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欢庆来自林杏花(2)
赵渔看手表，五点一刻。林杏花大约还在办公室吧？他瞅着桌上的电话，感到自己情绪饱满。下午一直是这样，尽管他照常工作。如果有人留意他，会发现他比往常更沉静。他向来是这种人，碰上激动事儿，不会一跳八丈高。激动很快就转入常态，于是激动的能量得保持。瞧他的傻样儿，木着一张脸，谁知道他内心的激动呢，孤独的必备……兴奋总是孤独的。止如忧伤，忧伤也是孤独的。情绪的两极，孤独是个熟面了上。
赵渔摆弄着一支钢笔。她在于吗呢？在摆弄一支铅笔吗？
打个电活过去，听听她的声音。电话，电脑，手机短信……赵渔并不排斥这些东西。用手机发送短信蛮有意思，网上聊天也有趣，问题是，这些东西有可能让情感快餐化。美国人发明了快餐文化，而快餐的本义是：尽量缩短食物在口中停留的时问。快……快是什么意思呢？是上帝颁布的一项价值吗？快速的咀嚼和吞咽，是否更能够品尝美味？如果美味不能作为美味显现，快就是个愚蠢的字眼，愚蠢的速度，节省时间，到别处去制造更多的愚蠢。罗素讲过，所谓现代生活的节奏，实际上是一种堆积了若干愚蠢的节奏。
慢下来，慢下来，别慌，别把你的手伸向电话机。你眼下的状态非常好，别让杯子里的水溢出来。情绪白持。哦，情绪真是好东西，举手投足皆情绪。人不是别的，人就是一情绪，外化为一支香烟一杯美酒……人生此在，操心筹措，却义时刻准备着欢庆。此刻你就迎来了一种欢庆。你坐着不动，已是手舞足蹈；你央着香烟已是端着美酒。欢庆来自林杏花，她寄来一封信，以一个短句表达了自己：多么难忘！……句子指向过去的时光，立足当下，明白无误地朝着未来。这大约就是海德格尔一再疆调的绽出式生存吧？同时拥有时间的三个维度，你的生存方能“绽出”。固执地呆在一个维度上，就要出问题，这样那样的问题，多得数不清。大师标画了生存的至高境界，这当然不是教条，恰好相反，它反衬教条，让各色教条显形。人是惟一能够时间着时间的一个物种。绽出式生存把人摆到人的位置上，而各色教条把人降低到物的水平。比如进步是一种教条，发展是一种教条，加快生活节奏是一种教条，无端慢下来、面对一大堆时间无所适从又是一种教条。不审时则宽严皆误……
情绪饱满，于是思绪绵绵。美好的女性导引我们向前，这话是准讲的？赵渔记不得了，不过，他得了一个自己的句子：情爱溢出自身，方能得到更好的理解，这个不同寻常的下午。他的思绪并未时时用绕着林杏花，更多的时候他想着别的。三而他无论想什么，都被一种持续的、像水一般流淌的情绪所包围。情绪的源头，俏立着穿翻领薄绒衣的林杏花。
赵渔动手写回信。动手的意思是说，用笔在纸上留下字迹，一笔一划的传递到另一座城市。信在路上走三天，三天后她就收到这封信了。几个简唯的汉字将跳入她的眼帘：
翻领薄绒农……
四月的阳光向赵渔倾泻下来。摇摇晃晃的长途客车，次第展开的原野。乡村之夜漆黑一片。
赵渔开车回家，迎面而来的高楼被思绪夷为平地：三菱越野车正驶向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
77街99号，老曹那张老脸老远就开始堆笑。赵渔停车时义碰上何小娜，骑一辆电动单车，略施粉黛，急急掠过门房。赵燕好像提过，说老曹没戏了。但赵渔此刻的心思难以在老曹或何小娜身上停留。他上楼，儿子却不在家。
小东西跑哪儿去了呢？
六点半，该回家了。
赵渔打儿子的班主任的电话，班主任说，五点钟就放学了，是他亲自将几个孩子送上的公交车。
