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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曼珠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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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竹坞清槛

书籍名:《跳舞的曼珠沙华》    作者:郭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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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以此三昧,心清净无尘秽,身体柔软,知所从来,忆本所作,自识宿命无数劫事。亦知一生、二生、三生、四生、五生、十生、二十生、三十生、四十生、五十生、百生、千生、万生、数十万生,成劫、败劫,无数成劫、无数败劫,亿载不可计,我曾生彼,名某姓某,食如此食,受如此苦乐,寿命长短,彼终生此,此终生彼。彼以此三昧,心清净无瑕秽,亦无诸结。亦知众生所起之心,彼复以天眼清净无瑕秽,观众生类,生者、逝者,善色、恶色,善趣、恶趣,若好、若丑,所行、所造,如实知之。
  ——《增壹阿含经》
  北京的冬天比伦敦又是不同,一下飞机,风吹得人跌跌撞撞,干燥而寒冷,零下12摄氏度,时差颠倒,真想蒙头昏沉沉就睡。但是抬头望去,太空湛蓝干净,一丝云也挂不住,使我感觉格外惊讶。
  下了车,冰凉的空气狠狠浸进身体,一直蔓延到骨子里。
  公司在一堆高楼大厦里,风的压强更加肆虐,即使紧紧裹着外套,也觉得自己似只风筝,随时可能飞起来。
  中午去7-11买杯咖啡,雪粒象粗盐,打在脸上生疼,可是头上又有晴朗太阳,白的积雪反光,使得这晴朗更加分明——这样极端的城市,从天气、政治到建筑物,一切冲撞,不合常理地放在一起,考验所有人的耐心。
  日程安排得相当紧,这是植物萃取液治愈癌症,我一下飞机,就带领大批人扑在这个项目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然的力量又开始抬头,人们对它的迷恋好比我对宗教——其实都是想从渺渺虚空之中求得并汲取力量。
  这是个太可怕的世界,艾滋病、肝癌、非典,没有一样医得好,勉强维持也有很大的负作用——都说医学越来越昌明,但是病种也越来越复杂,天花霍乱鼠疫瘟疫,个个都足以致人于死地,而无生还的希望。人类克制一样,就生出另一样,上帝是一个无聊的电子游戏爱好者,创造出重复而不高明却令人头疼愤怒的障碍与苦难。
  而安期亦不轻闲,除却装修我们的房间,还要再开一间茶馆,选店址、看建材、挑施工队……事事都需亲力亲为。
  拿到效果图当日,天气预报说有大雪,安期约了我在离家不远的酒店咖啡厅。我坐在近落地窗的桌子前等他,给自己叫杯果汁,翻开最新版的《Harper’sBazzar》,细细研究今年的流行。
  因为是晚饭时分,空荡荡的店堂里没什么人。不远处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也在翻杂志,心烦意乱的样子,时不时抬腕看看表。她有着很好的长发,毛衣长裤,虽然普通,却不掩气质。也许来自哪个艺术院校?
  冬日之暮垂落如翼,有人推门而入,带来一阵凉风,不过很快淹没在燥热的空调气息中。那是个正装的欧洲男子,拿公文包和报纸,要了一杯热咖啡,就近在吧台上喝起来。我猜他是来取暖而不是约会,在这骤然降温的天气里,衣着再光鲜,也让人觉得潦倒寂寞。
  然而雪就在他身后忽然扑落下来,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能看到大片大片六角花瓣,被强劲的风吹成斜面。另一些留在酒店灯光范围内,形成悬空的玉柱,激烈又唯美。
  我正看得入神,旋转门又一次被推开,那是个黑色大衣的精干女子,一边打手机一边向里走,头发和大衣上布满了雪花,又迅速凝结成水珠。她的英语说得不甚纯熟,但嬉笑怒骂,活灵活现。不一会儿她褪下长衣,里面竟着短裙凉鞋,我不禁替她打了个寒战。
  在这浓重的夜色和雪天里,安期终于开着他的国产宝马,从路灯下缓缓而来。一闪一闪的车光,映衬在光滑的地面上,将他的到来照得格外明亮。
  我几乎欢呼着扑了过去,周围人的目光都有点嫉妒。
  安期身着合体的羊绒外衣,即使是纯白色,也不觉得轻浮,反而更衬出他谪仙般的气质。待走至近旁,他才淡淡一笑,“等急了吧,不然先去吃些东西?”
