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色醉 > 第18章 盲点(2)

第18章 盲点(2)

书籍名:《色醉》    作者:刘小川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南子的乳房胀痛,胸口也隐隐作痛。宁强两个字一经出现,就很难消失。事实上它从未消失,只是埋得太深。这人应该……南子想。她把肉也下锅了,回锅肉,丈夫喜欢吃的一个家常菜。她动手切萝卜,准备炒一盘花生米。史夫有时候要喝一杯,酒后抽烟喝茶,美滋滋的模样。诸事齐备了,南子发现白已的赤脚,赶紧回屋穿鞋子。丈夫曾经批评她,说是要着凉。丈夫总是有道理,因为他是丈大,他叫孙健君……南子抿嘴一笑。客厅的钟指着五点一刻,南子一阵风似地刮到阳台上,往下张望。荷丈夫或儿了回家,是她每天氕点以后要做的一件事,她永远存家的,除非是周末,丈夫不上班,儿子不进幼儿园,一家二口乘车上三游。丈夫走进斜川花园的住宅人门,夹一只黑皮包,低头看路,穿过假山、水池和花吲,这日常的景象,是能够让她升起一股感动的。丈夫若是开车回家,她就看他走着车门,用遥控器反手做一个习惯动作。丈夫了回家多好啊,可是他……南于此刻不多想,只瞧着楼下,看一个黑衣保安走来走去。客厅的电话响了,她皱起船头。

  肉都下锅了,南子嘟哝着,拿起茶几上的电话。对方没声音。南子说:你不回家啊?对方还是没声音。南子想了想,笑道:跟我捉迷藏啊?你是不是到了楼下?

  南子想象丈夫和自己开玩笑,而这是有过先例的。孙健君明明回家了,掏钥匙轻轻开门,却又打电话,弄得她失望,然后突然从身后抱住她……南子手握电话留意身后:不能让他再搞突然袭缶,惊她一身汗。

  身后空空荡荡,南子的意念落不到实处。自从搬到了斜川花园,丈夫尚未同她开过类似的玩笑,游戏的热情减退了。漂亮的新家,火房子,一流的住宅区,对应内心的空洞。

  南子回过头,看见了空空荡荡:那个在暗地里盘桓已久的空洞。

  谁呀?南子对着电话问。

  对方一直不说话,可是呼吸的声音变得粗重。奇怪。南子警觉起来:不会是他吧?几分钟前刚刚回到她心里的那个他。

  不会的,南子想,不可能。不可能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无巧不成书,那是书上发生的事情,生活中哪有这么巧。漫长的时光无消息,却突然有一天,并且在同一刻互相牵挂,一个胸口疼痛,另一个打来电话……不可能。

  南子心想着这个不可能,而在不可能的背后,可能正在聚集。单从对方的呼吸声,她只能判断是个男性。干吗要紧张呢?南子给出了第二个判断,关于紧张的判断,于是自己也紧张起来了。

