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蒋韵(2)
做头发，交话费，一个77街上走，顺路瞧瞧衣裳……五月四号的这个上午，蒋韵就这么打发。下午约几个朋友到茶楼品茶。生活轻松自在，偶尔也打打牌，打扑克，叫朋家，输赢不大娱乐性强。娱乐性随处可见：聊天，购物，结伴远游……只是、只是情爱这一块，蒋韵却不大如意。尹治平当初追求她，从中学追到大学毕业，后来做了领导，却和一个叫小许的重庆女孩打得火热。于是才有了1999年的邂逅：邂逅李逢。有了环路外的那间小屋，那架铜床……两年了，蒋韵对这桩情事，自己都说不清。喜儿打肿了李逢的半边脸；赵渔说，此人内心阴暗。蒋韵几次下决心同他分手，可他百般纠缠诅咒发誓，一面也在“进步”，言语再不张狂，时常手捧一本书……蒋韵终于脱身不得，十天半月见一面，也把身子给他，坠入迷乱。而蒋韵原是渴望着坠人爱河的，设顶的畅快，哪怕窒息！可她纵身跳下去，才发现水很浅。深不可测的情与爱，仍是可望而不可及。
蒋韵坐在皮椅上，听电吹风呜呜的响，头发金黄的小伙子用一把小木梳在她头上细细梳理。她蓄着短发，发型接近商女的发型。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有个播音员叫叶迎春的，就是这种发型，清爽，大方，妩媚。做时装的那些日子，蒋韵是有点儿逼人，近于冷漠的那种俏，拒人于千里之外，却招来李逢这样的挑战者。眼下她内外宽松，日子体闲，目光变柔和了。十年做店的惯性那一年两年可望消弥，可望同到二十岁的蒋韵：挺拔，漂亮，
辅以三分妩媚。妩媚向来不是她的主题，中学时代她一身运动装……
电吹风停了，梳子仍在舞弄，头发像油菜花的小伙子一丝不苟。女老板仍在一旁同蒋韵说话，一面指点手艺蛮好的小伙子。堂堂女老板，开店就得指点，此乃挣钱之外的另一番乐趣。每日进账可观，又能指指点点，指手划脚，甚或指鹿为马指桑骂槐，她是这店里的女王，指挥二十‘个员工，胜过他们的爹娘。店子分里外两部分，外面美发，里面美容。顾客不分男女，大抵是能掏钱的主。商人，官员，准白领，市级机关……洗个脑袋八块钱，刚好是“低保”人家一天的用度。有头有脸的人进进出出，女老板忙着分送笑容。她笑起来的模样很像是一张假脸。她拉过皮，隆过鼻，割过眼，眉毛唇线自不待言，全是经过了处理的。她刻意模仿港台女明星，堪称笑得灿烂，像面具，像一朵恶之花。这时，只听她一声高叫：唉呀李总……把蒋韵吓了一跳。
一个穿名牌上恤的男人走进美发店，李逢。
蒋韵在镜子里瞧着他。
李逢说：你也在这儿洗头呀，真凑巧。
女老板笑着纠正他：李总，我们这叫美发，不叫洗头，
李逢笑道：美发店，不能叫洗头店。
女老板说：原来李总跟蒋韵认识，我正想替你们作介绍。
李逢说：我曾经是她的顾客。
女老板说：我也是呀。可她现在木做了，李总，你说可惜不可惜？
李逢说：可惜。不过呢，这叫萝卜白菜……
女老板笑道：各有所爱。
她问李逢，今天做美发还是做美容。李逢说：洗个头就行了。旋即意识到不能叫洗头，改口道：美一美发。蒋韵抿嘴一笑。女老板也笑，很开心的样子。她把李逢安排在蒋韵旁边。这是她做店的招术之一：让她的顾客互相串连，让她的店子变成交际场所，有钱人结识有钱人，帅哥搭上靓女。像李逢这种级别的男人，配给蒋韵正合适。她做着穿针引线工作，这边一句那边一口，好让他们串通一气，从熟人变成朋友，相约而来，结伴而去。李总有一辆黑色尼桑，车上就该有个蒋韵这样的女郎……