  我固执地拉他在身边,要来一杯滚烫的可可,非让他先暖暖身子。
  他无奈地摸摸我头发,“也好!”又拿起手里的纸卷,“要不要看看图样?”
  我小鸟一样偎过去,那是我们的店,在北京落脚后的第一个地方,怎不教人心生喜悦。我兴奋地指这指那,“安期,为什么看着像古代的药铺子?”
  安期浅啜了一口可可,耐心地解答,“这就是按照明清时期的药店格局设计的,因为要看上去和别家茶馆不同,在气势必须先声夺人……”
  我调皮地接口上去,“两边再挂幅做旧的对字,内容我都想好了:‘文儒医术济世人,魁光福源积善家’。”
  安期宠溺地笑起来,“不过,我倒是真遣人做了药柜呢,不过是用来装茶叶的——想想看,那些抽屉上用正楷书写着茶叶的名字,不是别有一番风味吗?”
  我听得也神往起来,“安期,我们也卖花草药茶好不好?拿一柄小戥子,放在药柜上,让店员先配了给客人看,不是很趣致么?”
  “不错的主意,继续说!”安期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又喝了两口尚热的饮料。
  我被大大地激励,扳着指头数说起来,“以前茶馆做的都是男人生意,如果有花草药茶,可以吸引不少女孩子呢——现在植物美容这么流行,以内养外也是好概念。就我知道的说,比如百合可以止咳安神,藏菊可以明目清心,桃花是利水活血的,芍药是养血柔肝的,还有芙蓉暖胃燥湿、茉莉理气开郁、金莲清咽润肺、三七提神补气、灯笼花又能祛火驱毒……说都说不尽呢!”
  “没想到我的湘裙这么博学和聪明!”安期修长白皙的手指捧起我的脸庞,将一个吻印在我的额头。
  我脸红地四下一瞥,果然很多人看向这里,尤其那个等人不至的长发女子,脸上的表情尤为艳羡。
  我忙忙推开他,正色道,“安期,效果图都出来了,我们就该为这个店好好想个名字。”
  安期到底嫌可可甜腻,又换了杯咖啡,并为我叫了浅浅一碟覆盆子蛋糕,转头随意道,“还用想?就是‘湘裙’好了。”
  “拜托,这里是中国,你不是要人人都知道我的尊姓大名吧!”顿了一下我又笑他,“既然这么图省事,为什么不叫‘安期’呢?”
  “如果不用‘湘裙’,那用什么好呢?”安期做冥思苦想状,沉吟半晌方才说,“我突然发现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是一首词呢——‘来时杨柳东桥路,曲中暗有相期处’——不若,就叫‘相期’吧,相约相期,也是茶社古往今来的用处之一啊。”
  等装修完全竣工,已是初春时节。这个季节是北京最难熬的,每天凛冽的寒风能将人的五脏六腑刮空,安期的白色宝马也在这风尘中滚作灰黄一团。
  安期的心思果然不凡,在效果图上还没看出什么,真正走进来,果然青砖铺地,青瓦盖房,堂阔层高,端正古朴。
  为了遮掩刚装修好的气味,不知安期寻了什么香,嗅起来是浓淡相宜的草药味。果然是喝茶的好地方,就是炎夏里进来,也会觉得清凉沁人吧!
  墙角端坐的药柜,就是上回安期特意提起了,全部是乌木打造,配上兽头铜扣,说不出的威严和沧桑。
  我下了班便来帮忙,虽不忍安期如此辛苦,可也只能打打下手。安期见我捣鼓那些药碾药钵,也觉得有趣,探身问我,“湘裙,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回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在自制一些家酿的米酒,客人晚膳时候来,不都为了喝茶,浅酌两杯也很重要!”
  安期也来了兴致,遂蹲身在我近旁,信手拈起一片甘菊花,“湘裙,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轻轻打一下他的手,“快放下,事先都称量准了克数,弄乱了反而不好。”看他悻悻的样子,又逗他道,“别小看这干瘪的花瓣,一会做养颜酒和却老酒都指着它呢!”
