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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北京、北京

书籍名:《色醉》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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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上旬,商女得了一个机会,到北京呆几天。北京的电信实业总公司搞什么培训班,其实是变相旅游。事情也凑巧,商女所在的公司,本该是办公室主任去的,那主任却要参加考试,脱不开身,于是,公司老总便考虑让商女去。九月五号下午,老总突然打来电话,要她去他的办公室。她不知何事,路上还在想:莫非我出了什么差错?进门时见老总脸上挂着笑容,才放了心。老总说:出去放松一下吧,你工作辛苦,我心里有数。机票已经订好了,你明天就去报到。北京的秋天不错,非常舒服。

  商女自是欣喜,她想:明天就报到……老总的办公室在四楼,她的办公室在九楼,一人进电梯,忽然来了一阵心跳。她意识到这是一桩巧遇。两天前她接到表哥孙庆海打来的电话,孙庆海说,他八月底已到北京,估计要十月中旬才离开,去一趟印度,然后飞回巴黎。

  商女走出电梯,迎面碰上肖兰。肖兰曾送她两株兰草,老公是省府的一位官员。肖兰一把抱住她的肩膀说:商女,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商女说:是么?这肖兰又凑近她,对她耳语:思春啦?商女推开她,嗔怪地瞪她一眼。三十来岁的女人,说起这个往往有快感的,而商女既不善于说,也不善于听。奈何肖兰抱住她不放,又开了一回玩笑,才由她去了。

  两个女人朝不同的方向走,肖兰进门时,扭头瞅着商女的背影。

  商女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发呆。明天……她想。她没法想得周全。明日何其多矣,这个明日却令她脸热心跳。脑子里满是断断续续的场景。北京的秋天是什么意思呢?香山红叶。天高云淡,不到长城非好汉……谁将到机场迎接她?这念头一闪即灭。莫非她企盼着这一刻?莫非企盼涉及孙庆海?少女的心事,二十年……如果谁来问起她,她是很难回答的。自己都不清晰的东西,何以向别人说明白?

  商女发呆的模样有点可笑,睁着眼,红着脸。所幸没人来打搅她,主任忙着应对考试,管她红脸不红脸呢。窗钋的乌云又开始聚积,黑云白云搅成一团。明天……她想,心思老是围绕着这两个简单的汉字。明天她将出远门。她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要走进一个童话吗?

  场景与问号纷至沓来,却是二者皆模糊,如同白云遭遇了黑云,不同的颜色渗入对方,天空作舞台,搅得奇形怪状。销魂当此际……

  商女曾读过一些诗,唐诗宋词,普希金,红楼梦诗词曲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她一口气背下十几首舒婷的诗。我的脚手架下干渴的午休啊……她特别欣赏这类诗句。她设想自己坐在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下。顶着太阳,手捧一只空水壶。这是她的另一种生存图像,与现实无关。她和表哥孙庆海,也属于另一种,他们从遥远的年代出发,以固守的方式前进,用隐秘的言语交流,类似梦境,永远走不到阳光下。然而明天的出发有可能改写这一切吗?下午一点的航班,从双流机场起飞,两个小时后抵达首都国际机场。飞机穿云破雾,金属外壳反射太阳光。明天的航程是模拟梦境,还是将梦的颜色涂抹到实处呢?

  商女拿起桌上的电话,几番走神,才拨通了老公的号码。

  五点钟下班,肖兰又来了,挽着她进电梯,摸她的脸颊说:你是不是在发烧啊?肖兰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额头,鼻息相连。这女人和商女同年,行事却像大姐,处处关心她。单位组织旅游,她总要跟商女同房,夜里为她掖被子,早起为她梳妆。她的官员老公出国归来,但凡有礼品,她宁肯自己没有,也要给商女留一份。有时商女回赠她一件小礼物,她便如获至宝,宣称永久珍藏。商女为这份同事的友谊感到高兴。在公司,这种与公司无关的友谊可不多。肖兰的毛瘸就是要动手……

