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沉思的面影(2)
赵渔想：我们之间……之间是什么意思？有这个之间吗？
赵渔接连问了自己三个问题，思绪变得紧凑。他原是走神的专家，一面同范冰说话，一面对自己发问。思绪为谁变得紧凑？
赵滴说：你们跳集体舞挺好看的。
范冰说：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赵渔说：都好看。
范冰说：这话有点言不由衷吧？
赵渔说：跳集体舞有一种整体效果。
不过，赵渔心下承认，他的确有点言雨由衷。苏姐中场跳舞，向影和背影如梦如幻。旋转的球形灯，动感音乐，几十个女人排成一列小火车，踢腿，弯腰，翘臀……有个穿防寒服的男人央着香烟欣赏，名叫赵渔。时为早春二月，苏姐跳热了，脱掉高腰皮衣，单穿一条牛仔裤。墙上的人镜子星眸闪闪，腿与臀表情丰富。小火车朝他开过来，她冲他微笑。范冰一旁撮合，叫他二人跳拉手舞。赵渔笨拙，苏姐耐心教……
77街到了。二人分手，赵渔说：我岳父住在前边。
范冰说：你老婆的娘家。
赵渔点头，范冰去了，套裙消失在人群中。关于他的老婆，范冰只此一句。明白而爽快的女人。苏姐漂亮，范冰爽朗，这是一种有趣的伙伴关系，或者说，共生关系。爽朗是化解漂亮的一剂良方。
赵渔独自笑笑。世事无穷，理解也没个边界。这是否就是你所崇敬的大师一再讲到的上手状态？理解之为理解，在于事物的上手性而非在手性。上手性千变万化，不可预期。在手性如同一块块现成的石头。打个比方，锤子作为工具，是在上手状态中呈现的。锤子坏了，不称手了，锤子的物性，也即它的在手性便呈报出来。再比如门，门是在打开和关闭的状态下呈现为门，门出了问题，或钥匙丢了，就显现为木板或钢板。
另外，费希特讲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这位十八世纪的德国大师说：任佰可理解的东西都以一个更高的领域为前提，它在这个领域被理解。所以，正因为它可以理解，它才不是最高的。
赵渔想：你理解苏姐和范冰的伙伴关系，但她们并不自知。她们知道的，和你所知道的东西有所不同。以此类推，你也是不白知的。你目前知道的，和你日后知道的东西有区别。
赵渔突然想：那么，你是在某种状态中了。你正在路上。有个人从另一个点上出发，她也在半路上。
他想：你们互相止近非常容易，拨个电话就行了。然而走近是什么意思？走到一块儿，走进茶楼或舞厅就叫走近？这个叫代太容易走近，这样那样的走近，莫名其妙的走近。大家一哄而上，匆匆忙忙的取消距离。走近……其实走不近的。距离也没法匆忙取消。反过来说，能够被匆忙取消的，决不是两个人、男人和女人之问的真实的距离。能够被匆忙取消的，只能是一种虚假的距离。两个人互相走近，甚至进入身体，但距离还是距离：近在眼前而远在天边。两只靠得很近的眼睛不过是两块晶状体。
去年秋天，赵渔和苏姐见过一次面。赵渔打她的电话，她建议找个地方坐坐，于是到了府南河边新建的一排小茶屋。赵渔提前几分钟站到一棵树下，苏姐打车过来。她穿一套绿衣裳，涂了唇彩。赵渔头一次在白天看见她。此前苏姐大抵在他的想象中：高腰皮农和牛仔裤，集体舞，标致的面容。他们偶尔通电话，简单问候几句。苏姐过着毫无掩饰的生活，丈夫是飞来飞去的那种男人，七岁的儿子刚进了一所全封闭学校。她本人毕业于音乐学院，每年教几个富家子弟弹钢琴。她学过舞蹈，表演过川戏，酷爱京剧。喜欢看欧洲电影，在网上浏览新闻。日子轻松自适，闲暇不足以制造空虚。每周她和范冰上两三次舞厅，让大脑适当迷糊。把身体交给节奏。她保持了寻觅的姿态，但并不寻觅。舞厅这种地方，寻觅者济济一堂。肢体聚会的场所，窥探的目光随舞步游走。碰了赵渔是个意外，正如赵渔碰上她。蓉城六七百万人，加上流动人口就是一千万，人是令人疲倦的东西。生活中尚有友谊、并将友谊保持为友谊的人，友谊的发生率会很低，非常低。而友谊一旦发生，必定契合占人的一句诗：乐奠乐兮新相知。