赵渔有点慌了，正待打老婆的手机，忽听身后一声大叫：爸爸！儿子冒了出来，嗣着他尉团转，像一条快乐的小狗。
赵燕站在门外说：吃饭了，你们两个过来吧。
两个家，门对门的，赵渔抬腿便走了过去。赵燕弄上几个家常菜，洒杯都替赵渔摆好了，一瓶丰谷酒，她知道赵渔爱喝这种洒。客厅的一张小圆桌上放着赵高的书包、作业本。
赵渔说：多谢多谢，
赵燕说：凭你这句话，先罚你一杯酒。
赵渔笑道：我认罚。
他喝下一杯丰谷洒。
赵燕说：再罚你吃块糖醋排骨。
赵燕分别为这父子二人夹菜。有一只皮黄肉嫩的香酥鸡，是她打电话的餐馆送上来的，赵高得了一条鸡腿，赵渔得三另一条，她对付鸡翅膀。三双予上满是油，二张嘴里满是香喷喷的肉。赵渔咬碎了骨头吃骨髓，儿了便来学老子，一时但闻嘭嘭嚓嚓。赵燕微笑着分发纸巾。
去年春天，也是在这儿……
赵燕却不用去想的，有些事不用想也不须说，凭它摆在那儿，就像屋子里的一个陈设。生活是点点滴滴的生活，平时她到对面吃饭的时候多，也是抬腿就过去了。赵高叫她姐姐，只有姐姐才跟他捉迷藏，用玩具枪和他对打……
赵高忽然说：嘿嘿，我们三个都姓赵。
过了一会儿又说：真奇怪，三个人都姓赵。我们全班六了多个同学，只有两个姓赵。
赵燕蜕：北方姓赵的人比较多。也许我们的祖宗都是北方人。
赵高说：不会是赵子龙吧？赵子龙有一杆长枪。
赵渔说：林冲也有一杆长枪。
赵高说：赵子龙大战林冲，那才好看哩。
这模样长得像他妈妈的小男孩搁了筷子，又说：我吃饱丁，肚子撑圃了。
赵渔说：回家做作业吧，可以先看一会几动画片。
赵高说：我就在这儿做，我要写一篇作文，姐姐的书房有写宁白。
赵燕在大学念计算机系，选修法国文学。她凄过不少书。她有一帮子同龄朋友，每年过夸口或情人节，这帮人就涌到她的住处，有节制地胡闹。曾经有个头发火红的小伙子宣布乱套了，天下大乩，谁都可咀抱准，小伙了张儿双臂扑向赵燕，却挨了赵燕一巴掌。于是，顷刻问就夭下大治了，一群人鸦雀无声，挨了打的小伙子一脸苦相……赵燕在同龄的男孩子当中找不到谈婚论嫁的感觉。
赵高进了书房，没过多久又探出他的小脑袋，看见两个姓赵的大人还坐在饭厅。这两个人正在谈心，他想。而语文老师讲过，谈心与谈话不一样……
初夏天气，赵燕已穿上牛仔短裤，配一件绿色小衣衫。她烧了一盆蘑菇汤，替赵渔再斟一杯丰谷酒。论模样她不及商女齐红，可她的青春光艳夺目。念大学时她有过一个男朋友，绿茵场上的一员猛将，人称“短发三号”。大学毕业就各自东西。她曾对赵渔感叹：这个年代真不适宜生长爱情。赵渔劝她扩大接触的范同，睁了眼看，这年头好货沉底……赵燕在单位落了一个绰号“口味高”，做官的，经商的，外企白领，她见一个打发一个。有一天她对赵渔说：中国人真多啊……
赵燕频繁接触赵渔李进孙健君，对她择偶是不利的。她很碓变成一个“口味低”。
赵渔饮酒方罢，赵燕又为他盛饭，将蘑菇汤端到他面前。女人伺候男人，男人并不言谢，只斟言谢就要受惩罚。去年她说：我乐意……是啊，她乐意，他也乐意，但乐意的后面空空如也。乐意散布到细节当中：吃雪糕看腿毛系围腰……
赵渔说：你那位怎么样，满意吗？
赵燕说：什么我那位，昨天才她了一面。他是学上程的，
赵渔说：技术人员。
赵燕说：他弹得一手好钢琴。昨晚在酒吧，还即兴表演了一曲。
赵渔说：有情趣的技术人员。多大了？
赵燕说：三十岁，
赵渔说：又是一个口味高。
赵燕说：大概是吧，他条件蛮好的。成都人，家庭背景简单。不过，如果他昨晚不弹钢琴，我埘他的印象会更好一些。
赵渔说：不要求全责备嘛。人家喜欢你，才急于向你展示他的才华。
赵燕说：明晚你跟他谈淡，我全权委托你。
