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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曼珠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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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年华风雨

书籍名:《跳舞的曼珠沙华》    作者:郭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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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诸比丘,      我以佛眼,      见是迦叶。      于未来世、
  过无数劫,      当得作佛。      而于来世、      供养奉觐,
  三百万亿、      诸佛世尊,      为佛智慧,      净修梵行。
  供养最上、  二足尊已,      修习一切、      无上之慧,
  于最后身、      得成为佛。      其土清净,      琉璃为地,
  多诸宝树、      行列道侧、      金绳界道,      见者欢喜。
  ——《妙法莲华经》
  若是没有谭晋玄,我想我的生活会艰涩很多,无论愿不愿意,我其实是利用了晋玄,一如校园里的时光,用他做保护伞,用他当挡箭牌,然而我自己,却没什么东西可回报晋玄。
  五月熏风扑面的时候,青草的香味令人快乐,远远近近飞舞着蛰伏了一冬的昆虫,欢唱出它们自己也不了解的鸣声——尽管我是逃不出生天的工蜂,我依然明白这是个好季节,尤其在晋玄的帮助下拿到数额巨大的订单。
  公司上下本已对我另眼相看,这下更是将我捧在风头浪尖——中国人的习气到底是中国人的习气,隔了多少的时间空间,有机会便要迸发出来。“在这样勾心斗角的小公司都能混得风起云涌,不怕将来在别的地方立足不稳。”晋玄这样夸奖我。
  我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全然忽略晋玄眼中淡淡的忧虑。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逛波特贝罗路——世界上最大的古董跳蚤市场:运河两边的露天小摊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皮革、瓷器、布艺和银饰。不同的质地表示着迥然的背景,也许因为被岁月浸润过,被它的主人拥有和珍惜过,流露出来的味道也和那些崭新的器皿不一样,似乎多了些智慧与隽永。
  路过一家卖二手书的店铺,我“扑哧”笑出来,“晋玄,你看这个,和《诺丁山》里的装潢一模一样,也不知谁启发了谁?我们多等一会儿,没准就真能看见休·格兰特和朱利娅·罗伯茨。”
  但是没人应我的声音。
  “晋玄——”我迟疑道,向后看去,只见晋玄远远地立在一个小摊旁,手里拈着一只手绘的骨瓷咖啡杯发愣。
  “晋玄!”我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轻轻在他肩上一拍,“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晋玄身子一震,见是我,笑了起来,“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鬼鬼祟祟?万一害我失了手可真就麻烦了——这里的人都当他们卖的东西是古董,完整的时候尚能讨价还价,一旦破碎都是照价赔偿。”
  见他说的严重,我急忙吐吐舌头,老实地站在一边,远远问他,“你看上这个杯子了?确定要买么?”
  被我这么一问,他倒尴尬起来,“湘裙你真是耍宝,突然这么扭捏作态——我要一个花里胡哨的杯子做什么?走吧!你渴么?咖啡还是果汁?”
  我们寻了一家印度红茶店,晋玄说这里的奶茶特别香,却不腥膻,肉桂不浓姜也不辣,很适合中国人的口味。伦敦的天气一会儿三变,刚才还走得微热,这会儿太阳被遮了影,就又点凉了,刚端上的姜枣红茶正好暖身,我连喝了两杯,却见晋玄的那杯动也没动,不禁奇怪道:“晋玄你不喝么?是不喜欢这个味道还是——”
  “不是的!”晋玄微笑着打断了我的话,“我这就喝。”说完就拿起来喝了一大口,因为搁了太久,茶有点凉,因而显得甜腻,晋玄蹙了下眉头。
  我再傻也觉得晋玄有心事,遂放下茶杯,“晋玄,你今天是怎么了?好像一直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晋玄的笑有些勉强,“可能是最近头绪太多,来不得整理,积压在心里,有些烦闷吧!”
  晋玄的话让我感到惭愧,一直以来都是他鼓励我支持我,我似乎从来没有问候过他的工作情况,但是此情此景,叫我从何说起呢?
  见我也不作声,晋玄以为他刚才的态度伤害了我,于是轻轻碰碰我,“刚才我们说到哪了?现在这个公司很器重你是么?”
