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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支箭和一把枪(1)

书籍名:《色醉》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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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老枪!老曹琢磨这个字眼,可他只能坐地打冲锋,把兴奋弄在床上。他盯着吊扇陷入痴想,依稀觉得,守库房的几个年头真是好时光,商女差点成了他的闺女,任凭他摸后背拍肩膀。冬天他把炉火烧得通红,引诱商女的一双玉手。他嗣着玉手转,讲故事烤红苕……如今商女离他远了,她住三单元五楼,老曹就把三单元的楼梯扶手擦得透亮。上下班的时辰他总是站大了,迎接商女的面容,目送商女的背影。商女是他每口里的风景,年那一年的看不够。梧桐小院的好时光一去不返,可是老曹进城多年,学会了向前看。他和商女之间,毕竟多上一层关系:他和她是老邻居。老婆从冬瓜场带来的冬瓜南瓜,后来叉加上西瓜,老曹不送别人单送商女。倘有人问起这个,他就说:我们是老邻居嘛。商女也认可了这层关系,有时到门房小坐,坐她以前坐过的那把竹椅。竹椅上有她的记忆,她不经意就坐了下去,不用说是有了位置感。啥叫老邻居?这把椅子就足够见证:两口子同睡一张床,老邻居同坐一把椅……

  老曹将商女搁进心里,梦中又把她放在床七。白天他瞅机会,靠近三单元五楼;夜里他打开鹰眼,仰望五楼的灯光。商女是他永远的白日梦,是他夜里不变的兴奋点。他寻觅商女生活的可疑之处,发现了两个姓孙的男人,他试着对商女进苦几句,暗示点儿什么,介入她的私生活,拓展老邻居的关系。然而商女听他说话心不在焉。他平素穿啥吃啥用啥,商女大抵视而不见。事实上,在商女高贵的目光之下,老曹一经出现就被定格:一介门房,一张老脸,一个在冬瓜场度过了大半生的乡巴佬。凭他如何拓展,如何蹦蹦跳跳,老曹还是老曹,连他的名字都没人知晓。

  于是老曹就有了懊恼,有了某种焦虑:拓展不开的焦虑。这些年他已经存了几万块,有一张工商银行的蓝色的储蓄卡,加了密码的,6个1,表明他十分想要。半夜起床他抚摸储蓄卡,掂掂它的分量。他辛苦了一辈子,人到暮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子弹。两种子弹:钞票是一种子弹,身体是另一种子弹。钞票和身体的储蓄始于若干年前,养军几千日,用兵在一时。老曹乌黑的枪口对准谁呢?对准商女是不可能的,他射向商女的子弹会拐弯,会在中途停下。简单的说就是放空枪。套用一句时髦话:商女不过是他的虚拟世界。他要另寻实在物,要听到子弹开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老曹开始跑七单元。他盯上了何小娜,一是盯她曾经压迫人的仪态,二是盯她生活中着现的裂缝。老曹既是老鹰又是苍蝇:老鹰凌空掠下;苍蝇专叮裂缝。何小娜原是出版社的活跃人物,除了眼睛有点近视,其余的部位性能良好。她是个老成都,穿戴讲究,戴一副知识女性的眼镜。她和商女一样有做健身操的习惯,保持中年女人的体态。她一直过得顺畅,心态体态都不错,人们叫她何小娜,看情形要叫到白发苍苍。她有一位受人尊敬的丈夫,也是戴眼镜的,毕业于清华大学,在市府做到县处级干部,权钱有限,待老婆如奉珍宝。两口子过了银婚望金婚,白头偕老似乎已成定局。可是突然有一天,丈夫趴下了。丈夫患膀胱癌,住进肿瘤医院,手术,化疗,效果均不理想。于是回家,吃各种奇怪的民间偏方,包括生吃血淋淋的鸭头。李迸带了赵渔等人登门看望,他哭得不成人样,将老婆托付给组织。李进当即表态,何小娜可以提前内退,照顾丈夫。