  谁呀?南子说。再不开口我就挂电话了。

  别……

  对方一开口,暴露出他是谁。

  南子把电话捏出汗了。

  孙健君五点半回家,同年轻的老婆共进晚餐。五一节是个大假,不回家是说不过去的。潘婷打电话请他吃晚饭,他说,明天吧,明天中午他在巴国布衣请她吃一种生态鱼,什么样的生态鱼他没讲,吊吊潘婷的胃口。潘婷爱吃鱼。孙健君喜欢吊她的胃口,包括床上的胃口。潘婷是个直性子,有时候主动约他。一个直,一个有意来点儿绕,增加游戏的趣味性。去年驱车到龙泉驿,看罢桃花归来,在潘婷家的客厅他们接吻。第二次接吻已是初夏,农裳单薄,且无电话打扰,唇齿的接触就算拉开了序幕,后面该有的动作纷至沓来。不过,他们吃饭的时候多,上康的时候少。若是尤佳在侧,孙健君尽量同她们保持等距。尤佳救过潘婷的命,两个女人的友情也许胜过孙健君和潘婷的爱情。爱情?孙健君通常不用这个词的,激情状态下也不用。两个人感觉好,这就够了:想说的话都喜欢听,想做的动作都有同应。何必死去活来。除非是另一种死去活来。两种死去活来,孙健君选择一种撇开一种。他的选择带动潘婷的选择,两人配合默契。吃饭酒也香菜也香,饭后分也行合也行。性爱的节奏由两人共同来把握,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一孙健君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家,看见老婆的眉目间有一点兴奋。这兴奋来自何处,孙健君不问也知:丈夫节日回家,老婆心满意足。回锅肉,花生米,加上昨天的两盘剩菜,南子满满地斟上一杯自家泡的酒,端到丈夫面前。孙健君埋头呷了一口。花生米又香又脆,回锅肉色鲜味美,更兼昨晚吃过的牛肝菌……生活真不错,一切都秩序井然,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有待发生的,团团环绕。清晰和模糊各有地盘,比如说,老婆清晰,商女模糊,而潘婷是介于清晰与模糊之间。

  孙健君一再呷酒。知足与知不足,他是二者兼有了。77街上的普通人,要么陶然于前者,要么忿然于后者,孙健君自视跟他们有区别,高下之别。换句话说,孙健君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现实主义者,他在两者之间游荡。游荡的时间长了,他悟出一个道理:所谓向往,就是把向往的东西置于模糊状态,不要急于把模糊变成清晰。77街头流行,挟裹芸芸众生,孙健君亦在其中,但惟独他的身影不慌不忙。他品尝生活,像一个有经验的酒免守着酒瓶。生活中处处有褶皱,常人急于打开、展平。殊不知一旦展平了所有的褶皱,生活就趋向它的反面。餍足,汉语中有这个词,通常用作贬义。赵渔爱讲眉山人的一句老话:少好吃。少好吃的意思是多好吃,多么好吃。可它的源头是:少才好吃。当今中国,知道少好吃的人是越来越少。餍足这个词,足以涵盖许多人的生活,尤其是都市生活。小城市也不例外,像赵渔的老家眉山,那满城的酒馆牌馆。对他们来说,急急忙忙地将褶皱打开展平就完事了。他们追不及待地把自己弄得苍白,面对一大堆时间百无聊赖。另一种昏睡开始了,昏睡百年……赵渔说,生活应当是回旋、驻足与展望,三者缺一不可。

  孙健君笑了。南子又为他斟满一杯酒,举着碗里的菜汤同他轻轻一碰。她不知道丈夫笑什么。丈夫回家了,丈夫心情好。两口子菜汤碰酒,互祝节日快乐。南子的快乐在丈夫身上,丈夫的快乐也许另有源头。南子同样不问,有些东西就擦肩而过了。一人一块亩点,虽然大小有异。南子的盲区是新近开辟的,源自远道而来的那个吞吞吐吐的电话。

  不过,家里气氛好,这也毋庸置疑。盲点在暗处,气氛在明处,二者之间有交点,却井水不犯河水。盲点反衬气氛,也未始不可能。两个人的家,添上儿子三个人,原是出自孙健君六年前的一个念头。他缔造了这个家,买下这所大房子,同时保留了开辟盲区的权利,虽然他不用诉诸言语。家里始终有个隐形事实,有一种他未曾动用的权利。去年他开始动用了,在眉山三苏祠,他趁了大雾弥漫,抱着穿紧身内衣的商女滚下山;他应尤佳之约喝茶,吃饭,登上龙泉驿,临了却枪口一转,指向潘婷……做这些事他并无半点心理障碍,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他是有分寸感的男人,而在这个时代,分寸感就是责任心。明天老婆走了,独自上路,他回家吃晚饭,同她呆上几个钟头,瞧她的兴奋劲儿,瞧她高兴的模样。俊俏的好老婆,安静舒适的家……

