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蒋韵(1)
此刻赵渔尚在熟睡，商女蹑手蹑脚的走到阳台上，给孙健君回了短信：请问如何行动，两天前，孙健君曾建议几家人驱车外出，野炊，野宿，麻将大战……孙健君想必是安排好了，商女发出短信静候旧音。眉山落虹巷的这个家荏二楼，阳台整洁，堆满花草。两分钟后手机叉响，屏幕上的一排字却让商女皱眉头：咱俩合写一篇文章，主题鲜明。细节丰富……商女便想：这个神经病，火清早的、，她不再理睬他。
商女刚房，瞧了瞧床上的老公，不忍心将他弄醒。她掩上门出去，客厅也是静悄悄，两位老人早都走了，到三苏桐健身，回来时带上豆浆油条……商女潜至儿子的小屋，儿子也正睡得香，这小东西，不睡到晌午不起床的。
商女洗嗽已毕，找了一张帕子擦拭客厅的桌椅，尽量不弄出声音。她穿着牛仔裤，照例是深蓝磨成的灰白，衬衣的下摆遮了丰臀，衣袖挽到手臂。这形象较之她一贯的妩媚前进了一小步，像能干而又性感的西洋女郎。
商女的目光落到一幅挂历上。今天是五月四号，青年节。那一年的五月四号……商女无意回想，那个日子却前来照面。孙健君刚才发短信，要和她合写文章，主题鲜明细节丰富。孙健君的言外之意，旁人不知晓，商女如何不知晓？当年他们合写了一篇充满激情的文章，从纸上写到床上。有个细节叫人难忘：中途他们同去卫生间，方便时也在厮磨，双双移至客厅，像个连体之人。孙健君不开灯，将房门反锁了。教她在椅子上行事。商女首次品尝的高潮，就是在黑乎乎的客厅发生的。不过，忘情之时，孙健君也暴露了他的性爱技巧。后来两人出现了危机，这种本来可以原谅的过错就变得问题严重，不可收拾了。
这一刻，商女同那个遥远的日子打了个照面，情绪自然有波动。时隔上一年，技巧的问题早已搁到一边，孙健君付出了代价，一直心有不甘……商女虽然不深想，却也妥门道。这里既有女人的直觉，也有韧恋情人的故事。她固然不可能重返那个遥远的开端，对孙健君却抱着理解的态度。去年在二苏祠，大雾弥漫，孙健君抱着她滚下假山，身体和身体实际上是照了面了：他下体坚硬，她只穿一套帕兰朵内衣……纵是意外事故，纵然事后不回味，但紧紧地抱在一块儿的别样含义，不单他明了，她也明白的。
商女走动着，弯腰，蹲下，手中的抹布照顾了每一个角落。抹布脏了，她走进卫生问，打开水龙头。客厅光线偏暗，她又打丌吊灯。明亮的灯光照着家具，照着木地板。商女趿一双拖鞋，牛仔裤挽到脚踝。她每日早起，习惯了。做完早操，就拿着抹布四处走，收拾家里的灰尘。她一如既往的心情好，步履轻盈，劳作的姿态类似舞蹈。生活在当下展开，记忆闪闪烁烁，昨天的，去年的，当初的。有一团褶皱，一个欲说还休的东西：她和表哥孙庆海……两个姓孙的男人，一个常年在外，一个影子似地分布在她的周围。而床上躺着的那一位，是她亲爱的夫君，是她的太阳，又是一根木头。赵渔，渔跟愚谐音，愚公移山的愚。生活是一座山，他挖山不止。但求耕耘，不求地下的宝藏。对挥汗如雨的男人来说，脚下的泥土就是宝藏。
公公婆婆回来了，早餐可谓丰富，油条包子白糕……油炸的东西，赵渔小时候特别爱吃，简单的食物，永远吃不够。婆婆说：赵渔还没起床呵？商女说：我去弄醒他。
