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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曼珠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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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

书籍名:《跳舞的曼珠沙华》    作者:郭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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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称赞如来者,所有尽法界、虚空界,十方三世一切刹土,所有极微一一尘中,皆有一切世间极微尘数佛;一一佛所,皆有菩萨海会围绕。我当悉以甚深胜解,现前知见,各以出过辩才天女微妙舌根,一一舌根,出无尽音声海,一一音声,出一切言辞海,称扬赞叹一切如来诸功德海。穷未来际,相续不断,尽于法界,无不周遍。如是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赞乃尽。而虚空界乃至烦恼,无有尽故,我此赞叹无有穷尽。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
  ——《大方广佛华严经普贤行愿品》
  佛法中有罗汉、金刚、菩萨,分别代表着自渡、渡人、觉他。但即便修到菩萨,渡人也需借助木筏,否则自身难保——但这个“自身”指什么?死亡的对立?时间的延长?肉体之内流转嬗变的千万年宇宙之光?
  其实每分每秒之间,每个个体之中,都有数以百万计的钾原子不断衰减。自从宇宙大爆炸无中生有地创生出世界,能量就已经储存在钾原子之中,永不停息地继续着衰减这一原子运动。钾与铀和镭相类,是一种半衰期很长的放射性元素,超新星爆炸时期就已经诞生。
  我一再重复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几乎找不到别的出口——四处都是围墙,而我只能步步为营。虽然偶尔改变形状,却无法逾越它的存在。我穿越地道,以为发现了新的出路,但出口遥不可见——我只能返回园地,挑战着自我的界限。
  没人陪伴其实并不孤单,因为可以去想念那些曾经相伴的人——每次回想都会有不同的感觉,如同反复揣摩一本深奥难懂的经书。其实看后仍然不懂,也许是因为懂得了新东西,于是那些旧的似乎又不懂了。
  一个人的冬天,是完全陌生的体会——也许我还不算一个人。周末的时候,我和姐姐、小剑、史努比坐在自家的落地窗下,带着快乐和不能置信的心情一动不动地注视外面鹅毛般的雪片。窗户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我将暖气旋至很大,然后去厨房,沏一壶上好的奶茶或者烘焙些蛋塔给大家吃。夜色渐渐湮上来,姐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格林童话读给小剑听,看着他们两个脸上的微笑,我觉得非常满足——我刻意忘掉在巴特梅尔湖的日子,那个雪季和这个雪季,长得似乎隔了一世。
  其实我是不能够恨晋玄的,一如我不能恨桑子明和蓝剑一样,那些过去的日子,要是没有他们,也就过去了,而且会过得非常萧索。他英俊的面庞,他微笑的话语,无论如何给了我生命中不能替代的一段。
  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申请——即使不发生那件事,我也认为是时候该离开了:现在正是读书的最后冲刺,要一份完满的论文才可以安全毕业;况且这个公司规模太小,限制我更多的发展,俗话说“龙落浅滩遭虾戏”——纵然我算不得什么“龙”;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再生活在谭晋玄的庇翼之下——他已经皈依索非亚,我再去投靠他——天,我们是在上演《聊斋》里的《鹅笼》故事吧?还是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此强大,可以再经受一次与多年前无二的伤害?——那个时候叶翩翩蔑视着我,“晏湘裙,你那个硕士根本就是我叔父公司捐的——蓝剑求了他多日……”
  我聘请了私人律师,除却提醒张经理酒后乱性这件事,更暗示他我手中有充分的证据,足以对这家公司构成不小的威胁——张本就心虚,只想快点结束麻烦,更没料到一向沉讷的我会突然下手,并且如此决绝。所以不过虚弱地挣扎两下,就乖乖奉上赔偿——虽然数目不是很大,也够我应付一年的开销,而绰绰有余。
  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做事不留余地。可是既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能计较前面的路是黑暗还是泥泞——周围的一切人和事都是染料,一次两次,无论内心是否鹤立鸡群,表面上也得同流合污——可同流合污久了,或者就以为那是我们的本来颜色。
  所以我们都不如蓝剑,要遭受这么多伤害,才明白他一早实施的真理:“……四周社会阴险卑鄙、身边人物凶残龌龊,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我不会容忍他们长居我上,若要胜利,必须以暴制暴……我早已抛却性格中的敏感、同情和世俗道德,换句话说,除了智慧,我注定麻木不仁!”
  天气好的时候我独自开车去那家闽南餐厅,老板热络地打招呼,“很久没见您先生了——出差了么?”
  我无法回答,只好把目光投向窗户外面的天,因为时候不到,天色也黑得不纯粹,仿佛敷了一层暧昧的薄膜——大都市的天空和人一样,都是那么的不纯粹,爱和欲望,有时候也并不像冰与火,能分的那样的清楚。
  晚饭时分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成双入队的男女态度狎昵。邻桌是两个年轻亚裔,做着学生打扮,不住地亲吻着,旁若无人的态度。那女子有细致的长发,将脸埋在男子怀中,瞬间又扬起来,露出极美的弧线——我突然感到孤独,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尽力不去想巴特梅尔湖,可它们随时随地浮现在我眼前——那些美丽的夜晚,只属于我和晋玄;一旦认真捕捉,它们又倏忽碎成色块,融成一片温馨而模糊的颜色——我一直辨不清楚:是因为温馨而变得模糊?还是只有模糊才觉得温馨?或者这一切都不再重要。就像那晚他对我说的话——那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坦诚最真心最温暖最可依靠的话。
  但是又能如何呢?这些话如星子般坠下,落在雪地里,击起一小簇雪珠,飞花溅玉。佛经上说“求不得”是人生八苦之一,可是佛不知道,比“求不得”更苦的,是得而复失。你笃信他在你身边,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角落,可以包容我们两个人——我用甜蜜而苦涩的诗经喂养他,而他沉默而坚定的拥抱地呵护我——然而我错了,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想象。世界如此破烂,永远千疮百孔,根本容不下任何人——他终于选定的穷途,亦是我的不得不走的末路。
  表面上我依然照食照息,宋明工笔山水般平静,但内心起落不停,似在暗夜听昆曲,急拍慢板,声声都是《琵琶行》。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唯一可以慰藉自尊的是:我从未主动靠近过晋玄,也没给他靠近我的机会——这样我就可以装作平静:从不曾柔肠百结,也没为他横生鲜妍。今后要是劈面遇上,还可以做到巧笑嫣然,即使脊柱发凉,也能硬着头皮道两声“恭喜”、“幸福”。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纳兰容若的词写尽苍生,我将心分成了两半,一半柔软而单纯,另一半全是冷静坚硬——我不能让这痛苦持续太久,为着家人和生计,应该更多考虑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在我准备毕业论文的期间,姐姐说晋玄的电话和人都有来过,她帮我回掉了——姐姐果然了解我:现在还要我说什么呢?因为相爱过不能做敌人,因为伤害过不能做朋友。
  但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惊见晋玄纯净的面庞,他真挚地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温和怜惜,轻柔地说:“不要怕!不要怕,湘裙!”像安慰刚出生的稚子,或者被黑夜吓坏的孩童。我仿佛再次站在大雨滂沱中,而他走过来,为我遮住风雨。他在我耳边低诉,说出的却是我的心声,“离开你的时候,我连道别的勇气也没有——如果你犹疑,整个城空了一半;如果你拒绝,就全部空完了。我不知道哪个城市会是我下一站的幻觉,住着我下一个的幻想,寂寞让人什么都不管了——我那样轻易放弃尊严,终究也没能换回幸福。我本不再期望什么,可是看到你,我才知道我的时光都存在这里,严严实实、从没遁去。”
  但他终于留我在寒冷的季节,待回首望向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终于以一等荣誉生拿到了博士头衔,姐姐很高兴,不住夸赞我,并给国内父母打电话——刚好是国内的周末,家里边聚集了一大堆人,亲戚朋友似真非假地道着贺,说的全都是些毫无新意、烂熟于耳的话。竟然有人突然提议,把视频打开,可以清晰地看到我们的现状;也有人委婉地暗示,他的孩子想出国念书,正在找合适的担保人;还有人问英国这边的物价,明明白白地开单子,希望邮寄些物品回去,却只字不提付款方式……姐姐突然变得很笨,对所有的恭维都乐呵呵照单全收,我也只好跟着敷衍。脸上的微笑僵持太久,酸痛地抽搐起来,心里骂自己何苦实心眼,反正他们又看不见。
  姐姐非要亲自下厨,烧一顿丰盛的家宴。小剑听说可以请两名小朋友参加,飞奔得像轻快的鸽子。我摇摇头,苦笑着帮忙——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这个家里太缺乏惊喜了,只要一点酵母,他们就可以制作出欢乐的蛋糕,应该成全他们才是。我在一旁洗菜切葱,和姐姐话着家常,觉得很惬意——仿佛又回了小时候,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就剩我和姐姐,我将手指头含在嘴里,眼睛眨巴眨巴地等她在锅里炖着的芋头。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姐姐放下手的锅铲,侧耳凝听一下,对我说,“可能是送报纸的来了——这两天报纸总送得特别晚,你去开一下门——我占着手呢!”