  这个临近夏日的温柔的傍晚,孙健君充分意识到,他不多不少阿歧}就是孙健君。早年他对这三个特殊的汉字有一种期待,他抵达了期待又重新出发。孙健君三个字,组成一道不断后移的地平线。而前行的男人渐渐将速度放慢了,安步当车,一路风景。生活的艺术……南子下座去了厨房,她穿一条碎花蓝裙子,面色红润,像十九世纪俄罗斯画家笔下的乡村少妇。健康,苗条,善解人意……孙健君心里涌出词句,赞美自己的女人。而这是不多见的,很少有老公赞美老婆。你将生活视为艺术,生活才向你呈现美景。明天她着行几百罩,在娘家要住上三五天,可她仍然存你的视野之内。五月的山野花红草绿,她穿上牛仔裤上恤衫,红裙子或蓝裙子。她问候穷亲戚,从这家走到那家她是山村的骄傲。女人们问长问短,男人们长吁短叹……

  南了端来一碟泡菜,舀了两碗饭。孙健君还有半杯汹,一颗接一颗的吃花生米。南子的父亲托人从家乡捎来的小花牛,孙健君吃不够的。南子说,这一次回去,多带点回来,分赠商女、齐红、赵燕诸人。南子说到商女,语气自然。昨天这个名字对她构成的压迫感,今天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再者,商女待她一向十分友好。丈夫和商女的那段往事,她听小姚提过,但平时从不去想。

  孙健君说:你们家乡的竹笋不错,方便的话,也可以带点回来。只怕上车麻烦。

  南子说:他们会送我上车的,中途也不须转车。

  孙健君说:你到成都时,我开车来接你。

  南子说:你若有事脱不开身,我就打车回家。

  孙健君说:没事脱不开身的。

  南子说:也许你正在打麻将,你走了,人家兰缺一。

  孙健君说:那就让他们稍等片刻。我开车往返,半个钟头而已。

  南子说:何必呢,打车不过十几块钱。

  孙健君说:不是钱的问题,你出去几天,我这做丈夹的,怎能不到车站接你?我顺道把儿子接回家,你们母子几天不见面,恐怕早已念得慌了。

  南子笑道:殷儿不曾离开过我,隔他几日也好。殷儿太娇气了。

  孙健君笑道:俗话说,跟谁像谁。

  南子说:我娇气么?

  孙健君说:小孩子娇气,大孩子娇柔。

  南子说:我也不是大孩子,我是你的老婆,今年就满二十六岁三。

  孙健君说:我今年就满三十八岁了。

  孙健君伸出手,摸了摸老婆光洁红润的喻蛋。两口子温情脉脉,南子扒饭,孙健君点上一支烟。孙健君今年三十八岁,他老婆三十八岁的时候他刚好五十岁。五十岁却又如何?可以预期的是,五十岁正当年。五十岁蛮好,五十岁较之六十岁是太年轻了,而六十年较之七十岁,依然年轻。永远年轻:一团缓缓打开的褶皱。一股袅袅升起的青烟。

  褶皱,他想。最近赵渔老用这个词,从莱布尼茨说到德勒兹,叉从大师说到周遭的日常生活。这小了思之深矣,孙健君洗耳恭听。有启发。把哲学从哲学家的课堂上和书本里解放出来,主席当年就是这么讲的。赵渔这小子既传播叉思考。他立足本土,听不出一点洋腔洋调。他今年将满三十七岁,再过十三年他五十岁。五十岁的赵渔也许就知天命、修炼到家了。修炼到家意味着返璞归真,从简单的事物中获取无穷的乐趣:这将是一团伸缩自如的褶皱。

