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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孙庆海与她们(1)

书籍名:《色醉》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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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后的蓉城一片忙碌景象,穷人富人都在忙,前者忙于生计,后者忙于资本扩张。却照例有许多闲人,出入茶肆,漫步商场,或是口上三竿还躺在床上。其问的一个不大的群落,被人们称为艺术家,这些人一如既往的闲散,目光空洞或热烈,忙起来也是循着自己的节奏。他们是都市生活的异类,凡事自己拿主张。

  府南河边的电梯公寓,就住着一位女画家,名叫丁宁。《暖昧》的读者,也许还记得这个名字。她是中央美术学院的研究生,专攻油三哑,在巴黎、纽约和北京搞过个人作舳展。在国内她已经有些名气,油三田三界举行的学术展双年展,大抵有她的一席之地。另外,她的画销路也看好,好几个大城市都有代理商。她画风细腻,以都市女性为题材,兴之所至,也将她们置人乡村背景。她的油画有装饰意味,宜于上墙。她进人中央美院的第二年就开始卖画了,过早的拥有读者讨人喜欢,并不是一件好事,制约了她的想象空间。关心她的评论家向她指出这一点,她试图改进,收效不入。她过得很舒适,也许太舒适了那一年有半年呆在成都,其余的时间各处游荡。她老公也是时常外出远走高飞的那种男人,昨天就离开成都了。

  丁宁今天起得早,七点钟就进了画室,她正在创作一幅取名为《她们和她们》的油画,两个女人打从一家商场外走过,迎面又走来三个女人。她们互相打量,有人扭头看商场。面孔,步态,衣饰,华丽的橱窗。一栋高楼山峰似的遮挡下午的太阳,女人们都在阴影中。这幅非常写实的油画,却有梦境的味道,色彩丰富,以一个女人的青色吊带裙为主。五个女人的衣饰各呈韵味,目光迎着目光。没有一望而知的主题,也没有一个视点,人与物平等地分割画面。就一般的欣赏者而言,这幅画是耐人寻味的。丁宁刚画了一幅草图,就有画商表示愿意购买。通常的情形是:作品先进到某个城市参展,画家与画商当场成交。价位取决于画家的知名度、作品本身及参展效果。评论家的意见也是一个因素。

  《她们与她们》快画完了,丁宁咬着一个苹果,边吃边看。早晨是审视作品的最佳时光。她喜欢晚上作上着,早上站在画架前。下午出去转转,驾车或步行,在一些陌生的场所遛达。也参加一些沙龙性质的聚会。她穿一条青色吊带裙。画面上穿吊带裙的女人就是以她自己为原型的,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她偏爱青色。她肤色好。今年她二卜七岁,三十岁以前她不会考虑生孩子,三十岁以后也许她会放弃牛孩子。老公是结过婚的,有个小女孩,很少跟他们在一起。

  丁宁有一张瓜子脸,小巧的鼻子周围点缀了几颗雀斑。白天她有点懒洋洋,入夜就来了精神,作画,聊天,做爱……她朋友多,主要是女朋友,来自各种行业,有锦衣玉食的,也有为生计犯愁的下岗女工。这对她的艺术有好处。成都的几位女权主义者诗人、画家、妇联的积极分子也是她的朋友。她倾听她们的高沦,未必赞同。她有自己的想法。往来密切的几位女伴,大都面孔生动体态可人,她喜欢她们的一举一动,邀请她们到寒舍喝茶。这“寒舍”是一套近两百平米的大房子,在公寓楼的第二十七层,画室的落地玻璃占据了一面墙。上有太阳月亮,下有府南河与77街区。下午她电话不断。晚上十点以后她把所有的电话都关了。