  商女骑车回家。自行车放在单位的车棚,因下雨,放了一段时间了。车身偏长,通体白色,远看近看都很漂亮。商女穿一条蓝色的灯芯绒裤子,一件米黄衬衣。她要在下雨之前赶回家,沿府南河骑得飞快,风把衬衣的后摆吹起来。虽然滴雨未下,马路上已经有人撑开了雨伞。风吹树梢黑云低垂,商女和她漂亮的单车逆风而上,那撑开的雨伞让她暗里发笑。不就是一场暴雨吗?何必把自己弄得像惊弓之鸟。商女不怕雨的,冷雨扑面才好呢,淋湿头发,冷却双颊……她的初恋时光就是在细雨中展开的,1988年的秋天,她还是邮局的绿衣姑娘,孙健君冒雨而来,递给她一封情书。她跑到锦江边上展读,又像燕子一样,穿过漫天秋雨飞同家。此刻她的白行车仿佛腾空而起,飞向77街,飞向明天的航班。

  商女骑车的速度赛过了汽车,还是让雨给赶上了。刚到77街街口,大雨哗地一声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中,商女有点透不过气。转眼间她就浑身湿透了,而离家尚有两三百米,她索性慢下来。风真大啊,风狂雨疾,刮得她晃晃悠悠。她不怕雨,暴雨就冲着她来了。暴雨和她嬉戏,要将她连人带车掀起来。雨点如手指,洒向她的肌肤,后背,前胸,面部,头顶,连同运动中的大腿,一概不放过。她仰而抹丁一把,只觉漫天雨如箭,直插下来。她几乎要叫了,而在几十米开外,另一个人先叫起来:商女啊,闺女啊……他撑开一把大黑伞,朝她冲过来。这人是老曹。老曹老远就听见她的铃声响,抓住机遇跳出门房。老曹送她到三单元,瞅着她的模样嘿嘿笑,一面说:快上去,熬一碗姜汤……

  商女进家门,老公吓一跳,儿子哈哈笑。她换衣服,擦头发,捂着毛巾被坐到沙发上。滚烫的姜汤端来了,这民间偏方,向来是一家三口的灵丹妙药。赵高用额头贴住妈妈的额头,下诊断说:没发烧。赵渔在厨房弄晚饭,不多肘,四菜一汤摆上桌了,一瓶红酒为老婆饯行。商女说:儿子的作业就交给你了,别太纵容他。赵高说:我每天写日记,思念妈妈。商女说:乖儿,妈妈过几天就回来。你爸爸若是上作忙,你就到77街去。赵渔说:我可自由了。商女笑道:你能自由到哪里去?赵渔说77街上去呀,半夜三更溜回来。商女说:何必回来呢,倒不如不回来。赵渔说:趁你不在家,做一回流浪汉。赵高说:我也想做流浪汉。商女说:你父子二77街流浪去吧。赵高伸出小手,用乞讨的声音说:叔叔阿姨行行好吧,行行好吧,给我一块钱……

  吃过晚饭,商女收拾行装,不过是几样化妆品,几件换洗衣裳。可她在卧室呆了半天,拿了这样忘了那样。赵渔在客厅看电视,等她过去闲聊。夫妻二人,平日里总要聊儿句的。老婆明日出差,一走五六天,正该好好聊一聊。可是商女在卧室磨磨蹭蹭。她似乎把老公忘了。她喝下了两杯红酒,脸儿红红的,一面寻衣裳,一面瞧了几叫镜子。窗外仍是风和雨,阳台上花枝摇曳,海棠,石榴,扶桑……心跳义来了,对应一天风雨。十岁的儿子跑进来,扑到她身上,脑袋靠在她的双乳之间。儿子说:妈妈,你的心跳得好快。商女说:乖儿,妈妈喝了酒。

  商女抱着儿子,不觉眼泪下来了。这眼泪不好解释,有点莫名其妙。情绪亢奋催促泪腺,离别之情被夸大了。她抹了眼泪进客厅,坐到老公身边。赵渔瞥她一眼,掏出一支香烟。

  一家三口坐在电视机前,看一部美国人的“小制作”生活片,叙事简约,场景温馨。赵高趴在妈妈身上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赵渔忽然觉得不大对劲。老婆正在天上,他想象她如何下飞机,如何走出机场。这画面不请自来,什么意思呢?老婆是一个人去北京,还是有同事一块儿去,他没问,她也没说。她在公司吃的午饭,然后由公司派车送她去双流机场。昨晚的情形有点怪,她从卧室出来,坐到他身选……不单是她脸上的泪痕,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夜里的缠绵时有走神,性事未能变成一顿美餐。