赵渔说：这合适么？
赵燕说：有啥不合适的，我带了一个军师而已。你向我提供一份可行性研究报告。
赵渔说：关于一项伟大的恋爱工程。
赵燕说：报告一式三份，给我一份，你和我表哥李进各持一份。商女齐红传阅……
赵渔说：事成之后呢？
赵燕说：事成之后，我封你为大媒人。
赵渔说：不是有个媒人么？
赵燕说：何小娜，可她不算。她只是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对方。
赵渔说：我看人经常看走眼，你别指望我明晚能看出什么。这事要靠集体智慧。
赵燕笑道：开个支委会……
赵渔说：要不就凭直觉。
赵燕说：直觉靠不住的，还是要开会。
赵渔说：碰头会，电话会，分组讨论会。今晚算是吹风会。
赵燕仰面一笑，旋即捂了嘴：赵高正关门写作文。二人移至客厅打升电视看新闻。赵渔抽烟，赵燕将烟灰缸摆到他顺手的地方。她收拾饭厅厨房，在他面前走动，牛仔短裤晃来晃去。她坐下来削水果。赵渔望着电视机，模样有点走神。
翻领薄绒衣……
十点钟赵渔开车出去接老婆，将汽车停在丁宁的电梯公寓下。他仰望这幢三十层的高楼。府南河边的电梯公寓，今年的售价大幅攀升，以他和商女的收入，按揭十年会感到吃力，二了年又太遥远。他在家里提过，商女不同意。77街居家不错，何必见异思迁呢？人往高处走、扩大视野固然好，只是代价太高……
赵渔仰望高楼，心思就在楼顶上了。星光闪烁，不时有一颗流星划破夜空。有一个星星在天幕上慢慢走，从南走到北……他感觉到自己独自坐在田坎上，麦田散发着迷人的清香。有人打开农舍的门，从身后朝他走来，只因路黑，她摸索着走到他身边。林杏花。
两个女人走出了公寓楼，丁宁和商女。丁宁握住他的手。
这位女画家说：你也不上来坐坐，我和你夫人聊了半天。
赵渔说：我上来就多余了。
丁宁说：你才不多余呢。唉，你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
丁宁站在公寓门日。赵渔启动了三菱车。
回家儿子已熟睡，商女俯身亲了亲他睡得发红的脸蛋。问赵渔晚饭吃什么，赵渔说，在赵燕那边吃的，香酥鸡糖醋排骨……商女说：比我们吃得好嘛。你喝了洒，赵渔说：二两丰谷酒。商女说：恐怕不止吧？赵渔说：二两五钱……
赵渔拾了哑铃，到阳台上摆弄了几分钟，商女用喷壶浇花。然后双双洗澡。赵渔替老婆抹浴液，手在乳峰、腹部、大腿和臀部略作停留。却是习惯动作，边抹边说话的。洗毕，商女一丝不挂地上床。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老公睡到半夜，往往还要寻她的娇躯。有一阵子，二人在凌晨互点会同时醒来，你寻我我寻你。性爱调节了生物钟，分秒不差。
两口子躺着说话：儿子的作业，赵燕的对象，丁宁的油画。老婆走神的时候，老公也在走神。后来熄灯睡觉，照例是要厮搂厮抱。裸体岂无感觉？却不能仅夜做的，夜夜做就是蛮干……于是分开了。过了半个钟头，彼此却有动静。赵渔说：还没睡着啊？商女说：你也没睡……
赵渔在黑暗中发愣。相同的对话，曾经发生在另一张床上。
商女下床，去了卫生间。
赵渔和商女的这一夜，庶几有点同床异梦的味道。恩爱夫妻同床异梦，符合生活内在的逻辑。或者说，生活本无逻辑。同床做点异梦，夫妻恩爱如常。
这对天造地设的夫妻，一个的心思像跳蚤，从这张床跳到那张床；一个将夏季省略了，抵达了北京的秋天：香山红叶，曹霄芹故居，天高云淡，不到长城非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