那天他们在小茶屋呆了几个钟头，窗外人来人往，遮挡金秋时符的府南河。交谈断断续续。后来苏姐瞅着河边的村，长时间一南不发，落日的余晖抹到她。她想念封闭学校的儿子。她定睛看赵渔，这个牛着黑眉毛红嘴唇的男人记她吐露心事。赵渔说：冈禁儿子不好。他用叫禁这个涮。过了一会儿他叉说：这类所渭的贵族学校，弊端太多，学生和学生之间互相攀比。家长与家长之问展开竞赛，培养孩子的虚荣，显示自己的愚蠢。苏姐垂下眼睑，她说，交钱的时候也曾犹豫过，好在昂贵的建校费她只交了三分之一，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他们初见面就有好感，然后循序渐进，十个月见了三次面，包括两次在舞厅。有天晚上赵渔碰上她和范冰，开车送过她们一程。她设想过同他单独喝茶的情形。这个看似寻常的男人提供某种不同寻常的景观，他在她的视野之外，却具有遥远的亲和力。几个小时风和日丽。后来说到京剧，苏姐渐渐激动，眼发亮，起身唱了一段《打渔杀家》，翘起兰花指。赵渔抽烟，欣赏她的服饰、唱腔、身段，连同脚下一双式样普通的白色高跟鞋。待他听得兴起，也唱起了《沙家浜》：月照征途风送爽，穿过了山和水、沉睡的村庄……苏姐拍手叫好。
此刻赵渔在77街上，向空中展露微笑。支队撇下包围网，要消灭日寇汉奸匪帮……那狄喝茶之后他们再未谋面。春节过后她曾打来电话，告诉他，她已决定九月份让儿子转校。他们交谈的语气，就仿佛喝茶发生在昨天。
赵渔冲着夜色发感慨：这情感记忆竟是如此的不可磨灭，从秋天到春天，茶屋的氛围仍未中断。那几天他心里盘桓着苏姐的形象，一再回味她翘起兰花指。他在办公室喃喃自语。晚上他给她发短信，收到一句台词：月芽儿挂中天我思绪绵绵。台词后面是她拖着嗓音唱《打渔杀家》的模样。阳春三月她穿啥衣裳？他喜欢她的绿色套装，喜欢她身着蓝色、黄色、紫色、灰色。苏姐说，她上过戏台的，唱折子戏，不着戏装，只是平常穿戴，台下的观众皆是票友。赵渔想象她如何走台步，转身，亮相。三月底他请她喝茶，想找个宽敞的去处，她随笔公去了青岛。四月中旬他到球溪镇，碰上林杏花。
赵渔回到岳父家，客厅的麻将尚在继续。商女指着手表示意他，已是九点五十。他超过了五卜分钟，夜里她可不饶他……他坐到老婆身边，看她出牌。商女说：你来打吧。两口子换了座位。商女原是赢家，被赵渔两盘就打成了输家。冉两盘，竟是三家赢他一家的局面。岳母乐得呵呵笑。有一张牌他本可以和，故意放掉了。
十点钟孙健君打来电话，问他节日作何安排。麻将声音大，说话费力，赵渔把手机递给商女。商女走到阳台上，边通话边嗅着莱莉。孙健君建议几家人到附近某个区县走一趟，或早出晚归，或带上睡袋在野外住一宿。商女说：野外住一宿倒是有趣，可我们没睡袋。孙健君笑道：没睡袋好呵，三菱车后座宽敞。商女说：去你的。孙健君说：我们这儿有一家旅游用品商店，我替你买一条，买最好的。商女说：钱你先垫着。孙健君说：别钱不钱的，区区一条睡袋。商女说：你跟李进和齐红联系好了，回头就通知我。孙健君说：我明天跟他们联系。商女，我这会儿没事，咱们再聊几句。商文说：南子呢？孙健君说：在客厅看电视。我洗了澡，躺在床上看书。打赵渔的手机，没想到和你通话。商女说：他正打牌呢，不方便说话。孙健君说：我听见麻将声哗啦哗啦，昨晚没能赢你，太遗憾了。商女说：你不是赢了一点么？孙健君笑道：赢你一点岂能算赢？昨晚咱俩只能算战了个平手。改日再战，赢你几十点，方解我心头之恨。
