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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双狄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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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理查·双狄克的故事》    作者: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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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01年,印度驻军调到了埃及沿海一带。次年宣布了暂时停火,军队召回了。那时,所有的人都知道,汤顿连长和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出现在哪里,著名的中士理查·双狄克也一定会出现在哪里,只要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他总是像磐石一般坚定,像太阳一般忠诚,像战神一般勇敢,站在连长的身边。
              1805年,是特拉法尔加大战  [3]  的一年,也是印度发生激战的一年。那年,一位军士长创建了不少奇迹,他单身一人杀进重围,夺回了团旗,因为原来的旗手给枪弹击中心脏牺牲了;他还救出了负伤的连长——那时他倒在无数马蹄和军刀中间;我说,这个勇敢的军士长创造了奇迹,并临时担任了他夺回的团旗的旗手;就这样,理查·双狄克从士兵中脱颖而出,被擢升为少尉军官。
              在那些血雨腥风的日子里,少尉理查·双狄克夺回的团旗,那面在战火中打了不少窟窿的旗子,鼓舞了所有的人,为了保卫它的荣誉,最英勇的战士不断补充到了团里,这个团经历了整个半岛战争  [4]  ,直到1812年围攻巴达霍斯为止。它一再鼓舞着整个英国军队,大家一听到这些强大的英国人的消息便热泪盈眶,勇气百倍;没有一个年轻的鼓手不知道那个故事:哪里有汤顿少校和他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哪里便有忠于他的少尉理查·双狄克,而哪里有他们两人,英国军队中最英勇的战士便会奋不顾身,追随他们去夺取胜利。
              一天,在巴达霍斯——不是在大举进攻时,而是在被围的敌人疯狂突围,向我军战壕猛扑,战壕中的士兵进行反击有些支持不住的时候——那两位军官正在向前冲杀,突然与一队法国步兵遭遇,法军站住了。带领这支队伍前进的,是个勇敢、漂亮、英俊的军官,大约三十五岁,双狄克虽然几乎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但看得很清楚。他特别注意到这个军官挥着剑,正在拼命喊叫,那些士兵在他的指挥下开了枪,汤顿少校倒下了。
              十分钟后战斗便结束了,双狄克回到了人类有过的最好的朋友身边——他已经把上装铺在潮湿的泥地上,让他躺着。汤顿少校的制服在胸口敞开,衬衫上有三处小小的血迹。
              “亲爱的双狄克,”他说,“我快死了。”
              “为了上帝的爱,千万别这么说!”另一个喊道,跪在他的旁边,用一条胳臂搂住他的脖子,扶他抬起头来。“汤顿!你挽救了我,你是我的保护神,我的见证人!你是最可爱、最真诚、最亲切的人!汤顿!你一定要活下去!”
              那双明亮的黑眼睛——这时在苍白的脸上更显得乌黑乌黑的——向他笑着,十三年前他吻过的那只手深情地按在胸口。
              “写信告诉我的母亲。你会重见家园的。你告诉她,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这可以安慰她,正如可以安慰我一样。”
              他不再说话,只是无力地指了一下正在风中飘拂的头发。少尉明白他的意思。他看到后,又笑了笑,仿佛为了休息,从扶住他的胳臂上轻轻扭转脸去,就这么死了,那只搭救过一个灵魂的手搁在胸口。
              在这悲惨的一天,每一双看见少尉理查·双狄克的眼睛都湿润了。他在野外埋葬了朋友,觉得孤零零的,像失去了亲人。除了他的职责,生活中似乎只有两件事是他关心的,一件是保存好预备交给汤顿的母亲的一小包头发,另一件是寻找那个命令士兵开枪打死汤顿的法国军官。我们的军队中开始流传一则新的故事,故事说,他和那个法国军官一旦重新遇到,法军非遭殃不可。
              战争仍在继续,但是法国军官的准确图像和那个真实具体的肉身始终没有会合,最后发生了图卢兹战役  [5]  。在送回国内的伤亡报告中有这么一句话:“中尉理查·双狄克负重伤,但无生命危险。”
              到了1814年仲夏季节,理查·双狄克中尉已经是一个老兵,三十七岁,负了伤回到英国。他的胸前藏着那束头发。从那天以后,他见到过不少法国军官;为了寻找自己的伤员,他带了士兵,拿着灯火,在战场上度过了不少可怕的夜晚,但是他心中的那幅画像和那个真实的肉身从未会合。
              虽然他身体虚弱,伤还没有痊愈,但他没有耽搁,立即赶往萨默塞特郡的弗洛姆镇——汤顿的母亲便住在那里。那些温柔的、怜悯的话今晚自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是他母亲的独生儿子,而她是个寡妇。”
              这是星期日晚上,老太太坐在安静的花园窗前,正在读《圣经》;据他告诉我,她一直在用战栗的声音向自己念着一句话。他听到的是:“年轻人,我吩咐你起来!”  [6]
              他必须经过窗前;以往那失落的时代里的那双明亮的黑眼睛似乎在望着他。她的心告诉她,他是谁;她立刻走到门口,扑到了他的脖颈上。
              “他从毁灭中挽救了我,让我重新做人,摆脱了恶名和耻辱。啊,愿上帝永远保佑他!上帝一定会保佑他!”