  “养颜酒?却老酒?”安期索性坐下来,像个好奇的孩童。
  我急忙拉他,“看脏了衣服,”又拆开方才已研磨好的药粉,细细数说,“要取甘菊花、白茯苓、石菖蒲、天门冬、白术、生黄精、生地黄各50克,人参、肉桂、牛膝各30克,捣成细末,用细纱布包贮,置于净器中,醇酒3斤浸之,七日开取,便可饮用。这个酒可润肌肤、壮力气,对形容憔悴、身倦乏力者,尤为有用。”
  说着说着自己也起劲起来,“再说却老酒,一样要用甘菊花,不过此时就要加枸杞、白术、石菖蒲、熟地、麦冬和远志,麦冬和远志需去了心,每样都要60克,再加上人参30克、肉桂25克、何首乌50克,去黑皮的白茯苓70克,统统碓成将药捣为粗末,用醇酒2公斤浸之封口,7日开取,便可起到充精髓、泽肌肤的作用。”
  安期越听越有兴致,“想不到湘裙对中医还这么有研究,”又看地上琳琅满目,忍不住就起了玩心,伸手拿起一个木杵,“看上去也不难,那么我也来帮忙。”
  我笑着按住他的手,“适才说的那两个简单,自然还有复杂的,比如霹雳酒和桑落酒,以前《齐民要数》和《天工开物》上都有记载,后来失传了,我又重新在一本散落的古籍上看到,说起来可以繁琐死你——”看看安期不信任的眼神,好胜地说下去,“取白米六十斤,糯米粉四十斤,米粉适量,蒸熟后搅匀。然后取白术一两,防风半两,白附子半两,官桂二两,瓜蒂一分,槟榔半两,胡椒一两,桂花半两,丁香半两,人参一两,天南星半两,茯苓一两香白芷一两,白一两,肉豆蔻一两,将它们研成末子,与粉面拌和。再入杏仁三斤,去皮尖,磨细。取井水一斗八升调匀,再洒入粉面中拌匀,经筛子滤过几层后,用新鲜桑叶裹起来盛于纸袋……”
  “好了好了,果然繁琐,还是湘裙自己动手比较放心。”安期拍拍尘土站起来,对我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安闲空灵,淡雅飘逸,仿佛脱尘出世的仙子,一下子把周围的背景都照亮了,我不由看呆了过去。
  “小傻瓜,又在想什么呢?”安期拍拍我的额头,“饿了么?”
  本是吃过饭不久的,被他这么一问,突然又勾起馋虫,“果然是呢,倒想吃点零食。”
  安期捏捏我的脸蛋,好像我是只小狗,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出了热腾腾的红茶、青瓜三文治以及小小两只甜饼。
  四周万物正萧索,有灰色的天空、棕色的树枝和清寒的空气。旁边一棵大树,长得太盛,虽说没有叶子,可风一吹,枝条摇拂起来,还觉得鬼影憧憧。
  如果没有安期,我是不敢在这个城市停留这么久的——甚至比伦敦都冷,是会冷到人骨子里去的。但是安期守护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他温柔的关怀,无声地渗透于我生活当中,也许没有哪一个刻骨铭心的片段独立属于他,但是记忆中的每一分快乐里,却都有他的影子。
  “看什么呢?”安期又过来拍我的头,“今天酿酒酿多了,自己先醉了么?”
  我脸一红,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忙忙喝茶掩饰。一口尚含在口里,已经惊叫起来:“安期,这个是——”
  安期微微点点头,“这个是就是锡兰高地的汀布拉,可惜不是新茶了,比当年翩翩家的要差一点……”
  我正欲再喝,可是喉咙里却像噎住了什么东西,半晌才说,“安期,我想念翩翩——”然而泪水却忍不住地掉下来,落在酒坛子里。
  安期静静地拥着我,为我擦拭泪水。
  我看着安期的面颊,果然和翩翩十分相似,叶家的孩子真是美貌。我哽咽难平,“安期,他们都不相信我那日,其实见到了翩翩,翩翩和我说了很多话,还跟我一起背了诗……”
  安期心疼地抚摩我的鬓角,“是什么诗?”
