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盲点(3)
这个晚上他不会再出去了。他把手机关了机，这是一只摩托罗拉手机，样式普通，功能齐全。
近来他常用手机发送短信。他发现了短信的妙处：传递一两个句下，句子后面又有句子。汉语多歧义，像他这样的人，来几个双关语不在话下。面对面或电话交淡，语词受到限制，恰好为短信提供了空间。手机短信义不同于写信。写信多半有正经事，字斟句酌，短信息则充满随意性：短信是瞬间一念，也可以蓄意而为。今年春节过后的菜一天，大雾弥漫蓉城，孙健君给商女发出一则短信：大雾弥天，注意安全。平淡无奇的句子，却唤起他们共同的记忆：也许就是去年今日，他们在雾中打滚，压倒一地青草。她酥胸半裸，他下体坚硬……商女回了两个字：谢谢。上午十点他再发一条：太阳照在府南河上。时近中午他收到回音：家里没有这本书。他会心一笑。发出去八个字，收到七个字。游戏在两个短句之间展开，延续到儿天后见面的时刻，孙健君手拿一本《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对赵渔说：商女想看。商女接过书浅浅一笑，像接过了一个暗号。2000年12月25日，是商女三十一岁生日，孙健君的祝贺只有四个字：不弃不离……他省略了后面的四个字：芳龄永继。这八个字，原是曹雪芹为薛宝钗设计的，刻在她与生俱来的金锁背面，与贾宝玉那八个字配成一对：奠失莫忘，仙寿恒吕，其实孙健君省略的又何止四个宇，谁跟谁不弃不离，这话也着实含混。当初商女弃他而去，他号啕几至疯狂。十二年了，商女心里明白，是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始终不渝。他憋足了后劲：去年在雾中发力，不过是牛刀小试。商女做过他整那一年的情侣，她知道他的生日，也许到那一天，她会发来一个莫失莫忘明知这不大可能，孙健君还是忍不住要痴想。万一商女春心摇动呢？赠他一句莫失奠忘，对应他的不弃不离……
孙健君喝光了杯中酒，弄了一点米饭，将盘子里的牛肝菌一扫而光。商女吃过的牛肝菌，如同她有一叫塞到嘴里替他点燃的香烟。
南于动手收拾，孙健君在她的鼻头亲上一下。南子的鼻子小巧精致，和她清澈的眼睛一样受宠。南子消失在厨房，孙健君打开电视看新闻。却又走进书房，透过阳台的拱形玻璃，看楼下盛开的各类鲜花。他当然不是花痴。也许有点情痴。三十八岁尚能痴迷，该是一种福份。有福之人孙健君……他坐到皮躺椅上，看暮云流动，几只鸽子在低空盘旋。
问世间情为何物？这话从古说到今，只因进人流行歌曲而变成一种滥觞。可它本意并不错，古往今来的男女，追问同一个问题。问题的意义恰好在于无休止的追问。答案是因人而异的，没人能够提供一个类似数学公式的东西。答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男人女人纷纷发问。固然问不出一个标准答案，但问来问去，发问的人会发生变化。赵渔说，追问者往往首先改变他自己：你如此发问，表明你乐意将自己置于这样的问题当中。问题一经提出，生存的向度便趋于明朗。问世间情为何物，毋宁说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令人联想高更的那幅着名油画：人是谁？人从哪里来，人到哪里去？为数不多的儿个问题，人们一再追问。一代接一代，人类在追问中成长……
鸽子盘旋，唿哨凌空而下，栖息在对面的房顶上。瓦雷里《海滨墓园》的着名诗句涌上前来：
真的天，美的天，你看我，看我多么会变。离奇的闲散，尽管是精力充沛……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这一片有白鸽荡漾的房顶。