  我反复旋转着半空的杯子,轻轻抬抬眉头,“别说我了,我那点小事不过是茶杯里起风波,不值得大惊小怪。倒是你晋玄,其实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没有直升博士,以你的才能……”
  不知是不是被我的问题触动了心事,晋玄一贯飞扬的神色倏忽黯淡下来,恍然萦绕着三分痛苦、三分无奈、三分茫然,还有一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顿了很长时间,长得我几乎以为时间就要停顿在这一刻,他突然开口道,“湘裙,我们是一样的人,家境普通却自强不息。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论者,不信佛不信命,我信的,只有自己刻苦的努力和必胜的信心,当年保送到化工学院,我是第一名的成绩。选择了最好的导师,研究最尖端的项目——实验结果公布的时候,无数大公司都表示了兴趣,最后A·TECH出大价钱买下来,并询问我是否愿意在项目结束后来公司服役……”他一句一句地说,有点语无伦次,那些从前的故事皮影戏一样浮现出来,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我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言劝慰——他本也不是要我劝慰,那些过往梗在心头,冷暖自知,渐渐融成生命的一部分,“连导师都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我不要放弃:A·TECH是世界排名前二十位的化学医药公司,在这里工作身价立即不一样;公司可解决居住、护照等一系列问题,比在学校悬着心强多了。这简直是一条康庄大道不是么?你可知道当时有多少人羡慕我?”他微微一笑,声音里含着数不尽的沧桑,像是在说给我听,更多却像是自言自语,“在厦门的时候我经常去看海,总在猜测海那边是什么?现在知道了,海那边无非是岸,而岸过去又是海。就像我们的命运,不这样安排,便那样安排,然而无论怎样安排,都不是完满的答案。很遗憾,我们的产品推出去效果并不好,相关的人都被晾了起来,不久也纷纷自动离开。只有我咬定一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改行做产品经理,然后销售、然后采购、然后质检,最后调到人人艳羡的市场部,并爬上了高级主管的位置——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微不足道,不就是一个小人物的奋斗史么?也不见得多成功——可是没有人知道,这小小的战果,已经耗费了我多大的心力,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再苦再累再不讨好的事情,我都一力抗下,生恐上司觉得我失去利用价值;仔细揣摩周围人的态度,学习观察眉高眼低,怕一小心踩了警戒线;那些堆积如山的陌生知识,无论白天的工作有多累,回来必须认真看一两个小时的书……多少个夜晚,我猛然惊醒,而此时伦敦著名的雾正秘密而至,以细碎锯齿将我更加撕扯得支离破碎。湘裙,那个时候我开始思考更高意识形态的问题,也许是玄学或者宗教:我是那样的循规蹈矩,一直是家人的骄傲和他人的楷模,而我明明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的,怎么一睁眼,周围却已换了场景?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当初的轻狂,原来冥冥之中还是有主宰的:它冷瞰着你,熟知一切却不予以透露,一幕一幕来龙去脉,在它不过是随缘而现,泡影、昙花、生生灭灭,让人完全不能理解,只好做些无谓的挣扎——真像个没完没了的游戏啊,想起来就叫人疲倦。天意戏弄于人间,人颠簸于诸天的悲喜,而天意之上还有天意,茫昧的都只不过是层层的众生,一层又一层,像是蒙着眼睛玩捉迷藏的游戏。而我太清醒,这生命的偏差于我就更像明显的酷刑——我即使这样努力又有何用?西方人同东方人一样势利:没有背景没有资历没有后台,一个化工大学算得了什么?这里现就守着牛津剑桥——你读过基督降世诗?三个博士去朝圣……我现在就是那种感觉:看看后面已无路可退,可是前面还是前途茫茫,在这无尽的痛苦中,你是我唯一的支持,湘裙,但是,你并不爱我……”
  晋玄紧紧地拥住我,第一次,我们靠得这么近。而我也没有推开他,任由他的面颊埋进我的颈窝、他的泪水滑过我的脊背、他的亲吻渗进我的发脚。我听得到他来自心灵深处的啜泣与碎裂——然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晋玄,我不晓得如何启齿,时间于我们是这样的残忍:比起年老,我们没有很老;比起年轻,我们又不再年轻。我们早已过了寂寞的青春和叛乱的岁月,可颓知天命还未有资格,于是只剩无尽的倦怠与畏惧。不得已间,将所有的可得不可得、似懂非懂,都交付给无所不能但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神,企求他凌迟我们的时候手下留情,企求他不要一刀刀割得太残忍!