  我蹙眉想想,“也不是十分记清楚,好像是个西藏活佛,康熙时代的,叫什么——”
  “仓央嘉错!”不待我思索,安期已脱口而出。末了微微一叹,眼上也有蒙蒙的雾气,“湘裙,我的确相信你见了翩翩,她婚后潜心研究藏传佛教,而六世达赖仓央嘉错,是她当时最推崇的人。”
  见我若有所思,他继续说,“仓央嘉错出生在门隅拉沃宇松地方,从小资质灵敏,曾拜五世班禅为师,落发受戒,取法名为罗桑仁青仓央嘉错,后被迎至布达拉宫。但仓央嘉错敏感多情,他不满黄教的清规戒律,即使进入布达故宫,也依旧微服夜出,与情人相会。有一天下大雪,清早起来,铁棒喇嘛发现雪地上有人外出的脚印,便顺着脚印寻觅,最后脚印进入了仓央嘉措的寝宫。随后铁棒喇嘛用严刑处置了仓央嘉措的贴身喇嘛,还派人把他的情人处死,采取严厉措施,把仓央嘉措关闭起来……”
  “然后呢?”我眨动着睫毛,听得如痴如醉。
  安期莞尔一笑,但是笑容后有深沉的悲哀,“也许执政者多情并不是坏事,但当时政治情况极为复杂:五世达赖圆寂后,当任的第巴正是他的亲信弟子桑结嘉措。桑结嘉措为了继续利用达赖的权威掌管格鲁派事务,并和固始汗争夺政治权力,乃“伪言达赖入定,居高阁不见人,凡事传达赖之命以行”,密不发丧达15年之久。清康熙三十五年,康熙帝在蒙古亲征准噶尔叛乱时,从俘虏的口中才得知五世达赖早已去世,即降旨向桑结嘉措问罪。桑结嘉措这才惶恐万状,匆匆选定已经十五岁的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灵童。他情窦初开,性格叛逆,又天真淳朴,所以在他执政时期,西藏政局越发变动。固始汗的曾孙拉藏汗继位后,与第巴桑结嘉措势同水火。第巴桑结嘉措买通内侍向拉藏汗下毒,被拉藏汗发觉,双方爆发了战争,藏军败,第巴桑结嘉措被处死。事变后,拉藏汗又向康熙帝报告桑杰嘉措‘谋反’事件,并奏称由桑杰嘉措所拥立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不守清规,是假达赖,请予‘废立’。康熙帝准奏,决定将仓央嘉措解送北京予以废黜,但仓央嘉措在解送途中,就已去世,时年24岁……”
  我听得忘记了手中的酒酿,呆呆地去托下巴,冰凉凉的倒唬了自己一跳。
  正恍惚间,被安期温暖的手握住,轻轻吟起一首诗:“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鼻子酸楚,扒在安期怀中,“途中有你,我真的很幸福!”
  春色终于残了。
  蒙古高原的烈日风沙使京城的节气粗糙了许多,但茶舍的四方高墙依然为我们圈出个春光烂漫。午后辰光,静谧而悠长,安期新招的一众妙龄女子吟唱古南朝绮丽的诗赋:“春日迟迟。桑何萋萋。红桃含夭。绿柳舒荑。邂逅粲者。游渚戏蹊。华颜易改。良愿难谐。”
  我下班回来,或者送安期上班,听到这悠然曲声,都会神伤:安期是为了我,才委屈这泼天的才华。
  家亦被安期打理得齐整清爽,全用乳白咖啡两色装修。敞亮的落地玻璃,简单的枫木家具,推开明亮的窗户,可以听到环路上汽车呼啸而过的回声,间或还有两声细微的鸟鸣。
  每个洒进阳光的清晨,我都被面包和咖啡的香气唤醒,晚上回来再累,都会被他推进浴室,温暖的池水,洋溢着浓郁的熏衣草香。
  午夜被梦魇所困,觉得还是独自在伦敦生活,努力维生:拧不开罐头盖子、自己修理花洒、没有考到驾照,以及种种琐碎的折磨……正犹豫哭泣,突然听到钥匙的声音,安期从酒吧照顾生意回来,然后是轻微的脚步声:他在卫生间在修理浴器、他在厨房烧热水、他在客厅整理报表……这些细微的声响,离我非常近,带来安全与照顾。我只觉得安稳,慢慢闭上眼睛,彻底睡了过去。