孙健君从躺椅上弹起来，却不知弹向何处。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今天他是喝多了，酒色生春，一杯酒就是十杯酒。他在客厅转悠，拍拍南子的屁股，义回到书房，将房门关上。他要上。作了，在电脑上写小说，用钢笔也行。二卜分钟过去了，笔下流不出一个字。心中翻波涌浪，却是无处流淌。惊涛拍岸，卷起干堆雪，却叉掷回原处。要不了耳发一个短信吧，一模一样的短信：不弃不离……相同的句子，不同的消息，商女一看就明白的。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昧？孙健君相信商女能解的，他们毕竟同床共枕……
孙健君洗丁澡上床翻书，一个小时后给赵渔打电话，问他节日作何安排。南子在客厅看完一部乡村题材的电影，宽衣就寝。孙健君一把揽过她，亲吻从鼻翼开始。他熄了灯。儿子不在家，也不妨声音大。男人女人体质好，不闻喘息。黑暗中孙健君扑向自己的老婆。他一扑再扑，南子直想哭。好久没这样了，丈夫仿佛同到了蜜月。南子一面享受一面悄悄抹眼泪。她感受到实实在在的丈夫，而丈夫飘忽已久……那个吞吞吐吐的几百里外的电话，此刻仅仅是个电话。南子起伏，苗条的身子宛如波浪。二十六岁的女人绵绵无尽。三上六岁仍复如是。四十六岁……南子清澈的眼睛看到丁五十岁，夫君六十二岁。后来……后来风平浪静了，丈夫摆平身子，拍拍她滚烫的脸。他翻身睡觉，呼吸调匀了。南子的兴奋还没完。
南子不那么激动就好了，就听不到丈夫说梦话。她存床上睁着亮眼，于是听到了某种真相。孙健君平时说梦话大抵模糊，偏偏今晚格外清晰。这男入忽然说：
商女，刚才爽也不爽？爽透啦？哈哈哈……
孙健君的三声笑格外响亮，南子听得呆了。
五一节，赵渔偕老婆儿子呆在岳父家。岳父家住77街。距蓉城的中心地段盐市口百步之遥。岳父六十有九，按男做单女做双的风俗，今年该是他的七十人寿。商女已跟老公商定，届时宴请宾朋，将她眉山的公公婆婆一并接到成都来。以前碍于路况，亲家之间走动少，现在有了高速路，且赵渔有一辆单位的汽车，往来方便，走动的时候就多了。商女的父亲口事不管，一切听凭儿女操办。他是在邮局退休的，八三年代厉期，商女接了他的班。九十年代后期，邮政电信分家。商女到了电信公司，也不凭关系，只凼领导对她印象好。电信强于邮政，乃是势所必然。商女走一路红一路，做父亲的对这点特别自豪。女儿惟有一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择偶。他州孙健君印象不错，不料女那一年后改弦更张，带回来一个傻乎乎的小伙子：赵渔。赵渔当时也紧张，越发露一副呆相。八十年代末的择偶条件，第一人要潇洒，有文凭。赵渔虽是大学毕业，却显然跟潇洒不对路，甚至有点儿木讷，哪里比得上孙健君。父亲左看右看，看不出这年轻人有何强项；母亲则直言不讳的说，她觉得孙健君比赵渔强。商女说，是她主动追求赵渔的，父母便面面相觑。赵渔被商女带同家，他们竭力从这小伙子身上看出一点不寻常，可是直到女儿出嫁，赵渔仍有些呆头呆脑。在竞争口趋激烈的社会，一点儿都不活泛。母亲对亲戚评价说：我这女婿啊，就两个字，忠厚。父亲则保持沉默，继续在赵渔的一举一动中寻找优点。他们的大儿子商力体质欠佳，单位也不大好，原指望有个像样的女婿带动全家。