  出来时日头降了旗,天光渐深渐紫渐远起来,整个世界都像是悬着柔软的丝绒帘帷。我忘记了来此处的意图,只任由他孩童般地拖着我的手,领略一家家小店的风格。
  有一家做木质神像的日本店生意格外好:一条条楹帘缤纷而朴素、木格子窗只刷了清漆,廊前全挂着粗布人偶,玻璃风铃叮当作响,天蓬到地板是竹的清香,门前摆着大大的木桶,盛着清冽的泉水和一支长柄木勺,就这样轻易地将寂静与喧嚣分隔开来。玄关里供奉着狐仙和惠比须神,惠比须神在日本是掌管生意的兴隆与财源的昌盛,但此时我只觉得凄切和悲凉,不知这神是存于过去还是未来?是存于天上还是人间?而我今日的烦忧,又当向谁祈祷?
  看到一条黄杨木案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只见上面放着一盏清水、几枝竹叶,一掬小小的了乐陶碟里盛着三只小太阳一样的糕点。那糕点尚未启封,雪白糯米薄纸透着隐隐暗纹,是规整的樱花与竹叶,透着日本国特有的严谨和妖媚。
  “这是日本北野茶屋的柏饼,”晋玄指着纸上一个小小的金印,轻轻喟叹,“我还记得叶翩翩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其实就是柏叶包裹的糯米红豆饼,除了甜得发腻,有什么好处?但是女孩子们都爱吃,真是想不透……”他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仿佛恍惚忆起了多年以前。
  送我到家门口的时候晋玄突然说:“湘裙,如果我现在请你再选择一次,你会不会和我走?”
  我一愣,取钥匙的手也停在包中——走?什么时候走?是多年以前还是多年以后?现在的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姐姐和小剑都要养活,我来这里拿的只是学生签证,工作那么不好找,我的博士论文尚在准备之中……这桩桩件件,岂是一个浪漫的“走”字解决得了?
  见我怔立,晋玄苦涩地一笑,轻轻拍拍我的面颊,“进去吧,别站在风口上——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在小剑的央求下我养了一只胖嘟嘟的小腊肠犬,小剑给它起名叫“史努比”。那小狗走起路来蹒跚可爱,充满了好奇心,喜欢叼着沙发垫子满地跑,闲下来的时候如海豚一般用鼻子顶着球。小剑简直一刻也离不开它,就连周日和小朋友练球,也要和史努比一道去。
  姐姐并没有荒疏他的中文,时常拿了《三国》、《水浒》和《西游记》给他看,我暗笑这样的小人儿懂得什么,没想到他竟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最崇拜的人是孙悟空。我正笑得直不起腰,他却皱起秀气的眉毛,努力思索片刻,说吕布和鲁达也不错,他们是俗世里的英雄。
  成长中的男孩子果然不大缠家长,刚好我的任务也越来越多,对小剑的懂事只有庆幸和愧疚。我也催促姐姐相亲,她只淡淡一笑,并不答言。姐姐在想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差劲,关怀的话语没办法表达真切。我们错过了合适的时机,再相聚已是千山万水,这些年辗转发生了那么多事,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悲伤和无奈。一直以为自己还是自己,却原来早都不复当初了——大家都在变,懵懂青涩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现在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象相濡以沫的鱼,给身边的人力所能及的支持——我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姐姐微笑的目光没有让我再说下去。
  因为我是公司里唯一懂德语的,最近发往内陆的海运也由我负责。这里头涉及的不单技术那么简单,是以除了应付上课,还要自学相关的财务、法律、贸易常识,时间总显得紧迫。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有时要搭进整个周末,我深切理解晋玄当年的处境——他本是专业人才,这样大幅度改行,心里如何能好受呢?
