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纪念五月四号(3)
小姚笑道：你老婆年轻有资本，背着你跟别人好上了，要么摆布你，要么抛弃你。
孙健君说：那也好啊，我倒想尝尝被摆布的滋味。
小姚说：说得轻松，你孙健君是甘心让人摆布的么？
孙健君说：那怎么办呢？
小姚说：好办啊，再离一次婚。
孙健君说：离了婚又跟谁结婿呢？
小姚说：跟商女吧，了却你平生一大心愿。
孙健君摇头：我办不到。没那本事。
小姚笑道：孙大作家说自己没本事。
孙健君说：人人都有个限度。本事都是相对的。
小姚说：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特别爱听。唉，我前夫真是越来越成熟了。你大概不知道，现在的小姑娘，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
孙健君说：我不喜欢小姑娘。
小姚说：喜欢少妇？
孙健君不答。
小姚又说：成都的美少妇多的是。
孙健君抽烟。他想着潘婷。
小姚笑道：说得你心花怒放了吧？
孙健君抿嘴一笑：这种话谁都爱听。
小姚说：等你离了婚就更爱听了。
孙健君说：我不想离婚。
小姚说：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人家逼你想。
孙健君说：你这话我听不懂。
小姚正色道：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就再说一句。我有个直觉。你想听吗？
孙健君弹着烟灰说：愿闻其详。
小姚说：你老婆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女人。
孙健君说：她是哪种女人？
小姚说：现在她对你百依百顺，可以后很难说。今天我请她帮忙接孙小萌，她一口拒绝，虽然找了一个小理由。她这么傲，我以后再难开口了。我若有事，只好劳烦你去学校。
孙健君说：你本来就该找我。
小姚说：你老婆骨子里并不柔顺，我单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想要的东西很多，远不止物质生活。这年头，物质女人好打发，有精神追求的女人最难摆布。
孙健君笑道：有道理，我前妻也是大有长进。说到摆布别人，我可没这个习惯。
小姚说：算了吧你。你脑子里整天转着别的女人，你以为你老婆毫无知觉？
孙健君说：你这话好没道理。我整天转别的女人？我要上班，写作，养儿育女……
小姚说：忠言逆耳，听不听由你。还有一句话，想听吗？
孙健君说：请讲。
小姚说：你和我一样，适合单身。据美国一家权威机构预测，中国的单身时代快要到来了。
孙健君笑道：要跟上时代，得向你学习。这方面你是老师。
小姚说：老师可是要收讲课费的，我说了半天，水都没喝你一口。
孙健君说：下午我到学校接孙小萌。
小姚说：这还差不多。
孙健君说：姚主任，我可以看稿了吧？
小姚笑道：可以看了。你要记住我的忠告。
下午四点，孙健君开车到学校接走孙小萌，顺便将赵高送回77街99号。赵高与孙小萌同班同桌，这是去年孙健君特意安排的。他请校长和班主任吃饭，商女也来参加。学校开家长会，他和商女坐在课桌前，挺拔的男人与婀娜的女人……小学生的课桌，肩并肩腿靠腿。可惜学校召开家长会的次数有限那一年两三次。
五点钟，孙健君回家，南子在厨房做饭。家里又收拾道了，窗明几净，地板亮堂。老公坐到沙发上，老婆送来一杯茶。
……孙健君想。小姚以她自己的逻辑判断别人。小姚对南子有成见，这很正常。一前一后的两个老婆，城里的女人和乡下的女人……孙健君瞅着南子的身影。南子穿着牛仔裤，白色短袖上恤。从老家渠县回来的这几天，她一直是这种装束。白衣衫衬着健康的红润，眸子黑亮，身段苗条。孙健君起身转悠，进厨房吻她的脖子。两口子温情脉脉，哪有什么摆布。除非是床上的摆布。
孙健君兴致好，吃饭时将儿子孙殷抱到他的膝头上，拍拍南子凼劳作而发红的脸瑶儿。夜里将有个摆布……南子埋头拨饭，露出一口白牙。
南子五月五号晚上回成都，三天三夜，夫妻未曾亲热。小别胜新婚，似乎挪到了今天。
薄暮时分，孙健君进书房。漂亮的红术写字台，摆着他的短篇系列《海滩故事》，他写到第三篇了。第一篇发表在上海的一家文学杂志上，挂了头条。责任编辑评价甚高，希望孙健君把写下的故事都寄给他。孙健君的小说好看，富有诗意。他不写长篇，没时间。他每年发表十来个中短篇，其中有半数以上被选刊选用。他是稳扎稳打的青年作家，不求数量，但求质量。