商女的父亲一头白发，面了上红润，古稀之年相貌堂童。建国之初，他是当过几年通讯兵的，到过朝鲜战场。他有一张穿军装高空作业的照片，英姿勃勃。按常理，女儿循着这条线索，当寻觅孙健君这种类型的男人。也许初那一年，已将少女时代的幢憬了却，直觉引她向另一种类型，引向赵渔。赵渔是她隐约看到的一座冰山，而孙健君锋芒毕现。不过，赵渔的木讷真叫木讷，商女后来到眉山，听蒋韵说起，赵渔有个绰号就叫木头。恋爱的季节，商女像个小姑娘，一件小事就激动半天，而赵渔激动上，至多抬头看天。平时则埋首于道路，推一辆自行车。商女骑单车身腰端正，赵渔骑车一味低着头，抬不起头似的，像那一年代的五类分子，或九}年代的都市边缘人。婚期临近时，商女频频带他回家，他无话可说就挽起衣袖进厨房。他见啥干啥，磨刀，擦地，洗泡菜罐，接保险丝……商女的母亲感叹说：如果我们家在农村，他倒是个好帮手。母亲的言下之意，是忠厚的男人只有家中的能耐，出门就不行了。
赵渔在“今天”出版种，渐渐做到科长。商女在电信公司，被提拔为办公窒副主任。公司老总暗示她，只要她愿意，她是可以做主任的。做了主任就得出去应酬，要喝酒，吃不想吃的饭，说不愿说的话，于商女的性情不合。她是诸事求清爽的那种女性，工作认真便是求上进。人头攒动的单位，明争暗夺的公司，她是一块清静地。旁人也不米打搅她，由她清静。这样一来，反而上上下下关系好。她兼任公司团总支副书记，后来上升为书记，是个正科级干部了。她接八十年代的方式组织活动，搞茶话会，读书会，唱歌跳舞，骑车远游，登山，戏水，访贫问苦……她在青年们当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如果她以此为基础，竞争公司要害部门的主管，完全有把握。三十岁一过，她辞掉书记的职务，有同事开玩笑说她放弃了一个十分宝贵的资源，团总支书记是联结上层与下层的一个点，着有效地加以利用，大展宏图也未始不可能。商女听罢淡淡一笑，觉得这位同事是在跟别人讲话。父亲以赞许的口吻对她说：商女啊，你就像爸爸当年……
商女的父亲也是做过中层的，差点当上邮局副局长，母亲为此叹息了好多年。有一次，她指着老伴及女儿女婿说：你们都是干中层的命。她听说赵渔在单位很能干，有望当仁副社长，甚至社长，于是每每加以鼓励，再努一把力，破破他们家只能干中层的传统。赵渔不便实言相告，搪塞说，竞争对手太多，怕是当不上。岳母并不就此罢休，仍是时常鞭策，询问竞争对手的情况。
商女听烦了，有一回背了老公告以实情：赵渔无意当领导，要想当他早都是副社长了。父母吃了一惊：这是何故呢？母亲尤其不理解：这年头……不过，赵渔这样的女婿，如果不以领导或成功男人的标准来衡量，他们还是很满意的。他们越来越满意，佩服女儿的眼光。结婚十余年，赵渔走进77街的这个家，渐渐成了中心人物。他既然是女儿的中心，因之也是全家的中心。憨厚的女婿原来自有能量那一年一年的，却丝毫不张扬。他照例是见啥干啥，袖子挽到臂膀。他做得一手好菜。他既能和老人聊，又能跟小孩玩。商女的哥哥商力面临下岗，他暗中帮了不少忙。嘴上从不挂一句。岳母表扬他，他笑笑而已。父亲有一次对女儿说：你当初才十九岁，怎么一眼就相中他啦？说得商女脸上一红。
77街的这个家，面积不大，装饰寻常，却是整齐亮堂，欢声笑语。赵渔系着岳母的围腰，儿子赵高学他的模样，系了另一副围腰，趿着外公的大拖鞋。老子剖鲢鱼，儿子递剪刀。赵渔再次操练球溪镇学来的烹饪术，弄一顿火锅鲢鱼。大约两周前，他在家里弄过一次，赵燕商女赞不绝口。手艺得到认可，他就恨不得让所有的亲友都来品尝。他做的家常菜众口称道，现在尝试做火锅，从鲢鱼做起。做火锅配料是关键，赵渔知道，但凡右些名气的连锁店，配料的秘方由公司总部掌握，下达各店的程序严格保密。而他打电话向郑裁衣讨配方，郑裁衣并无一丝迟疑。这小镇上的俏女人将他视为一见如故的好朋友。不轻易告诉人的致富诀窍，他一问，郑裁衣就照实说了。被人信任，自有一种快乐。