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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曼珠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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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地扁舟

书籍名:《跳舞的曼珠沙华》    作者:郭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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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天长夜,宇宙黯暗,谁启以光明?三界火宅,众苦煎逼,谁济以安宁?大悲大智大雄力,南无佛佗耶!佛佗耶!昭朗万有,任席众生,功德莫能明。今乃知,唯此是,真正归依处。尽形寿,献身命,信受勤奉行!
  二谛总持,三学增上,恢恢法界身;净得既圆,染患斯寂,荡荡涅槃城!众缘性空唯识现,南无达摩耶!达摩耶!理无不彰,蔽无不解,焕乎其大明。今乃知:唯此是,真正归依处。尽形寿,献身命,信受勤奉行!
  依净律仪,成妙和合,灵山遗芳型:修行证果,弘法利世,焰绩佛灯明,三乘圣贤何济济!南无僧伽耶!僧伽耶!统理大众,一切无碍,住持正法城。今乃知:唯此是,真正归依处。尽形寿,献身命,信受勤奉行!
  ——《三宝歌》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会想起和翩翩的分离,这次分离,占据了我未来的生命——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总以为还有机会:她还会来找我,而我依然等待,我有很长的时间来等,可以长到一辈子——她那么渴望爱,却兜兜转转,始终没有遇上真正赏识她的男人。
  生活那么混沌,无论打扮得如何流光溢彩,底子里依然喧嚣嘈杂,于是一切演出都不再精彩。
  我多么期盼,翩翩她又一次蓦然出现,在任何一个想不到的时间,带着如梦的笑靥,柔声对我说:湘裙,真正相爱的只有我们两人,我们从幼时起便不可分割,像两朵并蒂的蔷薇,即使一株凋谢了,另一株也会替她生长……
  在这样的愿望中,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日夜。
  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以为我这样为情所苦,主人公一定是谭晋玄——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常常下了班就径直来看我。我劝他不要这样,让索非亚知道,像什么呢?我跳进泰晤士河也洗不清。
  晋玄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毫无顾忌地望着我,“湘裙,我的心,唯有天知道罢了,这么多年我对你……”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安期那么轻车熟路地套用着怡红公子的路数,“我对你的心,惟有天知道罢了!”是不是男人都会说这样轻佻的便宜话?好让女人在愁肠百结中也能笑出声来——于是就说熟了嘴,也不管对象是谁。
  我只好默默叹气。
  新春是一个好气象,小剑考上了寄宿学校,姐姐在和本地人恋爱,而我,也如愿进了德国的SHG,并成为伦敦分公司的高级主管。SHG是欧洲最大的制药公司之一,但它与A-TECH的产品方针截然不同:A-TECH偏好新兴生化技术,而SHG更倚重纯草药的天然理疗。
  其实我从小就喜欢草药,小的时候放学找父母,被安排在中药房里做作业,总被一个个趣致的药名所吸引,无法真正安心功课。守药房的老伯非常和善,不仅不阻止我打开抽屉,还对各个草药的性能加以讲解:白芍、南星、砂仁、青黛、金银花、云茯苓、车前草、羊踯躅……焙制好的药品,十年不坏,陈列在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里;制成丹丸散膏,样样都散发着浓郁的人间烟火。他让我别小看这些名字,因为里面不仅有颜色、有五行、有地理、有生肖,还有一个个脍炙人口或者不为所知的典故,甚至可以镶进对联、拆入灯谜或咏在诗词。
  我又好奇又敬畏,墙上贴上毛笔书写的“十九畏十八反”,每个字都遒劲有力。橱窗里则陈列着考究又趣怪的制药工具:水升、乳钵、石臼、酒注、切药刀、研药机……我经常请求老伯拿出来给我摆弄两下,并信誓旦旦保证既不会弄坏也不会割了手。
  这份职业虽为糊口,却是我诚意挚爱,比以往的工作开心很多。
  周五的晚上,全家人团聚,我们一起开车到的泰晤士河边,在露天咖啡店要一听啤酒,看起舞的人群随提琴的音乐旋转。年轻女子的裙边在夜色中飞扬起来,扫到旁观的人群,有人轻轻地拍掌。姐姐买覆盆子冰激凌给小剑,我帮他轻轻擦去嘴角的余渍,月光下河面泛出粼粼的波光,我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巴特梅尔湖,不由呆了半晌。
  周一的早晨,如常送小剑去学校,返回的路上我恐堵车,特意弯进一条平时罕走的小路。虽是暮春季节,玉兰海棠依然妖娆,清淡的晨光里,花枝悉索摇曳。
  我突然嗅到一丝茶香混在这花香里,微微地四散飘溢,似乎更加沁人心脾。那熟悉的气息,煮去了尘埃,越发滋润如一颗珍珠。
  有时候我觉得:机缘是一件很奇异的事情,许多次偶然加起来,导致了一个结果。你说它是偶然,却又仿佛有必然的成分在里面;如果说是必然,那么只要有一个因素改变一点点,结果就会完全不同。
  就像我们遇上谁,不遇上谁,一样充满惶惑和未知。
  自翩翩走后,我执着地保留了对餐坞的爱好——只要听说哪里有特色的茶馆酒吧,都要跑来看看;甚至翻报纸看到新饭馆开张,也要不远千里,开车寻去——我始终不相信,“彼岸花”只是一个幻相。
  害得周围的同事朋友,都以为我有志要往餐饮业发展,我亦笑笑,懒作解答。如今寻着茶香,更是不会放弃,何况上班尚有一段时间,于是径直驱车过去。
  那是一间中式的门面:干干净净雕花木门,一尘不染玻璃窗扇,看得出主人清爽肃明的做派。只是店外的街面上,随意粘着几处柳絮,又显得诗情画意起来。
  我静静望着雕花木门,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它在这里等待许久,就是为了我今天的到来——我走近一步,并看向门楣——生命便在这一瞬清醒,我终于知道自己和它的缘分,那古朴优美的红木镂刻环绕着墨底绿字的匾额,只得两个隶书:湘裙!旁边是一副潇洒的对联:“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取自宋代牛希济的《生查子》,还记得安期为我解释过:深爱一个人,会觉得处处是她的影子,哪怕是在陌生的天际,不相干的种种,偶有绿意浮动,也宛若看到了她的笑意流转……
  我呆呆望着这两个大字,任薄雪似的柳絮轻轻覆盖一身,在光怪陆离的都市里,又有谁专为一个人,守着这孤清冷静的茶舍呢?——正犹疑间,门突然开了。店主人站在我面前,似乎解答了全部的疑问。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当着这晨日初挂的景色,更映得面如冠玉,眉宇英挺——不是安期,更是哪个?