  周六的时候姐姐带小剑去做礼拜,我自己开车来公司。临走姐姐嘱咐我,如果事情结束得早,记得来看小剑的橄榄球比赛——说实话,我一直不喜欢小剑玩橄榄球,觉得既野蛮又危险。但是屡劝他不听,再加上晋玄支持、姐姐又帮着打掩护,时间长了,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他们特别提起,肯定是“别有居心”——大约以为我感受现场气氛后,就能心服口服。本想板起脸来说教两句,一看小剑满脸期待的表情,心立即柔软下来,话到嘴边,只得一个“好”字。
  到了公司门口,突然发现没有挂锁——难道今天也有人加班么?我没有细想,就直接走向资料室——我们公司本就不大,总经办和资料室就隔一道玻璃门,有时传真国际文件需要用总办的电话,行政处便把钥匙留给我,嘱我忙完后一道锁门。
  “张总——”我大吃一惊,坐在桌子旁翻看文件的,不是总经理更是哪个?“您在这里做什么?”问出口来才觉得孟浪——这是他的公司,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需要我的质疑。
  但说心里话,我并不善于和他交流。平时接触的已经很少,实在避不过去,也当遇到“煞星”,硬着头皮供着——他妻子凶悍助理骄横,我受不不少夹板气,再加上刚来时的嫌疑——这林林总总,难堪的经历直让人头皮发麻。若不是一份过得去的月薪,也许我早就不干了,古人说为五斗米折腰,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
  不想他的神色反而十分平静,抬头看我一眼,“晏小姐,我就猜倒是你——我正在看近期的海运记录。”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点点头,如平常一样当他透明,绕过去直奔后面的书架。
  然而他蓦地站起来,突然拦住我的去路,“我就这么惹你讨厌,晏湘裙小姐?连说句话都不肯?”他的声音和平时不大一样,凭借专业的敏感,我已经嗅到空气里丝丝的乙醇气息。
  我有点错愕,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拿资料袋抵挡在胸前,半厌恶半警觉地瞪视着他。
  但他丝毫不顾及我的态度,也许是根本没看见,自顾自地说,“你知道么?我要离婚了!”
  这是他个人隐私,我不想听。我当然可以警告他住嘴,然我仍学不来欧美女性的强硬,面对这点燃的手榴弹,只得硬起头皮敷衍道,“张总,心情不好的时候尤其需要回家休息——夫妻间总会有争执,过一会儿就好了,也许您的夫人现在正焦急地等您回去。”
  “等我回去——等我有什么用?我想离婚已经很久了,这一天来得太晚……”他疲惫地揉搓着脸,仿佛要把整张脸都搓下来。处于专业的洁癖,我对这样的举止感到恶心——事实上,我对这个无聊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感到恶心——不过仗了自己是我老板,巴巴拉着我倾倒感情垃圾——我既不是他的私人律师也不是他的心理医生,有什么义务要接受这一切?
  于是我放下手中的文件夹,“总经理您慢坐,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晏湘裙你不要走!”正当我转身之际,手腕突然被人拉住,“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从你来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了你——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女人!”
  “总经理您确实喝多了!”我咬牙切齿地加重说话力度,心里却惊慌失措,只好不停给自己打气:晏湘裙,一定要镇定,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我没喝多,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酗酒的人都说自己不喝酒,就像疯子都说自己头脑清醒一样,“你是单亲母亲不是么?——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还带着一个孩子,真不易啊——他们说你和谭晋玄暧昧不清,我不相信——就凭他?这小子不配你这样的艳福,可是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他的声调越来越猥亵。我已经出离愤怒了,他抓我手腕的力道很重,捏出了血印子,但我现在不觉得——比肉体上更难忍受的,是精神的折磨。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我依然不得不控制情绪,脑子里飞速旋转一千零一个办法:给他一个耳光,不行,把脸皮扯破更加难以收场;报警,太难堪,中国人到底是中国人;大哭大叫,且不说是否管用,真正的后果未必是我可以承受的……
  正在犹疑不决间,他却已欺上身来,那张没有轮廓的脸孔在我眼前像慢镜头一样放大,沉重的鼻息也清晰地喷到我汗毛上——这样危急的时刻,我竟然想起很久以前蓝剑的玩笑,“我的湘裙这么漂亮,出门切记安全第一……遇到图谋不轨的男人,一定要先发制人,打击关键部位——哈哈,想哪里去了?——我说的‘关键部位’指的是眼睛——我示范给你看,一定要稳准狠——不对不对,再来一遍……”蓝剑,蓝剑,你从不曾护卫过我一天,为何还要将晏晏笑语遗留给我?思绪滑至次,我不仅没感到一丝温暖,痛苦,反而象疟疾一样,排山倒海侵袭过来,瞬时间就有灭顶之灾——天啊,我要窒息了——我一定活不过今天——我必须摆脱它——如何才能摆脱它?