少顷，赵渔起床，洗了一把冷水脸，坐到餐桌前，享受家乡的美味。吃了这个拿那个，喝豆浆用海碗。母亲瞧着他，商女笑话他，父亲去了赵高的小屋，瞧他梦巾的小孙子。这晨光中的一家子，各自生动，待在细微处，却向某个点上汇聚温馨。母亲拧了热毛巾过来，递给儿子媳妇。商女说：妈，他手上全是油……
赵渔回屋打开手机，收到孙健君的一个短信，要他回电话。赵渔拨了孙健君的号码。孙健君蜕，他已联系李进齐红赵燕，二家人出城聚一聚，明天返同蓉城。赵渔向来是喜聚不喜散的，便问从哪个方向出城。孙健君说：你上来再定吧，中午在我家汇合，下午出发。赵渔说：我们吃过午饭回成都，两点钟以前一定赶到。
赵渔合上手机，对望着他通话的老婆说：下午从斜川花园出发，还是这拨人。这拨年轻的老朋友。
商女说：我们都不年轻丁。赵燕和南子年轻。
赵渔说：你和她们一样年轻。而我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商女笑道：此言极是。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这副模样。怪不得蒋韵说，你是一根木头。
赵渔笑道：一根是其所是的木头。
商女说：听不懂。
赵渔说：一根听不懂的木头。
商女说：别人听不懂，我可听得懂。世界上只有高深的男人，没有高深的老公。
赵渔说：孙健君没说南子去不去。
商女说：应该去吧，他们的儿子可以带出去了。小孙殷满可爱，孙健君把他打扮成小女孩。
赵渔说：女孩逗人喜爱。
商女说：你有个小男孩，就觉得小女孩可爱。
赵渔说：小女孩非常可爱。
商女笑道：比我更可爱？
赵渔说：差不多吧。
商女说：那我可要吃醋了。
赵渔笑道：没听说过母亲吃女儿的醋。
商女说：你那么喜欢小女孩，那我们就……
赵渔说：别说。别说这个。我只是喜欢一大家子时常团聚，
不一定住在一个屋檐下。
商女说：你这口气，听上去像个爷爷。儿孙满堂，你这做爷爷的，梦哩也笑醒了。
赵渔说：你这做奶奶的，在孩子们中间穿梭，一头银发。
商女说：一脸皱纹。
赵渔说：一脸美丽的皱纹。
商女笑道：皱纹何以美丽？请说来听听。
赵渔说：面孔慈祥，皱纹自然美丽。有些部位的皱纹来得慢，比如鼻子。你有一个俏鼻子，也许到八十岁还受看。
商女说：八十岁，让我想想看，都快半个世纪了……
赵渔走神了，说到俏鼻子他便联想到翘鼻子，二十天前的球溪之行，林杏花，这“五一”大假，她一定回成都了。也许正在外地旅游。她的孩子多大了？上幼儿园还是上小学？上次谈了那么多，却没有提到她的孩子。
赵渔回过神来，定睛看老婆的俏鼻子。他亲了亲老婆说着话的红唇。他说：我买菜，逛逛街道。
夫妇二人上街，街上人很多。儿个商业区和苏轼雕像广场，十分热闹。赵渔走在人群中，许许多多的脸，没有一张熟悉的。这几年，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涌入这座城，买房子租房子，试图扎下根来。以前安安静静的小城，现在喧嚣，膨胀，汽车道。苏轼雕像四周，满是措辞夸张的售楼广告。发展……赵渔想。全国都一样，大城和小城忙于扩张，占领耕地，建造一个个面孔相似酌城市。几十年不得清静……而几十年之后，赵渔这代人也隐入地下了，所以要紧的是：为一已之生存另觅空间，避开汹涌的人流，坚定不移地走向个体。三五同志，或能带动一批人，男人和女人，组成亲密的小团体，诗意地栖居，直至终老。