  “你——”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突然想起张爱玲的小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他没有作声,还是那副神情,他的眼眸漆黑如诉,他的牙齿洁白如雪,他的头发茂盛,他的脊背挺直,他永远穿上好的西服——虽然刚刚出来,却仿佛站了很久,有一世那么久,从不曾离开过我——被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抛弃后,蓦然发觉原来有人始终等待,我不禁泪盈于睫。
  “安期!”先笑出来的人是我,我跑上前并捶打他,又不由和他紧紧拥抱,“你怎么会在这里?到了有多久?为什么不通知我?这是你的茶舍?为什么用这个名字?”突然想起翩翩当日的话,没由来地神色黯然,“听闻你结婚了,太太也来了么?”
  他含笑看我,还是那副对小孩子的神情,似乎很宠爱谦让我,却不知该从哪一个问题答起。他的指间熟稔地在我颊上掠过,在这清静的晨光里,温柔地抹掉点什么,连带抹去了我的忧愁。
  馨香的茶叶从雕花木门内汩汩流泻,像一只美妙的手,轻轻召唤我,一下,又一下。我于是打电话回公司请假,随安期进了茶舍,和他静静相对,并聊起分开后的琐碎,那些相干不相干,一一涌现眼前——这真是个了解的好时机。
  安期是整个叶家唯一姓“戚”的男孩子,“你从来不感到奇怪么?”他缓缓地说,“这是我母亲的姓——戚夫人的‘戚’。”
  安期出生在集美——离厦门不算远,那里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出过一位杰出的商人,这个商人叫陈嘉庚。但小小的安期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日日背着沉重的书包,在街边迷迷烟尘中耐心静立,空着腹等总是迟到的拥挤公车。他的父沉默寡言,不是在匮乏光线的店铺里修修补补,便是开着破旧的货车四下奔波。凌乱的单据、粗糙的汗手,幼年安期的作业本上签署的就是他沾满汗渍的名字。他的母自他记事起便是愁眉苦脸,日日走不出这小小窄窄歪斜老旧的深巷,一件不辨颜色的围裙看不出年代和款式,烦闷的时候勒令小小的他去洗堆积如山的碗盘,但马上就心疼,撩起衣襟直擦眼睛,“儿子,我只有你。”
  他也有兄弟姐妹,但他对他们几乎没有印象,他们或者躲去游戏厅,或者流连巷尾的舞厅——昏黑廉价的塑料霓虹灯下散发着泥味汗味胶鞋味,是同龄男女消磨时光的好去处,那里喧闹、嘈杂、拥堵,时常争吵,偶尔打架……姐姐差他买东西,他也只记得那俗艳斑驳的蔻丹,亮晃晃有些刺眼。
  幼年的他已英俊得不沾人之生气,与诸兄妹绝无相同——四周理所当然地传出难听的议论,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同班那些顽劣或者迟钝的稚儿有何相异。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被生生截住,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仿佛有谁用利匕划破这永恒的时间,只为分娩出他,尚未成型又惶恐不安的少年安期——而这炳利刃,就是一辆黑色保时捷。
  它在某个夏日不期而至,沉重的漆门仿佛通向神秘地宫——一旦开启就不得回头。懵懂无知的安期被安置在阔软的后座,还知道拉开精致的纱帘,看见烟熏火燎的妈妈紧跑几步,还未来得及摘下油腻的围裙,踉踉跄跄地勉强跟着,最滑稽的是手里依然托着一盘刚刚炸好的扁食。
  车里隔音效果太好,他听不见妈妈含泪的话语,但从口型上来判断——最后那句竟然是:“儿子,以后不要再回来了!”他当时并没有哭,大约是太多复杂的感情与脉络,没有办法一一梳理,但日后他都不愿再看见或闻见油炸扁食,怕一下子忍不住,就落泪如雨。
  我的茶杯早空了,呆怔很久却不知续上,但是安期为我拿起茶壶,以熟练的手势注入沸水——我正好抬头看见他英俊的面容,早春的阳光落在他的星眸里,似乎有湮湮的水气,但我宁愿相信那是近旁的细细茶香,溽湿了整个空气。
  我顺手抄起案上的蝇头小楷来掩饰情绪,不想是抄了一半的往生咒,“这是——”我稍有疑虑。
  “明天,是我母亲的忌日!”他缓缓地说,身体微微一颤,泪水还是滚落下来。伴随着那一滴泪,屋内的流光仿佛都停住了,四周的空气也流溢出淡淡的伤悲,停在那里久久不肯移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安期落泪,之前都是无数的笑容:轻佻的、圆滑的、欣慰的、了解的,甚至疲惫和黯淡的时候他也能转换出一个莫名的笑。
  于是我知道,即使这茶水再滚烫,也温暖不到他心中那冰凉深处——那是任何温暖也化不开的冰。
  若不是叶家长子一意孤行,彻底背离家族事业,生父也不会一怒之下找回安期,他们母子便会在低矮的陋巷中相伴一生——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未尝不好:集美的车行、木讷的养父、冲动的兄弟,有一点小事便笑得花枝乱颤的姐妹们……
  “为什么不能把妈妈也接过来?”小小的他小小声问。
  他的话遭来了一阵大笑和白眼——没有人对他亲切与友善,包括他自己的生父在内。从那时起,他就注定要承载比别人更多的怀疑与冷遇,也因此造就了他性格中的极度的圆滑与极度的桀骜,极度的乐观与极度的自卑——这就像壁画的两面,这边厢法像庄严天女散花,那边厢却是岩石粗糙沙砾冷酷。
  中间他给妈妈写过无数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之后他被送往英国读书,接受最高等的教育并贵族礼仪,参加一场接一场的筵席和舞会,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小国王子——旁人甚至真的以为自己是个王子,没人再提及他不体面的出身。
  只有他记得,那小小的昏暗的车行,有他所有的童年欢乐。存第一笔钱的时候,他偷偷买了机票,回来看望自己的母亲——她依然系着洗不干净的围裙,看见自己的儿子不仅没有高兴,反而举着锅铲大声叱骂,“你这不孝的东西,为什么一点听不进人话?——让你别再回来,你是聋了还是怎的?”