  赵渔并不深究那些细节。他向来是大而化之的男人,注重生活中的某些细节,而注重本身就意味着,忽略另一些。他追问世界,却并不追寻老婆的蛛丝马迹。那些东西自动袭来,在午后的某个瞬间,占据他的思维,主导他的情绪。孙庆海,这名字冒出来。五月孙庆海回成都,几家人在一个餐厅吃过一顿饭。席间甚热闹,而商女大抵沉静。赵渔曾掠过一念:商女同她表哥已经见过面了。

  下班后,赵渔到77街吃晚饭,陪屏父聊了一通国际形势:美国人和本一拉登。赵高在那边玩得开心,楼下有小孩。岳母想把商力夫妇叫过来打麻将,赵渔说,晚上有事。他的确有事,有心事。他叮嘱了儿子,回转77街,将汽车换成自行车,沿府南河闲逛。连日暴雨,河水三二涨,看水的人塞满两岸。几条小船在河里撒网,围观者众。赵渔没人人群,盯了半个钟头的河水。几尾鱼上网了,人群中发出欢呼。旁边一人对赵渔说:你看你看,那一条肯定有半斤重。赵渔说:也许不止半斤。那人张嘴笑了,抛出一个双关语:不是半斤就是八两。

  没于众在的存在,赵渔想。此刻他巴望没于众在,逃离始于午后的没情没绪。去年,没情没绪曾一度袭来,今年它叉来,他知道自己躲不开。没情没绪……上午还好好的,看稿,聊了会,吃饭,跟同事玩了一圈扑克牌,下午就变了,像这两个月的天空。没情没绪像个黑涧,里面又有章鱼抛出数不清的吸盘,软绵绵地抓住你。下班前他给蒋韵打电话,听见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嗓音。蒋韵说,正在跟几个朋友一块喝茶。

  赵渔从河边走开了,推一辆老式的英国自行车,几年前吴海波送给他的,估计足走私货。吴海波有一帮稀奇古怪的朋友:二流演员,三流乐手,足不出户的经纪人,无线电爱好者,电脑病毒制造者,匿名的油画高手,温和的足球流氓……吴海波本人就稀奇,守着一座庞大的图书馆,专读发行量甚少的书。他三十出头了,谈过半打对象,终于被时下的女孩子弄得无精打采,寻思少妇。这些日子他驾一台二手奥托,每日和郑彩忆碰头,指挥装修队伍,策划开业大典。莫非这家伙瞄准了郑彩忆?郑彩忆曾公开宣称,她的干部老公不值一提。

  赵渔的自行车由三种颜色构成:黄、绿、白。他穿一套深灰色罗蒙西服,蒋韵去年送他的礼物。秋天,蒋韵的时装店歇业,叉送他一根领带。他向来爱穿杂色毛衣,布裤子,旅游鞋,这会儿却是西服领带,连同手中的三色自行车,情绪和外观相去甚远。早知如此,他早晨起床就不穿西装了。早晨……他想。早晨商女对镜梳妆,临到出门,又往行李箱中塞了一条旗袍。

  赵渔抬头看天,一群鸽子在空中盘旋。

  他拨了吴海波的手机号码,这人却在眉山。柒宝琴挑选了一批服务员,吴海波和郑彩忆赶去面试。作为火锅店的股东,他是一头扎进去了。吴海波就是这种人,平日里闲散,一旦盯上了什么事杂,瘾头十足。

  赵渔合上手机。天暗下来了,往哪儿去呢?

