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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沉思的面影(1)

书籍名:《色醉》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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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渔朝着相反的方向,双手插入裤装。他穿着上恤、布裤子和旅游鞋。他可以健步如飞,此刻却慢慢走,77街边。77街上没汽车,他也喜欢在人群中行走,陌生的面孔纷至沓来。这跟林中漫步的感觉大抵相同。一片树或一群陌生人,不妨碍目光游走。有些人的眼睛像叶片。而森林中的叶片,也令人联想到人的眼。树干像躯体。赵渔踏上林中路,时常听到人世的喧嚣;在人群中游走,却往往能听到寂静。人的嘈杂和汽车喇叭被纳入思绪的强有力的节奏。

  陌牛的面孔纷至沓来77街边亦如是。从77街到77街,可能有点里地,也许五里地。赵渔走过数百次了,骑车,坐车,开车,步行。开车往返十几分钟,步行个把钟头。生活有时候是在路途上,延长或缩短距离,全凭心情。欲望的驱赶使人疲丁奔命,十年前赵渔就洞察了这个。当时他二十六七岁,同新婚的妻子饱尝了肉体的盛筵。他迎着欲望思考,隐约看见它张牙舞爪的另一面。后来他得了一个句子:大脑使欲望得以保持。保持意味着,欲望有充分的自主权,同时听命丁大脑。大脑标示方向,划定界线。大脑与情绪联手,将诗意引入欲望的核心地带。诗意不在别处,就在欲孥的内部生长。不过,赵渔也很清楚,心路历程岔道丛生,错开一步就相去甚远。诗意退场,有如诸神缺席。时代引领欲望,亮出欲望之旗。这头怪兽横冲直撞……

  77街到了,这条不足三百米77街,赵渔已住了六年,仍无故乡的感觉。出差十天半月,回到77街上,找不到几张亲切的脸。77街?号,温暖的家……而家与故乡已是两个概念。有家尢故乡。三室一厅一厨两个阳台两个卫生问,构成家的外形。家是厨房的香味儿,是阳台的鲜花,是静夜里的喘息与缠绵,是乖儿子到处跑,可怜兮兮的做作业……这个家啊,说不完道不尽的家,故乡没了,家园无处觅,但好歹有个家,有你牵肠挂肚的亲人。77街的家,77街的家,连同眉山老家,兰个家抵得上一个故乡吗?

  赵渔摇头。故乡仍是阙如。如果故乡还是本源意义上的故乡,它就一定阙如,给不出一个替代品。77街车来人往,两轮三轮四检,各色人等。两边的小店拉开了嗓门招徕客人,酒馆面馆发廊网吧……这是一幅过于喧嚣的市井图,从《清明上河图》绵延至今。赵渔想到那幅名画,心中为之一动。那时人口少,而现在,人是太多了,十几亿人同声高呼:我想要……那是一幅什么样的市井图?都市的穷奢极欲,波及小城与利镇。阔佬瞄准美国人的生活,霸占资源,将自然变成存货,存货再加上安全保险:托架……而技术进步的神话公然宣称,可以无休止地挥霍下去。

  赵渔停下来,77街边想:制衡欲望的力量哪儿去了?力是有的,良知,信仰,诗意。也许民间的各种力过于分散,形不成合力,拧不成一股绳。物质享受的层次一目了然,而精神享受的尺度十分模糊。后者的层次谁来标示?有标示的可能吗?

  赵渔的旁边是一棵小叶榕,陷入思考的男人像另外一棵树。苏格拉底有一次在行进的队伍中忽然停步,一动不动,想到第二天清早……多几张沉思的脸,这世界就会变。二十一世纪。该是回头的时候了。要么回头,要么……

  赵渔倒抽一口冷气,被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个逻辑吓了一跳。世事如同天气,闷热的时间长了,会迎来一场暴雨,洗涤和荡涤……赵渔点了香烟,他告诫自己:别想这些了77街上有一种升平气象。也许暗藏杀机,但调节的空间还是有的。这么多知识分子,自以为理性十足的研究生博士生。调节的空间究竟有多大?常数、变数和极端的可能性。该有个充满智慧的课题组……