  叛逆期间的安期有着非同凡响的自尊心,妈妈的话更是让他五雷轰顶,他狠狠咬咬嘴唇,转身走向一地斜阳。但是如果他肯回身看看,就可以看到母亲单薄瘦弱的身躯,颤抖地依偎在灶台边,已经哽咽得泣不成声。
  课业结束的时候他回国,被生父安排做不起眼的部门文员——这是叶家孩子的必经之路,从最底层开始锻炼。他的“戚”成了不引起同事疑心的最好掩饰,所以没有费力改动,时间久了,连生父也默认了这个事实。
  在马来西亚接手新公司,大事小情全须亲自操心,忙得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却依旧念念不忘母亲的生日。头一个星期,他特地跑遍了大街小巷,一件一件比较询问,既怕买便宜了显不出孝心,又怕买贵了妈妈舍不得用。几天挑下来,他头昏眼花,但想象妈妈的笑容,觉得什么都值了。
  加急空运礼物过去,不久却被原样退回,上面按着无情的蓝黑色印章,可以清晰地看到“无人领取”四个铅字——原来,并没有人需要他!他抱着邮箱,怔了很久,那一瞬间,他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我微微侧过脸看着他,他神色平静,只将嘴角抿得更紧,勾出一点坚毅。这样的神情是让我安心的,仿佛在告诉我:“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他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该索取什么,该舍弃什么。
  回到国内他努力向学,职位也逐渐提拔起来——但他只觉得时间紧迫,来不及地那样工作,仿佛大限将至,身后被毒蛇猛兽追赶。他的心很静,没有亲情,没有爱情,也没有友情——一无所挂的人上起阵来反而轻装,也不是不好。
  直到那一天的来临,破除了他所有的梦想——那个盛大的夏日舞会,表面看起来和以往任何舞会没什么不同,但是筵席上多了很多他认识不认识的少仪名媛,父亲与叔伯们展颜笑着,似乎已看出他和几个堂弟的未来对象。
  他觉得闷、觉得无聊、觉得人生是毫无预景的灰暗,便潜进书房里蒙头大睡。睡眼惺忪间是生父暴怒的神情,他才知道,“只恨生在帝王家”的真正意义——这些人做任何事都是讲究回报的。
  叶家的企业虽大,却处处露出疲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的就是这个状况。问题渐渐显露出来,老的领导班子却不愿改进,齐齐学了泰国的三不猴:不看、不听、不说,并用这个来粉饰太平……
  扁鹊说:“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也……”生父这样栽培他,并不是全无条件,如今这‘善举’派上了用处:他是前往和亲的主要生力军。
  他没有反抗。他如何反抗?——他的一生都在屈从,屈从这混沌的命运,比任何人都屈从得更加彻底和绝望——也许自他出生,额角上便扣了金印,好像刺配的林冲或者武松,一个失败的标识。他是化不了蝶的可怜蛹茧,一切还为成型,便已胎死腹中!
  我听到后,是如此愕然,原来我想错了安期的生活。曾几何时,我是那么羡慕他,认定他的生活里没有阴谋,没有煎熬,没有求生的挣扎与厮杀。幸福得有如格林童话,他是无忧无虑的王子,过着没有烦恼的生活。
  却原来一切灿烂温暖背后,都藏匿着暗淡冷清的阴影。
  紧那罗是他的钦定人选,他的轻佻,缘于他的认命——也许她真的非常好,但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和耐力去细细了解,仿佛那些要上绞架的囚徒,虽然装得满不在乎,内心却充满了惶恐和悲愤,哪有心思去揣测案子是否公正。
  “直到我在翩翩家的舞会上看到你——”安期轻叹一口气,“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正是满面悲戚——让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伤心,真是一种罪过。我曾以为这样的女子只会出现在《诗经》或《聊斋》里,我……”他有些难过,似乎说不下去,窗外的柳絮有几缕透过帘栊飞扬进来,缠绵在安期的肩头。可是对着阳光看过去,他的脸色和柳絮相比,真不知道是哪一样更白,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诚然,湘裙不是个好脾气的女子,但我容忍并欣赏着这一切,仿佛对着娇艳的夏花。生命如此无情,转瞬即逝不留影踪,如一场随时结束的夏日舞会。所以来你不及的任性,也在情理当中……”安期的话语里带着辗转的过往,即使时间覆盖了一切,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特意走上来询问我的名字,春风都比不过他年轻无敌的笑,“和你相伴那些日子,我发现难得的快乐——你不知道,湘裙,我一直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和我共度平淡的三餐而不觉得沉闷。你在我怀里痛哭的那个有阳光的下午,我以为我找到了,可是你心里想的却是别人……”
  外面有绝美的阳光,正晒在我眉睫上,让我有流泪的冲动。安期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茶杯,“你不告而别,我沉沦了很久,并认命地娶了紧罗那,但是我们的婚姻并不能长久——当然也有很多无爱的夫妻连理秦晋,共偕百年,可惜我们没做到。我们的基础太单薄,象沙地上起的千丈高楼,经不得一丝震动。她并没有想象中爱我,不过是才高貌美的大小姐受捧惯了,偶尔有人稍稍冷遇,反而激起百倍的好胜心。虽然我们无数遍地长谈、磨和、挽救,甚至改变自身来迁就这段感情,但这一切,都持续到我放弃继承权为止——我没有野心,不够有手腕,和她梦想中的男人全然不同。”
  他沉默了很久,似在努力抑制情绪,而我的心亦转作黯然,“离婚后,我不是不消沉的,婚姻失败对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亦是沉重打击。可是在这消沉的日子里,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和你之间的道理:其实湘裙心里有谁并不重要,只要知道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在将来的某天,我们能够再次重逢,并看见你脸上流溢的微笑,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我默默仰头凝视着他,有静静的感动从体内流过。四周荡漾着汩汩暖流,并逐渐将我包裹其中,我从不知安期对我的心思这么深——他的嗓音伴着茶水滚沸的声响,把整个春天都搅乱了。
  “我爱湘裙,却不想打扰她——只想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呼吸同一种空气,拥有同一片空间,就已经觉得非常幸福,”他的眼睛陡然亮起来,“你知道么湘裙,待在伦敦的日子里,我觉得随时有奇迹发生:也许下个街口就能遇见你,也许商店门前我们擦身而过,也许我现在盘桓的地方,正是几分钟前,你曾经流连过的……有了牵挂,一切都不一样。”灿烂的阳光,温暖的和风,飞鸟细碎的低鸣,教堂古老沉重的钟声回荡在远处。我觉得静好无比,仿佛是一个故事的开始,也是它明亮的背景,“当初,翻尽整本《红楼梦》,我从没恨过那样一句话: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从窗格子透进来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安期的身上,给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美轮美奂的五官,精致得不似在人间。
  自上次表白之后,安期并未旧话重提。我明白他的体贴,是想让我平静安稳,心理不生负担——的确,我刚自一场无望的爱情里出来,即使有勇气再次相信人,也得恢复了心力和胆量才行。
  安期很有艺术天赋,小小的茶社,被他修缮得好像旧时江南的员外府: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窗下栽着芭蕉与梨花。阳光明媚的午后,院中掠过无声的杨花,羁绊在青砖地上,轻浅得连影子都没有。内堂置着一具古琴,衬苫的雪白丝缎,有不易察觉的弹墨莲青。
  我头天答应了再去看他,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忌日,意义格外不一样。
  但是我还是去晚了,工作积压得太多,处理完毕已经日落西山。我飞快赶奔店里——安期今天没有开张,屋内的灯黑着,静悄悄没有一丝人声。我轻轻拉开门闩,正准备扬声呼唤,耳边忽听得悠扬的萧声,那萧声如行云流水,缠绵悱恻,让人闻之动容。再凝神细听时,声音却弱了。我只好循着乐曲一路走去,直到后院,躬身穿过月洞门,猛抬头,正看见得森森翠竹的白墙下,安期持萧如玉树临风。他的脸颊被霞光映染,更像精雕细凿的大理石像——太美的事物,言语无法形容,我能做的只是安静欣赏。
  此时突然一阵风过,吹得竹叶漱漱如雨,不知怎的倒惊起一只雀子,“唧”一声扑着翅飞过墙头。我的目光顺着鸟儿,举头看到了天色——西斜日影里,一丝云彩也无,反衬得碧空湛蓝,仿佛一汪深潭静水,立即让人溺毙其中。
  “湘裙来了多久?”安期放下乐器,含笑望着我。
  我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顽皮地一笑,“若有人没见过神仙,我便让他来看看安期!”
