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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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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书籍名:《极北之国》    作者:纳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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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你隐瞒了我的雇主消失的信息,但我再没有继续画那些插图。再说你已经病得那么重,我根本没有心思考虑什么金色钢笔和墨汁画美图的事情。可是你死了后,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都变得特别难捱,心中悲切,急得发慌,想起你就热泪盈眶,没法子我就继续画起来,明知画了也没人来取。也是出于那个原因,我觉得这么画画挺适合我的——不可捉摸,像个幽灵,没个目标,也不图报酬,倒把我领入了另一个王国。在我看来,你就活这个王国里,我幽灵般的目标,我的宝贝,我心爱的尘世创作,没有人回来取这些东西。任何事情都不能让我专心,任何事情带给我的只是一时的涂鸦,而不是永恒的图像设计。你留在海滩上的足迹折磨着我,海边的石头折磨着我。明亮的海岸令人讨厌,你留在那里的蓝色身影折磨着我。于是我决定返回我们在巴黎的住所,安定下来认真工作。《极北之国》中的那个岛,出生在灰蒙蒙的荒凉大海上;失去你,我心中的悲伤就像那荒凉大海一样。现在,那座荒海孤岛吸引着我,如同我难以表达的思绪之家。
              但在我离开里维埃拉前,我一定要去看看福尔特。这是我为自己发明的第二种慰藉。我努力说服自己,他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单纯的疯子。他不光相信他自己的发现,而且也相信他的发现才是他变疯的原因,而不是相反。我得知他已经搬到了我的住所隔壁的一座公寓里。我也得知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他的生命之火无人看管,燃到尽头时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的身体。他也许很快就会死去。最后我还得知,这个情况对我很重要,最近他尽管身体虚弱,却变得不同寻常地唠叨,经常一连几天给来看望他的人(唉,那些人和我不一样,都是出于好奇来看热闹的)发表讲演,批评人类思维机械呆板。讲得很古怪,曲曲折折,没有揭示出任何道理,只是充满苏格拉底式的激昂与讽刺。我提出去看看他,但他的妹夫说那个可怜人需要散散心,也有力气走到我家来。
              于是他们过来了——那位永远穿着劣等西装的妹夫和他的夫人埃利奥诺拉(一个沉默寡言的高个女人,长得轮廓分明,身强体健,令人想起她哥哥的身板。现在她就是他的活教材,近在咫尺的道德图示),还有福尔特本人。福尔特的模样吓我一跳,尽管我早有准备,料定他会变的。我该如何说他的变化呢?L先生说过他看起来好像被卸掉了骨头一般,我倒得出不同的印象:他的灵魂被卸掉了,但作为补偿,他的思维却加强了十倍。我这么说的意思是,看一眼福尔特,就足以明白,不必指望从他身上看到生活中常见的人类感情,他已经彻底丧失了爱的能力,丧失了怜悯心,连自己也不会怜悯;丧失了行善的能力,丧失了偶尔善待他人的心灵的能力,也丧失了尽己所能帮人一把的习惯,那本是善之本源,即便拿他自己的标准衡量,也是如此。这就好比他丧失了与人握手的能力,丧失了使用手帕的能力。然而他给人的印象并不像个疯子——唉,不像,恰恰相反!他的五官奇怪地肿胀起来,目光不快却显得满足,还有那双扁平的脚,不再穿时尚的牛津鞋,而是穿廉价的帆布便鞋。从这种种现象中,可以感受到某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神经质一般控制着他的肌肉,对肌肉的松弛和必然衰退却毫无影响。
              他现在对我的态度跟上次我们短暂相遇时不同,倒是像我记忆中年轻时他给我辅导功课时一样。毫无疑问,他完全清楚,从那时到现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然而他的灵魂丢失了,时间意识仿佛也随之丢失了(没有时间意识,灵魂也无法存在),他显然注意了我——没有通过多少言语,而是他的整个神情——好像我和他相识就在昨天一般。但他和我没有共鸣,没有一点热情——什么都没有,一点点表示都没有。
              他们让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他的四肢奇怪地摊开,就像一只黑猩猩在主人的要求下拙劣地模仿一个懒汉横卧的姿势一般。他妹妹坐下来做她的编织活,整个谈话过程中她那着灰白短发的头没抬起过一次。她丈夫从衣袋里拿出两份报纸——一份当地的,一份马赛的——也是一言不发。福尔特注意到一张碰巧出现在他视线内的你的大照片,便问你躲到哪儿去了,这时候L先生才说道:“好啦,你很清楚她已经死了。”声音故意抬得很高,就像对聋子说话,说时眼睛也不抬,继续看他的报纸。
              “唉,是死了。”福尔特漠然说道,没有一点人情味。接着又对我说:“那好吧,愿她在天国安息——场面上是应该这么说的吧?”