  褶皱……孙健君想。他已经抽掉半支烟了。赵渔讲褶皱,可他却不知道,他老婆就是别人的褶皱。孙庆海的褶皱,孙健君的褶皱。去年初春,高女险些落入孙庆海的怀抱。事实上她已经落人了这位远房表哥的怀抱,是孙健君及时把门敲响。两个姓孙的男人面对面,把商女夹在中间。赵渔这位如意郎君在干吗呢?他视野广阔,却忽略了身边,看不到眼皮底下。孙健君事后想:那天真够危险,单单打开房门就用了几分钟,洒气和暖气扑面而来。西藏宾馆的套房,铺着厚厚的地毯。此前他们干了些什么?仅仅喝茶?鬼才信他们仅仅喝茶。说不定正在节骨眼上,一场无声的战斗刚拉开序幕。千钧一发啊,而孙健君笃笃笃把门敲响。他站在悄无人迹的楼道上,打定了主意,门不开就不走。门开了,孙庆海探出头来,他毫不客气地走进去。那天的情形耐人寻味,商女明显是喝多了,满口红酒气。瞧想将她灌醉?她自己不愿醉,准又能讣她喝成这样?她喝卜一培酒,跟在表哥身后。

  表哥与表妹,真是再好不过的借口。远房表哥,人了法国国籍的男人……商女踏着地毯东拐西拐,随他人奁房。事后孙健君想得十分仔细。当初他和商女谈恋爱,孙庆海就是隐隐约约的第三者。表哥表妹青梅竹马,长大了,这点挂角亲却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看来不单表哥对表妹,也有表妹对表哥。有什么呢?有一段心事未了。准确地说,心事难了。二十年,抹不去的心事,该足怎样的一种积聚?打不开的褶皱……孙健君想到了这一层,不禁妒火中烧。他恰好是现场的目击证人,闻到了酒气后面的东西。事后的回忆掺入了想象,他看见套房七零八落,雪白的床单点点滴滴。幸亏他及时赶到,坚定不移地敲开门,中断了一个展开的场景,阻止了一次能量的喷发。后来……所幸役有后来,孙庆海行踪不定,忽而北京忽而巴黎。如果他长住成都,有些事就很难说了。

  孙健君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南子说:你平素只饮一杯,至多两杯,今天是怎么啦?孙健君说:今天过节嘛。南子说:早知你兴致这么好,多请几个人来。孙健君说:赵渔他们未必有空,再说昨天已聚过了。南予说:昨晚你们战局如何?孙健君说:我老输给商女,赢不了她。南子说:我好像听你说,赢了她一点。孙健君说:那不算赢。赢她一点只能平手。也许是命中注定,我只能跟她战成平手。

  不过我真想赢你一次,他想。昨夜的那个赢字跳出来,他笑了笑,夹一块商女吃过的牛肝茼。下午在报社,他给她发过一则短信:昨晚没赢你,改日再战,敢应战吗?没过多久,商女的短信来了:改日再战!孙健君意外地收到一个惊叹号,立刻又发了一则去:战个三百合,如何?这回商女沉默了,孙健君理解为默许。战个三百合,挑灯夜战……孙健君在办公室发了一会儿呆。他接到一个女人打到单位的电话,却是潘婷。

  埘他来说,潘婷是这样的:她出现了才出现,打电话或是约见面。而商女刚好相反,她根本不用出现。她原本就在他的心巾。有一个名字不需记的,有一张脸不需去想,有一种情绪不请自来。商女划定了他的异性想象的边界,提供了他的性幻想的全部内容。同时,商女又意味着他的生活的缺失。商女给了他一个高度,一个足够大的弹跳空间……

  孙健君喝着酒,南子说些门么他已经听不清了。老婆的面容像看得见的一块盲点。他看见她的鼻子,这鼻子已是商女的鼻子,俏立于面部,散发到五宫当中,召唤长睫毛红嘴唇,集合全身的线条。鼻子俏立意味着,它的挺直、优雅、妩媚,已然趋向于艺术鼎。它对通身之美提出要求,发出吁请。它深入一个古老的汉语单词,又将这简单的字眼带人新千年,它坼说并阐释:何谓风流……

  孙健君解开系在脖子上的领带。洒色生春,眼下正是暮春时节,鲜花烂漫的阳历五月。春意荡漾。他起身小解,春意流人卫生间。南子趁这工夫将牛肝菌放进微波炉。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