  别想啦,赵渔说。思想像个自动装置,辖动起来就没完。他想:回到个体吧,回到你温暖的家,别对群体讲话,试图做什么代言人。二十世纪中叶,代言人泛滥成灾……坚守个体吧。坚守的意思是说,稍不留神就溜到一边去了。从个体出发,走近的也是个体。一个自由人走向另一个自由人。

  赵渔深吸了一口烟。有一家美容店的女老板盯了他好一阵了。她研究这个男人,首先研究他的口袋,其次判断他的神绎是否正常。她得出的结论对她的生意是有利的,这男人能掏钱,也不夫像神经病。让他消费,做男上美容或保健按摩。女老板迎了三二去。

  先生,请进屋坐坐吧。

  赵渔瞧着她。从个体到个体……

  赵渔说:你认识我么,

  女老板笑道:77街坊邻居,谁不认识谁呀,叫不出名儿罢三。上宁进来稍坐片刻,不敢耽误您的宝贵时问77街坊邻居是个好词,赵渔听着顺耳。他走进美容店。店面不大,精致。两个女孩从里屋慢吞吞走出来。

  女老板说:我这小店怎么样?

  赵渔说:很漂亮。

  女老板说:我开半年多了,每天看见你上下班。

  赵渔说:是么?

  赵渔望着墙上的镜子。

  女老板说:敢问先生贵姓。

  赵渔说:我姓赵。

  镜子里的男人比去年胖了一点,商女说,增加了二斤。

  女老板说:百家姓第一姓。我有个堂兄姓赵,如今做成大老板了。我姓叶,你就叫我小叶吧。

  两个女孩嘀咕,一齐发笑。赵渔隐约听到一个词:小叶增生。

  叫小叶的女老板说:赵老板……

  赵渔说:我不是老板。你刚才不是说,每天看见我上下班么?

  小叶改口笑道:赵先生,你既然来了,就做个美容吧,照顾一下我这小店的生意。你的皮肤需要保养。

  赵渔说:改天吧,今天我还有事儿。再说我这皮肤……

  小叶说:要不就做个保健,这两个小妹妹,一个姓陶,一个姓张,她们来自贵州最穷的山区。

  小叶话音未落,小陶小张齐声道:赵大哥,做个保健吧,花钱不多又舒适。

  赵渔为难了。镜子里的男人被一个女人两个女孩弄得很尴尬。灯光明亮,小叶的一张粉脸在他眼前晃。

  小叶说:赵先生,你这头发该洗洗了,这么多头屑。

  小陶说:赵大哥,我们有正宗海飞丝,头屑去无踪。

  小张说:我们有许许多多回头客,赶都赶不走。

  小叶说:你做个保健按摩,洗头不收钱。给个面子吧,相逢就是缘。

  赵渔说:可我……确实有事。

  小叶说:今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给她们一个劳动的机会吧。保证让你舒适,身心通泰。赵先生,赵大哥……

  赵渔说:做保健按摩得花多长时间?

  小陶说:五十块钱两个钟,八十分钟。

  小叶说:也可以小张小陶一齐上,一个钟就行啦。一个钟,全身通。

  赵渔笑道:念口诀啊?

  小陶说:两个钟,打乒乓。

  赵渔不解:啥叫打乒乓?。

  小张说:三个钟也不叫猛。

  小陶说:四个钟你有点凶。

  小叶说:别听她们胡说。快进屋躺下吧,你这身架匀称,不像那些长得一身膘的,难伺候。小张小陶,动作利索点儿。

  女老板一声令下,小陶小张动作利索了,一个拉他的手。一个扯他的衣袖,嗲声嗲气,带着港台腔。两个小妖精,赵渔想。但今晚这架式,脱身也难。一个钟,全身通……

  赵渔即将就范的时候,一个穿两装的男人出现了。像是路过,身子一拐却进了美容店。这男人是老曹一女老板弃了旧客迎新客,称呼他曹夫爷,看来并非生客。

  老曹看见赵渔,鹰跟一亮:赵科长,您也在这儿啊。

  老曹犹豫着,要不要握一下赵渔的手。单位人碰上单位人,通常要握手的。可他又有一种狎客碰上狎客的感觉,手就不大伸得出去。小赵的老婆如花似玉,居然也在这儿,跟小姑娘拉拉扯扯。老曹想:这年头,真让人搞不懂。