  揩开手上的水渍,来到客厅外,拧开门把手——我一下子愣住了:竟然是谭晋玄!
  “湘裙!”看见我他还是习惯性地微笑,只是那笑容如同冬日的残阳,看得见光影,却没有温度,让人徒生悲凉,“找了你几次,都没找到——听说你的论文取得了好成绩,恭喜你!”
  我没有作声。
  沉默了很久他又说:“我要结婚了,特地出来派喜帖——没想到你会开门……”
  我点点头,伸手接过那绘着小天使的镏金卡片。
  他站一站,不知道说什么,就此转身而去,连一声道别也没有。
  直到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我才准备关门,然而一晃眼,我突然看到墙角有一只公文箱,半旧的颜色,不张扬的样式——正是晋玄用惯的那一只。我急忙赶下楼打算送还给他——那公文箱里不知放了什么,非常非常的轻,就像,就像他的心,轻飘飘空荡荡。
  紧跑慢跑,还是迟了两步,晋玄已越过草地,直奔停车场。中午的停车场没什么人,四周阳光是灰的,让人感觉这里也是个大大的公文箱——轻飘飘空荡荡。我看到他的背影,那无奈又决绝的样子,像是赶赴盛世里的盛事,又像毅然走向刑场——蓦然间,我的耳边回响起那久远的《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娴兮,赫兮洹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娴兮,赫兮洹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风吹来,吹成一种调子,夹着一去不返的车声。我想喊住晋玄,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出声。
  我喜欢《诗经》与《乐府》,这民谣类的诗歌几乎是人类最初最美好的表达——那么多的经典词句,都以时间作为盟誓,比如“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比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比如“上邪!我欲与君想知,长命无绝衰”……
  的确,这个世界上,最快又最慢,最长又最短,最平凡又最珍贵,最易被忽视又最令人后悔的,就是时间——时间有时像支箭,笔直地飞射出去,抓不住也不及抓;有时却是一个圆环(鲁迅先生说的),苍蝇一样地飞一圈,又落到原先的点。所以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可是身在其中,又觉得漫长无聊——这是不是因为我们对未来还有期望,期望以后会和现在有所不同呢?但是真到了“以后”,发现还和现在一样,就深刻地绝望了,而生命,就在期望与绝望中被无谓地浪费着。
  晋玄的婚礼,一度是我家晚饭时间的中心话题。我当然是反对派,快递一份礼金就可以了,谁要参加这个劳什子婚礼?虽然索非亚外表殊为可爱,但她耐心而阴郁的表情,总让我联想到豺、豹这样一类耐心又警觉的肉食动物。缜密地步步为营,趁我大意失落,终于捕获了晋玄——这世间本已稀缺如此知性温和的男子,兼之他理性上进、落落大方,放哪里都是绝好的结婚对象——我尚没修炼到家,可以轻易放宽怀,并且泰山崩前不失色。
  但是姐姐的想法也十分固执,说这么多年都亏了谭晋玄,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在人家的人生大典上尤其不能失了礼数。况且这样躲避不见,反显得我们心虚,小家子气地上不了台面,弄不好连今后见面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小声嘟囔着,“不见就不见,本来也没准备再见!”
  姐姐张嘴欲说什么,只叹一口气走开。
  我在睡衣外又裹了层毯子,独自走近窗前,深夜的风剧烈而寒冷,满天繁星低垂闪烁,一架飞机在天幕上缓慢航行,搀杂在星宿间,拖出一条美丽的轨迹。
  直到突发消息传来,给索非亚做花童的小男孩摔坏了腿,只能求助于小剑。小剑是个善良的孩子,好奇心又重,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并缠着姐姐给他做小礼服——两票多于一票,我否决也是白否决。
  我只能埋头苦笑:我真是一只作茧自缚的蜘蛛,从未有好心的芝草为我做后备,甚至佛祖也不来点化。但是我依然记得,有什么人许诺我,“湘裙,我对你的心意,一直没有改变过,我,总是等你的……”——然而这一切或许是幻觉,或者我记错了,是哪部小说上的情节——谁知道呢?就像我们曾熟知的一切,静悄悄发生,又静悄悄结束。
  他们结婚那天,下着雨夹雪——为什么选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举办婚礼?挑日子的人真是疯魔了。我暗暗抱怨着,将车内的热风调至最大,又紧了紧领子,仍然觉得身心俱冷。
  快到教堂的时候,小剑合理地要求,“妈妈,我就不陪你去停车场了,这双漆皮鞋很怕水——我想给众宾客留个好印象。”
  姐姐和我都被逗笑,我于是转向姐姐,“你就带小剑在门口直接下吧,我自己去找停车位——如果稍晚一些,不必特意等我。”
  姐姐点头应承。
  停车场的地势低,许多地方都积了水,我的车底盘本不高,只好来来回回寻找相对干燥的空地。
  正在这时有人轻敲我的车窗,“麻烦问一下——”
  是中国人!我急忙摇下车窗——这一带是高尚区,我不担心有暴力事件,而且车外那个女人看起来很是端庄端淑,于是我问,“有什么可以帮忙?”
  “我想知道威斯敏斯特教堂怎么走?”她的英语不好,有浓重的乡下口音,可是在澳洲或者新西兰那边学的。
  “我刚好也去那里,放心的话就请上我的车。”我平时不是这么随性,但对那女人,我天然有一种熟悉感。
  那女人依旧踟躇,象不放心什么——在明亮的雨光下,她的湿发贴至额角,像一朵光洁的栀子花。
  我瞥她一眼,笑起来,“要是担忧的话,就请跟车步行,我将速度减至最低——只是外面雨太大,你又没带伞!”