  周末被安期带了逛故宫——这是来北京第一次进入这神秘的地方,之前寒风凛冽,吹得人连出门的心都没有。安期携着我的手,登上内城西门最高的角楼,脚下是巍峨起伏、迤逦不绝的城墙鼓楼,身后是金碧辉煌、遥相辉映的琼楼玉宇,突然想起一首词赋,“楼阁殿台,房廊绮饰,凌云九级……”周围没什么游客,好像天地间,清旷得只剩我们两人,这时候,方体味出心情的壮阔与纯粹。
  安期怕我被风拍到,挡在我身前。他长身玉立,锦衣轻裘,但是行动间的关爱挚诚至深,让人无力招架。心中最深处瞬间软弱,竭力自持,可是仍觉得悱恻,紧紧靠在他的胸前,安期捧着我的脸,在我耳边轻轻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身子跟着一颤,眼底里浮起朦胧的水汽,更深依偎在他怀中。他怀里,有清洁芬芳的气息,好似矜缨中淡淡的杜若,半晌才低声答:“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早夏新至,让人非常愉悦。茶社后庭的碧水间浮起了大片荷花蓓蕾,下班后与安期盘桓于此,闲话家常,波光碎影里摇曳着的影子,亦是窈窕而沉静。我告诉安期工作的进展,并嗟叹为何此时才遭遇中药,象遭遇一段未了的情缘。
  安期近期对花草汤羹颇有心得,也与我调侃起来。他微笑着编造:也许我前世是采药女子,他是镇守药店的年轻郎中,为了一味名贵的中药,我失足落于崖下,而他真气一动,泪落如雨,我地下有知,便报他今生的感遇;也许他前世是炼丹炉旁的小道童,而我是纸窗后一抹翠绿的竹叶,他看火累了,抹一把汗湿的小脸,望见我婀娜的影子,不禁会心一笑,结下今生这个悲喜莫辨别的断肠故事……
  我笑弯了腰,四周本静极了,这样一来便惊扰了未醒的碧蝉。它张惶地叫起来,一径声嘶力竭。碧蓝湛蓝的天,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风吹过竹声漱漱,像是下着雨。我想起雅间的北窗还开着,凉风暂至,书案上装饰的几本书被吹起页,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
  我忘记了蜘蛛的传说,在安期的新故事里,我是唯一而不变的女主角。
  不一会儿,唱昆剧的女孩子们到齐了,安期带着我让出空地。走在回廊上,突听得她们排列的唱词,隐隐的好像是《桃花扇》: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安期也怡然得趣,凝神细听,我心内轻轻悸动,不由反握住他的手,这样一个男人陪伴在我身边,不是一夜,也不是一时,而是此后的余生。
  我开始渐渐明白妈妈的心情——这和新旧时代没有关系:女人还是要有一份美满的姻缘,即使事业再成功,也抵消不了婚姻带给人的幸福感。而安期,无疑是我生命中关键的一环。
  我们日夜厮守,形影不离,贪恋这时时刻刻的快乐。他为我栉发,我为他抚琴,他为我沏茶,我为他背诵古乐府诗词,或者,他教我吹笛……
  即使公司派我出差,安期亦相随相伴。上海的初夏闷热不堪,空气中的潮湿会渗透到骨头里。电梯速度很快,有极轻微的倏倏风声,想来是高速与空气的摩擦。开会开至傍晚,遥远天边的星子骤亮,突然思及在酒店等待我的人,又欢喜又急切。都市灯火闪耀,海市蜃楼般瑰丽美好,真的要感谢安期,没有他,我的生活始终颠沛流离。而这苦难并不会使人习惯,只会使人渐渐软弱,并屈从于命运。
  我回到房间里,安期正合衣而卧,他有孩童一样深沉天真的睡态。卧室的光线调得恰好,电脑的指示灯仍在一明一灭,我想他刚才是在上网或者写文件。
  窗台上有个小小水桶,插着大把的紫色草花,分不清是紫鸢尾还是勿忘我。桌子上的咖啡喝了一半,尚有余温。不远处有个小小的缠枝莲青花碗,盛着一盏玫瑰甜冰,但是那冰渐渐融了,沁出细密的一层水珠。
  我想他一定等了我很久,却如此安静,也不去电催促。低下头吻他的额头,只觉他的呼吸暖暖拂在鬓角,吹得我碎发微微伏起,那一种痒痒直酥到人心里去。
