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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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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极北之国》    作者:纳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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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又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门里头传来几声叹息,还有踉跄的脚步声。一会儿后听见有人摸门锁,好像不知道怎么开门。一只虚弱无力的拳头开始从里面有气无力地砸门。帕翁先生找来另外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他其实早就能这样做了。
              “人都喜欢光明。”福尔特在黑暗中轻轻说道。老板起初以为福尔特在刚才发作的时候把灯打坏了,便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开关,结果灯应声而亮。福尔特带着病态的惊奇眨着眼睛,目光先盯着那只带来光的手,然后移到了刚刚亮起来的玻璃灯泡上,好像头一次见灯泡是如何亮起来的一般。
              福尔特的整个外表都起了变化,变得很怪,令人恶心:他看起来好像被卸掉了骨头一样,淌汗的脸这会儿不知为何软肉松弛,嘴唇耷拉着,眼睛变成了粉红色,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虚弱迟钝,也是一种解脱,一种剧痛后产下一头大怪兽一般的解脱。他裸着上半身,下面只穿了条睡裤,低着头站在那边,手心对着手背使劲搓。帕翁先生和旅馆里的客人自然要问他问题,他一概不予回答。他只是鼓着双颊,推开围观的人,走到楼梯平台边,在楼梯上肆无忌惮地小便起来。然后返回房间,躺在床上睡着了。
              天亮后老板给福尔特的妹妹L太太打了电话,告诉她她哥哥疯了,身体瘫软,神志不清,捆起来送回家去了。家庭医生认为这只是一次轻微的中风,开了相应的处方,但福尔特却不见好转。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倒是真的开始自如走路了,有时候甚至吹吹口哨,或者破口大骂,还故意吃一些医生禁止他吃的食物。然而,他的变化依然存在。他就像一个失去一切的人:失去了对生活的尊重,失去了对金钱和生意的兴趣,失去了所有约定俗成的感觉,失去了日常的习惯和举止,彻底失去了一切。让他独自去任何地方都是不安全的,因为他非常好奇,虽然好奇的都是不要紧的事,自己很快也就忘了,但这样老是冒犯别人。走路碰上人他就打招呼,讲讲某某人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或者说说道听途说的事情。经过水果摊时会拿走一个橘子,不剥皮就吃,卖水果的女人追着他嘟囔,他只是冷冷一笑。他累了,觉得无聊了,就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在人行道上,坐下还不老实,伸手抓女孩子的脚后跟,像抓苍蝇一般。还曾经使心计顺手牵羊,从几家餐馆里拿了几顶帽子、五条毛毡、两顶巴拿马草帽,警察也为他头疼。
              他的病症吸引了一位著名的意大利精神病医师的注意,当时他正好在福尔特的旅馆里为一个病人做治疗。这位年轻的博诺米尼医师,用他自己喜欢的说法,正在研究“精神动力学”。他的著作不仅仅在学术界广为流传,通过这些著作,他试图说明所有精神错乱都可以用发生在病人祖先身上的不幸事件的潜意识记忆来解释。例如,病人的病症是自大狂,那么要彻底治愈他,就要搞清楚他祖上哪一代追求权力失败了,然后向现在患病的子孙说明那位祖先已经死了,永远安息了。不过在症状复杂的病例中,的确有必要借助舞台表演,让患病的子孙来演他的那位祖先,穿上祖先时代的服装,表演祖先死去的情形。这些tableaux  vivants(5)变得十分流行,所以博诺米尼医师不得不发表文章向公众解释,称这种表演如果没有他的直接指导,是很危险的。