  安期对我宠溺地一笑,收起了洞箫,“还没吃饭吧?我做了点素斋,不如一起吃点。”
  在这安静的黄昏里,安期又同我说起他的母亲:他最后一次得知母亲的消息,由乡下的姐姐带来,母亲患了食道癌,晚期,什么也吃不下,瘦成一把骨头,现在赶回去,也许还能赶上最后一面。
  他连哭泣和询问也顾不上,叫了两个司机,昼夜兼程快马加鞭,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忠厚的养父递过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他十几岁时的相片,框架四周被抚摩得褪了色,“你妈病的时候,总把这个抱在胸前,后来不能动了,眼睁睁看着这个掉眼泪。我们要打电话给你,她又发怒——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怕连累了你,她希望你出息……”
  安期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喷薄而出,哀号的声音似一种兽,从他沉闷的胸腔里扩散而出。
  回来的时候他大病一场,痊愈后性格淡泊了很多,每日只流连在生父的书房,翻一些古籍佛典读来解闷。一日无意间在书架上发现线装旧书,正是自己寻觅已久的《洛神赋》,不由如获至宝。正待拿到案头细看,却发现似有活页脱下,他急忙俯身去拾,突然惊呆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活页,而是几张发黄的旧照。
  过时的黑白底子、质朴的手工上色,简单的灯光投影,都难以掩饰相中人那无法言说的美丽:五官玲珑绰约,大眼睛略略忧伤,神情似水如烟又难以捉摸……照片的一角,细小而流畅的,撰写着他母亲的名字——他从不知母亲竟如此年轻美丽过,他以为她生来便是灶台边声嘶力竭烟熏火燎的老母亲,时而悲情,时而慈爱。
  “所以你可以想象,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是如此的惊艳——我爱上你,只用了一秒钟,比我自己察觉的时间还要短。”安期哑声说,努力抑制无尽的悲苦,“你是那么地像我母亲,年轻时的母亲——不,你比我母亲本人还像她自己,你没有受过生活的污染,没有受过时间的折磨,像白莲花般美丽骄傲……如果可以,我真想用所有的爱情与尊严重塑你,将一切的内疚与喜悦奉献你,如同膜拜心中唯一的神……”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至没有。
  因为了解,故而悲悯,张爱玲说的。我不了解安期,然还是悲悯了,无论对他不曾遇到的童年、少年、还是已呈将呈的青年、壮年,甚或从不可知的暮色老年。
  “安期,我……”我不知如何启齿,亦不知如何安慰——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新月刚刚升起,忽明忽暗的流光透过纱帘打在他脸上,只见光影交错,我看不清他的目光。安期,是不是当灾难无法逃避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镇定?我无意识地握住他的手,那样冰凉,好像当年的翩翩,我不由握得更深更紧。
  他的呼吸忽然变乱,并渐渐急促起来,被我握住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片刻,他轻轻拥过我,抚弄我的头发,开始亲吻我的面庞——我从不知道亲吻可以表达那么复杂的情绪:强烈的渴望,卑微的祈求,深切的眷恋,无尽的怜惜……让我感觉如果我推开他,就是此时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人——我不禁轻轻回应。
  过了许久,他才微微叹息,“昨夜,在梦里见到你了——原来,思念已这样入骨……”
  只这一句,我便怔忡——一直以来,我就没什么安全感。这种困扰刻入记忆,并深入骨髓,即使有人过问,我也无从说起。别人总以为,我是个独立沉闷,疏于情谊的女子,时间长了,自己也这么以为起来。
  但安期的一句话,却触到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原来,被这样需要着。微酸、微疼,微喜,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种奇妙的感觉,在我心底发酵蔓延,像滚雪球似的,先是小小的,到后来,慢慢地越滚越大。轰轰烈烈,在每根神经、每根血管中横冲直撞,最后“嘭”一声,在脑子里像烟花般爆炸、开花,洒下星星点点感动。
  窗外像是起了微风,吹在那窗纱上,极薄半透的窗纱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里呵着气。我看那月影渐渐移近窗前,再过一会儿功夫,就要映在窗纱上,便轻轻走至窗前。神秘的天穹上,伫立着无数星座:大熊、小熊、仙女、猎户、人马、天鹅、水瓶……闪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小王子说:“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像开着花……”
  那以后,我几乎每天下班都去找安期,甚而帮他招呼生意——这里白天是茶社,晚上就是酒吧。靠近明档厨房有个外间,安期改成迥异的风格,用作电影放映室。这里全用玻璃木墙搭建,四周摆放着密密匝匝的热带植物,呆久了,仿佛置身热情又寥落的南非。
  闲下来的时候我在这里休息,灰褐色榉木家具,卡萨布兰卡吊扇,黑咖啡的焦苦,“罂粟”香水的薄甜,纵然客似云来,也有强烈的隔绝感。有时候坐在一起看文艺片,握着彼此的手,安期精通的语言很多,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第一次觉得时间的优裕。
  我最喜欢的女影星是索菲·玛诺,她的《勇敢的心》我翻来覆去,看了不下一百遍,以至于每个细节每句台词都烂熟于胸。最不能忘记她失去情人那个眼神:迷惘而明亮,痛苦而决绝,撕心裂肺且优美绝伦。
  后来看法国的小成本电影,最吸引我是一部《薇洛妮卡的双重生活》。我买CD的那日,是个激烈的雨天,我穿着及膝呢裙,小腿部分全被雨水打湿,只好躲在音响店里等雨过去。闲来无事,一格一格地翻看CD,突然映入眼帘一句话:“你说,冥冥之中,会不会有个人和你一模一样,所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孤单的?”我愣了很久,隔着窗子望向街道,那熙攘的行人与我竟似不相干,路边开了一树丁香,经了大雨不少花瓣落下,铺展在清洁的水泥路面上,我想到的却是中国的古诗:“零落成泥碾作尘”。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CD,激动地为自己泡一杯咖啡,几乎烫到了手。
  1966年,出生了两个同叫“薇洛妮卡”的女孩。她们不仅有同样的名字,还有同样美丽的外表,同样的音乐天赋,甚至是同样的遗传心脏病,只是一个在波兰,一个在法国。三岁时,波兰的薇洛妮卡,被炉罩烫伤了手。几天后,法国的薇洛妮卡同样将手伸向炉罩,就在刚要碰到一瞬间撤了回来,而她将永不知道,那将会被烫到......金黄色优雅的色调,对音乐痴迷的少女,美丽到令人不忍心多看的面孔,执着的木偶艺人,叫人心碎音乐——这是唯一一部,我没有和安期分享的影片,因为它属于我,我和翩翩。
  天气好的时候,我帮安期种花,安期又俨然成了园艺专家。“你看,我们在这里种扁豆好不好?它的花型小,呈微紫色,挂满一架子的时候,最是雅致。”
  “好呀好呀!”我热络地响应,“最好在这边再种些苦瓜,夏天凉拌了吃,又清热又滋养。”
  安期爱宠地捏捏我的鼻子,仿佛在温柔地嘲笑我,“就知道吃!”