  然而这微小的举动竟惊醒了他,他舒臂将我揽在胸前。屋里没开空调,我的鼻尖很快就沁出细密的一层汗珠,但我只是屏息静气,透过他拥抱的缝隙,我看到窗外花园里的槐树。
  一阵炎炎的风吹过,深深浅浅的清香重叠着飘进来——我珍惜这静谧的幸福。
  “这样的天,躺在床上实在可惜。”安期倒是一个翻身坐起来,理了理我凌乱的头发,“不然我带你去看夜场电影。”
  我突然想起我们年少的那些岁月,被安期带到这里带到那里,不由开心而信任地笑起来。
  走出酒店,却是夏夜的一个好天。路边灯火通明,有很多散落的店铺和小摊,有提着竹篮子的妇人过来兜售茉莉和玉兰,用白棉纱包裹着的新鲜花朵,非常香。安期选了个栀子花编成的镯子送给我。那白色的香花,芳香醇郁,我小心地凑上鼻子,总是闻不够。一抬眼安期正爱怜地望着我,温和的面颊在夜色中有高贵的光泽。
  我们在热腾腾的夜色里走,不时传来小吃摊贩清澈的吆喝,我的思绪又一次飘回了故乡:也是这样热腾腾雾蒙蒙的天气,有无尽的雨水和浓郁的樟树,陈旧的建筑、青砖街面、腐朽的木门窗,院子里种着的大簇月季和金银花。蔷薇和玉兰总是不败,栀子的花期长而又长,青石板上依附的苔藓,湿气,纵横交错的河道,淡至隐约的微光,风中有海水的腥味……
  上海的小吃很多,有南翔小笼包、蟹壳黄、油墩子、臭豆腐干,有油豆腐粉丝汤、酒酿圆子、茶叶蛋、烧麦,有糍饭团,麻球,糖糕,锅贴,还有开口笑、麻饼、小绍兴鸡粥和排骨年糕……我和安期一路看一路尝,他们的阳春面和我们那里的“光面”,口味非常像。还有一种小吃叫“包脚布”,其实就是鸡蛋饼夹油条,里面抹上甜蜜酱抑或辣椒酱,适量的榨菜,香菜,看着象肯德基正流行的肉卷。
  这么一家一家地尝个遍,等找到夜间影院的时候,我已渐渐困倦。开场不多久,就把头靠在安期的手臂上,发出细细的呼吸。他的衬衣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香水与皮肤交融的味道,使我心安。
  北京的燥热比上海慢一个节拍,所以我们又在北京重温了二次酷热。
  茶社雅阁的窗纱正是前几日新换的蝉翼纱,雨过天晴的颜色,轻薄如烟。竹影透过窗纱映在书案上,案上的博山炉里焚着香,那烟也似碧透了,凄厉的蝉声响起来,午后的阳光里,让人的心都带了不耐。
  东边的正厅里,是女孩子们新挂上的湘竹帘子——一条一条打磨极细滑的竹梗子,细细密密的用金线丝络,系一个如意同心结,阳光斜斜的透进来,砖地上烙着帘影,静淡无声。
  安期不喜欢空调,屋里又待不住,便在树下支一张软椅,看莫名其妙的线装书。
  我拿起昨天做了一半的刺绣,轻轻地依偎过去,靠在他身边绣。安期笑笑,也不闪开,宠爱地按按我的头发。
  “在看什么?”我撒娇地用手挡住他的书页。
  他微微一笑,大方地将手里的《古诗十九首》拿给我看,正是卓文君的《白头吟》,我轻轻地念出来:“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心中忽有所感,自然而然地接下去,“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望着安期深情的眼神,又坚定地念了一遍,“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少年时的桀骜与风霜褪尽之后,我的内心早已分明,原来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寻常女子多么快乐。以前的事情,即使心存眷恋,最好亦静默无言。走尽无数坎坷颠簸,终于抵达安静清朗,才是花好月圆的结局。
  下卷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