女老板的上作立显成效：蒋韵的头发做完了，付钱时，那李逢动作快，已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了过去。蒋韵说：这不行……女老板笑道：咋不行？这回他付，下回你付。蒋韵便罢了，提了挎包要走。李逢说：请稍等片刻，我开车送你一程。蒋韵说：我要去电信公司。李逢说：正好我也要去，以前你优惠我，今天让我做一次你的司机吧。女老板笑道：蒋韵，你真是好福气，李总亲自做你的司机。换了我呀，这心里头，只怕甜都甜死了。
蒋韵不便就走，坐下了。又有顾客上门，女老板堆笑去了，李逢冲着镜中的她露齿笑笑，催他身后的女孩动作快点。
李逢接了一个电话，表情变得谦恭。他对打来电话的那个人说：要不要跟蒋韵说几句？
蒋韵心想：这人是谁呢？不会是喜儿，更不会是尹治平。
李逢却把手机合上了，看来那人无意同她说什么。
会是诳呢？蒋韵又想。她没问李逢。头发金黄的小伙子正在他头上使用电吹风。
蒋韵的手机响了。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说：你好，蒋韵，听得{我是谁吗？
蒋韵说：……噢，是你呀，你好！
声音有点沙哑的男人是伟哥。
伟哥说：我要到丹棱县的一个乡镇走一趟，邀请你一块儿去，能赏光吗？
蒋韵说：我倒没啥事，不过，你到丹棱……
伟哥说：一点小事，我约了李逢和另外一个朋友。沿途风光不错，顺便从树上摘几斤枇杷。下午就回来。
蒋韵说：好吧。
伟哥说：谢谢你，蒋韵。
蒋韵说：伟哥，你太客气了，要说谢得由我来谢你。
伟哥笑道：一点小事儿，你也不用谢的。
蒋韵说：那可不是一件小事儿。
伟哥说：等事情完全办妥了之后，你再谢我吧。待会儿见，蒋韵。
蒋韵合上手机。镜子里的李逢瞅着她似笑非笑。
蒋韵心想：他到丹棱办事，干吗邀请我呢？单单为了摘几斤枇杷？
蒋韵和他已见过两次面了。为了她的调动，李逢清出了伟哥。这事发端于她的老公尹治平。老公向老婆表达爱意，要在她的三十三岁生日献上一份厚礼，却有人从中作梗，索要买路钱。蒋韵当闲话讲给李逢听，李逢就动开了脑筋。他要趁这个机会显示能耐。蒋韵的生日礼物不变，献礼的人却要变。李逢请出一位他心目中的真正的大人物，于是，伟哥出场了。
蒋韵初见伟哥，一切都很平常。她当时想：李逢的话未免夸张了吧？伟哥看上去像一个普通的公安。
见面的地点是在西城区的一座健身房，李逢事先作的安排。健身房建在僻静之处，配了澡堂和茶室。蒋韵进门便看见李逢正在练腹肌，穿一条米黄短裤，光着结实的上半身。三月天气。他已练得大汗淋漓：成功人士的大汗淋漓。腹肌，胸肌，腿肌……这是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健身的人不多。两个女士在李逢旁边，短裤背心，香汗涔涔。李逢下了健身机器，服务生立刻送上一块毛巾。李逢擦着胸大肌上的汗，对蒋韵说：爽，出汗的感觉爽透了。他手指占据了一面墙的喷绘广告，一位穿三点式的女明星正以漂亮的手势推销器材，广告词人人皆知：好身材，要保持。服务生趁机向蒋韵露出微笑，介绍几十种名牌器材。蒋韵来了兴致，转眼间也是短裤背心，先上一架跑步机，然后是一部扭腰的机器，仰卧起坐，转动腰肢。李逢从旁指点，她踮起双脚，左转右旋。服务生谨慎地建议，二楼有芭蕾舞训练房，以蒋韵这样的身材……余下的话，他让李逢接了过去。李逢说，蒋韵不单适合打篮球，也许更适宜跳芭蕾。服务生说：那就上去试试？蒋韵说：改天吧，今天多扭一会儿腰。