  我轻轻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听他咚咚的心跳。
  许久,他才轻抚着我的比较,“湘裙,我想,园中太素淡了也不好。我们点缀些凤仙,你看可好?”
  “种凤仙做什么?”我沉溺在他好闻的气味中,不愿抬头。
  “等开了花,我帮湘裙染指甲、做胭脂!”安期款款地说。
  我被这幸福充盈,撒娇道,“那也种薰衣草好不好?花如其名,可以熏衣服、炮药茶、制精油,一举数得呢!”
  “种薰衣草啊?”安期略略蹙眉,他嫌这样的搭配有点不伦不类。
  “不嘛,我就要薰衣草——”我开始撒赖,那种花气味不是顶好,但看起来郁郁寡欢,不惊不惧,更有一种深意在里面。
  干活累了,便在花圃里讨论《红楼梦》。我最销魂的情节是“龄官画蔷”那一段:这少女无望的爱,全蕴涵在一笔一划中。欲雨的午后、单薄的女子、悬殊的身份、缠绵的悲哀——隔花窥景的人仿佛不是宝玉,是自己亲历了:簪子一画一画刻下去,刻出无数“蔷”字,全刻在我的心上。虽不得要领,却跟着她肝肠寸断,想她内心该有怎样一个大心事,又该何等煎熬,只恨不能即刻替了她。
  安期怜惜地注视我半晌,才缓缓诉说道:他最难过是看到晴雯被逐,宝玉探后才知她的心意——于是那感动便久久盘桓在心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被这个女孩子如此深爱,这爱里充满了委屈与寂寞,宝玉想象着她的感觉,又震撼又感伤……——整部书里,这是最为热烈、纯粹、凄凉和绝望的表达了。
  我把脸枕在安期手心,那里渗出淡淡的烟草味道。我似乎看见阳光下起伏的烟草田地,被风中和了辛辣的气息,送至很远很远……
  和安期的交往,我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也许经历了太多不如意,对没有结果的事情都心有余悸——那时的我还是太幼稚,总苦苦熬挣什么结果。只是,人不到最后一刻,哪里会有什么结果呢?在这漫长的过程里,我们的生命便被损耗了……
  隔行如隔山,最初只以为服务业好做,跟着安期久了,才知道其中艰辛。培训员工、更换酒单、控制质量、降低浪费,样样都马虎不得。这两天又重新做饮料册,本来托付了几家摄影室,但安期觉得效果不理想,于是亲自上阵,而我,就义务充当了摄影助理。
  从来没有做过这个,不免好奇心重,不打灯光的时候,就在一旁瞎翻乱看。旧单子“极品推介”一栏里,写着莫名其妙一行字:KOPILUWAK,既不是英文也不是德文。
  我转头问安期,“这是什么意思?”
  安期正忙着调整背板,随意瞥了一眼,“这个是印尼文,Kopi指咖啡,Luwak是一种麝猫。据说喜爱咖啡的麝猫吃了咖啡树的果实后,会把果实中不能消化的咖啡豆排出体外。这些完好无缺混在粪便中的咖啡豆,经洗净及去壳后,煮出的咖啡特别浓烈香郁。苏门答腊岛北部丛林的野生咖啡果本来就很难采摘,遇到被麝猫囫囵吞食的更加难得,所以卖得很昂贵,每磅的价格大约是800美元……”
  本来我听得津津有味,但是“印尼”二字到底触动了我的心怀,联想起不久前,我中午来店里的时候,他正试音,放的就是印度舞曲,那独特的旋律和调子,即使是乐盲也可以一下子辨识出来。许多年的夏季,在忽隐忽现的花香中,在喷水池边的榕树下,我看到过紧那罗的舞姿,诡异而曼妙,待她舞到酣处,更恍若来自天际的云霞,高远飘逸,夺人心魄。紧那罗是个特殊的女子,他怎么会忘记她呢?即使痛苦、即使迷惘,她也在他生命里到底书写了一笔——这一笔,也许并不亚于龄官的“蔷”。
  我叹一口气,笑话自己吃这不相干的飞醋,没有人是阿佛洛狄忒,可以要求唯一的钟情——你看,我是多么善于自嘲,可是,为什么还有一丝难解的酸凉?
  安期是如何通透玲珑的人儿,立即笑将起来,“我就说湘裙最最小心眼儿,果然不错——难道我没告诉过你,我被叶家放逐到南亚很多年?他们巴不得出现个事变什么的我就回不来——”眼神略微黯淡,又促狭地笑,“全世界就紧那罗一个人懂得梵文么?况且印尼的文字和印度的根本不一样——拜托湘裙除了化学,也学学地理好不好?”
  我被他轻易说中心事,脸颊骤然红起来,心底深处却没来由一软,既而陷入无尽的甜蜜之中。可是嘴上依然强硬,“我根本没想这些——我想的是:你这些咖啡,到底有没有真正经过麝猫的大肠?难道当地农民会把它大便的情状拍摄下来,专门送给你作宣传?”
  “这样啊!”安期眼里闪过一抹邪肆而狡黠的笑,那张俊美至极的脸猝不及防地靠近,“不若我冲给你尝尝,看到底是不是极品咖啡——你肯替我宣传不是更好?”
  一阵恍惚发怔,我的心跳抖得加速,却依然不肯服输,“讨厌!才不要!”像个慌张的孩子,忍不住捂住嘴巴,“好恶心,不知道那些富人怎么有这个癖好——沾着粪的咖啡豆,噫,想想都倒尽胃口,还要往嘴里放——”顿一下又正色道,“前段时间SARS横行,研究人员一度指冠状病毒的源头是果子狸和麝猫——你要小心哦,别没事有事就往印度跑!”
  “是印尼,不是印度!”安期别有深意地纠正我,油嘴滑舌的样子殊为可气。可不待我驳斥,又接言道,“不过老婆大人说什么,我都遵命!”三分无赖,七分恳切,飞速靠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刚才你吃醋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不若,就嫁我罢!”