  退下来的何小娜反而疲于奔命,一天到晚寻偏方,从报纸的中缝到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老曹说,他认识一位乡下的老中医,据说祖上曾做过御医的,专治疑难杂症。何小娜就催着老曹一同前往,爬坡过河,寻了大半天,将老中医请进蓉城,开了几张单子,收下昂贵的珍费。渐入绝境的丈夫见了什么都张开嘴,却是难敌病魔那一年下来,人已变了形状。何小娜也一变而为何大姐,容颜憔悴。她整天煎药,弄得满屋子药味,自己也成了病人,

  对中药产生了奠名的恐惧。老曹自告奋勇,在门房替她煎好了,再送到七单元。何小娜感激不尽,同志们个个夸奖,老曹就跑得更勤,像一颗出膛的子弹,从门房直奔上单元。何小娜的丈夫像老曹的亲兄弟,老曹扶他下床,背他下楼。有时候半夜三更病情告急,何小娜不通知儿女,直接把电话打到门房。老曹随叫随到,并无半句怨言。他甚至特许老婆时常进城,好让他腾出时间跑七单元。老婆不免有些困惑。煎药和送药的任务落到她的头上。有一次她看见老曹架着二郎腿同何小娜聊天,而床上的病人睡得跟死人一般。

  病人一天天瘦下去,眼见是气息奄奄了。而老曹上楼,两步并作一步,像小伙子一样生龙活虎。两个男人形成强烈的反差,一个代表生命,另一个指向死亡。何小娜在病榻旁打盹儿,蓦地睁眼,像看见了一具尸体。丈夫像个溺水之人,在沉入水底之前要将她一并拉下去。理智没了踪影,本能浮出水面。何小娜对丈夫越来越感到陌生,她害怕。朝夕相伴的男人似乎完全变了,一张脸上隐藏着另一张脸。她早已对他的死亡作好了准备,却被他临死前的表演弄得惊惶失措。这病榻上的男人动不动就发脾气,蓄积微弱的力量呵斥她,转眼哄她,驱使她干这干那。喂他吃药之前她必须先尝尝,这才叫同甘共苦。值的心愿无穷无尽,而一个简单的愿望就足以让她四处奔跑。不错,这垂死的男人是想把她拖下去。她脸上仅存的一点红润被他弄成一片苍白,他就对她露出微笑。

  冬天快到了,家里越发添了鬼气。多亏老曹常来敲门,一个大活人,将生的气息带人这阴森之地。何小娜急急忙忙地开门迎接他,迎接他利索的大脚板和憨厚的笑容。出于本能,她的目光频频撤离病榻,投向老曹。老曹一有机会就冲她笑。他每次上来都显得光鲜,衣衫隔天一换。病榻上的那张脸幽幽地盯着他,显然已对他不耐烦,却无力驱赶他。表达嫉恨也需要力气,了耳说老曹总足端着药碗。凭着垂死之人的敏感,他察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老婆正倒向老曹。可他的力气仅仅限于察觉,连抬一抬手的劲都没了。他默默地望着老曹,捕捉老曹的视线,试图与之对峙,展开较量。他是地道的都市人,清华学子,县处级,何小娜近三十年的老公。老曹是啥东西?卑微的乡巴佬,狗一样活着的看门人。换了往常,他只须动一动小指头,老曹就吓得屁滚尿流,滚到一丈开外。然而眼下他调动所有的能量也只能坚持一小会儿,便昏睡过去。老曹和何小娜迅速转移到客厅。