              “上帝一定会保佑他!”老太太答道。“我知道他在天上!”然后她怜惜地喊道:“但是,啊,我亲爱的孩子,亲爱的孩子!”
              从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在查塔姆入伍的那一天起,在他当二等兵、下士、中士、军士长、少尉、中尉的漫长过程中,除了他的拯救者,谁也没有听他讲过他的真实姓名或者他生平的经历,也没有听他讲过玛丽·马歇尔的名字。过去的让它过去吧。他下定决心,为了赎罪,他要从此隐姓埋名,不再干扰那颗从前他得罪过、现在已恢复了平静的心;等他死后,让人们发现他挣扎过、痛苦过、从没忘记过她,然后,如果他们能宽恕他,相信他……好吧,时间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但是那天夜里,他想起了两年来一直珍藏在心头的话:“告诉她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这可以安慰她,正如可以安慰我一样。”他说出了一切。他逐渐觉得,仿佛在他进入中年之后,忽然发现了一位母亲;她逐渐觉得,仿佛她失去了儿子之后,又找到了一个儿子。在他滞留英国期间他作为一个陌生人缓慢而痛苦地进入的那个宁静的花园,成了他自己的家园。到春天他能够返回部队时,他才离开花园,心里觉得这是他第一次带着一个女人的祝福回到原来的旗子下!
              他跟着这面旗子——它现在已破旧不堪,百孔千疮,几乎不像一面旗子了——走到了卡特勒布拉斯和利格尼  [7]  。滑铁卢战场上,6月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上午,在到处是人的可怕的沉寂中,他站在旗子旁边。直到那时,他心中那幅法国军官的画像,还没有找到它真实的原型。
              那个著名的军团很早就开始行动了,在这些多事的岁月中,它第一次遭到了挫折,人们发现中尉理查·双狄克倒下了。为了替他复仇,整个团冲了上去,除了不省人事的他,没有留下一人。
              他给运走了,一路上到处是泥潭和雨水积聚的土坑;原来的大路现在经过炮弹的捶打,锱重车的碾压,人和马的踹踏,运送伤兵的大车轮子的蹂躏,已变得坑坑洼洼,布满深沟;战场上横满了已死的和未死的人,血肉模糊,很难辨认人的形体了;人在呻吟,马在嘶叫,只是他都没有听到;那些马刚离开和平的生活道路,受不了躺在路边的掉队者的悲惨景象,但是它们再也不能进行重度劳累的旅程了;就在这一切中间,理查·双狄克中尉带着响彻英国的荣誉,给运到了布鲁塞尔,就生命得有感觉来说,他是死了,然而他还活着。他给小心翼翼送进医院,在那儿躺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漫长明朗的夏季过去了,终于秋收季节到了,战争留下的谷物也成熟了,收刈了。
              太阳一再在拥挤的城市上空升起又落下,月光一再流泻在夜色朦胧的宁静的滑铁卢平原上,然而所有这些日子对理查·双狄克中尉说来,只是一片空白。兴高采烈的军队开进布鲁塞尔,又开走了;兄弟和父母、姊妹和妻子拥向那里,接受欢乐或悲伤的命运,然后又纷纷离开;钟声每天不断敲响,大建筑的阴影每天不断变换,亮光不断从黑暗中升起,街上不断有人走过,睡眠和阴冷的夜晚不断相继到来,然而那张大理石般的脸躺在床上,对这一切毫无反应,仿佛这是理查·双狄克中尉墓上卧倒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