              问过福尔特的妹妹后,博诺米尼医师确定福尔特家的人对他们的祖先了解不多。伊利亚·福尔特酗酒成性,这不假,但根据博诺米尼医师的理论,“病人的病只能反映遥远的过去”,这就和民间史诗只能“提炼”很久以前的事情是一个道理,所以福尔特父亲的详细情况对他无用。但他还是主动提出要试试看,希望借助睿智的询问,启发福尔特对他自己的症状作出解释,以此推断出他的病应在哪一代祖先身上。下面这件事情也证实了这种解释是成立的:当福尔特的一些好友成功地打破了他的沉默时,他会心不在焉地简略提到他在那个神秘之夜所经历的不同寻常的事情。
              一天,博诺米尼医师把自己和福尔特一起关在福尔特的房间里,他就像一个洞察人心的智者,戴着他的角质架眼镜,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条手帕,看样子定要从他嘴里挖出详尽的答案,以解释他为何深夜吼叫。这种治疗中催眠术很可能发挥了作用,因为事后问起时,福尔特口口声声说他是言不由衷,信口胡说,现在懊悔不已。但他又说不要紧,这种试验现在不做,迟早也要做,但现在做了,就坚决不再做第二遍。尽管如此,《精神错乱的豪言壮语》一书的作者最终变成了福尔特的美杜莎之猎物。福尔特的妹妹埃利奥诺拉原本在阳台上织一条灰色披肩,觉得医师和病人之间私密会晤时间似乎太长了,不大正常,而且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听到精神病医师那诱人放松的声音了。那声音或兴致勃勃,或假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着诱导之语,刚开始的时候,隔着半掩的落地窗或多或少听得到,现在却消失了。于是她走进兄长的房间,发现福尔特闲着无事,正在好奇地看一本介绍阿尔卑斯山区疗养院的小册子,小册子很可能是医师带过来的。然而医师却四肢摊开,上半身躺在椅子上,下半身瘫在地毯上,背心和裤子之间露着半截衬衣。他的两条短腿叉得很开,脸色苍白如牛奶咖啡,向后仰着,后来被确定为心脏病突发所致。警察管得宽,问这问那,福尔特心不在焉地草草应付。警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快坚持不下去了,这时福尔特指出了关键问题,说是他自己意外地解开了“宇宙之谜”,和他谈话的人想打探秘密,使出狡猾手段诱供,他扛不住便把答案告诉了他,他听了便吃惊而死。当地各家报纸争相报道这个故事,做些恰当修饰,福尔特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西藏圣僧,一连好几天给并不起眼的新闻专栏注入了营养。
              不过,如你所知,那些日子里我是不看报纸的:那时你快不行了。但现在仔细听完福尔特的故事后,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也许夹杂着一点愧疚。
              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人要是处在我的境况下,失去了想象——也就是说想象力对他不闻不问——就会关注奇迹创造者的广告。就会关注戴着滑稽长头巾的手相师,他们能把神奇的商业和推销老鼠药或者橡胶手套结合起来。就会关注又黑又胖的算命女巫。不过尤其会关注的是降神师,他们能伪造出来历不明的神力,让幽灵现出乳白色的原形,再让这些显形幽灵自动表演可笑的肢体动作。不过我有自己的想象力,所以就存在两种可能性:第一是我的工作,我的艺术,以及我的艺术带来的慰藉;第二就是冒险相信像福尔特那样的人。他那种人,尽管精于算计,总的来说很平庸,甚至很俗气,相信他就等于相信他果真学会了任何先知、任何巫师都不曾学会的东西。
              我的艺术?你记得他,对吧?就是那个奇怪的瑞典人或丹麦人——要么是个冰岛人,反正我不清楚——不管怎样,那个古铜色皮肤的金发瘦子,长着老马一般的眼睫毛,自我介绍说他是“知名作家”,刚用自己的语言完成了一部史诗《极北之国》,雇我为这部史诗画一套插图,价格包你满意(你已经下不了床了,说不出话了,但总是用彩色粉笔在石板上为我写一些有趣的琐事——比如你一辈子最喜欢的东西是诗、野花、外汇)。当然,要我彻底了解他的手稿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法语基本上是道听途说学来的,我们用法语交流,别扭得很,他也没法把他的诗意给我翻译过来。我使劲听懂了的只有这些:诗中英雄是位北方国王,郁郁寡欢,不善交际,他的王国在一个遥远孤寂的岛上,四面环海,烟波浩渺,饱受政治阴谋、暗杀、叛乱之苦,一匹失去主人的白马正在茫茫荒野上飞奔……我先给他画了个blanc  et  noir(6)样本,他很满意,我们便定下了其他插图的主题。他说好一个星期后再来,结果一个星期后没有来,我就到他下榻的旅馆去找他,得知他已经去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