  尤处可去。

  回家看电视,或许赵燕要来敲门,讨论她的男朋友。她知道商女出差了。他们慢慢品茶,话题围绕着那位有副高职称的工程师,赵燕戏称为“副高先生”,每周见一面改为两周见一面了。

  赵渔摇头。他还是离她远点好。

  他骑上自行车。路灯亮了,一个巨大的舞字映入眼帘,行草字体,宛如女人以脚尖点地。赵渔熟悉这家舞厅,去年他进去跳过两次舞,情人节和元宵节。苏姐就是在这儿认识的那一年多了,他们喝过一次茶,通过几次电话。通电话三言两语,意在言卦。他们的住处相隔也不远,两77街,一千米。蓄意谋面乃是举手之劳。舞厅是个聚积的场所,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向它靠近。苏姐有范冰陪伴,他只身前往。靠近……而有些男人宁愿挺进,仿佛女人是一座山头,只等他去拿下,再插上一面占领者的旗帜。而赵渔这种人,只能靠近,不宜挺进的。

  舞厅外停满了车,生意火爆。下了这么久的雨,舞客们早已按捺不住。乐队正演奏一曲步舞曲,几十对舞侣翩翩起舞。陌生或熟悉的面孔,日光幽暗或迷离。舞厅不单暖昧,它也有优雅。男人们也许目的性强,而女人未必。女人天生要表演,吐露芬芳。中场的集体舞,几十个女人面朝大镜子,动作一致,夫抵是腿上动作,极富节奏感。

  赵渔走开了。苏姐多半存里面,可他走开了。没情绪。没情绪然后寻刺激,乃是这个时代的“宏大叙事”:情绪被纳入商业可计算可操纵的范围,制造成文化产业的对象。而赵渔不要什么宏大叙事。他只要走开。他骑车闲逛,像个无家可归者。过天府广场,到银河工朝又踅回来。他仰望毛主席挥手的巨型雕像。他在陌生的人群中穿梭。手机响了,商女的声音,当然是非常熟悉。然而熟悉是何意?熟悉与陌生……他是否在简短的对话中听到了陌生?

  十点钟他回家,推着自行车进宿舍大门,老曹凑了上来。这老头似乎有话要讲。赵渔穿一套深灰色西装,老曹穿一套蓝色西装,一样的系着领带。老曹说:小赵科长,我向你汇报汇报……赵渔瞧着老曹说话的嘴,想到何小娜。老曹现在是绝口不提何小娜。情侣变成了路人:何小娜打从门房过,老曹仰面看天。有一天何小娜回家挨了雨,淋得怪可怜的,老曹袖了手,决不递上一把伞。还目送她踉跄奔商七单元……老曹心里有气。何小娜轻视了他的爱情,每日装扮,穿一身换一套的,迎接城里的糟老头。老曹已经记下了三个糟老头,进出他的大铁门,其中一个还走进门房,向他打听何小娜。他趁机盘查糟老头:姓甚名谁,什么单位,找七单元姓何的女人何干?他着实惊了那糟老头一身汗。没过多久,何小娜的儿子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要同他理论……

  老曹说:小赵科长啊,你可得为我作主,我蛏持门卫制度难道有错?她儿子凭啥那么凶?外单位欺负本单位,小赵科长啊

  老曹只说“她儿子”,不提何小娜三个字。何小娜已经不存在了,既然她心向城里的糟老头,就别想走斜线了。月光下的双人舞……你做梦吧!糟老头夏天穿秋装,秋天穿冬装,走三步咳两声……而何小娜连何大姐都不是了,正在变成何大娘。反观老曹,一如既往的身体强壮,目光有神,并且穿着西装。老曹自有老曹的前途,怀揣一张工商银行的储蓄卡,77街有小叶姑娘,东瓜场有郁金香……

  赵渔抽完了一支烟,听老曹诉衷肠。他对老曹说:你按制度办就没错。

  老曹两只手握住赵渔的一只手:小赵科长啊……

  赵渔上楼时,发现楼梯又被打扫过了,金属扶手闪闪发光。

  赵渔将钥匙插进锁孔。老曹。他想。进屋心思已跳开。他瞥一眼墙上的那幅大油画《1983》。他洗澡,上床,读那本两百页的小书《存在与时间读本》。这当然是一本大书,一本旷世奇书。编着者陈嘉映教授说,中国有教养的阶层都应该读一读才好。赵渔读了几个月,读到九十多页了。一句一句的领会。边读边思索,世界已经改变。

  后来他睡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是周末。

  赵渔过了星期六和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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