  我的挣扎如送上绞架的囚犯——只听一声尖锐的哀号,那个臃肿的男人已蹲下身捂住双眼——我什么时候出的手?把自己都唬了一跳。胡乱整理了一下衣物夺门而逃,临走还不忘一字一句地说,“是你逼我在先!”
  秋天的伦敦本就十分冷,下过雨之后,更让人觉得阴寒刺骨。当时在房中尚不觉得危险,这下出来被凉风一拍,剩的那点镇定全变作了寒战,泪滴凝结在眼眶里,尚未落下,已冻成了冰。我紧紧握着自己的衣领,仿佛下意识怕谁再突然施暴——人们常常放心熟悉的人,可最后偏偏发现,越是熟悉的人背后,越藏着恐怖的黑暗。
  我比任何时候都迫切需要见到谭晋玄:我需要他怀抱的温暖,帮我驱散心头的阴霾;我需要他言语的温柔,帮我平复屈辱的记忆;我需要他目光的清澈,帮我看到生命的光明;我需要他的坚定、他的勇敢、他的正直和他的爱宠……我突然意识到他对我的重要性——开始的时候,我不过把他当作一段浮木,只有攀住他,才能在这个陌生的环境生存下去。但经过这么多年头、这么多变迁、这么多考验,我突然发现我们之间不解的缘分——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种“爱”——我只知道,我已经离不开晋玄。那当然不是一见倾心(我的两次‘一见倾心’都给了其他人),却是绳锯木断滴水穿石,他用自己的宽容和坚韧将我包围,不知不觉我已深陷其中。
  如今的我和他,是一个身体的两只手,是一只手的正反面,是树与藤,是柴与米。我现在就要见他,要告诉他: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虽然暂时我可能还给不了他想要的:全心全意地依靠和托付,因为在我的心上,依然有恐惧,依然有伤痕。可是,只要多一些耐心,我相信我会真正爱上晋玄——他本来就是个优秀的男人,不是么?
  我急切地拨打着晋玄的手机——那么急切,就像航海的人看到灯塔,遇溺的人抓到绳索——我第一时间告诉他我的决定:原来我这么傻,白白错过了并错过着生命中这么重要的情节,晋玄,请你原谅我的幼稚,那海市蜃楼的爱情是不存在的——在这寂寞冰冷处处陷阱的人生里,有什么比一路走来相互扶持的伙伴更重要呢?
  这个忙碌的家伙,竟然不接我的电话——手机不在身边?也许在书房上网、在阳台健身、在厨房抽烟,再也许,在卧室睡觉?——这个懒虫,也不看看几点了——我不禁失笑。
  然而家里电话也没人接——怎么?还在加班么?怪不得他最近神色总疲惫。
  但是办公电话仍然无人接听——天啊,他这会儿不在座位上?那也许在会议室?或者实验室?或者图书馆?