  “不不不,”那女人急忙分辨,“我不是疑忌——我浑身都湿漉漉的,怕弄脏你的车。”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那女人身上浅紫色的开司米大衣——一定日本货,全世界只有日本人才会做紫色的开司米;同色的骆绒蓓蕾帽显示了她良好的经济环境,乳白羊皮手套上有朵不易察觉的、小小的、浅紫的花。奇怪,这样一个女人怎会独自徘徊在下雨的街头、苦苦寻找一座从未到过的教堂?
  “上来吧!”我指指副座,“大家都是中国人,何必计较那么多。”
  她略一犹豫,还是上了车,“谢谢!”
  “不用客气!”四周雾气湮湮,我只好用纸巾擦擦后视镜,但我用力过猛,镜子的角度有些倾斜——落入我视线的,是那个女人的膝盖以下:她穿一双淡紫色的长靴,样式非常奇怪,象WESTWOOD或者三宅一生的货色,无跟软边,鞋头圆圆地翘起,靴帮上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深紫色绸缎——乍一看根本不像靴子,更像一双穿出户外的芭蕾舞鞋。这双鞋的样式使我不禁从记忆里勾勒出一个久远的身型,可是有些隐约迷离,我不由抬高后视镜观察那人的容貌——突然间我愣住了,仿佛低沉的西藏号角自远处飘来,带着草原海子般的纯净——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怔怔地盯着她,那样放肆又失礼,好像要将这张脸重新收进心里——“翩翩——”我低呼——我认出了她,不需要任何理由。
  “你是——”她抬头凝望着我,眼睛突然亮起来,像浸泡在泉水中的雨花石,“湘裙湘裙,怎么会是你?”
  生命真是一场无声的宁静,走到时光背后的人,以为此后的日月只会深深珍藏,却不曾想,在这样的不经意中,却还是一次次遭遇重逢!
  我们注视着彼此,千言万语涌在喉间,不知选哪一句先说,半晌我才说,“我们分别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翩翩笑着说:“做了好多好多事情,之后见到了你。”
  我说:“这个之后真是太久了。”
  翩翩说:“是啊。大久啦!”
  之后我俩都笑了,我上前抱住她,搂在一起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为什么要去威斯敏斯特教堂?”我们俩同时问,又一起大笑。静默片刻,又异口同声说:“不然不去那里了,这么冷的天,找个地方喝茶叙旧吧……”我们是这样的有默契,几乎笑出了泪水,和翩翩在一起,很容易感受那种随性自在和无羁无绊——是啊,谁知道下一刻要发生什么?也许我们突然死掉,也许地球顷刻灭亡,也许宇宙归于洪荒,也许,连“下一刻”都不复存在。还要那么多分明的逻辑和规整的计划做什么?不如就当一次朝生暮死的蝴蝶,一脚踏下去,根本不去猜测揣度所有前尘后事、山河岁月。就像上帝这个不高明的玩笑,前一刻我们还在各自忙碌,下一分钟找到了彼此。
  “前面就有一家酒吧,不如我们就在那里坐坐。”翩翩明明才到这里,但仿佛对路径比我还熟。
  “这里?”我有些迟疑——上下班的时候,我曾经路过这一区,但当时并不记得有这么间酒吧呀,看它的装修,又不像新开的。然而随即又被门楣上奇怪的的字母吸引了视线,不由问出来,“这是什么,藏文还是蒙文?鬼画符似的。”
  “这是梵文,”翩翩安静地解释,“是‘曼珠沙华’四个字。”
  “曼珠沙华——”我轻声重复着,“什么意思呢?”
  翩翩微微一笑,“我也是听说,‘曼珠沙华’是冥界中的花,也是唯一的花,花香有魔力,能唤醒生前的记忆。据说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处,只在秋彼岸时节开放,所以又称彼岸花。花开不见叶,有叶没有花,花叶两不见,生生总相错……”
  我倒惊异起来,“翩翩你什么时候这么博学了?”
  翩翩面上红了红,怔半晌才说:“还记得紧那罗么?她最精通这个,在一起混久了,想不懂都不行——”
  “当然记得,”我笑起来,“她属于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对了,她现在做什么?”
  “她现在做什么——”翩翩低吟着,像念一首诗,“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近况——我只知道她嫁了人,再以后,就断了音讯。”
  “是么?”女人先天的好奇因子又开始作祟,我不由想起了那年夏天的情形,“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翩翩微微一笑,“你认得的,戚安期!”
  戚安期——这个美丽的名字让我不禁一震,仿佛思潮又飞回到了从前的悲欢离合——那个少年时分的五月早晨。
  看着我逐渐苍白的脸色,翩翩担忧起来,“你怎么了湘裙?是不是不舒服?”
  我拍拍她的手背,宽慰地笑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我对安期,不过是是君子之交,从没逾越之想,况且紧那罗对他的感情有目共睹,我应该祝福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对。(为什么我总在对别人的不停恭喜与祝福中?)
  可是离开得越久,我越发现那段时光的珍贵——跟安期有关的一切都显得熟悉和温馨,每次我失意,他都会出现,陪我说话,伴我读书,什么也不埋怨,什么也不计较。我那样匆匆离开,甚至未及和他道别——其实我一直想告诉过他:他真是一个美少年。好看的眼睛,懒洋洋的笑容,即使现在隔着千山万水、似水流年,只要旁人一句话,我也能看见时空后面的如玉少年。
  我心思飘摇,直待翩翩拉拉我的衣袖,“到了,湘裙。”我才抱歉地笑起来,和翩翩一起下了车——若不是早知道是酒吧,还以为进了古董店,且是中式风格的:小小的明清样式的门面,摆几盆不知名的花,映着外面阴霾的天气,有种反常娇艳的效果。
  可能是时间缘故,店里没什么人,只得一阵阵暗香迎面扑来,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
  翩翩选在一张古朴的小桌旁坐下,上面反季节的摆着一盆佛手,正结着累累的金色果实。我啧啧称奇,想触摸辨别真假,却不由瞥见了玻璃橱内的一件工艺品。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翡翠香炉,是一整块雕琢而成,以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周身似有光芒缭绕,一团翠绿的颜色仿佛要融成水,随时会流下来。
  正在目眩神迷,忽听得身后哗啦啦一阵声响,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久久环绕在酒吧间内——我立即听出是琵琶的散音,不禁大吃一惊又泪盈于睫:在遥远的异域可以听见家乡的乐器,这种激动的感情不是言语可以描摹的。
  我和翩翩循声望去,正看到一个抱琵琶的女孩子,坐在离我们不远处的舞台上。她穿着白绫夹袄,水红色百褶裙,镶着白狐皮的窄条,被外面的雪光一映,仿佛一株亭亭玉立的梅花。我们望她时,她也回望我们,然后微微一笑,轻启檀唇唱道:“……翠被生寒压绣因,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翩翩认真地听着,喃喃赞叹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写得真好,是什么剧目呢?”
  我“扑哧”一笑,“这就是著名的《西厢记》选段啊——你倒是有些慧根的,这句唱词也被林黛玉盛赞过呢!但它最著名的唱词倒是长亭送别里的几句: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翩翩出神地听着,“真美的诗句,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西厢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原来今人的感情和古人没什么区别啊,湘裙,我永远比不过你,总还是你更强闻博记!”
