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章之六十七 命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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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宽已将手中的酒饮尽,听到朱厌如此肯定回答,却也觉心内有憾,不禁要作长叹。
他将手一松,那酒坛跌地破碎,发出清脆响声。见朱厌再作沉默,他便道:“你不问我为何叹气。”
朱厌失笑道:“我问,或者你自己说出口来,其实本无分别。”
的确如此,即便朱厌不问,林宽也仍有想要对他说的话。
只听他先问朱厌:“今日在虞城,你为何要阻拦邾琳琅?”
“阻拦?”朱厌面上神色似是不解:“我不过是自行取回一魄,有何不可?”
确无不可,但林宽又道:“我是指,你那各种心软之处,真正远胜于我。”
朱厌不言。
“你杀了花未裁,也不打算告知与我。”
便是林宽也知邾琳琅那无聊心计,而她与花未裁之行踪,对朱厌来说更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回忆起那花未裁再度濒死前疯癫形状,道说邾琳琅与世人都同样将他出卖,比之陆怀锳更可笑千万倍。朱厌反问林宽:“难道他不该死吗?”
林宽道:“他么?实在是死不足惜。”
花未裁害过的何止林敏和花勤芳?他还害及乌尤一城百姓。
也正是因他将乌尤花氏的秘密告诉了邾琳琅,才有其后诸事发生,莫说令他这般惨淡,无声无息地再死一回,便是将他于世人眼前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既如此,”朱厌又问林宽:“那我杀他,何错之有?”
林宽一笑:“此事与对错无关,你自然可以照你意愿行事,我亦如此。”
但林宽真正想说的,也不是此事。
“我想问的的,是你将一切事告知幽独众人,亲手杀陆怀锳,然后又伤了邾琳琅,是何缘故?”
朱厌懒得再听下去,打断他道:“我自有我的道理。”
“好。”
林宽说出这一字,朱厌已闻锁魂铃破空而来之声,五枚锁魂铃飞旋而至,遍袭他周身要害之处。
朱厌有一瞬心乱,但也并不意外,于是亦以锁魂铃拒之。
他们二人不是第一次有这相杀时刻,但这一回却比从前更真。闻得锁魂铃彼此相撞,有雷霆乍震,金石相撞惊声,见清冷月色之下,尘灰漫扬,朱厌翩然降下,任由方才足下所立参天巨树轰塌,心内却知林宽方才所施展的真是绝情杀招,只因想要证明一些心事。
朱厌的三枚锁魂铃,堪堪将林宽所使四枚锁魂铃拦下,现正有一枚锁魂铃抵于他额心处,可谓生死存亡时刻,岌岌可危。
果然,朱厌见林宽与自己对望,还含笑与自己相问,就仿佛并非是他,正将自己置于死生一线之间。
“兄台,你既言已经得偿所愿,那你的锁魂铃,如今又在谁人手上?”
朱厌仍旧一言不发,但其实也早知道,不能瞒得林宽此事。
今日林宽所持锁魂铃,皆来自林墨,正是诞育朱厌三魂七魄之物。当年是朱厌将它们留在了幽独,作为信物,其后也是朱厌,以其中五枚来作五行造化,塑造了这个林宽的肉身。
余下的四枚,再加上因陆允琏身死,陆怀锳返还林墨的一枚,如今都在林宽手中,令他有五枚锁魂铃可供驱使。
而从前的朱厌,曾有一魂六魄被麒麟的锁魂铃囚困。除了一魂胎光,一魄雀阴在身,也还有那个麒麟儿留给他的两枚锁魂铃,如今被他充作耳坠来饰。
此时朱厌之一魂六魄已经全部重归,已经得回原本属于麒麟的十枚锁魂铃,但林宽却只见他耳上那两枚,以及方才与自己对抗所役使的三枚。
林宽既无情,若是从前的朱厌,自会以全力拒之,反将林宽制住。
“不,不对。”
林宽心道,也许应该说,方才他已是竭尽全力。
只可惜朱厌如今也只留有五枚锁魂铃在身,于是林宽伺机而动,他是略迟一招,才落下风。
“你不说,就像你分明设计,最后却也不阻拦那周未前去青墟,就为了让我先放过楚莱娄家众人。”
朱厌都不否认,就用沉默作答,令林宽知道自己所言所想,都是真的。
林宽抬袖,令那抵于朱厌额心的锁魂铃后撤些许。
朱厌却也不动,不逃。
“为什么?”