商女也笑：原来你心头有恨啊。孙健君说：深仇大恨。老天爷不公平，让我赢你。在别处也罢了，比如在眉山三苏祠，那是在你老公的地盘上。可是到我家里，我还是讨不了便宜。商女，你教教我，我如何才能赢你，商女说，下次打牌，也许我就输给你二孙健君说：你不可故意输的，故意输就没趣了。咱俩养精蓄锐，扎扎实实的较量一回，看看究竟足你赢我呢还是我赢你。老天真要偏袒你，我就无话可说。如若不然，我就要痛痛快快地赢你一次。商女，你准备应战吧。商女笑道：瞧你说得多吓人。明天你和李进联系，也许他们要外了了三旅游。孙健君说：他们的儿子未满周岁，不会出去的。商女，我是下了战书了，你就准备接招吧。
孙健君越说越起劲，巴不得说到天亮。说到那个赢字，身体突然有反应，因为他想到一边去了。他一口气说出七八个赢字，过足了嘴上的瘾。稍后，年轻的老婆上床，他熄灯，扑来扑去，颠倒衣裳。南子感动得掉眼泪。事毕入梦，他却对商女说梦话：喂，刚才爽也不爽？
商女合上手机回客厅，母亲说：最后盘。赵高跑过来说：最后四盘！商女抚摸他的脑袋，说：乖儿子，同家就十一点了，你明天要做家庭作业。赵高说：我讨厌做作业。商女笑道：你讨不讨厌做班上的差等生呢？赵高说：孙小萌是差等牛。商女诧异道：孙小萌她……赵高笑道：妈妈我哄你的，孙小萌是优等生。赵渔说：让他在这边再玩一天吧，明天接他回去，下年开始做作业。赵高跳将起来，大呼：爸爸万岁！商女目送自己的乖儿子冲进另一个房间，那儿有一台小电视。
赵渔夫妇送了商力一家二口到磨子桥，掉转车头，回77街99号。老曹将栅栏门打开，对车上的赵渔说：赵科长回来啦？老曹冲着赵渔笑，叉将视线挪到商女脸上。商女向他点头。美容店的两个钟使他精神抖擞，遗憾的是他没法跑七单元了，没法在月下走斜线。傍晚何小77街，由她的儿子护卫着。何小娜穿戴整齐，大约是要去会见某个糟老丈。
商女回家，察看她的宝贝兰草，年前公司的一位同事送她的生日礼物。一位女同事，名叫肖兰。肖兰送她兰草，只轻描淡写的说，是托人从云南带来的。商女不懂兰草，于是接受了礼物。过了几日，赵渔提醒她，也许兰草值钱呢。商女说，不可能吧，值钱她何故送我？这件事说过也就罢了。兰草共有四苗，一个花盆裁两苗，叶子细长。花从巾它们毫不起眼，肖兰曾说，明年它就开花了。花开之时，放进卧室，便有幽香袭来。
赵渔弄哑铃，出了一身汗。夫妻同时就寝，照例一起洗澡，互相抹浴液，所有的部位一视同了。水流冲击乳房，商女想起嫂子的一句玩笑：可别蛮于啊。待舣双出浴室，她用浴巾擦身子，老公拉上客厅的窗帘。客厅明亮，儿子不在家，夫妻二人赤身走动。商女说：过几日就立夏了。
春夏之交，缠绵自是一堂课，有问必答的。两口子互相提问。叩问始于颈部、腹部或臀部，怎么都行。老问题翻出新花样。时光尚早，雕花床上的缠绵时有停顿，插入一些词。
床是足够宽大，横竖皆可。这张雕花大床乃是他们的婚床。确切点说，婚前他们就上床了。1990年那个雨夹雪的冬夜，被翻红浪几尺高，坚固的床一声不吭。它显然曾是别人的婚床，历经半个世纪，它见证过几对鸳鸯？五十年代或七十年代酌男女，肉体的快乐秘而不宣。欲望只是欲望，它固守自己的领地，不搞扩张，不变成今日之“宏大叙事”。放大的欲望势必形成无聊的巨大空间。无聊到处登场，带着它五花八门的包装。
雕花大床，床头灯，宽敞的卧室陈设简单。床是永远的主题。十年婚床，几千个日夜，激情与言词一并流淌。说不完的枕头话，这可真好。性爱直驱漫漫长夜，言词像插播广告。
商女捋了捋头发，对微微喘气的老公说：歇口气吧，看把你累的。
赵渔将身子挪到靠背上，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商女说：你又来了，你的双关语。你这是旧性不改。