  也许是环境,也许是光线,我突然觉得翩翩的面孔年轻起来,还是当年读书时的容颜:稚声嫩气却非要扮作老成,所有心事都容易当真,说着撒娇的普通话,夹杂的哝哝软软的闽地口音,总是一迭声“湘裙——”、“湘裙——”地唤……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听昆剧、看古诗、读佛经……”翩翩的眼光仿佛隔了很远,温柔地投射过来,“但是你的功课永远那么好,几个不服气你的同学说你有亲戚在印刷厂工作,可以盗到每次的选题——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世上真有人聪明成这个样子么?别是什么灵童转世吧!”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善意地嘲笑,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日子。“翩翩你偏爱打趣我,也别拉扯上灵童,”顿了顿我又怅惘地说,“听昆剧、看古诗、读佛经……真是奢侈的爱好呢,你不提醒,我都快忘记了——在这现实的社会里,简直无一是处……”又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急忙转移注意力,“翩翩你看,这个酒吧真别致,不放蓝调,不放摇滚,竟然是中国的传统戏——看来我们是来对了。”
  我其实没有想到还可以和翩翩这样坐在一起,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恨着她的,像恨真正的敌人那样。但当我们如电影一般重逢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错了——原来她在我的生命里这么重要:她的话语、她的情谊,她的一容一貌,像胶片一样,一卷又一卷,纵然换过不同的情节和结局,但所有的主角都是她!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翩翩稚嫩的话语从时光中穿越而来,“来,打勾勾!”
  我在此时此地想起来,是那么地真切——如同亲眼看到!光和影子一层一层,叠印得没有尽头——原来我非不爱她,只我一人未发觉!
  屋里的暖气热了起来,翩翩立身脱掉累赘的大衣,露出里面的墨绿色羊毛裙,越发衬得脚上那双芭蕾样式长靴理直气壮,她静静地说,“湘裙,每次见你,只觉得你更美,看来上天对你格外青睐。”我正待谦逊两句,她接下去道,“以前总有人说我们生得象,连家里的仆佣也这么说,但是我心里知道,我是没有你美的,是以总是有点羡慕你——以前看《聊斋》,里面有个故事,说两个姐妹,生前是天女,经常比拼容颜,可是妹妹不如姐姐巧,一样的五官,总差些灵气。再世为人,姐姐成为一名绣女,妹妹转生成狐仙,可是还是没有姐姐美,觉得很不服气……没遇到你以前,只觉得是笑话,看到你才会让人心生悲凉,一样的相貌,究竟你多了一些什么呢?”
  我吃一惊,不知翩翩何出此言,那琵琶女音调忽一转,却换上了一曲评弹。她细细作作地清唱起来,声音压得很低,逐渐沦为舒适的背景音。我不是个心重的人,可是翩翩的话让我轻易忘不得,她曾经说:“湘裙生得美,要是我有这样的相貌就好了。”
  她精灵古怪地扮着鬼脸,“人家说,如果你总是看某人,时间久了,就会像起来——不如我天天使劲看你吧!”
  她曾经那么怅惘,“湘裙,我到底觉得那个阿修罗的佛像很像你——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有人说我们长得像,可惜,我始终没有你好看!”
  可是后来她却如此无情和决绝,“人人都说我们生得像,你哪有资格和我像呢?”
  ……
  我和翩翩各怀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倒是酒保的问询打破了我们的沉默,我正拿酒单研究,翩翩却翻也不翻地点了加度葡萄酒。她不喜欢波尔图,嫌雪利味道重,嘱咐再三只要白马沙拉。我暗暗笑起来,翩翩还是这么随性——她也许是我们这些人当中唯一有资格随性的吧!我似乎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充斥着繁华舞会的美丽夏日,少年的翩翩果然翩翩如美玉,脚上的每一双舞鞋都价值不菲,她扬起水晶一样的面颊,痴迷地对我说:“湘裙,我只希望此生日日是舞会,我便是脱茧而出的蝴蝶,流连花间不思返……”
  “翩翩,”我端起自己面前的高脚杯,柔声唤她,“我记得你幼时说过的每句话——我是多么爱你那些论调,”在酒吧幽暗柔和的灯光下,水晶玻璃杯里映泛出金黄莹绿的光泽,还未入口,就散发出一股微酸的怡人果香,“你告诉我漂亮的男孩子是大自然的杰作,比银杏玫瑰更为稀有和清纯,而且只绽放这么一季——任何人对他们那种直指心肺的美都不会有抵抗力……”
  “我说过这些话?”翩翩喝得有些急,呛得咳嗽两声,旋即飞红了脸,然而又叹息起来,“的确无法有抵抗力——怎么会有抵抗力呢?”她的声音是如此寂寞,如同上涨的潮水,慢慢地淹没所有的灵魂。但是这样娓娓道来,我却不觉得伤心,只是深刻地绝望,“我一直希望做小王子的玫瑰花,可以编织温馨的梦幻——自惊鸿一瞥就开始怦然心动,即便落英翩迁又有何妨?至少整个世界曾柔和生动过,所有爱怜曾脉脉宣诸过,我的记忆曾美伦美奂过,哪里还用去计较终生永世这样长远的事情,只觉得不枉白来这世间一遭了……”
  温煦的光线照得人略有些发懒,而我觉心里洞明平然,我的人生,这么不易察觉,就倏忽过了一半,如同世间流转起伏的情缘。于是我轻轻附和着翩翩,仿佛又退回到中学时光,并可以延续到永远,“小王子的玫瑰是多么幸运——小王子是一个水晶做的孩子:他认为他的玫瑰单独一朵就比整个花园的重要。他亲手浇灌,他搭建花罩,他除灭毛虫,他倾听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她的沉默。小王子对玫瑰没有所求,只是喜欢她,甘愿为她花费时间……”
  翩翩的神色无限安静,仿佛被我的话深深安抚,并且越来越静,如水流到深远的海底。但这安静里有充分的满足,满足于这一刹的时光,而她笑起来的样子丝毫没变,还是课桌后面塞给我糕团的小女孩,“的确,还可以和他一起听星星唱歌,可以和他一起驯养小麦色的狐狸,可以和他一天看四十三次日落——想想看,一天四十三次,真的很奢侈啊,我却只要一天一次就满足了。”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翩翩。喜欢一件东西,就无法靠它太近,一天看四十三次落日,会让心脏承受不了那种幸福而爆裂——我甚至不如你,连一天一次都不奢想……”
  不知怎的,那已经淡忘的记忆此刻鲜明地浮现在我的心头:我和蓝剑分手那天,也是个黄昏——看着天幕渐渐暗下,我第一次没有浪漫的感觉,呆呆看着浸染了整个天空的太阳在一瞬间黯淡,最后天边弥漫起了血气,红到发紫,绚烂到极致后,很快就涅没了。我孤单得之发冷,天空也被染成了一片迷离的紫蓝,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黑色袭来,什么都看不到了。
  翩翩似乎会读心术,缓缓看我一眼,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叹息,“夕阳到底是无限好的。”
  是的,夕阳无限好。不必感叹什么只是近黄昏。
  从下午开始,北风就一直没停,这会儿竟夹杂了大片的雪花席卷而来。从玻璃窗望出去,很多人家都提前开了灯,远远的灯光连成一片,映着漫天的飞雪,有一种温暖又萧瑟的感觉。
  翩翩善解人意地为我再要一瓶香槟,据说是来自德国的黑森林,叫作“圣母的乳汁”。我啜了一口,味道果然甘凛——翩翩从小就不喝啤酒和烈酒,总抱怨红酒太过醇厚,优质的更有橡木桶味。她一直偏好白葡萄,以夏敦埃和白谢宁这两个品种为甚,这个嗜好连带也影响了我。
  其实我和翩翩这么多年,很难分清哪些是她的习惯,哪些又是我的嗜好——就像许多年前的夏日午后,两个纤弱如花精的女孩在课室里窃窃细语,将所有贪恋红尘、聚散好合的殷殷情谊,都集中在一块柔如雪、软若云的糯沙柏饼上。
  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是盘踞在西子湖畔青白二蛇,优游厮缠,直到春雷乍响,惊碎所有红尘好梦——而这春雷的名字,叫作“蓝剑”。
  那是结束,也便是开始——我们三个人纠缠的开始。或者,这纠缠在我离开之后的无数个春秋之间亦从未曾停息。我早该知道,一个人的命中,总是会有些什么,是无法规避与摆脱。蓝剑,就是我们的注定。
  琵琶女忽然将音律调至极沉重,动辄又铁马金歌、石裂惊天之声,然而开场一段却是清唱,“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这是什么歌?”我凝神细听,“以前倒从未听见过。”
  “湘裙也有不知道的时候,”翩翩淘气地一笑——淘气而妩媚,她多年前已经学会了这样笑,如同开满繁花的夏树,临风照耀,姿态妍美。但是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悲哀,仿佛那花,若开得过早过盛,颓败也在不久了。“这是一首藏歌,出自西藏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她款款解释着,有好为人师的得意,“只是他死的时候很是年轻,只有二十四岁——徒留无数情诗于后人。但最著名的反而不是这首,是另外一首,‘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据说连康熙皇帝都非常喜欢。”
  “看来这个和尚确实多情,”我叹口气,“多情的和尚也不是没有,比如近代的李叔同,比如日本的一休,更不要说宋代的仲殊,唐代的辩机。但是宗教与爱情交缠,下场都不算好,虽有神怪的魅力,也让人觉得不吉!”