  不管这么多,去他家里等好了——当初我怀孕期间,为着安全和方便,晋玄和我互配了彼此的钥匙,但一直没怎么用。那么这一回,就发挥他的功用:我要将屋子彻底清理一番——单身男人的屋子,再干净也有限吧,而且我喜欢柠檬和玫瑰味道的清新剂。不然再做一顿丰盛的饭菜?说来惭愧,晋玄从来没尝过我的手艺,如果他知道我的手艺比那家闽南餐厅的好,不知要吃惊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再添置些家居饰品呢?他唯一的布艺沙发还是由我送出——晋玄永远是优等生,宿舍一概没有多余的废物,图书馆+实验室那般的冷冰冰——不然,先把我的玻璃球放在书架上好了——对,它似乎天生就适合那个地方。
  下午风很大,吹得人衣袂飘飘,我三步并两步地跳进车里,激动的双手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四下寂静无声,从云雾中挣脱出来的夕阳转眼又要沉下去,映衬在深蓝如墨的天穹上,低得触手可得——就像我的幸福,不,我们的幸福。
  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我轻快地跳上楼梯,活泼的样子吓到了一旁的邻居,欲言又止地望着我——我忍俊不禁,对他眨眨眼睛——这个可爱的老好人,对人非常和善,他太太在世的时候时常照拂顾晋玄,请我们共进过好几次晚餐。
  “笃、笃、笃”,不管有没有人,我先礼貌地叩叩门,然后从包中掏出钥匙——咦?旋转下竟然纹丝不动——难道是我拿错了么?——再试一遍——不会啊,匙体与锁孔明明是吻合的——难道是从里面反锁了?——那里面是有人的了?——我突然不安起来:是盗贼么?不会,这一带是出了名的高尚社区;那是晋玄?——可他为什么不接电话?莫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蓦地想起张爱玲、嘉宝,这些死后多日被发现的名人们——天啊,我今天遭遇的事情太多,脑筋有点转不过来——晋玄,你千万不能有事,一点都不能有——在我的印象里晋玄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但是,谁知道呢?这么多年的劳累、挣扎与疲惫积压起来——我太疏忽了,太疏忽了,晋玄你千万不能有事——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我发疯地擂门,用英语对邻居老人大喊,“你见谭了么?他在家么?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借我一个扳手,请快一点,谢谢……”
  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耳背,还是我的态度吓坏了他,那老人除了惊惶无措,一句话也答不出。
  晋玄,你一定不能有事——我在心中反复诵读《大悲咒》,乞求诸方神佛保佑我,使我不至留在雅各的天梯,上不了天也入不了地!
  我掏出手机,一面准备报警,一面继续砸门,“晋玄,晋玄,谭晋玄,你在里面么?——别吓我,应一声好么?是我啊,我是湘裙,晋玄,求求你开门——”喊到最后,我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缓缓蹲下身,我紧紧环抱着自己,身体颤抖得有如仲秋时节的落叶。
  正在这时,门突然开了——晋玄站在我面前,完好无损。
  顷刻间,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我只能感觉空气被风撕裂,却什么也听不见。
  “晋玄,你,在家?”我站起来,舌头似乎被粘住,脑筋根本转不过来,不可置信地凝望着他。
  他抬头看我,没有一丝躲闪——头发有些凌乱,阿曼尼西装敞着,衬衣似乎被故意揉皱过,领扣也松散了,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香水气味——我认得那牌子,是圣罗兰的“鸦片”,很昂贵的香水,女士香水——此时从晋玄身上飘过来,是那么陌生,陌生而疏离,疏离得似乎我们从不相识。
  我毫无心理准备来接受这一切,而现状已残酷地摆在面前——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世间事情大抵如此,总在意料之外发生,待到真正反应过来,却已成为事实。
  “你这是——”心头百般犹疑,恍如一团乱麻,我凝望着他——的确,还是那个谭晋玄:依然漂亮的娃娃脸,依然俊朗的眉眼,依然挺拔的鼻梁,只是从前那抹无处不在的笑意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那幽暗的神情,好像百慕大,随时将人吞噬,又好像是讥笑的姿态,提醒我:记忆中那个清明英俊、毫无晦暗的少年,不过是一场梦幻。
  “湘裙,我对不起你——”虽然道着歉,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愧疚——立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精明深沉,我以前从不认识。
  命运对我来说,真是一出错综复杂的折子戏,在每个以为顺当的时刻突生波澜,颠覆平静,一切开始混乱,我无法以自身的力量去抵抗时间和世事。
  情欲之根,恩爱之萌,是是非非,不离不弃,醉生梦死,再生天地。孰真孰假谁执谁念——每次我以为他是假的,他却是真的;而我明明开始当真,他却残忍地告诉我:那毕竟是假的!