赵渔说：旧性难改。
这男人说罢一笑，又说：本性依旧。
商女笑道：请接着往下说，看你今天能说多少？
赵渔说：性相近习相远。
商女说：还有呢？
赵渔说：食色性也。
商女说：还有呢？
赵渔说：人之性善也，犹水之就下也。
商女说：还有呢？
赵渔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商女笑道：算你有能耐，说了六个了。请继续说。
赵渔略一思忖，又说：排他性。
商女说：排他性……这恐怕不能算吧？
赵渔说：不可简约性。
商女说：这个更不能算。
赵渔笑道：夫人差矣，这两个都算。性本排他，这没错吧？性不可简约，不可搞速成草草行事，这也没错吧？
商女想了想说：有点道理。八个性了，还有吗？
赵渔说：性事乃家中事。
商女说：开始编了，不过，这一句也勉强混得过去。九个性，完了吗？
赵渔说：地久天长，然后大家完蛋，亲爱者化作一股青烟……
商女说：停，不许往下说。
往下说就说到死亡了。世问种种美妙，一下臻于板致，死亡就前来照面了。这是一面大镜子，最终的镜子，照出人生此存。这也向来足赵渔的伤心处，伤心便知珍惜。向死存在：我们这些个短暂者啊，一杯洒也短暂，一支娴也短暂。了年短暂，百年短暂……要紧的是有人叫停，男儿的思绪往往越过美妙，而女人将你拉回来。男人反观美妙，女人滞留于美妙……
商女叫停，二人在停下来的地方重新展开美妙，的确很美妙：美在间歇，妙在提问的方式。二人世界的无穷组合，未必是空中楼阁，是水中月镜中花。商女固然漂亮，但在时代的背景下，将漂亮保持为漂亮，亦属不易。不仅保持在当下：老婆的漂亮遥遥无期。
商女提起孙健君打来的电话，赵渔说：七天大假，得抽两天时间回眉山。商女说：好久没见过蒋韵了。还有喜儿，他跟那位田小兰，有没有进展？赵渔说：应该有进展吧，他们认那一年多了。商女说：楼上楼下的，他俩早就认识，只是没往来罢了。赵渔说：先前老死不相往来，却在去年的某一天，突然成了好朋友。商女说：其间必有缘故。赵渔说：爱与恨都有缘故。据说田小兰的老公十分霸道，喜儿为此要伤一番脑筋。商女说：喜儿很勇敢，不怕事。赵渔说：他也不主动惹事。商女说：去年元宵节他和李逢打了一架，替尹治平出了一口恶气。这李逢和蒋韵……赵渔谠：也许断了，也许没断。商女说：你这话等于没说。赵渔说：老婆，我有点困了。商女说：再坚持几分钟，反正明天不上班。赵渔说：早睡早起身体好，商女说：还早睡呢，都凌晨一点了。赵渔打呵欠，瞧着老婆，老婆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说：明天干吗呢？赵渔说：明天……睡觉。老婆说：睡一天啊。赵渔说：睡半天。老婆说：我明天约了赵77街去。赵渔说：噢。老婆说：逛一条裙子。再为你买一双九块钱的皮鞋。赵渔说：噢，噢。老婆叹息：我老公失去幽默感了。赵渔说：我不要幽默感，只想翻个身。翻身解放……老婆说：你想翻就翻吧，翻到床底下。赵渔得了这一句，便翻过身去，舒舒服服地换个睡姿。
商女熄了灯，将身子躺平了。她想着明天约上赵燕逛春熙路，想着孙健君联系李进齐红，几家人驱车出城。野地的滋味儿，麦田，农家，睡袋……孙健君一门心思要报仇，麻将大战。可是南产不打麻将，南子做啥开心呢？昨日在她家里，她似乎并不开心。
商女换了睡姿，跟丈夫背靠背。她舒舒服服地想事儿，心思落到南子身上。那张清秀的脸，分明有一层淡淡的忧伤。
商女不知道，再过几个钟头，南子就要启程了。孙健君没把这个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