  “你说得对!”翩翩低头喝酒,突然抬头凝视我——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我真的觉得翩翩的面庞开始改变,分离的时间全被填埋,她还是当初与我纷争的小女生:下巴尖俏伶俐,凤目冷洌孤清,耳珠精致如贝壳,挂着一枚小小的黄金圆环,并随着身体的抖动在灯光下灼灼闪亮。那温暖的光晕,好比精致的昆虫,在她的颊旁偶尔停伫。
  “湘裙,如果我请求你,不要恨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贪心?”将近晚饭时分,酒吧里的灯光十分昏暗,客人开始增多,过往的气流将桌子上的小煤油灯吹得忽明忽灭,一丝流离的灯花花瓣映照在翩翩如玉的面庞上。
  “不,我没有恨你,”我坦白地说,“我们三个人,不过像一场舞会——不是你抢了我的舞伴,就是我踩脏了你的舞鞋,或是他把表提前拨到了十二点。只是大家那时都年轻,所以总有些心不甘,意难平!”
  “湘裙!”翩翩握住我的手,哽咽难平,像儿时那样——那时候,我们是彼此的至爱,而或美丽或聪慧的男子不过是单调生活里的插花。“湘裙!你知道我等你的原谅等我多少年——如果你依然仇恨我,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湘裙……”翩翩有十几岁般轻盈的身子,拥抱我时萦绕着熟悉的馨香,头发上带着阳光的清新——少年的翩翩又回来了吗?那个令人倾心的女子,仿佛永远站在树下,浅笑如花——我不禁有些怔了。
  “湘裙,你答应我,我们依旧最爱彼此!”翩翩吸吸鼻子,语气像个撒赖的孩子。四周的空气也温软湿润,我似乎要催眠似的沉溺在这其中。
  “好!”我低低地说,低至不可闻。
  我没说出的是:我曾怎样为蓝剑所惊艳——象狩猎女神黛安娜初见奥利翁,像巴比伦公主莎乐美遇到圣施洗约翰,也许是爱神维纳斯惊艳美少年阿多尼斯,也许是月神西宁眷恋牧童戴恩米恩……我的心田被从未有过的暖流所激荡,然而身子却被蛇发女妖美杜莎的目光穿透——我爱上他,只用了一秒钟,比一朵花开的时间还要短!
  我没说出的是:有一种鸟,用尽一生去寻找荆棘,在寻找到以后,便用自己的胸膛朝荆棘扑去,在那刹那放声歌唱,那歌声如天籁一般——人家叫它“荆棘鸟”,而我的爱情,也同它一样!
  我没说出的是:我在伦敦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它的夜晚漫长而寒冷,逼人在身体之外寻找温暖。电话键上那红红的指示灯看上去真暖,我贴手上去。可是,如果没有人可以通话呢?如果最想打通的偏偏是最不可以打的人呢?我听着话筒里茫然的忙音,握话筒的手因过分用力,而握伤了自己。
  我没说出的是:那个玻璃球我终于没有送出去。我先失去了桑子明,再失去了蓝剑,那个城市终于没有任何我可留恋的东西。睡不着的夜、醒不来的昼、欲醉酒的黄昏,只有我自己死撑着度过,四周是比墨汁还要浓重的寂寞。
  但是我不会说出来的,永远不会说——以前的事情,就让它水一样流走,也冲走我们之间的猜忌,嫉妒,还有伤害。只剩下纯粹的感情,像真正的姐妹,真正的手足,一朵花的两支并蒂。也许这样,我们会快乐一些,不是么?
  我们喝酒的速度非常快,翩翩又要了两瓶上好的气泡酒,因为觉得空腹喝酒太伤身,她又吩咐酒保去拿酥皮拿破仑、意大利芝士、椰茸西米露和葡萄干蛋挞。
  翩翩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偏好甜食,但是她维持着美好的身材,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十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小小的嘴唇,如画的双眉。
  我灵犀一动,“翩翩,你还记得我们在你家里吃宵夜?”
  “记得!”翩翩笑得如同花中仙子,“你最喜欢吃冰淇淋,天凉的时候也吃。”
  “你喜欢吃芒果糯米饭、花生合桃露、豆沙锅饼、潮州芋泥、杨枝甘露、桂花酒酿丸子、江米藕……呀!翩翩,能放进嘴里的甜食你那样不喜欢?”我取笑她。
  “从小就喜欢吃甜的,没办法,小的时候不懂事,还把妈妈的补品偷过来吃——”我和翩翩都会意地笑起来,那时厨房里还熬一些大人的甜食,比如木瓜炖雪耳、红枣炖雪蛤,或者莲子羹、杏仁茶、核桃酪、首乌芝麻糊……
  但最矜贵的当属“杏汁炖官燕”,“官燕”是金丝燕第一次筑的巢,洁白坚脆,放在清水中是透明的,冰肌玉骨,恍如无物,加热后不溶化,是燕窝中极品。厨房的工人花好大力气才去除燕毛与杂质,又费心炖了。却被翩翩灵猫一样窃了出来,偷偷和我分享。
  “怎么和粉丝一样,没味道啊!”我俩纷纷抱怨,又呸呸地吐出来,丢弃到一边,怎么劝也不吃第二口——恨得迟来的管家直说我们“暴殄天物”。
  那时候的翩翩,和我一起在大光华寺抽签,她的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的是“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这是我们的命运么?一早已经刻入这箴言之中。
  翩翩随时可以看出我的心思,斟一杯酒给我,“湘裙,你还记得我们幼年在寺庙里许愿——你当时许了什么?”