  我佯装嗔怒,可是却怒不起来。他的话像无形的红线,将我一圈圈缠绕匝紧,直到无法逃脱。索性闭上眼睛,依在他的肩头,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古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刮胡水和烟草气息,这是良人的味道——良人有靠。
  后院里有株很大的紫藤,看起来年代久远,大约是原主人所植。白天坐在下面已经觉得意兴闲旷,晚上静静赏月,看柔和的光线从紫色花影中疏漏下来,更觉得诗情画意。有时下过雨,花瓣和花蕊溅到一旁的五彩花瓷大鱼缸里,引得鱼儿们前来啜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以前我不大喜欢易安居士的词,总觉太过精致,不够大气。如今才明白,那只是没有环境、没有心情、没有合适的人。
  最近工作较轻,晚上也不再加班,我突然玩心大发,开始研究小时候吃过的紫藤饼。我有时也下厨,和店里的厨师都相熟,客人不太多的时候我们就研究做法,几天之后,饭桌上多了这道新奇的点心。
  “还是我的湘裙兰心慧质啊!”安期满足地感叹,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尝,半晌,眼角渗出晶莹的泪珠。
  “有这么难吃么?”我很紧张,看着他的脸色。
  安期望我一眼,幽幽地说,“湘裙,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一直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和我共度平淡的三餐而不觉得沉闷——如今幸福离近在咫尺,反而让我措手不及起来。”
  心头一阵感动,正待开言,却已被他拥进怀里——我轻轻颤抖,他却执意探寻,时间似乎凝结在唇舌交缠的瞬间。睁开眼睛互相凝望,他的双眸充满了真挚,如这晴朗的天空,异常清晰。我听到他温柔但是坚定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一直很喜欢这句话,没有太多的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有的是像流水一样绵延不断的感觉;没有太多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有的是相对无言,眼波如流的默契。在这陌生的人群里,在这迷失和彷徨间,只要能够知道,始终有双手属于自己,可以时时紧握,那风霜再烈,又何惧哉?
  家里的事情,不能算少,但是带着快乐去做,感觉又不一样。我帮他洗衬衣、熨长裤、擦地板、修花草,并煲好热汤留作消夜。即使烹饪一条鱼,也带着满腔的情意:去鳞去腮去泥线,为鱼身划出均匀的纹路,再渗进盐粒,料酒、胡椒和姜汁,清炖煮汤,都是清香宜人。有时候他和我散步,顺便去超市采购,我顺手拿来零食、洗衣粉、除味剂以及护手霜,全掷在他推着的购物车里,有现世的安稳与富足。
  回头看他,他亦还我一笑——我在和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恋爱,故觉得平静满意。我以前也有过爱情,可它们太沉重太突兀,建立在诸多的不完美之上,没有祝福和梦想,最终便象流星闪过暗夜,无法抵御周围的坚冰。现在不一样,我的幸福,只是安期和我,与其他人无关——也只有我们两人,才能真实体会。
  我一直不敢贸然带姐姐和小剑来这里,是担心他们的接受度。虽然安期是我的爱人,但他们却是我的血亲,如果任何一方被伤害,我都会坐立不宁。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多余,小剑一到这里,就像发现阿里巴巴的宝库,兴奋地问这问那,最后一口断定:这是《卧虎藏龙》的原创地!
  姐姐正笑不可抑,安期却牵起了小剑的手,“来,叔叔带你去放风筝!”
  “好哦!”小剑一蹦三尺高,“在哪里?在哪里?”
  安期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庞大精致的蝴蝶风筝,拉着兴冲冲的小剑跑到院子外,借着风力一抖绳,那风筝便撒缰的野马般,一个打滚就飞到很远。
  “给我!给我!”小剑跳着叫。
  “瞧,我给风筝捎个信儿!”安期顺手摘下一片树叶,撕个小洞穿在风筝线上,树叶立即顺着线秆,乘风盘旋而上。
  小剑仰头看着,又是欢愉又是敬佩。因为刚才奔跑得剧烈,他的脸蛋儿红扑扑的,衬得眼睛格外明亮。我突然觉得:小剑其实多么需要一个男性的依靠——家里虽然有姐姐和我,但这小小男子汉的心地,又怎是我们可以完全了解。
  初夏的时候,缤纷的水果全部上市,进口的又格外贵些。但安期这里应有尽有,他嘱咐小剑敞开了吃。小剑虽没回过国,骨子里却像福建人,对荔枝情有独钟。我不让他多吃,怕上火流鼻血,可小剑振振有辞,“戚叔叔说,四大美人之一的杨玉环也是爱吃荔枝的,那么她不怕流鼻血?”我哑口无言,只好摇头苦笑——这个安期,生生把小剑惯坏。
  杨玉环是喜欢荔枝的,唐代杜牧做诗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但杨玉环吃的是四川的荔枝,肉薄而味酸,只相当于我们福建的下品。苏东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岭南,就在福建。只是那时候没飞机,福建的果子运到西安,就算用再厉害的千里马,最后也得发霉变质。
  有时候觉得,古人用沙漏计时真是再形象不过,时间真像细细的沙,从指间、身边、点滴琐屑的事物间,不露声色地滑落流走,而秋天,就这样的到了。
  因为有安期这里做据点,姐姐对传统节日便格外上心。中秋节前后,安期院子里的桂树都开了,独特浓郁的香味隔着几重廊槛就能闻到。那是一种甜蜜的气息,飘然而至又无所不在,让人感觉喜气洋洋。想起一句还是在《红楼梦》里看来的诗:“花气袭人香骤暖”,不知是不是形容桂花,但此时咏吟,倒恰在好处。
  安期店里有自酿的桂花糯米酒,并置齐了栗子、葡萄、石榴、桂圆,姐姐专程去中国城买了大盒的冰皮月饼,又不知从哪里提了兜据说是阳澄湖的大闸蟹。
  傍晚的时候大家聚餐,我第一次了解到姐姐的男友,是个颇有实力的绸缎商,不禁心下顿感宽怀。小剑带了自己的同学好友,安期留下所有中国员工,我们一起耐心地等待月亮升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月光,见惯了多少欢聚别离,却难得还把一腔温柔遍洒人间。
  姐姐细致地为几个孩子剥好蟹膏蟹黄,安期的几个男员工敞开来斗酒。天气凉爽,没有风,枫树上的叶子还没全红,安期轻轻拉了拉我的手,我立即会意,起身和他前后脚来到后院。
  月光透过浓密的紫藤树叶,如揉碎的金子一样细腻洒落下来,我半闭着眼睛,隐约鸟雀时鸣,几乎让人有仙境的感觉。那五彩鱼缸半截埋在地下,上面覆盖的残荷被剪除了,露出清澈的水面,可以照出人影子,闲时桂花落,细密的桂花落在水里,水里有丝丝甜香,料是滋味不错,鱼儿们都争先抢食,带起连串细小水花。偶尔一两滴,溅到我手背上,阴凉的感觉很快渗入肌肤,经久不消。
  安期微微侧过身,认真地看着我,“一度我以为,你是天上的仙子。”那语气象个专注的孩子。
  我含笑倚着他,“那我就是仙子好了。”
  “闭上眼睛,有礼物给你。”安期冰凉优美的手指轻轻按住我的眼帘。
  我只好无奈地闭着,又好奇地想偷看,睫毛在他指缝不安分地抖动。
  不一会儿只觉颈间冰凉,惹我一颤,安期在我脸颊旁低语,“可以睁开了。”
  我自是摸向脖颈——是一条非常精致的白金项链,只是下面的吊坠趣致而可爱,只听安期缓缓说,“本想生日的时候送你,可是定做这个非常费时,只得现在这个时候——这是水晶沙漏,喜欢么?”
