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孙健君的某一天(2)
傍晚他们在去年的那个屋顶平台上喝茶，眺望去年的落日，而落日下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变成了麦浪，风的温度也上升了。潘蚌架着腿，坐姿娴雅。孙健君为之心动，就是从她的坐姿开始的。去年她穿一条黄色的、将臀部包得极好的灯芯绒裤子。灯芯绒原是商女的专利，那一天似乎转让给潘婷，惹出一连串令人愉快的麻烦事。一个女人身上有另一个女人……这真够复杂的。孙健君和潘婷，以及潘婷身上的那个匿名女人那一年间可谓好戏连台。
农家也是去年的农家，酒肆，旅店，高压洗车三位一体，农家因之而成了店家。一杆杏黄酒旗在晚风中招展，那也是去年孙健君为店家出的点子：杏黄色多隐喻。店家曾提出修改意见：用桃红。孙健君说：用杏黄，保证你生意兴隆。店家眼球子打转，夫彻大悟的说：杏黄，杏黄，大老板您说了算。尤佳潘婷一旁发笑：孙健君原来是大老板，大老板跟前站了个小老板……
今天，店家和浑家对孙健君感激不尽：三月桃花怒放，杏黄旗招来的客人住都住不下，真是招财进宝啊，一家老小忙得团团转。店家凑到孙健君耳边宣布：住宿免费，洗车免费……他那肥硕的浑家使劲点头，表示她也参与了这一决定。潘婷沿着室外的楼梯上屋顶平台。去年她和孙健君一上一下的对错，在星光之下，面对面停留了两三秒钟。两兰秒足以引爆……潘婷踏着心跳走上有落日照耀的平台。
孙健君瞧她的坐姿。今晚他们不回家。
孙健君接到南子从渠县试马村打来的电话，他说，正在跟几个朋友一块儿吃饭。他轻轻松松地讲了几句，合上手机。潘婷也瞧着他。
落日在他们脸上退去，黄昏的风类似抚摸。视野广阔。孙健君特别喜爱的，是看暮色一点点的走近。暮色中的佳人，佳人身后的暮色……人声鸡声蛙声。赵渔若在此处，该是何等的沉醉，大谈诗意的栖居。对追寻诗意的人来说，都市也有诗意的，钢筋永泥构筑的诗意。赵渔向往高楼的顶层，照样有星光洒下来。这小子……这小子总是活得有道理。孙健君呢？孙健君也有道理。潘婷有道理。齐红有道理。尤佳正在寻她的道理，但愿她能找到。商女呢？商女用借来的道理。美丽的寄生物……她不用苦苦寻，顺手拿来就是了。赵渔是牛产道理的流水线，大道理小道理。他妈的，孙健君愉快地骂了一句，随即致歉，朋友之间不可以用国骂。不过……当然哕，朋友的老婆不一定是朋友之妻，这儿有个历史问题。孙健君悟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很有道理。这一刻他十分愉快。
星光闪烁。星光下的思维……潘婷说着什么，孙健君将目光放到她脸上，对准她的五官布局，两排时陈时现的细牙。他注意听。潘婷说，去年用水果刀剌伤她、被学校开除的那个小学生最近老给她打电话，在电话里痛哭，要忏悔，向她当面请罪。潘婷只好安慰他，但不想看见他：这小恶棍曾经让她当众出丑。小学生搬来家长，家长也带着哭腔恳求，每天打电话，弄得学校的老师尽人皆知，当成一桩趣闻。潘婷莫奈何，抱着挽救失足孩子的心情去吃了一顿饭那一年多的时间，小学生已长成小伙子，个头比她还高，见面就扑通一声跪下去，泪流满面。潘婷被他异得不知所措，扶他起来，看见了他的眼睛，的确是悔恨交加。她心也软了，表示原谅他。十四岁的小伙子像获了大赦似的，破涕为笑，向她磕响头……小伙子的母亲也哭了，父亲则背过身去：真是一个感动人的场面。吃饭的地方十分考究，潘婷不得不收下包括一柬鲜花在内的许多赠品。看那架式，如果她拒绝的话，小伙子立刻就会垂头丧气，冉次下跪也未可知。他母亲悄悄告诉潘婷，这两个月他突然变了，再不打群架，不看港台黑帮片，不躲着抽烟，不交乌烟瘴气的朋友。他只有一个心愿：请求潘婷老师原谅他。父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鼓励他给过去的老师打电话。头一次拨号码，他竞浑身发抖……见面的要求遭到拒绝，他就恨自己，捶胸顿足，揪头发，险些往墙上撞。潘婷说，这小伙子去年换了一所学校，如今已是初一的学生。更奇的是，他主动报名参加了年级学雷锋小组，当着全班同学发誓，长大要做雷锋叔叔那样的人。
孙健君听潘婷讲完了，摇着头说：不可思议。我当时到学校采访，曾亲口间他，为什么要对你动刀子，他说，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潘婷说：这话他也对我讲过，就在踹我那一脚的时候，样子非常凶。
孙健君说：奇怪。
潘婷说：可觅人真是搞不懂，说变就变。
孙健君说：应该有个过程，有某种我们尚不清楚的东西。
潘婷说：你是作家，你说说看。
孙健君想了想，然后说：也许他是看你太顺眼。
潘婷笑道：此话怎讲？
孙健君说：他竭尽全力同自己作斗争，才看你不顺眼。
潘婷说：清接着说。
孙健君问：当时你是否刺激过他？
潘婷说：当时刚上完体育课，我和体育老师开了几句玩笑，不知怎么就招惹他了。
孙健君说：体育老师？
潘婷说：我们关系不错。你知道我喜欢打乒乓。那位体育老师也是个好手，学校搞比赛，我和他打混双。平时没事也打两局。
孙健君笑道：问题可能就回在这儿。
潘婷说：我们打乒乓，跟他没关系啊。
孙健君说：有关系。你们打乒乓，忽略了位最忠实的观众，不过他呆在远处看，或是透过教室的窗户。他双眼喷火……
