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极北之国

宠文网 > 杂文随笔 > 极北之国

第2页

书籍名:《极北之国》    作者:纳博科夫
    《极北之国》章节:第2页,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时隔二十年之后,我现在又见到了他。当我走近宾馆时,我很正确地理解了宾馆所有的古典装饰——黎巴嫩的雪松,桉树,香蕉树,网球场的红土,草坪外围起来的停车场——我把这些看作运气不错的表现,看作现在需要改变福尔特过去形象的一种象征!在我们分离的岁月里(分离对我俩都不算痛苦),他从一个瘦长的穷学生变成了一位儒雅、发福的绅士。学生时代他长着充满活力的黑眼睛,左手写得一笔刚劲有力的好字,如今眼中的活力和那双大手的好看样子没有消退,只是从背影认不出来是他。他原先的头发浓密光滑,脖颈也是刮过的,现在稀疏的黑发围着一块宛如剃光了的棕色秃顶。穿着炖甘蓝颜色的真丝衬衫,打着格子花纹的领带,下边是宽大的珍珠灰色裤子,杂花鞋子,在我看来好像是打扮起来要去参加化装舞会似的。不过他的大鼻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当我走过去时,他的鼻子准确无误地嗅出了淡淡的故人重逢的味道。我拍了拍他宽大的臂膀,摆出姿势让他猜我是谁。你远远地站在一旁,穿着深蓝色的高跟鞋,赤裸的足踝靠在一起,怀着不露声色却又调皮的兴趣打量当时空无一人的宽敞大厅里的陈设——扶手椅上垫着的河马皮,没有装饰的吧台,玻璃桌面上摆着英国杂志。壁画故意弄得简单明了,金色的背景下画着几个胸部平平的金发女孩,其中一个不知何故单膝跪地,两缕秀发垂下脸庞。我们能否设想,这奢华房屋的主人会有一天再也看不见这一切?我的天使……这时福尔特握住我的手,紧紧攥住,眉心皱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缝盯住我。他在遵循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暂停规律,想要打喷嚏的人就遵循这样的规律,要打,却不能确定打不打得出来……不过他打出来了,眼前一亮,往事历历在目,他大声喊出了我的昵称。他吻了你的手,但是没有低头。接着他好心地嚷嚷着,显然很得意让我这么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现在看看他通过自己坚强的意志力而取得的辉煌圆满的人生成就。他让我们坐在露台上,订了鸡尾酒和午餐,然后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妹夫L先生。L先生十分有教养,穿着深色西装,和福尔特华丽的奇装异服形成鲜明的对照。我们一块儿喝酒吃饭,谈论过去,也谈到了某个身患重病的人。我把餐刀稳稳地架在了叉子的背面,你抚摸着那条好看的狗,它害怕主人,很紧张。大家沉默了一分钟,期间福尔特突然清晰地说了声“对了”,好像他一直想着什么事情,现在突然想明白了一般。然后我们就分开了,相互许了一些彼此都没有打算遵守的诺言。
              你在他身上没有找到可圈可点的地方,是不是?的确,这种类型的人太多了:青年时代单调乏味,靠给人上课来供养酗酒成性的父亲,然后靠着顽强努力和开朗性格渐渐地发了家。除了这家利润不是很丰厚的旅馆之外,他对葡萄酒生意也有浓厚的兴趣。你说那样的生活有些无聊,还说像他那样精力充沛、事业成功的人总是一身臭汗,但我后来意识到你这么说是不对的。说实在的,我现在非常羡慕福尔特早期的基本素质:他的“意志力”的精度和力度——可怜的阿道夫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环境中提到过这东西,你还记得么?不论是蹲战壕还是坐办公室,不论是赶火车还是在一个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天没亮就起床,不论是安排生意上的往来还是交友树敌,亚当·福尔特不仅总能尽展其能,不仅每时每刻都像一把子弹上膛的枪,而且总能确保达到今天的目标,达到明天的目标,也能确保循序渐进地全面实现所有目标。与此同时,他还非常务实,目标定得不高,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局限。他最大的长处就是有才而深藏不露,凡事都以平淡普通为好。实际上他有神鬼莫测之奇才,换了不如他小心谨慎的人,有那样的奇才就要好好施展一番。也许他只是在初出茅庐时偶尔不能控制自己,在对一个小学生就某一门单调的课程进行单调的训练时加进了数学思维不同寻常的优雅表现,于是当他急匆匆地赶去上下一堂课的时候,留在我们教室里的是一股诗歌的寒气。我心怀嫉妒地想,假如我的神经和他的一样坚强,我的灵魂和他的一样刚健有力,我的意志力能和他的一样有凝聚力,他就会把他最近超乎常人的发现之精髓透露给我了——也就是说,他不用担心这信息会击倒我。另一方面,我也会一再坚持让他把一切从头至尾都告诉我。