  赵渔说:老曹,你来得正好。你替我做个保健按摩。

  小叶说:一起做嘛。老曹由我来做,小张小陶伺候赵科长。

  老曹心想:双双伺候,太铺张了嘛。

  老曹斜眼瞧小叶,这女人有股风骚劲儿,他曾经领略一二。今晚门房有人打麻将,他瞅空溜出来,循着记忆中的气味,直奔这家美容店。他担心遇到何小娜,却碰上赵渔。

  老曹说:我来洗个头,刮刮胡子。

  小叶说:做保健免费洗头。

  小陶说:免费修面、掏耳朵。

  老曹笑道:这也免费,那也免费。

  小叶说:我们这叫多项服务,单项收费,五十块钱包干。小张小陶愣着干吗?老曹就交给我。

  老曹说:赵科长,要不一一咱们进去吧,既来之删安之。

  赵渔说:你来了,我就不进去了。

  赵渔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女老板。老曹道:这咋行,赵科长,咋能让您掏钱。

  小叶作色道:来了又走,好没意思。你是嫌我这借不够档次?

  赵渔说:我今天真有事,改天再来。

  小张小陶齐声道:改天来是推口话,我们不听!

  小叶笑道:看在她们的面上,赵科长你爽快一次吧。

  赵渔付了钱,仍是走不出这家美容店。言词的力量将他围困,胜丁拽和拖。为了让他消费,女老板搜索枯肠寻理由,连劳动节都用上了。这叫来一个逮一个,进门容易出门难。进店是一套,进屋又是另一套,女老板始终笑呵呵,只用言词掏你的腰包。

  小叶说:这两个穷孩子,每月往家里寄钱。你瞧她们身上穿的衣裳,全是地摊货。小陶的鞋子才七块钱一双。

  赵渔皱眉头,当真去看小陶的皮鞋。

  老曹说:赵科长您……

  赵渔说:我得走。

  小叶说:赵科长今天是不给面子了,明明答应了她们做一个钟。

  小陶说:我们好失望。

  小张说:枉自叫了你几声赵大哥。

  两个女孩嘟起嘴,扭着身腰作态。老曹对小叶说:赵科长真有事,你别难为他了。

  小叶笑道:他走了,我也没法伺候你。小张小陶随你挑。

  老曹说:刚才不是说好了?

  小叶朝赵渔飞了一眼,说:刚才我也同这位说好了。

  老曹笑道:一是一,二是二嘛。小赵是小赵,老曹是老曹。小叶姑娘,你把那五十块钱退给赵科长。我一把老骨头做啥保健?洗个头得啦。

  小叶说:瞧你这人,真是急性子,吹糠见米的。别说你这把年纪,就是七老八十的,我们也见得多啦。骨头越老,越该放松放松。老同志辛辛苦苦攒了一点钱,儿子侄子孙子都来盯,多不公平啊。倒不如自己花掉,享受晚年。老曹你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老曹说:热……热豆腐?

  两个女孩说:吃热豆腐加五十。

  老曹嘻嘻笑。小叶说:她们和你开玩笑的。赵大哥你真要走啊?

  趁他们拌嘴的工夫,赵渔告辞,跨出了店门。本想听他们拌几句嘴的,但说到热豆腐,赵渔就不想听了。乏个年轻女郎,好端端的胳膊腿,怎么能变成几块热豆腐?

  赵渔回家浇花,从五楼上看见门房的灯光,几个退了休的老同志正在搓麻将。老同志,热豆腐,吹糠见米……几个词在他心里打转,浇花的动作变得迟缓了。小张小陶……花季少女开始闯世界了。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来自广阔天地,隐人都市一座座密闭的小屋。消费……她们首先把自己当成消费品。花期短暂。耐用的程度不敌彩电冰箱。鲜花自行开放和自甘蹂躏,这中间肯定发生了某种变故,某种惊心动魄的东西。十年了,也许不止十年,浩浩荡荡……谁在注视和倾听。谁刨根问底?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而常人大抵短视,十年真叫漫长,百年已届另一个宇宙。复活是十九世纪的主题,今之视昔,托尔斯泰像一位上了年纪的迂夫子。少女纺纷给出身体……古已有之的行当,如今铺天盖地。