潘婷笑道：你说得多吓人。
孙健君说：不吓人他也不会动刀子。他恨你的脸。你当着他的面和他嫉妒已久的体育老师开玩笑，在他眼里充满了色情。这是一个色情暴力事件，像他看过的那些影片。
潘婷说：去你的。不过，真是这样么？
孙健君说：除此之外，我暂时找不到别的解释。
潘婷说：你是说他……
孙健君说：暗恋。可能他早就爱上你了。
潘婷说：可他还是个孩子。
孙健君说：他对你动手的时候十三岁了，个头跟你差不多。你和体育老师开了一个大玩笑。
潘婷笑道：你吃他的醋啦？
孙健君轻松地说：我吃他们的醋。
潘婷愉快地说：别吃醋。我不是一个乱来的女人。体育老师……不可能。
孙健君说：我也不是一个见谁都想尝一口的男人。
潘婷说：那谁说得准？你偷吃了人家的东两，把嘴巴抹干净。
孙健嚣笑道：你说是今天晚上？
潘婷摇头，摇了一半就不摇了。男人和女人对视，目光挪不开。
夜凉如水，肌肤无汗，虽然过不了多久就可能大汗淋漓，双双冲澡，肌肤重返清凉……这时店家托一盘水果上来，搭讪了两句，下去了。他不朝潘婷看。孙健君注意到，他不看潘婷的脸。潘婷和他说话，他的眼睛瞅着地下，瞅着她的足尖。也许他在远处仔细看，像那个后来忽然想做雷锋叔叔的男孩。奇文共欣赏，好花人人看。孙健君仰望星空，良久不语。潘婷吃水果，她有点饿了。孙健君已吩咐店家备下牛肉、点心和一瓶葡萄酒，大战在即，粮草先行。
去年秋天他们曾经驱车百里，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住了一夜，对一望无际的甘蔗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有一次，他们在青城山，下午喝茶夜里交欢，凌晨两点返回蓉城，到一个酒吧弄了点酒气在身上才分手。不见面则已，见面便有癫狂，有沉醉，有清醒的迷糊，有明明白白的胡言乱语。掌握这样的节奏委实不易，二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方有结果，稍有差池，即是节外生枝。孙健君后来在他的小说中总结说，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进步。性爱的节奏也是人性的节奏，如果你掌握了它的技巧，它就严格地限制在两个人之间，生发快乐，同照知握手言欢，至少是彬彬有礼地面对良知，令后者无言。不过，孙健君也强调，这是一种高难度的运动，类似走钢丝，尽管理论上人人皆可一试，但实际生活中，很多人掉下来，不是摔伤了自己，就是击碎了别人。
孙健君将理论与实践融为一体，而据他观察，赵渔还停留在口头上。不难看出，赵渔也对商女之外的女人感兴趣。赵燕喜欢他，蒋韵喜欢他，他不为所动是说不过去的。他只不过按兵不动。这两个女人都不合适，因为他必须面对良知。孙健君察其言观其行，大致有个判断：赵渔另有女友。他的球溪之行显得可疑。这个问题对孙健君很重要，非常重要。赵渔一旦出击，商女肯定会察觉的，这就为他得手提供了更多的契机。孙健君的策略是：一面接近商女，一面鼓动赵渔。
潘婷另当别论。不能说潘婷是商女的一个替代品。也许最初是，但后来不是上。潘婷是活生生的潘婷。她有个丁克家庭，这很好，太好了。她是这一个，虽然她有时也是那一个。在一个女人的躯体之上体验另一个女人，并不限于潘婷，也包括他年轻的老婆南子。而情事难料，说不定哪一天，他会倒过来，在体验商女的过程中体验潘婷。
但愿……孙健君想。他遥望天幕上的织女星。织女星明亮，牛郎星暗淡，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银河。恒定的距离那一年消失一次。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他们该下去了，他和潘婷。星光下只看见她面部的轮廓，像一幅剪影。她架着另一条腿。她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坐姿，与她的职业有关。她在课堂上坐着，监督学垒做作业。她在课桌间走动，她坐下来。她不会意识到自己坐姿优美。幸好她只教小学生，她教中学生更麻烦。欲望在学校也播下了种子。孙健君做过一个调查，有一所学校的男生已不能满足于单恋、暗恋或苦恋了，他们直接向年轻的女教师写求爱信。更有甚者，还主动提出约会，安排具体的地点。
时代变了。孙健君无意在这儿作更深入的思考，他只是有点替潘婷担心：去年用水果刀在她脸上留下创痕的小学生，日后会以另一种方式贴近她。从小恶棍到学雷锋积极分子，跨度太人，这个变化显得不真实。欲望潜伏下来，带上了伪装，另寻突破口。
不过现在且不管它。孙健君将一只手放到潘婷的大腿上。九点他们下屋顶平台，进二楼的房间，拉上窗帘，嘴唇和手指是身体派出的两股先头部队。他们边脱衣服边说话。潘婷尝了一片桌上的牛肉。她是想吃就吃的女人，而孙健君是延宕的高手。这一刻他尚能想别的。他撩开窗帘的一角，发现停在楼下的汽车旁有一团阴影。阴影不动的时候就像一棵树。孙健君知道，那个位置上本无树，倒有一双挂在树上的眼睛。
他感觉到背上升起一股裸体的快意。战斗在别处打响，有几分钟时间他没能转过身去。
二人胃口都不错，牙齿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