  去年春节,在西藏宾馆的那个小型油画展上,丁宁认识了商女,暗自吃惊。美女她见得多了。美女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时代,可是这一位,像生活存八十年伐,甚或传说中的七十年代。丁宁当即提出了一个请求,为商女画一幅画,商女愉快地答应了。三月的一个周末,她单独邀请商女到她的画室。她们长时间交谈,一起弄饭吃。丁宁越来越兴奋,半开玩笑地留商女住一夜,商女笑着摇头。两个女人说了半天淆,头一回意见相左。商女是要归家的。话题自然涉及家里的那一位。商女略作介绍,了宁频频点头。其实,初见商女时,她已经想到女人身边的男人。对这个她有职业敏感。她对赵渔充满好奇。商女第二次登门,赵渔来了。丁宁的老公在家,四个人喝茶。老公有事出去了,回家时三个人还在画室喝茶。后来赵渔夫妇告辞,丁宁送他们下楼,陪他们沿着府南河走了一段。第二天她给商女打电话,说不知该怎样形容她的老公才好。丁宁把赵渔比作一种茶,铁观音,越喝越有味道。商女笑着说,赵渔平时爱喝的茶,恰好就是铁观音。

  秋天她开始给商女画像,慢慢画,不着急的。画一个神形皆备的商女需耍时间。她同时画别的画,比如眼下的这幅《她们与她们》。

  丁宁吃掉了半个苹果,在嘶布上添了几笔。她凝神挥笔,鼻子周围的雀斑便聚集。她退后几步,又咬了一口苹果。两个小时一晃而过。她看手表。画画的时候她通常不关心时间的,今天她要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客人十点钟到。

  她本想画到九点半,可九点一过,她就画不下去了。心思集中不到画布上,仿佛有一根线,将龋布和客厅那边的房门连接起来。她扔下画笔,进厨房用一把小巧的铜壶烧开水,往嘴里塞了两片面包。她梳妆打扮,换了一块乳罩。她整理卧室,摆放鲜花……诸事弄妥帖了,才刚刚九点半。即将来访的这个人向来很准时的,他已经上路了,他走进电梯……穿青色吊带裙的女人笑了笑,回到画室,继续咬苹果,观看自己的画。两幅画,一幅《她们与她们》,另一帽是单数的她:商女的画像。

  女人朝商女做个鬼脸,用一块布将商女遮盖起来。

  门铃响了,女人一阵风似的刮出去。

  进屋的男人一身休闲装,手捧一束鲜花。女人望着他的眼睛说:谢谢。喝茶还是喝咖啡?

  男人说:随便。

  男人的一句随便,让女人露出笑容。这是他的口头禅,这也随便那也随便。他们相识有些年头了,他对她可不算随便。他对女人并不随便。如果他随便的话,他们早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了。

  男人坐下来抽烟。

  女人泡茶削水果。客厅光线好,阳光透过大玻璃。几个房问的色调很协调,青与黄,点缀着不同层次的红色。男人转动脑袋,女人转动手中的水果刀。

  这男人从巴黎回来,在北京呆了两天。他叫孙庆海,商女的远房表哥,丁宁的好朋友。

  孙庆海小到四十岁,外表和他的年龄差不多。也许五卜岁他还是这副模样,面孔、皮肤和神态都稳定下来了。也许六十岁他变化也不大。他有一双既生动叉平和的眼睛。奔忙的日子几年前就结束了。他曾在日本的某个海滨城市往国内捣腾汽车,那段经历融入了一幅油画:《乱云飞渡仍从容》。这些年他经营油画,身兼画商、画家和策展人三种角色。他在北京有个工作室。每年有几个月他呆在巴黎,他是入了法国国籍的。他在巴黎高师附近的一所夜校上课,向法国人、德国人、阿尔及利亚人和美国人讲授中文和东方艺术。他的法语比英语还好。着名的拉丁区有他的一所小房子。他喜欢香榭丽77街的露天咖啡馆,酷爱丹枫白露森林。国内和国外的朋友都称他教授,为此他留了一点胡须。这几年他的形象越来越靠近一个艺术家,虽然他半年才画一幅画。作为画商他游刃有余,巴黎为他提供了极好的身价与背景。收入丰厚与否,对他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挣的钱就随手花掉。他有过一段婚姻,现在独身。也许十年后他会考虑再结一次婚,同一个三十岁以下的女人生个孩子。