  两相对望,我突然笑起来,“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自己吓自己了一跳——现在看你好着,就放心多了。”
  以为自己掩饰得已经够好,可就在一撤身间,突然看到了那犹如修罗场一般的屋内,我的心,还是狠狠地刺痛了——几扇窗帘统统拉上,暗沉得仿佛黑夜,台灯调在最暧昧的亮度,一闪一闪,像不怀好意的鬼火。我亲手选购的布艺沙发胡乱摊着衣物、提包和一些女性用品,丝绒靠垫散落一地,似乎刚发生一场大战。空气里弥漫着可疑的味道,喝剩的香槟留在玄关上,里面的冰块已开始溶解,时不时发出“扑”地一声,像嘴里的水果糖打了个转。
  门口的茶几上显眼地放者粉红色礼品盒,拆开后没来得及收进去——里面赫然躺着的咖啡杯,是那么的眼熟——这不就是那只波特贝罗市场的假古董么?怪不得那天他一直魂不守舍,原来一早已下定决心。
  我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的蓝剑,他痛下决心对我说,“湘裙,我记得你的每一点好处,但那是从前的事了……”
  我点点头,人生多么奇妙,就在那天,他准备离开我,就在那天,我发觉自己爱上他。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片子是《克塞号》,战士克塞从人间大炮里飞出来,大喝一声:“克塞前来拜访!”然后挥舞手臂划一个圈儿,“时间停止运行!”于是一切都静止。时间不再流逝,我们无需成长。
  多年前的谭晋玄剑眉星目,干净正直如不染尘的莲花:他时而认真恳切,“我就是叶翩翩要介绍给你的人!”时而害羞落寞,“那天在池塘边我就已经注意了你……”时而痛心疾首,“湘裙你是否快乐?”时而义愤填膺,“薄命怜卿甘作妾。”是他告诉我:“你当然可以很有尊严地爱!”是他许诺我:“只要是我能给的,我一定尽力给!”
  但是现在都淡若烟尘了,过往的岁月和他的声音一起在我心上划过——他稚气的笑脸,他清脆的童音,他年少迷茫的眼神,他漫步雪中的无言,他细致绵长的爱——我的心忽然痛得无法自己。
  我站在楼梯上,天窗里透出渐暗的夕阳,云霞点滴隐去,新月慢慢清晰,背景色换成孔雀蓝。廊灯还没有亮,他的表情在我眼里冰冷而模糊——仿佛我们站在碎裂的地壳上,随着海潮的冲击扩大着距离——晋玄,这就是我们命运的轨迹吗?几乎密不可分,却终究形同陌路。
  “那么,”我竭力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我该走了。”
  “湘裙,你是否愿意听我说几句?”沉默很久谭晋玄突然出声,并且拉上门,拦在我的身畔。
  “好的!请说!”我略微吃惊,但仍保持平静——那样的平静,不是因为没有遗憾,只是清楚地知道,已经落入命运的网中,反抗只会毁灭得更快。
  “上次,我问你,是否愿意和我一道走,不是在开玩笑。”他专注地盯着我,眼睛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从来都是一个耀眼的人,“我要被公司派到土耳其去,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我压根看不到今后的方向。”
  我鼻子一酸——上次,他想带我走,可是一刻钟前,我也想向他表白:让他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以为有了他,锥心刺骨的痛就可以减轻一点,深彻肺腑的冷就可以温暖一点,凄迷幽深的路就可以明亮一点——天大的讽刺不是么?
  但是我不给自己感情泛滥的机会,示意他继续下去,“所以?”
  他怔了怔,下了很大决心般一口气说完,“索非亚她爱我有一段时间了,一开始我不愿接受,现在慢慢发现她的好处:她很真实,没有心机,在一起不会累,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上有需要的一切!”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只觉得空洞——明明很近,又仿佛很远,飘游浮荡,只一倏忽,又拉近了,简直像在耳下吵嚷——他和索非亚——原来是索非亚——那个不说不笑的英国淑女。
  可是当年是谁在鄙夷蓝剑?说他是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天越发高了,只觉得空气冰寒,像是瑞士军刀的尖口,嗤啦一声就将人撕裂开来。周围都是风,冷冰冰全扑打在身上,我仍听得见蓝剑那比冰还冷的声音,“这次是我的机会,湘裙,不见得我就要庸碌一生!”