朱厌是从来能说惯道的,林宽听过他无数刻薄言语,逞其口才,但此时他竟只道二字。
“抱歉。”
这是方才林宽曾说与他的,也是林宽此刻不想听到的。
“为助不相干的他人,竟连一个林宽,乃至自己都叛离,真极遗憾。”
林宽回袖,见那一枚曾属于朱厌的锁魂铃,骤然击穿他旧日主人的头颅。
那锁魂铃在体内游蹿,伤损三魂七魄,朱厌从未受过这样沉重伤势,觉十分难捱,颓然跪倒在地。
这也好,反正他也不想看这个林宽的面目。
但这个林宽,却不肯让他垂首待死。
他亦屈膝着地,温柔的指尖从朱厌流血的额心,划过面颊,最后捏住颈颔。
“是你遗憾从前的我,何故又不信今日的我?”
朱厌看着林宽,知道林宽所怨憎的,是自己竟也和他人同样。
林宽又问他:“你抱歉什么?是为方才你其实真想杀我,还是为你如今杀不了我?”
朱厌听他所言,发出一点无奈笑声。
说他不似从前,其实也还似从前。这般聪明的一个林宽,心知那一片叶刀,是自己真想动杀,但他就以林墨为借口,又令得自己心软。
朱厌已经知道,这个狡诈无情的林宽今日一定可以杀了自己,虽不惧,却仍有憾。
“但他好像并非是林宽,倒更像是另一个朱厌。”
原本朱厌想要得来的正是如此,但一切又都错了。
他错在不该在这人间游荡,看尽世事,日渐月染人性。
也错在不该任由自己一魄留藏在季宁乐身上太久,竟习得怜悯。
林宽继续问他:“或者,你抱歉的是因你将我复生,还将我变作了是你?”
朱厌委实不知,亦不能分清。他想及方才林宽所言后悔之“件件桩桩”,于是也道:“一切事。”
林宽懂得他这说话,轻声一哂道:“其实,你也不必如此。”
朱厌抬眼看他。
“就算你心内不愿,你亦总是心软,”林宽笑问他:“对了,不知你听过这世间一句说话吗?”
朱厌大抵猜到他想要说的话。
人上人,邯郸梦内练炉鼎。
鬼中鬼,欲求修为两相摧。
这个林宽绝不会令心机白费,既然已使朱厌三魂七魄尽归,便是朱厌不肯相助,还将锁魂铃也转赠他人,但他自有办法达成夙愿。
虽如此,但朱厌最后仍旧只道:“抱歉。”
林宽叹息。
“你和其余人都是同样。”
“你这愧疚,也只不过是对从前的那个我,因你令他变作如今这般不善不义模样。”
“你心内觉得,我也是假。”
自复生之后,林宽还是第一次感到了何谓不快。
他便也对朱厌再道:“抱歉。”
朱厌不知他是在抱歉什么。
朱厌想起自己的旧梦,在那个梦中,是他自己击碎了虚幻,因嫌那个林宽污糟不堪,被自己侵扰。
“为何?”
为何总也不是他呢?朱厌在心内问自己。
“也许一切是命中注定,总不可得。”
朱厌已不想再盼求了,有一些失去的,确不可再得。
林宽的双手拥紧了他,他自在林宽的肩头望月长叹,纵有无限凄楚苦痛,但仍可假作此时真有两心相同。
他终于懂得,为何如林墨,或季朝云,那一切众人,至情至性时候,会有泪落。
天上淡月朦胧,亦有萧萧叶落花拂,风吹迎送,朱厌任由林宽将其魂肉尽数吞噬,无影无息地在他温暖怀抱杳绝消散。
他之锁魂铃坠于地,也是同样无声无闻。它们正落在朱厌所余的一点血与泪中,而天光已渐亮起,黎明也快来临,这山巅寂寥,晨雾缭绕,将一切事物染上薄红颜色。
林宽无喜无泪,慢慢伸出手去,将其与泥尘一起握住。
作者有话说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