  孙庆海和丁宁是在北京认识的。她欣赏他的风度,觉得他像个世界公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和力。她欣赏他对她的态度,几年来从未说一句多余的话。他们在别的城市碰面,宾馆里总是房间挨着房间,由于偶然才没有上床,但彼此心知肚明。他们一再被偶然打扰。去年孙庆海回成都,也是丁宁的老公外出之时,她专门为他布置了一个房间。他们同游青城山,傍晚归来,原是说好了小睡片刻就起床喝咖啡的,孙庆海却一觉睡到天亮。热咖啡伴随的激情之夜成了泡影,女画家通宵作画。

  孙庆海对丁宁的好感掺人了家乡因素,在北京或南方城市,他喜欢听她的成都口着。他帮过她不少忙,包括在巴黎为她筹办个人画展。他给了她一把北京的房门钥匙。她隐约有个期待,她去北京的时候,他也在北京。事实上这很容易,他们只须把日程安排到一起,像孙庆海回成都。他们的时间是可以重迭的那一年当中有十天半月形影相随,想必是一桩赏心乐事。这种事对一个艺术家不算什么。不过,她和孙庆海之间似乎欠点火候。她猜想他在北京另有女友。他不可能没女友的,虽然他回四川总是一个人。他独来独往,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丁宁十分欣赏他的行者姿态。

  二人喝着茶,聊着各自的近况。孙庆海操一口纯正的京腔。他十八岁就离开成都了。成都有他的父亲和一个弟弟。父亲曾是职业军人,弟弟至今在部队上。

  孙庆海说:看看你的画室吧。

  丁宁说:今年画得不多。春节过后去了西藏,后来又到山东,广州。

  孙庆海说:你得有整块的时间画画。

  丁宁说:你呢?动过笔吗?

  孙庆海说:我画了一幅犬的,150乘180厘米。

  丁宁说:什么题材?

  孙庆海说:红卫兵。我画了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他77街上走,昂首挺胸的样子,1969年或90年的77街景。没什么特殊的调子,红卫兵是那个时代的普通人。

  丁宁说:你当过红卫兵吗?

  孙庆海说:我当过红小兵,认识很多红卫兵,他们就大我一两岁。我在巴黎看了一个1968年5月革命的资料片,忽然来了灵感。红卫兵是政治运动的产物,我只想厕着童年对他们留下的印象。印象中肯定有真实的东西,个体的真实,历史的真实。

  丁宁说:你这是第二次画红卫兵了。

  孙庆海说:第三次。第一幅是在日本厕的。当时张承志也在日本,他写了一本关于红卫兵的书。他有个观点,认为早期的红卫兵运动并没错。我的一些法国朋友非常喜欢红卫兵题材的作品。

  丁宁说:出于怀旧心理?联想到他们的1968年5月革命?

  孙庆海说:不单是怀旧。法国人始终有一种要改变生插的激情,包括布尔乔亚的生活。

  丁宁说:不说资本主义已经把历史终结了吗?

  孙庆海说:什么终结,那是扯淡。经济全球化运动,到处受到抵制,包括在美国。全球化在一些城市几乎是臭名昭着。依我看,没有什么主义能够宣称终结历史。即使同是资本主义国家,对生活世界的想象也会截然不同。

  丁宁笑道:你现在关心政治啦?