              接下来我俩开始对话。完全是回忆,不是速记笔记,现在让我原原本本地把它写下来。
              “我想见你,福尔特,”我说(事实上我当时是用他的名和姓一起称呼他的,但在叙述中,他的形象是超越时空的,不好把那个有确定国籍和遗传历史的人扯进来),“我想见你,为的是跟你好好谈谈。不知你可否考虑让你的亲戚们离开一下。”
              “他们无所谓。”福尔特突然说道。
              “我说要‘好好’谈谈,”我接着说,“那意思是我假定你我之间有互惠的可能,不论问什么问题,都要有问必答。只是问问题的是我,希望得到你的回答,那么一切都取决于你是否愿意坦诚相告。你不需要我作此保证。”
              “问得坦诚,我就答得坦诚。”福尔特说。
              “既然这样的话,我就直入主题了。我们先请L先生和L太太出去一会儿,然后你把曾经对那位意大利医师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我。”
              “这个嘛,我是绝不会说的。”福尔特说。
              “你不能拒绝我这个要求。首先,你说的不会要了我的命——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可能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但你别担心,我听下去的劲头还是很足的。其次,我保证替你保密;你要是愿意,我一听完立即开枪自尽。你看,我死都不怕,还怕唠唠叨叨地烦你吗?怎么样,你同意了?”
              “我全然拒绝。”福尔特回答道,把身边桌子上的一本书拂开,腾出地方放他的胳膊肘。
              “只要我们聊得起来,怎么都行,我暂时接受你的拒绝。让我们从头开始。那么现在,福尔特,我知道事物的本质已经昭示于你了。”
              “是的,句号。”福尔特说。
              “同意——什么样的本质你是不会告诉我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出了两个重要推论:事物都有本质,本质会昭示于思维。”
              福尔特微微一笑。“只是别称其为推论,先生。它们只是长途车暂停的站点而已。对于短程的心灵交流来说,逻辑推理可能是一种最便捷的方式,可是地球的弯曲度,说来可叹,不也是通过逻辑反映的嘛。一种完全理性的思想进程将最终把你带回起点,你返回起点后明白了原来天才非常简单,你很开心,觉得领悟了真理,其实你只是领悟了自己而已。既然如此,何必开始那趟旅程呢?你就对这个法则知足吧:事物的本质昭示之时——你也无意间在其中铸成大错。我无法向你解释,因为哪怕有一点点解释的迹象,那便是致命的一瞥。命题不变,错也就看不出来。凡是你能称为推论的东西本身已露破绽:逻辑发展下去必然就是死胡同。”
              “好吧,眼下说这么多我也满足了。现在请允许我问个问题。当科学家头脑里出现一种假设时,他会通过计算和实验来检验它,也就是说,通过对真理的模拟和再现来检验。检验可靠的话,就可以影响别人,假设也就得以认可,以为是对某种现象的真实解释,直到有人发现了它的错误。我相信整个科学就是由这些被流放了的或退休了的思想观念构成的,然而它们也都有过各领风骚的辉煌。如今留下来的只不过一个空名或一份养老金而已。可你福尔特的情况不同,我想你已经找到了一种不同的发现方法和测试方法。从神学意义上讲,我能称它为‘启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