而他忙了半天，一家人嗣着火锅享口福，又是一种快乐。生活中处处有快乐的。快乐的人，走到哪儿都碰上快乐。快乐的人不避忧愁，不畏艰辛，不怕麻烦，于是快乐得以显现为快乐。反观一味寻乐者，快乐打个照面，转眼就消失；一味寻乐者，不知快乐为何物，快乐从它翻身消隐；一味寻乐者是个倒霉的家伙，反而处处碰上不快乐，碰上忧愁：这口了怎么过呀？一大堆时间……牛命的长度恰好等同于无聊的广度和深度。快乐不是穷奢极欲，更不是张牙舞爪歇斯底里。当今时代，也许任何时代，快乐首先是获取快乐的一种能力。静下心来，打量周遭……快乐的对象越简单，越“低级”，空间越大。有好东西不如有好胃口。所以问题在于：如何保持你的好胃口。而保持意味着：保持在一碗回锅肉的水平上。你今天吃罢火锅鲢鱼，明天并不鄙屑上川锅肉。而你一旦鄙屑了同锅肉，你就会鄙屑火锅鲢鱼，以此类推，直到将所有的美味弄成无味。静下心来打量……于是得以保持。保持真好啊，保持，持存，持驻，都是生活中的好字眼，跟那些匆忙的、慌里慌张的、东瞅西看的人形成鲜明的对照。
赵渔边剖鱼边唱歌，心中冒出一团词句。语言是存在的家。此刻他在家里，而歌声表达情绪。他唱样板戏：望飞雪，满天雾，巍巍崇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这是日落时分，阳光照在厨房的墙壁上。他唱了一段少剑渡，又唱起郭建光：听对岸，响数枪，声震芦荡……情绪总是对应样板戏，对应那些个眼神、动作、唱腔。样板戏大流行的时代，他在眉山干净而冷清77街土高唱《红灯记》。八个样板戏，有两三个莫名其妙，其他几个都非常好，千锤百炼的好东西。一个民族能产生这样的艺术品，值得骄傲。样板戏赶走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如今他们又上来了。连同铺天盖地的古装电视剧。打开电视，满是龙椅和下跪，“禄蠹”们个个耀武扬成。与之相呼应的，是那些形迹可疑的成功人士。社会一旦瞄准了这些人，日常生话就失掉了凭据。人人都慌了，“不成功便成仁”。生活发生了断裂，悲剧就无法避免。中国的自杀率竟然跃居世界前茅，其中更有大越的中学生。也难怪啊，他们从四三岁就受到成功人士的三迫。生活的模式只有一个：考名牌大学；生活的大道只有一条：做成功人士。做不成成功人士，你就死定了。不成功的人活着有啥意思呢？不如跳楼、吃药、卧轨……
日常生活失掉了凭据，赵渔想。这句子不错。凭据是如何丢失的？美国人发明了足以毁掉这个星球的价值观：将一切都纳入可供计算的范围，商业的尺度取代所有的尺度。生活是可以一跟看到底的，快乐同财富成正比，体面的生活就是大量挥霍。真是蠢到家了，愚不可及。而愚蠢的广泛传播导至丧心病狂和歇斯底里。欧洲人好得多，像法国和德国，一面经济增长，一面活得不慌不忙，将生活变成艺术。拥有思想和艺术的国度，活法就是不一样。
赵渔想：可是眼下耳濡目染的，就是一个字：慌。说到底，有啥可慌的？你老是发慌那一年那一年的发慌，追这个赶那个，难免丧心病狂，压迫自己的孩子在他呱呱坠地之日就给他套个统一的模式。事实上，许多美国人也不是这么生活的，他们并不理会国家的意识形态、高官大贾的价值观。他们生活在过程中在细节上，日子有滋有味。倒是拾人牙慧的亚洲人问题严重。印度有五亿文盲，贫富悬殊骇人听闻。惟一加入富国俱乐部的日本，远远说不上提供了一个范例。赵渔有个朋友刚从富士山下归来，说那儿有座着名的黑森林，专门按纳成功无望的自杀者，有些人从高级主管降至低级主管，就没脸见人了，活不下去了，非死不可……市政当局几乎每天派人到林子里搬运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