  那些日子,夫妻恩爱的余力牢牢地抓住何小娜,拽她到她绝不想去的地方。而老曹又将她拉同来,鼓励她多吃东西,卸掉思想上的包袱。人都有一死,即使丈夫提前走了,她还得活人。老曹朴实的语言句句在理,何小娜就听他的,坚持吃水果,吃牛奶鸡蛋,进厨房弄可口的菜肴,让饭菜的香味儿抵消满屋的药味儿。她背着病人偷偷吃,好像她补充营养是一桩罪过。脸上渐渐回复了血色,衣裳也渐渐整齐,老曹点头表示赞许,她又有些难为情,仿佛她应该苍白或凌乱。日见衰竭的丈夫仍在发力,死亡之舞变着花样表演。在这个垂死的男人的病榻前,健康显得不舍时宜。这间屋子即使了上天开着灯,也是阴气十足。桌上的鲜花要么很快就枯萎,要么变了颜色,看上去像地狱之花。何小娜必须苦着一张脸,必须储备掉不完的眼泪。可是老曹进来了,屋里的阳气就回升一半。床上的男人和地上的男人,不出声地较量着,阴气与阳气搅成一团。有一天下午,病人终于鼓足力气,扬手打翻了药碗。何小娜呜呜地哭着跑出去,老曹谦卑地拾起地上的碎片,躬身退出。

  丈夫打碎了药碗之后,没过几天就死掉了。尸体摆在床上,何小娜悲从中来。尸体将一度散开的婚姻生活的记忆重新聚拢,而在断气之前,丈夫一直纠缠她,可以说是折磨她。隐约有个意志,邀她同赴黄泉。死亡既是令人恐惧的东西,义构成,某种诱惑。死亡改变一个男人尚嫌不够,它还想带走男人身边的女人。这的确是它的诡满之处。它变幻奠测。长达十几个月的床前守候,展开亲情的同时也展开一场争斗。如果老曹不来插一手,何小娜能否抵挡得住,委实是个未知数。

  丈夫终于变成了一具尸体,陵结束的才一并结束了。尸体不可能再玩花样,它是一望而知的。它是其所是,直挺挺像一根木头。接下来便是腐烂或化为灰烬。尸体不可怕了,它汇集漫长的岁月、数不尽的温馨时光,催促泪腺。何小娜的悲痛,她滴存丈夫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的脸上的眼泪,不妨视为完整的句号,是新生活掷下的一线曙光。

  两个男人都走了,家里显得空虚。空虚意味着接纳、虚位以待。丈夫的丧事一经结束,何小娜就开始照镜子。她摘掉眼镜,悄悄试用化妆品。她不到五十岁,不甘心变成何大姬,继而变成何大娘。再说她在家里实在是呆够了,受够了,便每天下楼来,到门房小坐,坐商女坐过的那把竹椅。老曹殷勤擦拭,不在话下。这了房平日里是个小型俱乐部,有人下棋,有人打麻将。何小娜夹杂在人群中,同老曹叙家常。丈夫死于深秋,转眼已是冬至,老曹从乡下打来了一条肥狗,请同志们免费品尝。何小娜吃了许多狗肉,浑身上下暖洋洋。第二天她换上一件高腰羽绒服,配一条直筒裤77街买菜,问老曹想捎点儿什么。老曹说:捎几根红萝卜吧。老曹瞅她的衣饰,又说:你穿这个好看,比你往天穿的那件呢子大衣好看多了。何小娜笑了笑,同意老曹的看法。她这一笑,老曹就接着说:你这羽绒服配上灯芯绒裤子,更好看。何小娜有些诧异,因为她早起试新衣,正好有这念头。她哪里知道,老曹是研究灯芯绒裤子的专家。

  老曹的经验直接来自商女,这十余年,他从未放过商女的新裤子,特别是灯芯绒。他心里有数的,商女一共穿了三一条灯芯绒,颜色有四种,蓝色,黄色,红色和咖啡色。老曹看商女,正面看脸蛋儿,背面就看灯芯绒。去年商女穿一件米色皮风衣,美则美矣,而美中不足的,是皮风衣遮盖了灯芯绒。风衣随风摆动,长腿若隐若现,正面虽然好看,背面却一般。老曹真恨不得向商女进言几句的。商女脱下风衣换上寻常短衣,老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不喝酒已是三分醉:还是灯芯绒好畦,商女姑娘穿上灯芯绒,好比天上出太阳……