  赵渔站在自家阳台上,心中激荡,目光冷峻。有一个人说得真好:泰然任之。哪里有沉沦,哪里就有拯救。

  赵渔下楼,原路返回77街。路边那家美容店,看见玻璃门拉上了门帘,透出暖色调的灯光。帘内的女人影影绰绰,意在捕获帘外的男人。这店面像热带丛林的食人花,散发诱人的芬芳。它不吃人,专掏你的腰包。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它一概笑纳。

  老曹……赵渔想。六十岁的身子骨,享受一双纤纤玉手。他瞄准了小叶姑娘。这老头名堂多,说不定这会儿正咧嘴笑。小叶挑逗,他咯咯笑。一个吊胃口,一个估算钱包。双方都在精心算计,却保持友好的气氛,言来语去的,动作和言词都是试探,看似随意,其实严格保持在模棱两可的状态中。经济学家会说,这不过是一种简单的供求关系,是成本和收益的问题。而赵渔想要知道的是,在互相算计的过程中,是否发生了人道灾难。

  苏格拉底害人不浅:赵渔走一路想一路,脑门子都想痛了。走到路口他停下,等几辆汽车过去。一个穿套裙的女人从另77街越过路口朝他走来,叫他的名字。原来是范冰,苏姐的女友。去年赵渔在府南河边的一家舞厅认识她们。苏姐只是个称呼,年龄和范冰相仿,不到三上岁。

  范冰问他到哪儿去,他说,77街。范冰说,她正好可以陪他走一程。

  范冰说:你不是有一一辆二菱越野车吗?

  赵渔说:那是单位的车。

  范冰笑道:单位的车更好啊,你怎么不开车?

  赵渔说:肚子吃饱了77街转转,77街景。

  范冰说:你好像喜欢一个77街上转。上次在舞厅外碰上你,俅正骑着一辆自行车,晃晃悠悠的。

  赵渔说:那是去年的事了。

  范冰说:去年元宵节。时间过得真快,一那一年多了。

  二人闲聊,走了一段路。范冰忽然说:赵渔,你这人挺有意思。

  赵渔扭头瞧着她。

  范冰说:你这个人……叫我怎么说呢?哦,你是有车不开,有话不说。

  赵渔笑道:何以见得我有话不说,

  范冰说:你怎么不向我问问她。

  赵渔说:问谁呀?

  范冰说:你知道我说谁。

  赵渔说:你是说苏姐?

  范冰说:除了她还有谁啊?我招呼你,和你一起走,以为你要问问她。

  赵渔说:我有她的手机号码。

  范冰说:你是说不必问我,有事直接打她的手机?

  赵渔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你招呼我,我就想到她了。只是没想到要问问她。

  范冰笑道:这会儿想问吗?

  赵渔便问:今晚你们没去跳舞?

  范冰作失望状:就问这个呀?太简单了。

  赵渔说:等我有了复杂的问题,一定请教你。

  范冰叹口气说:你这人啊,我真不知该怎样来评价你。是真单纯呢,还是城府深。

  赵渔笑道:你先作坏的浮价吧。

  范冰扭头,望着他的眼睛说:说你是城府深呢,又不大像。

  赵渔说:不大像的城府深。

  范冰笑了。他们沿着林阴道往盐市口方向走,全不在意身边的车水马龙。范冰觉得这种交谈令人愉快,既含蓄义晓畅。含蓄倒不是说,讲半句留半句。作为三十来岁有一点阅历的女人,范冰和她的漂亮女友苏蛆领教了很多男人的含蓄。舞厅陌生的舞侣通常要含蓄几句:忽明忽暗的灯光,若即若离的身体,含蓄很能够派上用场。不过,她们听得多了,反觉含蓄不像含蓄。这是一种十分可疑的含蓄:它暗示绝不含蓄的东西。这样一来,倒是大实话大白话有点儿含蓄的味道。在某种语境之下,大白话十分含蓄。

  范冰笑着说:你真不想问问她?

  赵渔说:我刚才不是问了么?

  范冰说:哦,你问跳舞。今晚我和苏姐去了舞厅,跳过中场的集体舞就出来了,十分钟前我们才分手。早知要碰上你,我就拉她陪我到盐市口。

  赵渔说:为何只跳半场?我记得舞票是十块钱一张。

  范冰笑道:你终于问了第二个问题。为何只跳半场?这个问题更简单,没有合适的舞伴。

  赵渔想:合适的舞伴?

  范冰说:你该问第三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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