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盲点(4)
这时，赵渔叉端了一盘鲢鱼上来，说：还没下锅啊？火锅十八味，鲜味是第一味。商女说：爸爸刚才说了，你不上桌，谁都不三许动筷子。赵渔说：那就等我一分钟，还剩兰条鱼。赵高说：一分零七秒钟。商力说：别急，当心割破了手。赵渔一面将鲢鱼下锅，一面说：可以提前1秒钟。赵高嚷道：五十七秒剖三条鱼！赵渔说：这有啥稀奇的，离吉尼斯记录远着呢。吉尼斯记录，一分钟剖十条鲢鱼。商女笑道：我半个钟头才剖一条，上次老曹送来一尾大鱼……赵渔说：你也破记录了。
赵渔回到厨房，剖那三条鲢鱼。鱼在水中迅速游动，大约已感到大祸临头：同伴们一个个不知去向。赵渔捉了一条，却又让它溜走。水中之鱼劲头足，在盆子里一窜便是两三圈，竭尽全力逃避死亡，可它飞速游动的姿态更像是死亡之舞……赵渔不禁发愣，捉了另一条，锋利的剪刀轻轻一挑，鱼肚就开了。
动物也有自杀的，为了保护族群或自己的后代，却不会因为生活质量的下降而自杀。更不会压迫自己的孩子，逼他们走上绝路。人类是聪明过头了。小聪明大愚蠢……几十万名科学家，每天都在研究如何置同类于死地。美国人首当其冲。以武三征服他人的战略，最终把地球变成太阳系里的一个军火库。他们走得太远了，回头似已不可能。他们迟早要遭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赵渔人座时，先前下锅的鱼正到了火候，八双筷子齐齐地伸入锅中，夹起条条美昧：客厅的吊灯照着这许多脸，不多时，脸就一一发红了。这正是吃火锅的妙处，一张张脸儿红似火，去掉盆地的湿气。重庆人吃火锅更厉害，三伏天，几条汉子围坐，吃得汗流夹背的，一面大呼：冰啤……
两位老人适可而止，却是频频举杯，这桌上的景象，瞧着也令人高兴。
商女接了一个电话，孙庆海从北京打来的，致以节日问候，问候她的父母，儿子，哥哥嫂嫂，问候赵渔。桌上一时很安静。纯正的京腔，旁人也能听分明。商女合上手机时，远方的表哥已成了切近的话题。谁都想说几句的，包括十岁的赵高，去年孙庆海送了他一艘微型航母。今年呢？也许是一艘宇宙飞船了。商女拿眼去瞧赵渔，担心老公吃醋。吃醋的老公状如木头，而此刻的赵渔抽着烟，并无木相，商女就放了心。
父亲说起孙庆海儿时的一件事，他翻墙进部队营房看电影，身子贴墙而下，被凸出的混凝土挂出一条条血口子，胸口，腹部，大腿全是伤。值勤的解放军战士也无心拿他了，凹家却又挨了他爸的一顿打。商力说，这事他是参与者，一直不敢说，也是怕挨打。父亲说：是你唆使庆海翮墙的吧？商力说：这倒不是，庆海虽然年龄比我小，胆子却比我大。
商女望着爸爸和哥哥，听他们讲述表哥孙庆海。翻墙……她想。去年孙庆海送她的那幅油画《一九八三》，她挂在客厅的墙上。唤醒记忆的艺术品，挂客厅似乎更妥帖。画是赵渔挂上去的，红木框子和大玻璃，十分沉重，商女一旁做帮手。蓝色基调的油画上了雪白的墙，融人她温馨的家，不像个外来者，倒像十年二十年的老朋友。赵渔评价说，这幅油画是将时间凝固在一个点，再由这个点散发开去，挽回和积聚似水流年。虽然画而上是夏季的景物那一年四季却都在其中了。老公的评价恰如其分，但商女作为亲历者，感受自有不同。两口子肩并肩的欣赏，看见的东西不尽相同画家的倾诉，预设了商女的聆听。那所永远难忘的老房子，那房前的小路，阳光透过柑树的枝叶洒在秋千上。院墙显得突兀，也许过于逼真丁，反而蒙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有个草绿色军裤的小伙子蹲在墙头，赵渔如何看得见？商女一人在家时，时常听到一种声音，像独语，义像是对谁表白。她并不刻意地抬头观赏，往往只是随意一瞥，目光碰上柑树的一片叶子，二十年前的阳光就朝她倾泻下来。那年她十一岁。两年后即是一九八三，她十三岁。那一年她搬走了，房子空丁，然而少女的身影留了下来，散发刊空气当中。谁在凝视和惆怅？谁对她依依不舍，却叉吐不出一个字？柑子花开的季节，她在城市的另一端嗅到它浓冽的香味儿，心绪与花香互相缭绕。有个印象挥之不去：穿军裤的小伙子始终蹲在墙头。
商女不觉停丁箸，望着亲人们一一动嘴，吞吃美味，吐出言词。赵渔依次给大家斟红酒……记忆的力量如此之大，商女似乎身不由己，下座去丁卫生问。蹲下身子时，双手捧着滚烫的脸。她埋了一会儿脑袋。这一刻，她是一团打不开的褶皱。记忆催逼，却是空无结果。催逼只意味着：让褶皱显形。墙上有镜子，她起身时挂了它一眼。三十一岁的她，年底该满：毫十二岁。有一道飘泊多年的目光义回来了，有一种凝视在客厅的墙上。孙庆海刚才打电话，末了送她一个吻，虽是礼节性的，她的耳朵却有感觉。那一次在西藏饭店密闭的套房，孙庆海吻她的耳垂。后来……后来孙健君进来了，一身笔挺的坐大谈油画，她和他都被打断了。套房混乱的气息让位给孙健君带来的井井有条。当时她端坐在沙发上：手捧一杯茶。孙庆海不大情愿地披上外套。两个姓孙的男人目光冰冷，孙庆海甚至懒得跟他客套……那天下午她的确喝多了，早春天气，乍暖还寒，而室内的空调温度太高，加上另一种温度……几种力汇集到她身上，叫她如何承受？平心而论，那一刻是可以叫做幸福时刻的：褶皱突然有了打开的可能……
商女穿一件宽松的衬衣，挽着衣袖。衬衣微敞之处，乳沟分明……镜中的女人名唤商女。她知道，这名字对一些人是不同寻常的。首先对她的老公就不寻常。赵渔珍爱她的方式。是以意念和双臂环绕她，环绕，而不是缠绕。她是一朵自行开放的鲜花。赵渔作为老公，从未打着爱情的旗号，长驱直入，占领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他知道在什么地方止步。他也吃醋、生气，往眉山跑。他消失给老婆看。商女就慌了，急急忙忙的赶过去。事后他再不提起。恩爱夫妻夜夜缠绕，说不完的枕头话，但有些话题他很少碰。有些名字他一般不提。夫妻间事事透明的愿望固然美好，然而，愿望仅仅是愿望。美好愿望的另一层意思是：止于愿望。愿望一味推进，难免胡搅蛮缠。赵渔深爱着商女，恨不得爱上她的少女时代。恨不得，这三个字表达了一切，赵渔在其间停留，永远止步。而另一些人寻找重薪出发的契机，寻找一股力，将爱情变成窥探、掌握、纠缠，变成一场斗争。斗争的例子比比皆是，爱情因之而备现狰狞。美好的东西一旦过头，丑恶就纷纷亮相。恨不得……赵渔只不过是一个恨不得，于是商女就成了幸运儿。她是一朵不被打扰的鲜花，有足够的时间朝着记忆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