蒋韵扭腰、提臀、收腹……那两位香汗涔涔的女士上楼去了，也许是因为比不过蒋韵的身材。李逢颇感得意，他用上了拉力器，以他的力量型映衬蒋韵的柔媚型，以结实对应高挑，以浓眉大眼配合她的俏模样。这时，辆奥迪警车停在了玻璃门外，一个穿便装的男人从车上下来。
蒋韵心想：这个人就是伟哥了。
伟哥隔着玻璃扫了她一眼，他似乎有些疲惫。警车开走了。
李逢赶紧作介绍，伟哥握了握蒋韵的手。伟哥对李逢说，开了半天会，屁股都坐痛了。
李逢说：那就泡个澡吧，休息一下。
伟哥说：可你这位朋友……
蒋韵说：我无所谓，怎么都行。
伟哥说：你正在兴头上，继续锻炼吧。我和李总到旁边坐一坐。
两个男人坐到椅子上，李逢起劲地说着什么，伟哥的样子像在养神。蒋韵又扭了几分钟，然后上楼，进澡堂泡了个把钟头。蒋韵先出来，站在过道上，穿一套黑西装，白衬衣的领于翻到外面。伟哥也出来了，和蒋韵说了几句话，都是礼市性的。二人进了荼室，一时无话，专等李逢过来。
三个人驱车到红星路吃一种怪味鸡，伟哥仍是话不多，也许他开会讲话讲累了。李逢讲了两个荤段子，意在让伟哥轻松一下。伟哥的手机响了几次，请他吃饭的，求他办事的，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一个。他望着蒋韵说：不好意思。他把手机关了机。蒋韵调动的事，他只随便问了问。李逢说到某个人守住关口索要买路钱时，伟哥启齿笑笑。他的牙齿有烟熏酒泡的痕迹。
第二次见面时，蒋韵有点惊异的，是伟哥像换了一个人，牙齿洁白，皮肤也增加了光泽，精力充沛。
也是李逢传的话，他在蒋韵和伟哥之间奔忙。索要买路钱的家伙已经松口，而蒋韵在老公口中也得到了证实。尹治平不知个中原委，倒以为是那人想通了。李逢十分兴奋，他帮了蒋韵的一个大忙：不错，他是叫跑得快，他跑在了尹治平的前头。尹治平徒有虚名，李逢才是真有能耐。他和蒋韵靠得更近了，他有理由让自己相信，今年或明年，他要把蒋韵娶回家……
李逢以蒋韵的名义邀请伟哥吃饭，选个地方娱乐，放松放松。伟哥一口就答应了。李逢对蒋韵说：有些人请伟哥吃饭比登天还难。言下之意，是他的面子大，与众不同。他思考了半天，决定到青神县中岩音吃烤乳猪。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时为四月中旬，就在赵渔前往球溪镇的前一天。伟哥穿着警服，蒋韵眼睛一亮。她对公安的印象向来要打折扣，然而伟哥改变了她的印象。各行各业都有好人，伟哥显然是警察队伍中的好警察。她凭的是直觉。这个人举止干练待人平和，一点都没有某些警察吆五喝六的样子。他抽普通牌了的香烟，来块钱一包的。他孝敬父母，提起自己的小女儿，倾注了一片深情。他看不惯一些官场巾人的作派，他管束部下甚严……
他们在中岩寺的半山腰上喝茶，花香鸟语，浓阴匝地。伟哥娓娓而谈，蒋韵的视线停在他脸上，偶尔才看一眼李逢。李逢隐约感到不安，蒋韵似乎正在受到另一个男人的吸引。他仔细观察，随即放心了，伟哥对蒋韵很礼貌，像是对他的妻子。他对伟哥的私生活所知甚少，不过，据他猜想，伟哥一定不缺漂亮女人。
那天蒋韵穿一条白裤子，配一件淡黄色的小农裳。她起身上厕所，白裤子在红花绿叶问，李逢不禁痴迷：这是属于他的白屁股……伟哥面无表情地投去一瞥。