  我努力地想了想,“许什么已经不重要——我很久没有心愿了,心愿只会让我伤心。因为它们从来就没有实现的可能,我只好不去想它……”我的声音低下起,就像我和蓝剑,根本相遇在错误的交叉点,纵然我肯忘记自己的方向,变作螺旋来缠绕他,他也会挣脱而去,终究渐行渐远——而这一时刻的到来,不过是迟早问题。
  此时暮色已缓缓弥漫,这里临近广场,透过外间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夜吹的鳞波。后台有人呼唤,“叶小蝶!”只见那个琵琶女稍一敛色,转身“哎”了一声,冲台下的客人抱歉地一笑,轻轻巧巧地转到幕后去。
  “原来她叫‘叶小蝶’呢,”我取笑地看着翩翩,“和你倒是本家!”
  正说着,有利落的黑衣DJ早换了舞台陈设,四周摆满高大的植物,天花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顶卡萨布兰卡年代的吊扇,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黑人女歌手抱着吉他上台,一阵调弦之后,穿来JASS乐特有的苍凉,“如果你爱他,又不敢告诉他,就在秋天第一片叶落的时候,吻吻他落在墙角的影子……”
  英国就是与别处不一样,连一个小小的酒吧也洋溢着绅士的风度,酒保保持着有距离的礼貌在客人中穿梭,人群热闹但是不喧哗。有女孩子在店里卖花,不是玫瑰不是雏菊,是小小的白色的花,纤长的花瓣失神地摊开,仿佛一滴滴恍惚的泪。卖花姑娘说这叫“天使之泪”——然而让天使落泪,真是罪过!
  翩翩买了一束,摘下一片花瓣,举在眼前,对照着桌上微弱的灯光,“湘裙,你小的时候都喜欢这么看,说这样光线很温暖……”她的声音清澈柔和,也像这薄薄长长的花瓣,有不真实的颜色。
  我看着翩翩苍白的脸颊浮现出的浅浅笑容,突然心疼起来——意识又回到17岁的雨季,她生病在床,我去探望的路上,“翩翩,难为你还记得这些——我还喜欢什么?你都一一告诉我好么?”
  翩翩的酒喝得太多太急,已渐渐显出醉态,大眼睛里露出迷茫的神色,当中若干年似统统没有经过,她还是那个当年等我功课簿子、眼神落寞的单纯女孩,“你喜欢秋天月下的桂花树,说那里的清香沾染得空气都是甜的;你喜欢看清晨墙角的蔷薇,说花瓣上的露珠好像珍珠;你喜欢听春雨打在竹叶上,沙沙的声音好像蚕宝宝在吃饭;你喜欢和我在后院里种花,明明只埋下了种子,第二天你就想看她们鲜花盛放……”
  翩翩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轻轻对我诉说。我自始至终都在认真地听着,一点也不觉得累。如同一个美丽又模糊的梦境,让人总会想起它,却永远也看不清。
  我不知道在翩翩的心里我竟然这么重要,而我却一再地抛弃她,在过往的岁月里——我不顾一切地爱人,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一无可做。生命是个大空洞,我丢进去愤怒、快乐、喜悦与眼泪,还不够,我把自己丢进去——还不够,我终于失去了最初最重要的东西。
  翩翩还在不停地喝,我亦没有阻止,多少年的离和,积攒到这一刻爆发出来。况且翩翩仿佛酒中仙子,喝得越多,她的容貌就越年轻、越娟丽——也许是我眼花了。
  “说点祝词吧!”翩翩拿起长柄的水晶杯,在我面前轻轻晃动。
  “祝——”我顿一顿,酒精的作用让头脑没那么灵活,“祝我们的翩翩福慧双全!”
  “你错了,湘裙!”翩翩笑得几乎滴下泪来,“从来兰心慧质,多无圆满收梢。福是要厚,才好积传子孙;慧却要薄,绝不能点破蒙昧,否则如何见容这混沌俗尘?有了福,要慧是多余;有了慧,便磨没了福——福慧怎得双修?自古红颜,不是夫人命!”
  “你是在讽刺我?”我有些不高兴,轻轻掷下杯子。
  “我怎敢讽刺湘裙?”翩翩嬉皮涎脸地拉扯我,“好姐姐,你倒是想想,为什么菩萨没有修罗美丽?有的时候,美丽在这人世中,一针见血、惊艳红尘,不过是多一种罪责!”
  我笑着摇头,这叶翩翩,说的话从来都大逆不道,然而她越说越放肆,“你记得《地藏菩萨本愿经》?里面讲在过去久远不可说不可说劫前,地藏菩萨原为大长者子,偶一因缘,见了师子奋迅足万行如来,羡慕他的美貌,才发大愿,要化度众生——谁说佛缘,与色相无关?”
  我暗暗心惊,却于一抬头间,瞥见翩翩如画的容颜,那么美,仿佛多年前山顶寺里的塑像——怪不得我当时觉得眼熟,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将这美得让人窒息的画面透过自己的眼睛,直接烙进灵魂深处!
  恍然间似乎我们又站在山风猎猎的寺院,翩翩稚气而惋惜地看着我,“其实湘裙,我刚才想说,这个佛像从某个角度上看,和你有点相似呢——可惜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雕塑。”那个美丽的阿修罗,曾经一度我甚至在想:我和翩翩之间,到底谁是谁的阿修罗呢?
  她亦沉吟半晌,“湘裙,其实我并不喜欢‘翩翩’这个名字,像风、像雾、像脱落的花瓣、像无根的柳絮,呵口气,就散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我取笑她,“既然嫌‘翩翩’轻薄,叫‘铮铮’可好?‘铮铮铁骨’的‘铮铮’,这样可够硬朗?听起来就像敲玉磬,一声声朗朗铿锵,一切杂质都绝了缘。”
  “铮铮?”翩翩细细品味道,“好,就是‘铮铮’吧——无色无味,绝尘绝俗,方圆净地,泠泠清音。所有尘缘悲喜都近身不得,更亵渎不得。从此以后,我就是‘铮铮’了!”
  我继续笑不可抑,“翩翩,你可是当真的?”
  翩翩认真地看我,那样子不像是在玩笑,她轻叹一口气,忽然转移了话题,“湘裙,你是否相信时间并不是单一的?同一体系里有着不同的方向,同时上溯和远离。昨天与今天,以及明天的明天,它们会同时存在,无声地漫漫流淌。我们的时间在彼界未必成立,反之亦然。我们所认为的虚构,在另一体系之中未必尽属空无(或许就在此时此刻,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呆呆看着她,今晚的翩翩似乎让人越来越费解,她说的话她自己理解么?
  翩翩不理会我的态度,莞尔一笑继续道,“湘裙,时间就像沙粒,而生命是承接的沙漏。上一层的沙粒完全流失之后,也不要悲伤,因为它们不曾消失,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看,把它翻转过来,一切又开始。这是一个不会停息的循环。所以时间也有两个方向,同时延伸又同时迷失,同时背离又同时追溯。只是我们生生世世都被机缘所牵引,从来没有洞悉真相的能力罢了。”然而她突然握住我的手,眼睛里竟蕴涵着难言的悲哀,“湘裙湘裙,以后无论我们今后走到哪里,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可以抛弃彼此,可以么?”