  “沙漏?”我不解地望着他。
  “因为沙漏里装的是时间,摇摇它就会忘记所有不快——时间是治愈一切的最好良药!”
  我紧紧拥住安期,几乎要融进他的胸膛。
  正在这时猛听得一阵笑闹鼓掌,我脸一红,嗔怪地看着安期,以为他特地安排员工此刻起哄。安期无辜地摊摊手掌,表示和我一样好奇,于是我们携手走进大厅,却只见姐姐涨红着脸,喜笑颜开间却挂着闪闪的泪光。
  “什么事?”我问周围的人。
  小剑却抢着答话,“妈妈妈妈,保罗先生向姨妈求婚了呢!”
  我一怔,正瞅见桌角上那晶莹华丽的钻戒,也急忙加入大家的行列,欢快地鼓起掌来——我们都只有一生,都经不起撕裂,所以即使曾经因伤害而退却,最终还是渴望把握一些温善,比如一个爱自己的人,或者一辈子的托付。
  冬天来临之前,有人送安期一只灰花野兔,本来打算炖汤,正巧小剑在前堂做手工,拼了命也要保住那只兔子。
  安期尴尬地感叹:“多善良的孩子呀——和他妈妈一样!”
  我白他一眼,又不禁“扑哧”一笑。
  那大兔子摇肉摆尾如朝廷钦差,巡视一番茶社的里外,啃坏了一个桌腿、两根电线和三棵花草,顺便遗留了一串黑豆,小剑依然惊呼:“真是一只可爱的兔子!”
  我们大家一起摇头。
  兔子的名字叫作“罗杰”,安期起的,他假装咬牙切齿的样子,“谁陷害了兔子罗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本书的名字。
  小剑牵来了史努比和罗杰一起玩,史努比已是只老狗了,不禁吓,看见罗杰猛然一蹦,倒是罗杰不见外,友好地把鼻子伸过来,闻闻这儿闻闻那儿,小剑开心的笑声好像一串银铃……
  安期极喜欢小剑,相处的时间似比我还长。小剑亦缠着他做这做那,最近更甚,连去学校都不要我和姐姐接送,指明要戚叔叔。
  “为什么啊小剑?”姐姐捂着胸口,做心痛状。
  小剑看了一眼四周,小小声说:“你们不会踢足球,不会打斯诺克,不会花式击剑……这还不算,妈妈从来不去看我打橄榄球——”
  “姨妈次次都去的!”姐姐受伤地说。
  小剑低着头,好半天才鼓起勇气说,“可是您去了这么多次,也搞不清楚比赛的规则,好几次我们队输的时候您还在叫好,大家都有意见了……”
  我实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姐姐面红耳赤,“这孩子——”
  然后小剑又极小声加了句,“戚叔叔长得帅,同学们的爸爸里,没有人能够比得过。”
  姐姐对我努努嘴,我别过身,假装看不见。
  这样的岁月,安静美好,可为什么我偶尔仍有心痛的感觉?难道我的心痛已经成了习惯?不仅伤心会痛,连幸福的时候,也会心痛?
 

第16章  画堂西畔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王舍城耆崛山中。与大比丘众六万二千人俱。菩萨摩诃萨八十亿众。摩伽陀国优婆塞六十亿百千人尔时世尊夏安居已。临涅槃时入如法三昧。入三昧已。是时三千大千世界。普遍庄严悬缯幡盖。置宝香瓶众香涂饰处处遍散千叶莲花。尔时此三千大千世界亿百千众。诸梵天王及亿百千眷属来诣佛所。到佛所已头面礼足。合掌向佛却住一面。复有亿百千净居天子。自在天王大自在天王。龙王夜叉王。阿修罗王迦楼罗王紧那罗王摩侯罗伽王。各与亿百千眷属来诣佛所。到佛所已头面礼足。合掌向佛却住一面。
  ——《大乘方广总持经》
  这个冬季总多雨,下啊下啊的,一直不停。让我想起上个冬季,也是这么多雨,在那个濡湿的季节里,我遇到了翩翩——在我的生命里,雨天都很重要,因为我最不舍的,总会悄悄溜走:翩翩、晋玄,还有我记不得也不愿去记的过去。
  我和翩翩再见,不过是一年前的事,为什么感觉上恍如隔世?时间真是匆匆啊,在未察觉时,便已悄悄逝去,连感慨的机会也没有。
  或者是和安期相守,让日子也惬意起来,并淡化了所有光阴,和人间种种离散与残酷。安期给我的爱,是担当、是恩慈、是包容与悲悯,使我开始肯定世间与生命,并了解与接受,去除计较,亦降低条件。
  欧洲的经济有体制性的变革,许多公司都纷纷越洋,在亚洲设置办事处,我们自然也不例外。前段时间韩国和泰国裔的几名生力军已被派遣回国,成为当地的首席代表。到机场送别,只见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似乎已看到大好前程。
  而我知道,不久就会轮到我——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安期渡洋来找我,并在此扎根,我负不起他,也不可负他;姐姐刚嫁人,诸般事物正待适应,现在离开她,只会让我放心不下;小剑的学校不可总换,且他已习惯于英式规则,并有自己心爱的朋友——虽然一个小小的、花瓣样的孩子,也有自己的社交与原则,哪怕这一切都不重要,我将如何面对他和史努比、罗杰的分别?聪明的兔子和滑稽的狗儿简直是他生活的一半重心,更何况我搬不回去这里的原味起司、气泡矿泉水、橄榄球队和基督教堂……
  也许这一切都是借口,那么,我在躲避什么?
  消息传来的那天,仍然在下雨,因为室内外温差颇大,窗口一直蒙着浓重的白雾。
  我正用玻璃茶杯暖手,总裁室突然找我谈话:原来国内那边发来通知,一个庞大的生化项目将要展开,希望英国公司这边速派人支持,鉴于上几次突出的研究成果,公司研发部特别推荐了我。
  我一时失了神,忘记该如何作答。
  总裁笑笑,并不勉强,并给我宽裕的时间来考虑。
  回到办公桌,依然魂不守舍,连雨何时停的都不知道。我亦知上头这样安抚,基本已是定局。如果非要拒绝,必得拿出辞职的勇气——这样的勇气,我现在还没有。
  恍恍惚惚下了班,昏昏沉沉来到停车场,正从公文包里摸车钥匙,不妨眼前一个人影闪过,吓了我一跳。
  那个人抓住我的手腕,迅速地开口,“湘裙,是我!”