赵渔独自笑笑，他义走神了，刚才是林杏花，现在是诗意的柄居。对家乡他很少用审视的目光，哪怕它的面扎日益模糊，哪怕家乡这个词变得日益抽象。赵渔的目光被广场上空一个巨大的彩色气球所吸引，一架滑翔机贴着气球飞过，发出轰鸣。商女把远处的一个人指给他看。
蒋韵正朝他们走过来。
蒋韵今天穿一身花衣裳，裤子是绿色的，上农介乎青与蓝。以她的身高与体态，在人群中就有些惹眼了。两个女人拉上了手，商女称赞她的衣裳。她望着赵渔说：我这么穿是不是有点露？赵渔说：不觉得。商女说：这算什么？你看那些小姑娘。蒋韵说：买这身衣裳的时候我也犹豫，老板一个劲的夸。赵渔说：好看。商女说：这布料很舒服，柔软，贴身。蒋韵说：我就担心它太贴身。商女说：你平时总爱穿套装，这种风格的衣服，偶尔上穿一次。蒋韵说：有了你们的认可，我也不拿去送人了。商女说：送人多可惜，你这身段……
两个女人一时难以松手，赵渔就在边上，视线投向广场，旋即收回来，放到她们身上。蒋韵的身高接近一米七，她在中学打篮球的时候就是这么高了。夏天穿短裤，冬天是一套令人羡慕的运动装。冬日暖阳天气，她打到下半场浑身是汗，也会脱下运动裤，露出两条白净的长腿。男生看她打球，既是看地上篮的英姿，也是看她的腿。静止的腿（比如暂停）和运动中的腿（向前跑，向后退，腾空，传球，过人）。尹治平就是在篮球场上入迷的。也许还有李逢。李逢当时个头小，胳膊细，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他专看蒋韵的下半截，对她的三大步或跳投不感兴趣。他以捡球着称，他叫跑得快……那一年他弄了一根长长的人骨头，两边挂着书包，扛在肩上绕场一周……赵渔笑了。李逢名堂多，阴劲足，赵渔已那一年多没见过他了。但愿已有所好转，喜儿教训他，蒋韵改变他，阴暗的内心注入一点光明。
赵渔点了香烟，慢慢抽，她们还在说话，那蒋韵斜了身子，一条腿稍息，另一条支撑身体的重量。这使她的腰、腿、臀显露出别样形状。不对称，却有一种不易言说的美。蒋韵通常是端端正正，步态优美，此刻身子打斜，别呈韵昧儿。赵渔是能够看到细微处的，她一条腿撑够了，换上另一条……赵渔也不须细看，只将眼睛掠过，美的细侮就般般呈现。臀是裹得有点紧，臀与腿的交界处，线条分明。她刚才说的露，就是这意思。
七十年代……赵渔突然想。七十年代街上若有这样的一个臀，喧哗了。七十年代后期他来岁，对女人的背影已有感觉。这感觉持续了很长时间，不那一年，才过渡到女人的面容。及至长大成人，生括中有了商女，他又进一步发现，女人姣好的面容能散布到四肢中去，性感地带及周边地区，均是波及的范围。优美的五官布局带动全身，腿也更像腿，臀也更像臀……赵渔深吸了一口烟，打量四周，街上几乎是臀的天下，白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以及蒋韵的绿色。眼看就立夏了，阳光照着这个特殊的部位，以前令人心跳的，现在只觉得好看。目光类似抚摸，却不会加以挤压。姣好的面容终是有限，女人们就在别处恕办法，争先恐后将屁股绷圆。脸上欠生动的，便充分调动肢体语言，用腿、臀、袒露的前胸后背以及圆圆的肚脐说话。尤其是小姑娘，仿佛年龄越小，越能高声喧哗。经营服饰的商家深谙这一点，他们和时尚杂志互相配合。官员们则举着话筒振臂高呼：刺激内需。欲望……
赵渔想。不过，此刻他无意追问，无意比较当下和七十年代。女人们姹紫嫣红，也许同时绽放邪恶的花朵……
