的担架前面带路,他们朝毛大队长走去。

  陈副看见了像是死去的毛大队长,他抓紧一身黄泥的毛大队长哭着说,毛队,我还活着,你也不能死,我们一定要把在逃十五年的嫌疑犯抓捕归案!毛大队长像是被唤醒了,他睁开了眼睛,陈副赶快要李泽洲扶毛大队长坐起来,然后叫来了担架。

  他俩在担架上抓紧了手。陈副转过身来对着李泽洲严肃地说:李泽洲,走!上路归案!

  于是,两副担架抬着毛大队长和陈副,李泽洲和他的妻子在担架后面跟着,往救护车走去。

  毛大队长跟陈副说,叫李泽洲走前面。

  李泽洲说,我走后面看着你们。

  陈副说,不行!你走前面,我和毛大队长要押着你!

  毛大队长点了点头,竖起拇指对陈副表示了夸奖!

  原刊责编 易清华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实事求是地说,这是一篇故事相对简单、叙述相对朴素的小说。但就是这样一篇简单朴素的小说却散发出迷人的光彩。这光彩来源于作者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位好警察形象,为这位好警察设计了一个感动犯罪嫌疑人的好细节。但归根结底,这好警察形象,这好细节来源于作者的美丽心灵,来源于这美丽心灵对生活的美好期许——正是这一期许,让一切灰色的烟消云散,让一切明亮的永远明亮。这也禁不住让我们期许:如果我们的生活中多一些这样的美丽心灵,多一些这样的美丽期许,那么,我们生活的世界将会明亮多少、幸福多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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