后来比赛登山，伟哥一口气冲上山顶，他绕道下山时，在两块巨石之间碰上蒋韵。他拉着她上了几十级台阶，进一个凉亭歇气。李逢却在山顶上呼喊他们的名字：伟哥，蒋韵……这一刻，蒋韵的感觉有点怪异。两年前，有前往成都的客车上，她的名字也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与李逢相连。
其后半个多月，蒋韵和伟哥不复见面。她有伟哥抄给她的一个手机号码。李逢说：你得到这个号码不容易……伟哥有两部手机，其中一部是从不关机的，蒋韵得到的就是这部手机的号码。她对李逢说：这个号码对我有什么用呢？李逢说：人在世上混，哪能不求人……
李逢的话有道理，很快就应验了。四月底，蒋韵一个女友的老公接到了一张罚款单，一万元。两口予靠一问小当铺过日子，涉嫌收购赃物。一万元罚下来，几乎就是倾家荡产，于是求蒋韵帮着疏通关系。女友眼泪汪汪，蒋韵不能不管的。她拨了伟哥的号码，伟哥正在开会，只说：知道了。当天下午，两口子千恩万谢的找到蒋韵，说罚款已被取消，上门的警察还很客气。他们要报答，请蒋韵转送好酒好烟。其实是趁机巴结的意思：干当铺这一行，有后台就能发财。晚上蒋韵和伟哥再次通电话，伟哥说：他们做小本生意的，挣钱艰难。礼我是不会收的，我从来不收礼。告诉他们，以后做生意本分一点。蒋韵说：下次他们再犯，我也不帮忙了。伟哥说：没事，我很乐意替你做点事。这次通电话，不知不觉通了二十多分钟……
这会儿，穿一身花衣裳的蒋韵走出美容店，坐上李逢的尼桑轿车。单身女老板送客送出门，一口一个李总，用一张假脸冲着蒋韵笑。她日送尼桑宽大的车屁股，感到自己拉皮条很有一手：两人眼见是勾搭上了，这次坐到一个车里，下次就睡到一张床上……
汽车从西边出城，伟哥站在路口等候，和一个值勤的交警说着什么。伟哥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西装，系了领带。他坐了后座，挨着蒋韵。李逢说：我大老远就看见一个大帅哥。伟哥说：你是说你自己吧？李逢说：你真的很帅，不信你问问蒋韵。伟哥扭头对蒋韵说：他这是哄我开心，我活到四十岁，从来没人叫我帅哥。李逢说：因为你是伟哥嘛。蒋韵说：你既是伟哥又是帅哥。伟哥大笑。
中午抵达丹棱县的一个乡，书记乡长已恭候多时。也称伟哥，双手握住伟哥的一只手。乡长说，已安排了一顿便饭。伟哥却不同意，要先办事，办完了事才吃饭。乡长便照伟哥的意思办，给秘书下指示，秘书用手机吩咐镇上的酒店老板。书记、乡长和秘书陪网前往，自带一台桑塔纳。伟哥说：这样恐怕不好，兴师动众的，你们就坐我们的车，挤一挤，路也不远。书记说：这个……伟哥挥一挥手说：走吧。
于是六个人坐了一台车，肥胖的书记坐前边。后座上坐了四个人，伟哥和蒋韵越发靠得紧了，西装挨着花裤子。开着车的李逢倒是谈笑风生，惊叹道路两旁的枇杷、桃子，果实累累。乡长介绍说，今年的枇杷卖不起价，往年七八块钱一厅，今年两兰块钱。伟哥说：明天的形势更严峻，全市一千多万斤枇杷，销售是个人问题。农民搞副业，切忌一哄而上。乡长说：伟哥您批评得对，我们以后一定注意，不能盲目发展。伟哥笑道：谈不上什么批评，我义不是你们的领导。随便说说，谈点个人意见。书记说：您的意见比领导的意见更重要。
说话间，车子猛地一拐，伟哥的脸就贴上了蒋韵的险。伟哥悄声道：不好意思。蒋韵说：转弯转急了。
汽车走了半个多钟头，停在一座茅屋前，没院墙的农户，只用篱笆隔了。一行数人走过去，伟哥走在前头，书记次之，乡长和李逢并排走。蒋韵想：不会是到这儿来摘枇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