  商女美在距离:老曹胆子再大,也不敢把手伸到商女的腿上。他向何小娜推荐灯芯绒,却是要将美感变成实际行动。何小娜替他捎菜,买同来几十根红萝卜,还买了一块牛肉,却执意不收他的钱。老曹说:这咋好意思?你跑路还掏钱……

  下午,老曹将红萝卜、牛肉烧了一锅,盛了一大碗送到七单元。何小娜也不推却,只说:放在桌上吧。她尝了一块牛肉,点头称是。她正在厨房做菜,素菜,荤菜,汤菜……她对老曹说:坐下一块儿吃。老曹说:使不得。何小娜笑道:如何使不得?快坐下。老曹还是不坐,何小娜摁他坐,他才坐了,却说只坐五分钟,门房没人。何小娜说:坐十分钟也不碍事的,速会儿正是下班的时刻,小偷哪敢上门?

  老曹遵命坐下,同何小娜一块儿吃饭。何小娜还为他斟了一杯酒,她丈夫生前喝的瓶装酒,酒瓶子已盖了厚厚的一层灰。漂亮的饭厅,豪华餐桌,何小娜文雅的吃相,白净细长的手……老曹失掉了往日的活泼劲,只埋头吃着,生怕嚼菜的声音大。何小娜瞧着他,忽然笑了笑。老曹没敢抬头问:笑啥哩?

  刚过十分钟,老曹便告辞,将杯中涸一口吞了。何小娜让他把那瓶五粮春带下去喝,老曹固辞:使不得,使不得。何小娜又笑了,说:你一口一个使不得,真好笑。也罢,你下次上来喝,我多做几个菜。老曹走到门口换鞋,对送他出门的何小娜说:菜不用多做,炒一盘花生米就行。何小娜说:好,一盘花生米。

  老曹凹门房继续喝酒,却将两条腿高高抬起,放到一张麻将桌上。

  没过几天,何小娜就穿上了一条灯芯绒裤子,配那件高腰羽绒衣,显出都市女人特有的修艮身材。老曹见了她,说话就有些结巴。何小娜到门房,也许是想听他赞美几句的,可他忽然口吃起来,便略坐了坐77街去了。老曹出大门瞅她的背影,居然有几分像商女:这条灯芯绒接上了那条灯芯绒。笔曹不禁自惭形秽:何小娜这身打扮,一下子将他抛得老远。他平时的衣裳,除了茄克就是毛式服、中山装。还有一件军大衣,半夜起床披在身回老家冬瓜场他可谓洋气:皮鞋和头发乌黑发亮。到这77街,他却成了老土。日怪,以前倒不觉得……老曹思量着对策。下午有人在门房下棋,他趁机去了商场,咬咬牙花出去半月薪水,买下一套上海生产的西装,连同衬衣领带。领带虽是几块钱一条,却是缀了金线的。

  老曹半夜关门试新衣,从里屋走到外屋,神气活现。奈何缺丁穿衣镜,只能面对窗玻璃。第二天老曹正式亮相,领带不见了,换上了高领毛衣。老曹脖子长,穿上洋裟他腰杆也直了,三了单位领导也不必躬下身子笑,挺着腰,照样能笑77街对面的店主跟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子弹即将射出去?老曹笑而不答,慢慢地转过身去,心想:一把老枪……

  这天阳光灿烂,何小娜午后下楼晒太阳,看见老曹笔挺的西装,眼睛便一亮。老曹照例将商女坐过的那把竹椅搬到太阳底下,何小娜说:老曹,你身架不错,这套西装很适合你。咋不系一条领带?

  老学说:乡下人系啥领带?你快请坐,今天太阳蛮好……我头一回穿西装,你别笑话。

  何小娜说:老曹,你早该穿西装了,你进城怕有卜年了吧?

  老曹说:十二年。

  何小娜点头道:十二年了。

  老曹说:十二年,还是个老土。

  何小娜说:谁说你是老土?你去照照镜子,看你这身穿戴像不像个老土。

  老曹笑道:没镜子,也不知这东西上我的身,到底有多难看。

  何小娜笑道:待会儿空了,你到我家里来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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