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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盲点(5)

书籍名:《色醉》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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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布拖鞋已磨得光滑了,商女每次回来,就趿了它四处走。三室一厅的房子,前后两个阳台。阳台上照例有鲜花,像她自己的家,77街99号;像眉山公公婆婆的那个家。商女所到之处,总会有鲜花,亲手栽种的鲜花,不同于商店里的现成品。现成品买回家,营造的气氛太有限。现成品出白花圃,又经过了批发、零卖,跟原野就没甚关系了,引不出任何联想。一朵花不会在花瓶里盛开,它更像一朵塑料花。

  五月的阳台花开一片,商女走出卫生间,穿过父母的卧房。她摘下几朵茉莉。有一种扶桑开着碗口大的花,玫瑰谢了叉开,月季娇艳欲滴……商女发了一会儿呆。

  楼下停着老公的那辆三菱牌汽车,它朴拙的外形就像赵渔。太阳落下山了,余晖在远处的高楼上。院子里停了好些车,这两年,成都人就巴望有一辆车,公家车,私家车,朋友的车。赵渔本不想凑热闹,商女说,母亲喜欢他开车进去,再者,可以接送商力一家人。商力家住磨子桥,打车往返,得花几十块钱。人人都有虚荣的,母亲的这点虚荣,比往年是好多了。赵渔初做女婿时,她是要讥诮几句的。有一回她说:我家门槛不算高……言下之意是,门槛若再抬高一公分,赵渔可能就进不来了。赵渔当时听了,也没说什么。稍后去了厨房,仿佛打定了主意,存锅碗瓢盆之间寻找他的安全感。母亲叹息着对女儿说:你老公真是木头。商女扑哧一笑,她也觉得老公像木头,却是要开花的木头。后来赵渔做了单位的中层干部,母亲自视有一份功劳:若非她时时鞭策,憨女婿岂能变聪明?而赵渔在饭桌上说:我即便有一点进步,也是在爸妈的鼓励下取得的。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对女婿说:也包括你在屑山的爸爸妈妈。打电话请他们上来住几天,喝一顿庆功洒……商女笑道:莫非我是个无功之人?

  商女嗅着茉莉,瞅着楼下的汽车,心思跑到老公身上。适才她想着表哥孙庆海,源白一个遥远的电话。电话唤起那幅油画,那通向少女时代的永恒的窗口。由表哥而老公,商女一念接一念的。她手捧盛开的茉莉,心思也在开放:鲜花捧着鲜花。父亲在客厅叫她,她回到饭桌旁。赵高叫道:茉莉花!商女将茉莉撤进火锅,对傻了眼的老公说:做个试验吧,你的火祸十八昧,即将变成十九味。

  赵渔笑道:头一味是鲜血,末一味鲜花。

  赵高说:茉莉花好吃,爸爸,火锅十九昧……

  赵高的外公说:茉莉能制花茶,想必也能人火锅。

  赵渔说:那那一年四季都有刚开的茉莉。

  商女说:鲜花的品种多着呢,一花一个味。

  赵渔说:有些花吃不得。

  赵高说:罂粟花吃不得。

  商女说:乖儿,那当然吃不得。

  赵高说:我们班上有个同学说,罂粟花最好吃。

  赵高的外婆说:你的同学胡说八道。

  商女说:赵渔,吃过饭你能不能回家一趟,浇浇阳台土的花。太阳晒了一整天了,我担心那两盆兰草。

  父亲说:你开车回去,十来分钟。

  赵渔说:我走路回去。

  母亲说:何必呢,有车不开……

  赵高说:有车不开等于有权不用。

  赵渔瞪了儿子一眼:你又胡说三,不许胡说。

  商力说:现在的小孩啥都懂。

  商力的老婆说:我们小时候,啥都不懂。

  赵渔说:我们小时候,不用懂大人们的东西。

  商力说:小时候挺好玩儿的。

  商女说:你小时候老打架。

  父亲望着女儿说:你哥哥和你表哥打架。孙庆海虽然年龄小一点,却能够打败商力。

  商力说:我也有打赢的时候。不过,输了还好,若是打赢了,爸爸这儿还有一顿。

  商女说:表哥他要告状吗?

  商力说:他才不告状哩。是我打赢了,回家炫耀,招来一顿打。

  父亲说:我记得受揍过你一次。

  商力说:两次,一次用扇子,一次用鸡毛掸子。

  商力念高中的儿子说:原来爷爷也用扇子啊,怪不得!

  商力的老婆说:我们家有这个传统,扇子打屁股。

  赵高说:扇子扇风嘛,咋能打屁股?