赵渔掉转思绪，将剩下的半截烟掐灭了，扔进果埔箱。商女冲他一笑。听话的乖孩子，不用她来代劳。蒋韵捕捉到这个细节，也是抿嘴一笑。
蒋韵要去电信公司交话费，于是分手，自去了。她不坐人力三轮，径直穿过雕像广场。赵渔仰面看气球，商女瞅她的背影。
夫妇二人朝一个邻近的菜市场走去。商女有衬农遮盖的臀与腿，渐行渐远。
且说蒋韵。
蒋慢慢走，从雕像广场到电信大楼，步行十来分钟。她一般不打车或是坐三轮，眉山这种规模的城市，尤其是中心城区，更宜于步行。一座城的休闲色彩是以来衡量的。汽车一味增加，将会很糟糕，非常糟糕。汽车把行人挤在路边上，排放尾气，制造噪音，堵塞交通。眉山小小的一座城，竟有几千辆机动车。以车为本还是以人为本，要打上一个大问号。蒋韵对汽车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凭她十年经营时装的收入，买一款车不在话下。老公有一辆公家车，雪铁龙，她难得坐一次。她讨厌横冲直撞的汽车，车的形象就是驾车的家伙的形象。这类人到处都是，暴发户要显摆，素质低下的官员也要显摆。显摆的家伙无处不在77街上、饭店、酒馆、牌馆、娱乐场所……蒋韵对这些人大抵是不屑一顾，连同显摆男人的显摆太太。
小城故事多。眉山的故事讲不完。好故事和坏故事……有个官员的太太进商场，拒绝寄放坤包，保安横竖不让进，太太抬手便是一耳光。商场的老总来了，却是赔不宪的笑脸，太太挎着坤包长驱直入。又有市府的一个公务员，在往返于新区和旧城的公交车上，抱怨司机，竟然让农民同坐一辆车。这事引起公愤，庶几不叫人绝望。眉山是日新月异的城市，也是藏污纳垢的城市。种种丑行，见不得人的勾当……人是牌桌上的人，酒后打饱嗝，出粗气，放响屁。两眼空洞，不思进取，连猫狗都懒洋洋……大面积的无聊，每一秒钟都在发生。且不说那些窃贼，吸毒者，老虎机前赌红了眼的男人女人，外表光鲜的开发商，道貌岸然的腐败者……
蒋韵在这些东西之外，她有白己的运行轨道。耳闻目睹的故事，她在电话上对赵渔讲，赵渔听不够的。他们每周通电话，时间可长可短，三盲两语或慢慢聊，效果都一样。电话的两端，既是一个嘴唇，也是一颗心。这样的交流或曰互动，已被纳入常态。赵渔回到眉山，她并不寻求单独接触的机会。她跟商女日益要好，不单是爱屋及乌的意思。商女多可爱！蒋韵踅进一条巷子，尚在回味刚才她们面对面，她注视商女说话的嘴，看见她咽下唾液。她自己也是，唾液源源不断，咽一回就有第二回，直到彼此挪开视线。跟商女接吻是啥滋味？这念头一下子就来了，蒋韵一愣，随即笑丁笑。
蒋韵进一家美容店做头发，又做了眼部护理。镜子里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比去年更年轻，眼袋消失了，脸蛋儿光洁，鼻子直挺，嘴唇也添了血色。做发型的小伙子不住地夸她，认认真真的恭维顾客，熟练地舞弄电吹风。这美容店很是宽敞，装饰考究。女孩子一律着装，小伙子的头发五颜六色。老板是个单身女人，曾是蒋韵的时装店的老顾客。去年秋天，蒋韵停业，回原单位上班，女老板直叹息：做店做得好好的，白花花的银子用斗量，回啥单位呢？蒋韵来一次，安老板惋惜一次，照她的人生理想，巴望做到一座美容城，垄断77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