  然而晋玄还在说:“我打算娶她——她会是个好妻子,而我,也会成为一个好丈夫。湘裙,我对不起你——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仿佛整个人被嗡鸣的锯齿碾过,我的耳边嘈杂地全是“朋友……朋友……还是朋友……”闭上眼睛把耳朵紧紧捂住,可他的声音仍从四面八方入侵耳膜,“朋友……朋友……还是朋友……”
  不,我从不了解他,就像不了解蓝剑——我们永远都像盲人行走,乌漆抹黑不见前景,毫无线索地碰到一个人,毫无线索地分开,再碰到,然后再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湘裙,湘裙,你还好吧?”他到底不放心我,竟然张皇起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要不要进屋休息一下?”
  “不要!”我尖叫起来,“进屋”两个字严重地刺激了我,但随后立即强打精神微笑,“我很好,只是——回去歇一歇就好,不麻烦你了!”
  “那就好!”晋玄扶着我肩头的手立即拿开,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屈辱。
  晋玄,我们什么时候如此设防了呢?——佛经上说:情不重不生娑婆。娑婆,就是红尘。在人世间轮回的人,苦苦不得超脱,只因我们用情过度。可是明明知道情伤人,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前赴后继、执迷不悔?
  不知道怎样下得楼,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承受这样的冰冷和无情。伦敦天气真了不得,说变就变,楼下西风冷透窗,雾立即上来,然后雨大了,停车场和公寓尚有一段距离,我没有带伞,只好呆呆立在青台阶上。豆珠一样的雨点飞泄下来,一声声,一串串,飞花击石溅芭蕉。
  即使没有回头,我也知道晋玄跟了出来。此情此景,纵然我们就在咫尺之间,心却已隔着了千山万水——也许这就叫作“咫尺天涯”吧!而爱情,最经不起的,就是“咫尺天涯”!
  “你浑身都淋湿了,不要站在雨中。”晋玄没有和我比拼过耐性,率先开了口。
  我咬定牙根,依然没有转身——我是付出了感情的,但这次,我要小心得多也自私得多。没有同等回报的时候,万万不会拿出自己的真心。我宁愿它随风散掉,随云飘走,随雪化净,跟着不知名的飞絮全部变成烟尘,也好过留在这里,被人践踏。
  “湘裙,不要站在雨中,你会淋病的——”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抓住我的手臂。
  我奋力甩开他,回眸冷冷地注视他——他早已不是谭晋玄,那个如琢如磨如圭如璧的大男孩——那个谭晋玄是真正的君子,是我的楷模,他会保护我,他不会伤害我,他会对我说,“湘裙,你是我一直以来想象中的女子,在遇到你之前,你的轮廓已被我复习过无数遍。我忙不迭地捕捉你,用那么拙劣的姿势与技巧,就像捕捉手指间穿梭而过的风……”
  但是他突然抱住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的体温和我的一样低,他的身体和我一样抖,他的声音和我一样哽咽,“湘裙!”他凄楚地呼唤我,轻轻将一个吻按在我的额头,然后试探我的眼帘、耳垂、脸颊,终于覆盖住我的嘴唇——一边流泪一边亲吻。
  我没有躲避,过去的日子里,我躲避得太多,象一直谨慎的小鼠,但厄运并没有因此放过我——我躲到哪里它都能将我找到。
  “湘裙,湘裙——”他低低地叫着我的名字,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两个字,然而泪水混合着雨水流下来,落在我颈窝,形成小小的湖泊。
  爱情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往往只是在几乎要失去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是化学的,然而非理性,人们总想在其中找到逻辑和道理,却最终发现,真正的爱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我默默地承受着,隔了很久才小声说:“晋玄,请你一定要幸福!”
  “什么?”他停止了哭泣,诧异地望着我。
  “请你,一定要幸福——”我艰难地说,“不管能不能挣脱命运的束缚,都一定要幸福。这样,在未来的很多年里,我再悲苦,也不会后悔——至少我成全了你……”
  “湘裙——”他抱着我嚎啕大哭,寒星般的双目浸满了泪水,好像含冤无辜的小孩——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他又变回了我的晋玄。
  纳兰容若有词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其实没有晋玄,我的生活还是一样继续:会在今后的日子里遇到不同的人,和他们相恋、相嗔、相助或者相忘,缘起缘灭、分别纠缠,直到老去、直到死亡,绝望和希望同时存在。
  我在此岸等待摆渡人,彼岸繁花似锦,只绽开暂短一季。如果注定无法同时抵达,就让我为他摆渡,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