  黑暗的空间时不时闪浮出微小的光粒子,不用心体察简直发现不了,但是我的心在哪里,那个晚上我什么也不能明白!
  “那么湘裙,”翩翩的声音似乎哽咽难抑,“你可否为我落一滴泪?”
  我怔了半晌,又愣愣地点了头——可是我从小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更不会当着别人的面示弱,因为眼泪是毫无用处的。即使桑子明的离开、蓝剑的抛弃和谭晋玄的背叛,即使我一个艰难地带大小剑,即使保受屈辱与奚落,我也不曾对任何人痛哭——我多么想满足翩翩的愿望,在我这个角度看来,翩翩的面庞仿佛一张名贵的古画,随时都会风吹云散。
  我握着翩翩的手,她的手,是那么冷,冷如万载玄冰,我止不住的发抖——真是冷极了的感觉,一直冷到骨髓里。
  翩翩等了很久,突然哀伤地一笑,“湘裙,你从来不曾为我,掉过一滴眼泪——不过,倒也干净!”她拉过我手,抚上自己的右颊,“如果来世,你看到这里有一颗泪痔,就知道那一定是我!”
  我拥过翩翩,万箭钻心那般难过,“翩翩,你为什么总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
  翩翩反而像大姐姐,抱着我肩头哄了很久,并拉过那些甜点和我品尝。吃过两块,她蹙起了眉头,“湘裙,我好想吃糯沙柏饼,是北野茶屋出产的,红豆馅子——我已经很久没吃了……”
  我越发难过起来,那小小的柏饼,原是我和翩翩情谊的见证,却也是我和蓝剑如鲠喉的鱼骨——但是这样冬夜里的伦敦,我到哪里去寻呢?然而翩翩脸上的神情,让人越发不忍拒绝——突然我灵犀一闪,想起不久前,尚未和晋玄分手时,我们一起逛波特贝罗市场,路过一间日本铺子,里面好像就陈列着这种柏饼。当时晋玄还指着包装纸上一个小小的金印喟叹道,“这是日本北野茶屋的柏饼,叶翩翩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其实就是柏叶包裹的糯米红豆饼,除了甜得发腻,有什么好处?但是女孩子们都爱吃,真是想不透……”他脸上流露的淡淡笑意,在我看来,仿佛一轮小小的太阳。
  “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我抓起车钥匙。
  “湘裙!”翩翩叫住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她终于微笑道,“我等你,湘裙!”
  我飞快地踩动油门,加热马达,翩翩从室内走出来,不作声地望着我,她姣好的面容,空灵的眼神,雪滑晶莹的肌肤,怯弱柔婉的姿态,象牡丹花一样,在这冰天雪地间徐徐舒放。而最惊心动魄的则是她一头长发,那样无端地,放任地飞泻在肩头,泛着冉冉流光。一片片雪花从天而降,轻柔掩覆在她身上、面上,仿佛被魔法定住一样,似乎总也不化,我急忙挥手,“翩翩,外面冷,你快进去,我马上就回!”
  翩翩玫瑰花瓣般的嘴唇轻轻翕动,似又千言万语要向我诉说,然而又像易碎的瓷器,只消轻轻一碰,就会碎成一地月光。
  我从后视镜看着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她美好端凝的姿态,仿佛生命本应的状态:宁静、温柔、旖旎,再没有战乱、逃亡、残杀和恐惧。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终究不过是我奢望的一个梦。只是梦境那样清晰,她怀抱的馨香仿佛依然留在衣上,久久不去——那熟悉的芳香,一点点甜,一点点苦,再加上一点点少小时的梦。
  我那样轻易地错过翩翩,一如多年以前,错过在轮回的时光中。她浅浅的身影越来越远,长廊下只见一串淡紫的风铃。我突然想起她很久以前写的信(为什么我突然记起这些琐碎不相干的事来?)——她秀气的字体认真镌录我的地址,字字句句都是清新的张扬,一封一封寄了那么多。现在的人都用网络,哪还收得到纸质的倾诉,而且是你盼望的人——冷清的时候翻出来阅读,才发现单薄的纸张间,弥漫的就是这股似曾相识的芳香。
  驱车直奔波特贝罗市场,虽然是晚了——一定是晚了,那家做木质神像的铺子已经关了门。但我依然挨家挨户问下去,不放过任何一个日式茶馆——我抱定一个信念:那家有,别家也会有。走了无数条街,已经离波特贝罗街太远了,我跑到精疲力竭,几近失望,突然在一个叫“梅坞”的画舫寻到,只是拆了封,认不出正宗的产地。我不会日文,没法问“北野”两个字,只得确认里馅是否红豆,就嘱咐用食盒装好,急忙返回酒吧。
  但是——我疑惑了,我自问逻辑能力不差,也从来不是路痴,为什么再也看不到那间酒吧?我倒退车回来,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寻找,抓住附近一个路人,“这里可有一间中式风格的酒吧?”风雪上来了,寒气催人早归家,路人不耐烦地摇头,“这里三百年都没有一间酒吧,女士你一定找错方向了!”
  是么?我呆呆立在鹅毛般的雪片中,明明是这个地方,我记得左转出去是邮局——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后悔自己的孟浪:为什么没有要翩翩的手机号码?或者临出门拿一张酒吧的名片也好。我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信——就在仓皇间,我又一次扮演了丢失了金球的孩童,与梦想之国擦身而过。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去查号局,询问“彼岸花”的号码,但是接线生的答复令我意外——根本没有这个名字的酒吧。
  “那也许是餐厅,或者茶馆,总之请您务必要查到——对,就在这条街,地址没错——不可能?您说附近从来没有批准建过餐饮业么?或者,它写的是梵文——梵文您懂么?请问您身边有没有印度同事?请把电话交给他/她……”
  正在我苦苦纠缠间,另一个电话响了起来,是晋玄的号码——我如绝望的人看到新生,不仅呜咽起来,“晋玄晋玄你在哪里?”
  晋玄那边的声音又是气恼又是欣慰,“你跑哪里了湘裙?从头到尾都不见你,打手机也不在服务区——再找不到我们就打算报警,你……”
  我的手机不在服务区么?我发愣,我明明整整一下午都处在开机状态啊——我还奇怪姐姐和小剑为什么没给我电话呢。
  “你现在哪里?告诉我地址——”晋玄在手机那头问,“你站着别动,我这就去接你!”
  远远看到晋玄的身影,我不再顾及众人的眼光,飞奔过去拥抱他。
  “湘裙,你从哪里出来,怎么冰成这样?”晋玄狐疑地看着我。
  “晋玄,你对这里的地势熟,你告诉我这个酒吧的地址——它叫‘彼岸花’,不过是梵文——我不能把翩翩一个人丢在那里,我们还没付帐,她刚刚到英国,也许身边还没有英镑。晋玄!”我摇曳着他的胳膊,语无伦次地抽泣着,像极无知的幼儿。
  晋玄的脸色突然变至极难看,声音一下喑哑起来,“你说,你看见了叶翩翩?”