              人行道上传来沙哑的声音,小心地冲着我轻喊。不过上次和福尔特一起吃午饭已时隔一年多了,所以当喊我的人身影都投在了我坐的石头上,我依然没有马上认出来他就是福尔特那很不起眼的妹夫。我出于礼貌,机械地起身和他一起散步,他也说了些很深情的话:他说他碰巧到我住的旅馆去了,那边的好心人不仅告诉了他你的死讯,也老远把我在空旷的海边散步的身影指给他看。我的身影引起了当地人的好奇,一时间我很不好意思,每户人家的露台上竟然都能看见我那痛苦的浑圆后背。
              “我们在亚当·伊里奇那里见过面。”他说话时露出了门牙牙根,这让我软弱无力的意识记住了他。我肯定得再接着又问他福尔特的情况。
              “噢,你没有听说么?”这个话匣子吃惊地问道,也就是这时我才知道了整个故事。
              事情是在去年春天,福尔特出差去了一个满是葡萄园的里维埃拉小镇,和往常一样住在一家安静的小旅馆里,旅馆主人是他的长期债务人。有必要描述一下这家旅馆。它坐落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山窝里,山上长满了含羞草,一条小路还没完全修好,两边有五六幢小别墅。那里某个小小的住处,收音机在星空下熟睡的夹竹桃林里唱着歌。福尔特的房间在三楼,开着窗户,下面是一片空地,蟋蟀的鸣叫声响彻夜空。福尔特在穆图阿莱特大道上的一家小妓院里过了个保健之夜,十一点左右回到旅馆,心情愉悦,头脑清醒,腰部轻松,马上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星光染灰了夜空的额头;夜空的表情略带疯狂;古老的小镇灯光密集;前一年他与一位瑞典学者通信讨论过一道有趣的数学题;昏暗的空旷地方似乎飘荡着干燥的香甜气味,这气味没有思想,没有任务,就是四处乱逛。有一种酒,口感玄妙,购销两旺;最近收到一则消息,来自一个遥远的、不引人注意的国家,说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去世了,她的模样早在他的记忆中枯萎了——所有这些,我想,就是福尔特走过大街再上楼时心中所想的事情。他想着念着的这些事情,分开来看,没有一样对他这个长着坚挺鼻子、不算普通,却很肤浅的人(就人的核心基础而言,我们可以分为专业人和业余人,福尔特和我一样,是个业余人)来说是不同寻常的新事情,但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形成了也许是最容易产生闪电的媒介。那闪电异常神秘,极其偶然,如同中了大奖一般突如其来的灾难,远非他理智的正常功能所能预测,当晚在那个小旅馆里击倒了他。
              这座白色的小建筑,装饰只是褶纱一般的蚊帐和壁花,他回来约摸半个钟头后,全楼人的沉睡突然被打断了——不,不是打断了睡眠,而是一些声音,可怕的声音,把沉睡的人们撕醒了,扯醒了,炸醒了——我亲爱的,那些声音至今让听到的人难以忘怀。那声音不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被几个坏蛋匆匆扔进沟里时发出的杀猪般的尖叫,也不像一个伤员在野蛮的医生给他截下严重受伤的腿时发出的吼叫——都不是,比这些叫声更可怕,可怕得多……后来小旅馆的老板帕翁先生说,要是做个比较的话,那声音很像女人在分娩的剧烈疼痛中一阵一阵发出的尖叫,几乎有些喜气洋洋——只是这尖叫的女人成了男人,子宫里是一个庞然大物。那阵撕裂人类喉咙的风暴,其主调很难分辨——是痛苦、害怕,还是凄厉的疯狂,要么什么都不是,而是要表达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这种感觉的不可知性传给了从福尔特屋里爆发出来的狂叫,狂叫又引起了听者的恐惧,听者便想立刻制止它。一对新婚夫妇正在隔壁床上翻云覆雨,听见这叫声停了下来,双双转移了视线,屏住了呼吸。住在楼下的荷兰人仓皇逃进了花园,花园里已经来了客房部经理和匆匆闪过的十八个女仆(女仆实际上只有两个,因为来回奔跑,显得人影杂多)。旅馆老板还算镇定自若,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冲上楼去,查明了飓风般的嚎叫是从哪个门里不停地发出来的。叫声实在厉害,仿佛在推人后退。结果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不论是砸门还是苦苦恳求,都无济于事。这时可以断定嚎叫的人是福尔特(他的窗户开着,里面一片漆黑,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不会带上别人的印记),他的嚎叫远远越过了旅馆的范围,左邻右舍摸着黑聚集过来,有一个家伙手里拿着五张牌,全是王牌。到现在人们根本不能理解一个人的声带如何能承受那么大的压力。有一种说法是福尔特至少叫了十五分钟,另外一种也许比较准确,说他叫了五分钟。老板犹豫不决,不知是大家合力破门而入呢,还是从外面搭个梯子,要么就叫警察。这时那尖叫,可能是达到了痛苦、恐惧、吃惊或者其他一些难以名状的感觉的极限,突然变成了混杂不清的呻吟,然后彻底停了。一时间分外安静,在场的人窃窃私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