孙健君进入状态了，一口气写下三页纸。他在纸上写小说，写完再录入电脑，边录入边修改。三十多个平米的大书房，任他随意走动。他听到海浪扑打礁石，看见诲鸟盘旋。大脑活跃，情绪亢奋。他喃喃自语，他蹲到椅子上。赵渔曾界定说，艺术家的日常状态，应该比科学家更好：同是高水平的智力活动，艺术家最大限度地调动情绪，而从事科学研究的人们把情绪放到一边。科学既创造又破坏。赵渔半开玩笑地预言，随着科技带来的灾难日益增多，科学家的形象将被打折扣，打七折，甚或打五折。
孙健君的思维高速运转，一个不留神，碰上赵渔。近来他时常想到赵渔，想到这个漫不经心的男人。有时他想着商女，不知不觉岔到赵渔身上。这两口子仿佛携手而来，他们都是他的好朋友。商女涉及他的个人情感，而赵渔关乎世界。萨特讲过：男人之间的友谊以世界为背景。这世界可以理解为外部事物。事实上，孙健君很难把赵渔摆到纯粹的世界背景上。男人的友谊，同样是可见之物。这一两年，他们的友谊的分量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加了。孙健君试图掉过头去。他告诫自己：别管它。赵渔是赵渔，商女是商女，二者不可混为一谈。友谊有个前提：不影响他对商女由来已久的爱情。
孙健君停下笔。延续激动的方式，是将激动带到别处，带到有拱形玻璃和皮躺椅的阳台上，继而带人浴室，带上床。他的激动将感染南子，这几乎不容置疑。小别胜新婚……今夜他胃口好。缠绵的间隙，他也会认真听老婆讲她贫穷的老家。
他打开书房的门，看见南子可爱的脑袋。脑袋朝着电视机。这形象是他一手塑造的，天天如此。他塑造三南子的生活，这无可厚非，瞧她幸福的后脑勺……她离家四五天，跟她足不出户有啥区别呢？南子是电视机前的南子，他是到处游走的孙健君。
五月四号的温泉……这大脑与情绪一并活跃的男人，忽然有了一个文章题目。他要把它写下来，发在报纸副刊上。一籍类似游记的文字，篇幅不大，干把字足矣。不用说，这是献给商女的。五月四号，温泉，这可都是含义丰富的字眼。他将使用一种淡淡的语气，诸多细节点到为止。他要试试严格意义上的冰山式写作法，让八分之七隐入水下。文章一经见报，他立刻告知商女。他们共同回味五月四号，也许不止今年的五月四号。他们长时间通电话，言词仿佛闪闪烁烁，却又句句实在。商女将除掉面具，至多蒙一层面沙，含羞带笑像个新娘……人心都是肉长的，孙健君如此痴情，商女哪能不为所动？
孙健君越来越激动了，先是艺术，现在加上爱情。而客厅坐着他年轻苗条的老婆，温润光滑的身体随时向他恭呈，令他的激动落到实处。老婆不能弥漫他，他却能弥漫老婆，谁叫他是孙健君呢。生活的馈赠何其多呵，叫他如何消受一个人面对一桌盛筵，他吃得下吗？杯子满盈了，葡萄美酒夜光杯……他蹲在暗红色的地板上，索性坐下来，盘了腿，沉醉……一盏枝形吊灯在他的头顶上，光的瀑布洒下来。
客厅传来南子捂着嘴发出的笑声。
穿白色上恤的南子坐在黑色的沙发上，身子前倾。她看电视的模样像小学生，神情专注。央视一台正在播一个抗战题材的电视剧，几个日本鬼子被一颗手榴弹炸飞了，令她发笑。有一位年轻的八路军军官，骑着马，挎着枪，面孔瘦削，目光有神，她越看越觉得像宁强。她把老公忘了。孙健君注视她的后脑勺，她一点感应都没有。
下午南子擦地板，在老公的书房看见几张商女的照片。一叠照片，放在窗台上，也有赵燕和齐红。商女的照片占了一半：她身穿红色泳装，瞅着镜头笑；她弯腰拾柴禾；她赤脚朝山坡上走；她围着篝火转，一群人开怀大笑……五月五号南子心成都，孙健君没到火车站接她，原来他忙着哩，忙着拍照，拍下商女的一举一动。一叠照片本来无所谓，老公取回家，却井未叫她一同欣赏。她显然是被忽略了。老公的欢乐时光，跟她关系不大。
奇怪的是，南子也把老公忘了。
年轻英俊的八路军军官跃马扬鞭，南子盯着他看。
宁强……她想。
回成都后，她没有和宁强联系。
有些事她不去想的，像种子埋到地下。她回到成都的家，回到斜川花园的大房子。她没变，还是离家前的那个南子。然而丈夫……丈夫也还是以前的丈夫。
南子希望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丈夫呢？
这问题比较复杂。它散乱、零碎，构不成明确的指向。南子对孙健君，尚无自己的设计要求。她一向是被设计的，她能倒过来设计他吗？
电视插播广告，南子扭头瞅了一眼书房。
第二集开播了，八路军军官饮马河边，柳树下站着一个俏姑娘……南子聚精汇神，又把丈夫忘了。
忽然有一只手从背后搭过来，吓她一跳。孙健君躬下身子亲她的嘴。她网应着，一面看电视。两个脑袋都在摇晃。
孙健君吻得很投入了，南子也没法看电视了。少顷，两口子移至卧室躺到灯光下，南子不复是黑暗中的商女。呢喃，起伏，你怜我爱。孙健君将枕头垫高了，揽过老婆苗条可爱的身子，细听她讲述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