  赵高的外公说:扇子倒过来,用扇柄打。看来你老子没用扇子打过你,咱家的传统,到赵渔这儿失效了。

  商力的老婆笑道:咱家的传统,传男不传女。

  商力说:扇子是轻武器,鸡毛掸子才可怕。爸爸一旦取了鸡毛掸子在手上,我魂都吓跑了。

  商女说:你既然害怕挨打,又何必回家炫耀呢?

  商力说:我好不容易才打赢表哥一次,以为爸爸要奖赏我。

  母亲笑道:赏你一顿笋予炒肉。

  商女说:搬家那一年,我在楼上看见你抱着表哥,心想糟了,这两个狗见羊啊,又干上了。

  商力说:那一次是惜别,不是打架。

  商女说:我是后来才看清的,原来你们两个依依不舍,我都掉眼泪了。

  赵高叫道:妈妈哭鼻子!

  赵高的外公说:庆海同商力打架,商女打不开,干着急,也是哭鼻子。

  赵渔笑道:商女的鼻子原来是哭直的。眼泪原来是两条河……

  商女含嗔瞪他一眼。父亲说:搬家那一天,庆海特别卖力气,却又闷声不响,我当时心里纳闷,这小伙子今天是怎么啦?

  商女眼里有句话,只不开口。

  赵渔想到一个词,也不能讲的。小伙子心事重重……这话如何能讲?言辞梳理记忆,汇集到当下。一个词整理一堆情绪。一句话把不该挑明的东西挑明。小伙子心事重重……这话具有某种杀伤力,言词的力量在这种特殊的时刻非同小可。

  赵渔抬头看老婆,后者正用筷子挑起一片茉莉花。刚才她说掉眼泪,赵渔心里有点堵。少女的眼泪跟他没关系。1983年,他还在眉山念高中。然后是大学四年,分回眉山教书。而他未来的老婆生括在自己的天空下。少女的眼泪为谁抛洒?不管为谁抛洒,总之跟赵渔无关。她系着少女的裙子,她倚在窗口,她泪眼迷离……爱到深处的男人,接受这样的画面,委实有些艰难。

  赵渔心里有点堵。堵一下就没事了。醋意这东西,他已领教过若干次。去年元宵节,他一人跑回老家,人在车上,心在老婆身旁。高速公路旁的景物,全都浸染在醋意中,车过新津县,手机信号失灵,老婆一下子被抛到千里之外。他消失了。丈夫没了。回眉山恰遇喜儿和李逢打完架,蒋韵请他喝茶,请他喝她的几滴眼泪。可是商女啊,老婆啊,睁眼闭眼牟是她!那个正月十五,却叉出乎意料的完满,商女飞也似的赶来,扑到他身上。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来了就好……齐红南子赵燕李进孙健君接踵而至,一行十人,齐聚黄龙溪。事后他审视自己,调整心态。他认真对付一个词:吃醋。他把孙庆海倾心创作的《一九八三》挂在客厅的墙上,每天同它照面。

  赵渔吃醋,瞬间一念,接下来同老婆开玩笑,说眼泪流成的两条河,冲刷了河道,雕刻了她的俏鼻子。他心下明白,商女在饭桌上说到眼泪,比把眼泪藏在心里好。说出当年流泪,是换一种方式打开褶皱。换个词叫泄洪,少女的情愫摆到明处,免得它日后洪水滔滔。

  一家人的话题继续围绕着八十年代,孙庆海三个字时隐时现。赵渔抽烟。抽过烟他动手收拾,商女说:我来吧,这会儿你回家浇花。商力说:妹妹你歇着,让我来。商力的老婆说:你们都别动,洗碗我最拿手了。两对夫妇争干家务活,做父母的自是欣慰。母亲麻将瘾大,饭后又要搓牌,一般打到十点以后,赵渔开车送商力一家三口回磨子桥。

  赵渔出门时,商女叫住他说:等会儿你也来摸几抱,妈妈老是念着要和你打牌。赵渔说:我遛一圈儿回来,怕已是十点钟了。商女笑道:别东游西荡的,这会儿才七点钟,九点以前回来,不然可不饶你。赵渔笑道:不饶我好啊,就怕你饶了我。商女啐他一口说:人家跟你说正经的。赵渔说:莫非这就不正经了?你倒说说看,啥叫正经,啥叫不正经?商女瞅老公,脸一晃凑到他耳边说:夜里再同你讨论,啥叫正经,啥叫不正经。赵渔笑:可别不饶我……

  两口子趁楼道无人,接了一网吻。赵渔回去了。商女回屋,在厨房门口碰上嫂子的一句悄悄话。嫂子说:这春暖花扦的,可别蛮干啊。商女启齿一笑,坐到客厅的麻将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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