  “是啊!”我高兴地说,“就在停车的路上,对了,她说她也去威斯敏斯特教堂——或者也想参加你的婚礼,但是对不起,当我俩遇到彼此时太高兴了,本想喝杯咖啡暖暖身子的,可是她点了酒,我们喝着喝着就忘记了时辰,所以……”
  “湘裙!”晋玄无奈地打断了我,摸了摸我的额头,“湘裙,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和你说,怕你难过——其实叶翩翩早去世了,就在小剑出生后的第二个年头,听说是车祸,你当时身体不好,我不想打击你……”
  “你说,什么?”我紧紧抓住晋玄的风衣,痛苦与绝望如同尖针一般刺透我的心脏,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变得冰凉——就像是有人慢慢将她的血抽空,再注入冰水。我费了好大劲,才浮现一个惨淡的笑容,“不要开玩笑好么,晋玄,翩翩她还在——”
  “翩翩她已经死了,湘裙!”晋玄紧紧地拥着我,突然惊呼起来,“湘裙你怎么啦?湘裙你醒醒啊!湘裙——”
  这一病缠绵数月,病榻之上只闻夜雨凄清,窗外是大株的松柏,被风雪摧得漱漱有声。中间醒过来,看见姐姐在拿药倒水,屋里没开灯,我突然觉得心里渺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开始以为在国内的家里,又觉得是大学宿舍,想了半晌,方断定仍在和蓝剑同居的小屋里,我等他回来,窗外滂沱大雨……所有流连过的地方都混淆了,这一刻我竟然委屈得不能自已。
  晋玄天天探望,不避嫌忌讳,我只是假寐,眼珠动也不动,怕一个不经意,睫毛就扇了泪珠下来。他替下姐姐,用冰袋轻敷我灼热的脸,他的手很大很凉,经常接触键盘的地方有一点粗糙的薄茧。他以为我睡得极深,温柔抚摩我的面颊,并盘亘良久。我心中不自禁的一颤,他似乎察觉,急忙移开手。我想睁开眼直接面对他,委屈与自尊挣扎很久,在眼睑掀开的最后一刹那,总有理智及时拦阻。
  无论旁人怎么说,我仍不相信翩翩的去世——我宁愿相信,她是独自离开了。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命轨迹和——爱。
  我是爱翩翩的,在失去她以后我更深刻的觉悟。这种爱,并不仅仅缘于总角之交,她几乎是另外一个我,理想中的我(而我也是理想中的她),我们在彼此眼中生长,犹如并蒂的蔷薇,华丽带刺又彼此依偎。也许我们就是互相缺失的另一半,彼此嫉妒又彼此疼惜,并施以最多的理解和怜悯,因为那个人就是我们自己——从体内生生剥离出去,又走散了的自己。
  我们用彼此的爱,来缝补自己的伤痕,那些欠缺与阴影,通过记忆和幻觉,就获得了救赎。所以即使她伤害过我,即使我辜负过她,即使我们的相知陷入缺失与阴影,还是能切肤体会到对方的柔软和悲伤。这切肤的体会,带着生和死的肯定,从灵魂与轮回里穿越。仿佛是对立的两面镜子,看得清楚彼此的意志和欲望;又像互开的门,展示不同的繁盛与荒——她单纯浪漫,不羁无畏,是我的反面,亦是我的真相。
  我病得漫长,也病得彻底,仿佛将这么多的支撑都全部耗尽,在睡梦中,我经常看到翩翩,她依然是活泼温婉的少年模样,我也就此忘记我们的死生契阔。我在微光中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声问:你好么,翩翩?她迷离地望着我,只是微笑,她的眼神是穿透夜色的一小束洁白月光,照亮我心底的天地。整个世界脱离真相般地寂静,而我们在说话,一直一直说下去,昔日欢畅的景象,不断重叠——不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几次可能性,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如果这也有定数,我们便肆意地动用,在这长夜般漫漫人生,互相依偎着取暖。
  我想我其实从来没有恨过翩翩,我们初见的时候,人人都觉得她是天之骄女,只有我从那双默默凝视的双眸里看到了深深蕴藏的悲伤之意——那悲伤如此浓重,连我见了也不由酸楚;那悲伤无法掩饰,仿佛已深入骨髓,即使开怀而笑的时候,也能看见针尖一点的冰冷——奇怪周围的人为什么都熟视无睹。
  她有天生的依赖,需要得到旁人的信任、肯定以及,爱——但她的爱恨又如水晶般的脆硬,一拍即碎。所以她落寞,对世间极度不信任;她痛不欲生,选择流离或者沉堕;她又勇敢负责,为自己的每一个选择付出沉重的代价……她巨大的失望,来源于她的多愁善感和把持不定——她无法抗拒各种感情,就像飞蛾无法抗拒火光的吸引。
  对她来说,蓝剑就是一个致命的火种,但她却仍被深深吸引,无法自拨。她宁可对世间违背真相,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意志——执拗若此。
  “你说,一个人经历太多之后,是该更敏感还是会更麻木?”有低微的声音传来,分不清来自自己还是翩翩。
  姐姐推醒我,“湘裙,你又在说梦话。”
  我缓缓睁开眼睛,耳边依然残留着那轻微的话语,空气中飞舞着无数细小的光束,我手中冰冷的温度依旧残留——我知道,那不是梦。翩翩,她确实来过,就坐在我的身边,像一朵神秘而美丽的曼珠沙华。她的笑容是镜花水月,带来华美盛大的冲击却无法言喻,只是掬水在手的一刹,有着暂时的安稳与幻灭。
  我躺在那里,感受置身与抽身时间的沉寂,及面对它的不可停留的细微忧虑。这个大雪的夜晚即将过去,我将失去一切线索与它连接。那一小束照耀我的光,也在逐渐沉没于不可知的幽幽暗中。剩下的唯有记忆,以一种深刻而不可触及的形式,永远存留心里。
  “把窗户打开,好么?”我低声央求姐姐。
  “要开窗户么?”姐姐有点惊异,犹豫地看着我,“夜这么深,天这么凉,你还生着重病……”僵持半晌,终于微微一叹,遂了我的意。冷风挟着无数雪花呼啸而来,我打了个冷战,姐姐为我裹紧了毯子。我摇摇头,反而凑近窗棂,那片片雪花从天空飘摇而下,如鹅毛般大,六瓣的花朵清晰可见。我忍不住把手伸到外面,去接那雪花,雪花触了温度,一忽便开始溶化,有如天空的眼泪——各种雪片的花瓣形状不同,变幻莫测,但万变不离其宗,还是六瓣的。
  我想那翩翩的精魄,是否也在这翩翩雪中?随风一般起落,不可存留,不可探测,亦不可需索。她的芬芳,她的微笑,她淡淡的悲伤的涟漪,都在慢慢消失,最终归于静寂。而我们之间的故事,就像那些被保存的旧信,发黄的故纸渗透着温柔黯淡,我似乎听到笔尖在空气里摩擦的声响,就这样写下我们彼此的记忆与失落。
  等身体全部恢复的时候,已经是仲春时节,窗外的花草在阳光的照耀下鲜明潋滟。姐姐扶我在院里行走,有阵阵的风拂面吹过,树叶上的露水落在我的额头上,进而滚落下来,如同眼泪。我想起翩翩的请求,“你可否为我落一滴泪?”这样的时分,突然想起,才觉得那话里真正的心灰意冷。
  生活似乎是虚假的,却又这样真实,并重重包裹,让人喘不过气。我想念翩翩,但我除了祝福,似乎什么也做不了。那么翩翩,但愿你一路走好,希望在另一个世界,能够求得真正的幸福和平静。
  有一只早到的蝴蝶,轻轻攀上我的肩头——这朝生暮死的小东西。可这世上的生命,大半也是朝生暮死。然而我们依然为着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着生命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