  孙庆海说:说不上关心政治。艺术家都要关心人,而人和政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丁宁说:可你现在发现了这种联系。

  孙庆海说:是的。你的画里咆有政治,比如你画的女性题材,离女权主义只差一步。

  丁宁笑道:这一步我跨不上出去的。女权,女性的生活,她们日常的点点滴滴。我不要主义。请到两窄里来吧,我正好有一幅岫,比你的红卫兵略小一砦。

  二人走进圆室,孙庆海仔细看画。《她们与她们》,他认可丁这个题目、他看了几分钟一言不发,上宁就有点不安了。行家看画,一望而知。有蜱鉴赏中国画的,宣称八秒钟之内就能判断作品的优劣。看油三面两:分钟。而孙庆海大约已经看了十分钟。另一幅挡了一块布的厕他没注意。

  孙庆海点头道:画得非常好。这幅画你不要急于出手。

  丁宁松了一口气,刚才她额央都冒汗了。孙庆海鉴赏油画堪称大行家,他一个人兼具几种角色,眼光自是高人一筹。丁宁一阵喜悦,真想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一下。

  宽敞的画室阳光明媚,有两堵墙上挂着画家朋友们赠送的作品,孙庆海的一幅油画故在醒目的位置,尽管只是一幅静物花卉。凭窗有一圈白色的座椅,孙庆海欲坐下,丁宁却到客厅去了。

  客厅拉上了深色窗帘,明亮就转为幽蔽。两幅大窗帘,绘着抽象的人体图案,负阴抱阳。阳光在窗外,人体像幺三灯片。沙发的位置也宜于促膝交淡。丁宁握着杯子走动,像一幅具象的人体图。青色吊带裙使她显得格外妩媚。她身材匀称,双肩微削,只是胸部用上了两块海绵。那儿是她的缺陷。她走到孙庆海面前,望着他的眼睛。有一种东西正在际酿。中午他们一块儿吃饭,上宁打电话叫底楼的餐厅把洒菜送上来。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们花了几年的时问才走到眼下的这一刻,没人来打扰了。心情与身体双双汇聚。丁宁一米六四,孙庆海一米七四。丁宁生一张瓜子脸,孙庆海的五官有点儿像混血儿,也许因为他在国外呆得太久,且与洋人为伍,不大涉足华人社群。丁宁年轻热情,孙庆海走南闯北波澜不惊。这两个人从外形到举止都像是一对男女。没人再来打扰了,这所大房子写满了必然性。孙庆海氧钟过来的,也许明天上午三点才离开。这几天他们将如影随形。城市是他们的城市,夜晚是他们的夜晚。

  二人坐在沙发上,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孙庆海架着一条腿。语音渐渐低了,好时光即将来临,距离将被无限取消。艺术家的大房子,遍地都是婚床。

  丁宁说:中午想吃点儿什么孙庆海说:随便。

  丁宁笑道:随便是不是一道菜?一道法国菜?

  孙庆海笑道:一道意大利菜。

  丁宁说:欧洲名城,你还有哪些地方没去过?

  孙庆海说:马德里和布拉格。罗马去过三次,雅典去过一次。今年晚些时候可能要去一次希腊。

  丁宁说:罗马和希腊是艺术家的圣地。

  孙庆海说:也是思想家的圣地。

  丁宁说:也是情侣们的圣地。

  孙庆海点点头。

  丁宁说:楼下的餐厅也做法国菜,做得不够地道。

  孙庆海说:下次你到法国来,我请你吃正宗的法国大菜。

  丁宁说:登上埃菲尔铁塔,边吃边欣赏巴黎的夜景。你平时吃中餐还是吃西餐?

  孙庆海说:我吃四川菜。有时自己做一盘回锅肉,官保鸡丁。我还做过一次糖醋鱼,糖放多了,法国朋友却很喜欢。他们爱吃甜食。

  丁宁说:你想吃四川菜,我们77街去,到人民南路寻一家餐馆。那儿有几家餐馆不错。

  孙庆海说:人民南路酌餐馆我去过,比如“巴冈布衣”。改天约几个朋友一起去:今天就不去。

  丁宁说:今天你想吃什么?

  孙庆海笑道:麻婆豆腐。

  丁宁说:想不想吃蚂蚁上树?

  孙戊海说:蚂蚁上树我吃过。

  丁宁说:鸳鸯戏水呢?

  孙厌海说:这是一道什么巢?

  丁宁说:你先别问,送上来就知道了。还有金蛇狂舞,游龙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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