  我一抬头,正看见晋玄严肃的面孔,于是抚胸道,“晋玄,怎么是你?拜托以后不要这么冒失,心脏都被你吓得停止跳动……”
  然而晋玄打断我的话,“湘裙,我来这里,只为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想放弃这个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我装傻问,又暗暗吃惊怎么传得这样快。
  “得了,何必伪装呢?”晋玄在鼻子里冷哼一声,“在伦敦的制药界,什么事情能瞒得了我?”
  看他如此居高临下,我突然气起来,语气不由变为刻薄,“是啊,谁不知道你是A-TECH副总裁的女婿呢?不用巴巴向我展示!”
  “湘裙——”晋玄恼怒地盯我半晌,终于放低姿态,尽量平静地问,“如果我的态度使你不快,我道歉,湘裙——我们不说这些了,我想听听你的打算。”
  “我——”我沉默了。我的答案一早摆在那里,我当不起别人的好,我不能愧对安期。
  “是为着戚安期么?”晋玄讽刺地说,随即想起了自己的立场,眼神又暗淡下去,“湘裙,你一生都在成全别人,何曾稍许为自己着想?”
  我冷冷推开晋玄,“不,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不是成全他,我是在成全我自己,我——”
  突然不愿意解释,拉开车门坐上去,留晋玄一人在停车场。
  晋玄一愣,身子动了动,但到底没有追上来。他的身影定格在后视镜,并越来越小。
  我突然眼睛一涩,种种往事涌上心头:那个巴特梅尔湖畔的夜晚,他小心握住我的手,让我感受溶溶的温暖。
  可是晋玄,我们终究还是无缘——这是为什么呢?也许真是走了太多地方,又停留在陌生的城市,所以只好变得麻木、或者脆弱?只能将这繁华荒芜演绎下去,并小心探测一切不可知的幻觉。
  因此我格外珍惜安期,我与他相逢在青春年少,以后还将共同变老,并分担彼此的快乐与忧伤。这已是太过侥幸,我们珍惜对方,温和相处,互相善待,用宽容和谅解,把爱慢慢修复完整。让它变得简单如初,如抚摸般天真,如沉默般坚定,如相依般温暖,如信赖般隽长。
  冬日的夜来得早,我回酒吧时人满为患——天一冷,什么人都想喝上两杯。忙碌的侍者和厨师向我匆匆打招呼,其中没有安期的影踪,我四处寻找,就一径走到了后院。
  一轮弯月高挂树梢,温柔的亮光洒向青石径,宛如泻了一地水银。远远的,有渺茫清旷的笛声传来,宛如幽泉一缕,我知道除了安期,不会有第二人。于是循声而去,安期的身影映在水榭扶栏之中,只显得闲雅从容,身后几枝疏梅,恰好作了陪衬。
  默然立了一晌,人虽浸在笛中,心思却已悠远。那人未必不知,仍然拈了新调,静静屏气吹完,方才回头看我,平静地微笑,“看这天,要下雪了。”
  我在清韵中遥望,心中暗道,如此好花好天,哪怕只是一瞬,也让人自甘沉醉。
  他态度平静,声音却有些苍凉,无关年少轻狂的一种苍凉,“湘裙应该多穿点。”
  话语一顿间,我已走上前来,想说什么,终忍不住伸出手——正巧他侧身,与我的手轻轻握住。我们之间,原来已经有了这样的亲昵与默契。
  安期的手,温柔而冰凉,半晌也暖不过来。他额边有些碎发,被风飒飒吹拂,我正欲为他拂去,他却突然说,“下去晋玄来了电话——我想,我应该支持你!”我心中分明震了一下,有些惊,有些痛,又有些欢喜。他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渊,有清冷的光泽,却又有灼人的热度,那番话语亦是铮铮然,一直嵌到我的心头里去,“当初我既然是为湘裙而来,现在自然可陪湘裙而去!”
  我一时倒呆了,既而泪流满面,无法自控。
  他走过来拥抱我,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衬衣,倏忽吸至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他轻轻抚摩我的头顶,“湘裙,这世间,我只要你。”
  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安期对我的陪伴与包容,是盛大的恩慈——盛大到无法对他轻言感激。
  接下来的时间比较忙碌,公司这边交接工作、培训新手,安期也在打点员工、盘转店铺。
  经过反复商议,决定小剑留在英国,姐姐作为他的监护人。这个小绅士反过来安慰我:“妈妈,我会每个星期发三次邮件,向你汇报史努比和我的日常起居……”
  我有点伤感,但是安期静静地走过来,“小剑,讲故事给叔叔听好么?”
  “恩!”小剑挺起胸膛,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大眼睛骨碌碌转,那点凝结的水汽,似乎又吸了回去,朗声讲给安期听:
  一个王子,他被施了恶毒的魔法,变成丑陋的青蛙模样,所以他日日蹲在金色的井台上,等真正的心上人到来,只有她爱上他并吻了他,他的魔法才会破解,变回英俊潇洒的模样……
  一个王子,出海时不幸落难,被一只美丽的小人鱼所救,但他竟以为恩人是邻国的公主。小人鱼为了他,放弃了家庭、姐妹、美丽的鱼尾和甜美的声音,但都不能打动他,在他和公主新婚的头一夜,小人鱼跳入了大海……
  一个王子,到了适婚年龄,大家觉得要选真正的公主,才配得起他尊贵的教育。于是人们想出了一个奇妙的主意:就是七层床垫七层厚褥七层羽被下放一粒小小的豌豆,能感受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公主……
  一个王子,因为到了成人的年龄,于是告别父亲去远游,但是误走进了一座有魔法的玻璃山,并差点被女巫加害。但是他凭自己的聪明才智打败了女巫,还赢得了举世无双美丽姑娘的芳心……
  一个小王子,居住在自己寂寞的星球上,那个星球每天能看43次落日。有一天一个玫瑰花的种籽飘落到这里,于是小王子以为她是宇宙间唯一一朵玫瑰花,并且爱上了她——因为寂寞,玫瑰花成全了小王子的爱……
  我听着听着就呆了过去,这些小剑幼年时候哄他睡觉的故事,竟然都被他刻在了心里。
  安期亲切又细致地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声,姐姐轻轻将我拉至一旁,“安期的店找到合适的经手人了么?”
  我摇摇头,不想她太过担心。正待转移话题,姐姐却突然毛遂自荐道,“不然我来担任店长,安期虽然离开,依旧是老板,所有事情还按他的思路来。”
  天啊,我怎么没想到啊,眼前正站着个最合适的人选——姐姐一直在安期的店里帮忙,会做帐、会烧菜、会采买,和员工关系处得又好,交给她最放心不过。而且,我心里也知道,这个店花费了安期不少心思,急切间盘出去,他不是不心疼的。
  我紧紧拥抱着姐姐,“谢谢姐姐——你真是我的幸运星!”
  姐姐拍拍我的肩膀,“自家姐妹,说什么谢不谢的。”
  正在这时,听见安期富有磁性的声音,“而一个王子,最重要的,便是守护公主。”
  “那么我是王子么?”小剑稚气地问。
  “是,当然是,”安期揉揉他的头发,“每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